鄭 貞,郝麗華,朱勁松,來夢露
(解放軍陸軍工程大學(xué) 基礎(chǔ)部,江蘇 南京 211101)
余華作為早期先鋒文學(xué)的代表,其語言具有先鋒性的特點,主要體現(xiàn)在比喻、意象、仿擬、熟語的變化使用上,首先是創(chuàng)造性的變形語言,如反常用語、反常搭配等,而最重要的體現(xiàn)在于先鋒性語言手法的運用,如重復(fù)結(jié)構(gòu)和新奇的比喻。對這兩種先鋒語言特點的翻譯體現(xiàn)出譯者的風(fēng)格和對原文主題與形式之間關(guān)系的理解。
余華的長篇小說《兄弟》中宋凡平和李蘭的結(jié)合是他們各自的孩子宋鋼和李光頭新生活的開始。他們兩個從此不再是單親家庭的孩子,在劉鎮(zhèn)眾人看來,他們都是這個重組家庭中的“拖油瓶”?!巴嫌推俊保╝ woman’s children by a previous marriage)是指再婚時所帶的前生子女(多有歧視的意思)。他們結(jié)婚當(dāng)天,劉鎮(zhèn)眾人看到的是:
李光頭二婚的母親和宋鋼二婚的父親走在前面,拖油瓶李光頭和宋鋼走在板車的后面。(余華,2012:42)
Baldy Li’s mother and Song Gang’s father walked in front,and the tagalong children followed behind.(Chow and Rojas,2009:41)
這里將“拖油瓶”翻譯為了“tagalong”,即“緊隨其后者”,是比較客觀的場景描寫,不帶任何貶義色彩。劉鎮(zhèn)看客商量了半天到底李光頭和宋鋼誰才是這個新建家庭中的“拖油瓶”時,認(rèn)為:
他們商量后最后說:
“兩個都是拖油瓶。”(余華,2012:43)
After much discussion,they eventually conclud?ed,“Both of them are excess baggage.”(Chow and Rojas,2009:42)
這里再次用“拖油瓶”來指代這兩個孩子,譯者不再翻譯為客觀中性的“tagalong”,而是翻譯為“excess baggage”,即“累贅”的意思,帶有明顯的貶義色彩。這更加貼近眾人眼中的孩子形象,他們認(rèn)為孩子就是這個重組家庭的負(fù)擔(dān)。當(dāng)結(jié)婚第二天這個家庭重新出現(xiàn)在眾人視野中時,原文對他們的描寫中再次出現(xiàn)了“拖油瓶”:
李光頭和宋鋼走在中間,他們的父母走在兩邊,四個人手拉手走在大街上,大街上的男男女女看著他們嘻嘻哈哈地笑,他們知道這一對夫妻都是二婚,知道這兩個兒子都是拖油瓶,知道這個新郎在新婚的那一天和六個人打架打得手忙腳亂。(余華,2012:55)
The four of them walked down the street hand in hand.Passersby watched them and tittered,knowing that this was a second marriage for both of them,and that the groom had gotten into a fight with six people the day of his wedding.(Chow and Rojas,2009:53)
譯者直接省譯了“拖油瓶”,這也符合眾人的視角。新婚第二天當(dāng)這個重組家庭重新出現(xiàn)在劉鎮(zhèn)大街上時,人們關(guān)注的焦點應(yīng)該是重組家庭后的宋凡平和李蘭,所以為了譯文的簡潔和流暢,翻譯中省譯了“拖油瓶”,不再提及兩個孩子??梢?,譯者在處理詞語重復(fù)的現(xiàn)象時,并不是單純地用一樣的詞語來翻譯原文,而是會根據(jù)上下文語境的改變來選擇更加合適的表達(dá)詞匯,甚至省略不譯。
劉鎮(zhèn)的小人物是這個時代的縮影。童張關(guān)余四個人在“文革”的暴風(fēng)雨洗禮之下,每個人都是紅色基因的傳承人,這首先就體現(xiàn)在他們稱謂的變化上,都打上了時代烙印。
這時的童張關(guān)余已經(jīng)是革命鐵匠,革命裁縫,革命剪刀和革命牙醫(yī)了。(余華,2012:96)
Now,of course,they were known as Revolution?ary Blacksmith,Revolutionary Tailor,Revolutionary Scissors,and Revolutionary Tooth-Yanker.(Chow and Rojas,2009:92)
他們四個人的職業(yè)稱謂都加上了極富時代特色的修飾語“革命”,在“文革”大潮的席卷之下,變身為“革命鐵匠,革命裁縫,革命剪刀和革命牙醫(yī)”。譯文將四個重復(fù)的“革命”都翻譯為了形容詞“revolutionary”,意思為“bringing about or supporting a political or social revolution”。這符合那個時代的人物激進(jìn)的言行,時時刻刻要表現(xiàn)出支持革命,期望變革社會的決心。
李蘭想安葬宋凡平,卻發(fā)現(xiàn)買來的棺材根本裝不下高大的宋凡平,但是家中沒有錢買大一些的棺材,最后只能同意棺材鋪的伙計把宋凡平的膝蓋打斷了彎曲后裝入棺材下葬。這對于剛剛失去親人的李蘭和兩個孩子來說,是非常殘忍的事情。他們在屋里聽著有人用利器砸碎宋凡平膝蓋的聲音,心如刀割。李蘭最終只能木然地走出門外,告訴伙計蓋棺吧。
李蘭身體震動著站起來,震動著打開門,震動著走了出去......
坐在里屋床上的李光頭和宋鋼聽到李蘭聲音震動地說:“蓋吧”。(余華,2012:155)
Trembling,Li Lan stood up;trembling,she opened the door;trembling,she walked out.
From where they were sitting on the bed,Baldy Li and Song Gang could hear Li Lan’s voice tremble as she said,“You can close it now.”(Chow and Rojas,2009:150)
當(dāng)時李蘭的精神已經(jīng)到了崩潰的極限,極度痛苦。她“震動著站起來,震動著打開門,震動著走了出去……震動地說”。這四個“震動”說明了她內(nèi)心的恐懼和痛苦。譯文翻譯出了四個“tremble”,其中前三個“震動著”翻譯為獨立的現(xiàn)在分詞作為狀語“trembling”,分別修飾“站起來”“打開門”和“走出去”這三個動作。最后一個“震動著”則根據(jù)英文表達(dá)習(xí)慣進(jìn)行調(diào)整,翻譯為動詞“Li Lan’s voice tremble as she said”。這樣既保留了原文的詞語重復(fù),又不會顯得行文呆板,而且表達(dá)人物的情感也比較到位。與李蘭所經(jīng)歷的巨大痛苦相比,她在料理丈夫后事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鎮(zhèn)定是令人難以想象的。
她從容不迫地付了錢,從容不迫地卷起黑紗和白布,從容不迫地將黑紗和白布捧在胸前走出了布店。(余華,2012:156)
With equanimity she paid with her last bit of cash,rolled up the sash and cloth,and walked out of the store hugging the fabric close to her chest.(Chow and Rojas,2009:152)
她去店里買黑紗和白布準(zhǔn)備孝服的時候,這三個重復(fù)的狀態(tài)副詞“從容不迫”正說明了她忍受著巨大悲痛,想將丈夫的后事料理好,讓他一路走好,可見李蘭是非常堅強(qiáng)而有主見的女性。在家中痛失頂梁柱和她失去心愛的人時,她能理智地處理好丈夫的身后事,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女性。譯文用了“with+名詞”的狀語放在句首,然后連續(xù)翻譯了她做的幾個動作“she paid with her last bit of cash,rolled up the sash and cloth,and walked out of the store hugging the fabric close to her chest”。這樣譯文比較簡潔地道,但是原文中通過重復(fù)“從容不迫地”的狀態(tài)來凸顯李蘭隱忍卻無比強(qiáng)大的人格力量,在譯文中有所損失。
共同經(jīng)歷過太多苦難成長起來的兄弟兩人卻有著迥然不同的外表和性格特點:李光頭粗魯而直爽,宋鋼細(xì)膩而謹(jǐn)慎。他們的差異在劉鎮(zhèn)眾人看來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宋鋼身材挺拔,面容英俊,像個學(xué)者那樣戴著黑邊眼鏡;李光頭身材短粗,雖然穿著中山裝,可是滿臉的土匪模樣。這兩個人總是形影不離地走在我們劉鎮(zhèn)的大街上,劉鎮(zhèn)的老人伸手指著他們說:一個文官,一個武官。劉鎮(zhèn)的姑娘就不會這么客氣了,她們私下里議論這兩個人:一個像唐三藏一個像豬八戒。(余華,2012:228)
Song Gang was tall and slim,had a handsome face,and now looked quite scholarly with his dark-rimmed glasses.Baldy Li,on the other hand,was short and squat and,even in his Mao suit,still looked like a bandit.The brothers were inseparable as they strolled down the streets of Liu.The town elders gestured to them,saying that one looked like a civil official and the other a military official.The young women of Liu.Meanwhile,were not so polite,instead comparing them to the Buddhist monk Tripitaka in the folktale Journey to the West and his companion Pigsy.(Chow and Rojas,2009:220)
敘述者對他們兩人的評價:先從兩人外貌來看,宋鋼“像個學(xué)者那樣戴著黑邊眼鏡”,而李光頭“可是滿臉的土匪模樣”,譯文“l(fā)ooked quite scholarly with his dark-rimmed glasses”和“still looked like a bandit”,保留了原文明喻中的本體和喻體,讓人物的外貌對比反差極為鮮明。劉鎮(zhèn)老人們的評價更為委婉,認(rèn)為他們“一個文官,一個武官”,譯文“one looked like a civil official and the other a military official”,也忠實保留了原文中明喻的本體和喻體,突出了兄弟兩人外貌氣質(zhì)的巨大差異。劉鎮(zhèn)的年輕女性則比較直接,把兩人分別比作“一個像唐三藏一個像豬八戒”,譯文“the Buddhist monk Tripitaka in the folktale Journey to the West and his companion Pigsy”,忠實再現(xiàn)了原文中的本體和喻體,而且增加了這兩個人物的出處,即中國古代四大名著之一的《西游記》(Journey to the West),從而補(bǔ)充了這個喻體中缺失的文化背景信息,讓讀者可以更深切地感受到兩人巨大的外貌差異。顯然,在眾人眼中,從宋鋼和李光頭的外表來看,宋鋼是占有了絕對的優(yōu)勢,但是在實際生活中,他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這無形中就為故事的展開做出了鋪墊,并和兩人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命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李光頭在賺到了第一桶金之后,首先想到的是還債,因為他當(dāng)時將欠股東的錢數(shù)都登記了下來,就等著這一天來一一還清。他是連本代息一起還的,這讓王冰棍吃驚不已,從心里佩服李光頭的言行。
“當(dāng)然有利息,”李光頭說,“我李光頭好比是人民銀行,你們好比是儲戶?!保ㄓ嗳A,2012:400)
“Of course there will be interest,”Baldy Li said.“I am like a People’s Bank,and you are my deposi?tors.”(Chow and Rojas,2009:392)
李光頭對王冰棍解釋自己要還上利息的原因時,用了這個明喻“我李光頭好比是人民銀行,你們好比是儲戶”。這個明喻非常形象,說明李光頭對自己非常有信心,他覺得這個垃圾產(chǎn)業(yè)可以帶給他源源不斷的財富,就像銀行一樣,是他的生財之道。因此,他要兌現(xiàn)當(dāng)初對合伙人的承諾,歸還他們的錢的同時也將利息一并還上。譯文“I am like a People’s Bank,and you are my depositors”是保留了原文的明喻,說明了李光頭和其他合伙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說明了他做生意的目的,不僅是自己發(fā)家致富,還要回饋當(dāng)初給他事業(yè)啟動金的人,更要實現(xiàn)他當(dāng)時給他們規(guī)劃的未來。這種“a peopl’s bank”和“my depositors”的關(guān)系,說明李光頭對待合作伙伴是非常誠懇的,他敢說也敢干,有能力的時候也不忘掘井人,畢竟如果不是他們?yōu)樗Y了第一筆錢,他也不可能去創(chuàng)業(yè),因此可以說李光頭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在他看來,還錢要加利息就像銀行儲蓄生利息是一個道理,天經(jīng)地義的,這也是他為人處世之道和他成功的性格根源之一。
《兄弟》中的劉鎮(zhèn)看客雖然是小人物,但是他們對主要事件的發(fā)展有著推波助瀾的作用,有時他們助紂為虐,有時他們眾說紛紜。他們代表的是一個時代的人物全景,同時也是故事發(fā)生的重要背景。當(dāng)宋凡平在籃球場上向李蘭求婚成功,興奮地在看球的劉鎮(zhèn)眾人面前舉起她時,人群中發(fā)出了陣陣笑聲。
一千多個人看著呢,他竟然把李蘭舉了起來,燈光球場里笑聲嘩啦嘩啦地響起來,大笑、微笑、尖笑、細(xì)笑、淫笑、奸笑、傻笑、干笑、濕笑和皮笑肉不笑,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人多了也是什么笑聲都有。(余華,2012:39)
In front of a thousand people,he lifted her up as waves of laughter washed over them.Every variety of laugh could be heard:bellows,titters,shrieks,chuckles,guffaws,cackles,dry and wet laughs.(Chow and Rojas,2009:38)
原文中對眾人笑聲的描述非常形象,在列出了眾多種不同笑聲之后,還用了一個貼切的比喻“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人多了也是什么笑聲都有”來作為總結(jié),然而這個比喻在譯文中省略了,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對看客群體眾生百態(tài)的生動描繪。對于敘述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成分,譯者某些時候也采用了略而不譯的策略。比如,李光頭形容屁股時下已經(jīng)不值錢了,有一段內(nèi)心獨白:
現(xiàn)在女人的光屁股不值錢了,揉一揉眼睛就會看到,打一個噴嚏就會撞上,走路拐個彎就會踩著。(余華,2012:4)
Nowadays women’s bare butts aren’t worth much,since they can be found everywhere.(Chow and Rojas,2009:4)
“揉一揉眼睛就會看到,打一個噴嚏就會撞上,走路拐個彎就會踩著”被略譯為了“they can be found everywhere”。這是因為這些擴(kuò)展性的文字,具有飽滿的細(xì)節(jié)和調(diào)整節(jié)奏的語感功能,但是不具備推動情節(jié)的功能,為了敘述的簡潔而明快,并且考慮中英兩種語言之間的差異就被省略了。這或許是因為,對于海外作品的譯介,美國編輯并不太尊重原文,有將外國作品歸化處理的傳統(tǒng)。尤其像蘭登書屋這樣的出版巨頭,擁有語言能力極強(qiáng)的編輯,掌握著更改甚至重寫原著的權(quán)力,而且不乏成功之作。如《了不起的蓋茨比》就是保留了作者的故事人物和對話,然后由編輯重新寫敘述部分的語言,但是《兄弟》英譯本640 多頁,與中文版的篇幅相當(dāng),可見英譯本改寫的并不是很多,主要是個別語句的改動,和中文篇幅與其相當(dāng)?shù)摹独菆D騰》和《生死疲勞》相比,兄弟的英譯已經(jīng)是比較忠實于原文了。
總之,譯者在翻譯《兄弟》文本時,無論在詞語、句子或者篇章層面上,都盡可能地保留原文中的陌生化文學(xué)效果,以凸顯原文中的敘事審美特點;但是,有時為了兼顧中、英文的語言特點和英語讀者的閱讀感受,也會增加和省略部分的先鋒性結(jié)構(gòu),使得譯文顯得更為簡潔,自然對原文的敘事審美效果和敘事主題的傳達(dá)多少有一些影響。這也是譯者的無奈,他只能盡量忠實于原文,而無法絕對忠實,絕對忠實的譯文一定是無法讓英語讀者接受的,所以譯者只能選擇讓譯文成為“不夠忠實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