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詔
明清時期,以同性戀為題材的小說、戲曲作品已不在少數(shù),李漁的作品中亦有一部分談及此。這一題材的作品雖在李漁創(chuàng)作的文藝作品總量中只占據(jù)一小部分,但其獨特性卻是難以掩蓋的。李漁創(chuàng)作戲曲作品十種,稱為《笠翁十種曲》,其中兩部——《憐香伴》和《奈何天》,是明確描寫了同性之愛的;在小說作品中,《十二樓》中的《萃雅樓》與《無聲戲》(又稱《連城璧》)中的《男孟母教合三遷》,其中的主人公均為同性戀者,描寫到的情感生活也是以同性戀為主。李漁在其他作品中亦偶爾寫及同性戀,但都并非主要情節(jié),只言片語并不系統(tǒng),在此不做贅述。明清時期創(chuàng)作同性戀題材的文藝作品已然成為了一種風尚,但在李漁創(chuàng)作的該題材作品的背后,除了可以看到時風的影響外,亦能窺見他隱秘幽微的心理狀態(tài)。
李漁作文最為崇尚新奇,這點無可辯駁。在《閑情偶寄》中,他明確提出了“脫窠臼”的要求,“新也者,天下事物之美稱也。而文章一道,較之他物,尤加倍焉……至于填詞一道,較之詩、賦、古文,又加倍焉”[1]18。盡管在李漁心中,文藝種類不同,對于新奇程度的要求也是不同的,但作文求新始終是必要的綱領(lǐng)。文學作品中關(guān)于同性戀的描寫自先秦即有,比如《周書》中的“美男破老”[2]3、《左傳》中的“內(nèi)寵并后,外寵二政”[2]6,明清時期更是多見。而同性之愛也是人之常情中的一種,《閱微草堂筆記》中紀昀甚至寫道“雜說稱孌童始黃帝”[3]219。這雖是一句不知真假的戲言,但也可以從一個側(cè)面略微感受同性戀的存在狀況。但盡管如此,在以異性戀為主的人類世界中,同性戀者仍然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同性戀文藝雖然掀起了一股小小的熱潮,但仍與主流文化相去甚遠,難為主流文化所容。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同性戀題材的文藝作品依然是新的、奇的,如李漁所言,是脫去窠臼的。
《憐香伴》是戲曲史上第一部以女子同性戀為題材的作品。其中描寫了兩個互相愛慕的女子——崔箋云和曹語花。在這兩位女子的故事中,奇的不僅僅是她們對于彼此的思慕,還體現(xiàn)在她們?yōu)榱藸幦矍樽龀龅呐εc女性意識的覺醒上。崔箋云與曹語花結(jié)識于寺廟之中,以曹小姐身上的異香為媒二女得以相見。二人以“美人香”為題各作詩一首,崔箋云直抒胸臆——“溯溫疑自焙衣籠,似冷還疑水殿風。一縷近從何許發(fā)?絳環(huán)寬處帶圍中。”[4]30曹語花回詩不失自謙——“粉麝脂蘭未足猜,芬芳都讓謝家才。隔簾誤作梅花嗅,那識香從詠雪來?!盵4]31兩人在一唱一和中彼此傾心,不約而同生出“怎能勾生同地,嫁并歸,吟聯(lián)席。韋弦縞 交相惠,將身醉殺醇醪味”[4]31的心愿,想到日后恐怕難以相見,曹語花不惜痛呼“從此后碎琴不鼓,把筆硯焚棄”[4]31,悲痛至斯。兩位女子一見鐘情,情意一往而深,可算是奇女子。在第十出《盟謔》中兩人在神前結(jié)拜,曹語花心下所想的是:“就是他做了男子,只要向今生這等才貌,我便做他妻子也情愿。”[4]51兩人又大膽謀劃不如同嫁范郎,才好終生不離。雨花庵中題詩敗露,語花被父親帶到京城一病不起,崔箋云大膽隱瞞身份進入曹家以女校書的身份陪伴在曹語花身邊,有勇有謀。無獨有偶,崔曹故事的影子在清代的文學作品中或可得見一二。較為著名的有《聊齋志異》中的《封三娘》和《浮生六記》?!斗馊铩返墓适屡c《憐香伴》相似度很高,范十一娘與封三娘在寺廟中相遇一見鐘情,為長相廝守共嫁一夫[5]299~303?!陡∩洝分猩驈?fù)寫過妻子陳蕓十分喜愛少女憨園,欲讓沈復(fù)娶憨園做妾,沈復(fù)驚駭問“我兩人伉儷正篤,何必外求”[6]77,陳蕓卻答道“我自愛之,子姑待之”[6]77。可見陳蕓求娶憨園并非僅僅為了丈夫,還是為了自己喜愛。在這樣的故事里,可以發(fā)現(xiàn)清代女子的自我意識已經(jīng)覺醒,她們不再單純地盲目遵守女性三從四德的規(guī)范,或“存天理滅人欲”的禁令,而是敢于正視自己的內(nèi)心,并做出合乎自己心靈訴求的選擇。在諸如崔箋云與曹語花的這類故事中,在這樣一夫多妻的關(guān)系中,女性所求的感情更多的是對才華、容貌的傾慕,這種傾慕超越了肉體欲望的滿足。誠如曹語花所言:“從肝膈上起見的叫做情,從衽席上起見的叫做欲。若定為衽席私情才害相思,就害死了也只叫做個欲鬼,叫不得個情癡。”[4]109情與欲是要明確區(qū)分開的,在“靈”與“肉”中她們選擇的往往是前者。在這樣的作品里,奇的不僅是故事本身,女性意識的覺醒也是令人耳目一新的關(guān)鍵。
《奈何天》是傳奇作品,亦有同題材小說為《無聲戲》中的第一回“丑郎君怕嬌偏得艷”,其中同性戀者也是女性,但她們的同性戀生活并非情之所至,而是一種迫不得已的逃脫。這一故事原本已是新奇又叫人捧腹。嘉靖年間有位財主叫闕里侯,此人奇特非常,讀了十余年書只會記賬,五官四肢件件有毛病,渾身還帶著三種奇臭,這樣的男人偏偏三次娶妻娶到的都是才貌雙全的女子。前兩次娶的鄒小姐和何小姐設(shè)計在書房中出了家,兩位女子卻一見如故,“何愛鄒之才,鄒愛何之貌,兩個做了一對沒卵的夫妻”[7]14。這樣的表達在小說中無非博得讀者一笑,但在戲劇作品中,尤其是若要搬演在舞臺上,可創(chuàng)造性地加以發(fā)揮的空間是很大的,因此這一情節(jié)奇則奇矣,但難免會給人媚俗的感受。
《男孟母教合三遷》中的形象是李漁獨特的創(chuàng)造。其中許季芳不同于其他雙性戀的形象,他是一位絕對的同性戀者。對于女人,他是厭惡無比的。他認為女人有“七可厭”——“涂脂抹粉,以假為真,一可厭也;纏腳鉆耳,矯揉造作,二可厭也;乳峰突起,贅若懸瘤,三可厭也;出門不得,系若匏瓜,四可厭也;兒纏女縛,不得自由,五可厭也;月經(jīng)來后,濡席沾裳,六可厭也;生育之馀,茫無畔岸,七可厭也?!盵7]92而認為男人的姿色則是真實自然的——“有一分,就是一分;有十分,就是十分,全無一號假借?!盵7]92許季芳娶妻僅為生子盡孝,與妻子的夫妻生活平淡至極,“夫妻之情,甚是冷落……一月之內(nèi),進房數(shù)次,其馀都在館中獨宿”[7]93。妻子過世后因已有子嗣,便只想尋找一位絕色的龍陽作為續(xù)弦。尤瑞郎的“男孟母”形象也是新奇至極的?!澳忻夏浮币辉~在題目中已暗示了尤瑞郎的雙重性別。隨著尤瑞郎年歲漸長,身體也漸漸成熟,作為一個癡情且絕對的同性戀者,許季芳生起了“及至腎水一通,色心便起,就要想起婦人來了。一想到婦人身上,就要與男子為仇”[7]102的擔憂。為報許季芳的深情,也表明自己絕無二心,尤瑞郎狠心將自己的生殖器官切掉,傷口愈合后干脆全做婦人打扮,甚至將名字中的“郎”改成“娘”,做起婦人的女工針黹,與許季芳撫養(yǎng)孩子。在許季芳受迫害致死后,尤瑞郎獨自撫養(yǎng)許的孩子,“日間教他從師會友,夜間要他刺股懸梁”[7]110,要求嚴格,效仿孟母屢次搬家為承先尋求優(yōu)越的環(huán)境,極盡母親所能?!遁脱艠恰分忻鑼懥艘粋€以一個人為媒介的、三個男人同性戀的故事,權(quán)汝修“與金、劉二君都有后庭之好。金、劉二君只以交情為重,略去一切嫌疑,兩個朋友合著一個龍陽,不但醋念不生,反借他為聯(lián)絡(luò)形骸之具。人只說他兩個增為三個,卻不知道三人并作一人”[8]107。在大多數(shù)同性文學作品中,同性戀是發(fā)生在兩個人之間的,這種“三人同性戀”[9]10是李漁的創(chuàng)造。
對于同性戀的看法,李漁的態(tài)度并不總是積極的,也有過男女的生理構(gòu)造才是天造地設(shè)的觀點,認為同性之愛“論形則無有馀不足之分,論情則無交歡共樂之趨,論事又無生男育女之功”[7]90,且“有苦于人,無益于己”[7]90,沒有用處。那么在李漁的同性戀題材作品中,作者的設(shè)定必然有其自己認可的可取之處,其中應(yīng)該飽含著真摯的情感。正如在《憐香伴》《破題》一出中點明的那樣,“奇妒雖輸女子,癡情也讓裙釵。轉(zhuǎn)將妒痞作情胎,不是尋常癡派”[4]6,真摯的、嚴肅的感情即使是發(fā)生在同性之間的,作者也是予以贊揚的。誠如曹語花害相思一病不起,崔箋云做女校書有勇有謀這般,或是許季芳尋龍陽決意做夫妻,“只是三日一交,五日以一會,只算得朋友,叫不得夫妻。定要娶他回來,做了填房,長久相依才好”[7]96;尤瑞郎自絕人道,學孟母傾全力撫養(yǎng)愛人之子這般,抑或如權(quán)汝修不為嚴世藩權(quán)勢而折腰,“烈女不更二夫,貞男豈易三主。除你二位之外,決不再去濫交一人”[8]113這般。這樣的至情不僅是作者贊頌的,也是令讀者動容的。 “若使世上的龍陽,個個都像尤瑞郎守節(jié),這南風也該好;若使世上的朋友,個個都像許季芳多情,這小官也該做”[7]111,杜濬對《男孟母教合三遷》便如是點評。
“不效美婦一顰,不拾名流一唾,當世耳目為我一新”[23]164,李漁在《與陳學山少宰》中的這段話的確可以用來形容他的成就。此外,李漁還認為新奇卻不能失之情理[10]393,“新異不詭于法,但須新之有道,異之有方。有道有方,總期不失情理之正”[1]5,況且“《五經(jīng)》《四書》《左》《國》《史》《漢》,以及唐宋諸大家,何一不說人情?何一不關(guān)物理?”[1]22同性戀者的感情生活與社會主流相比,畢竟還是特殊的,稍有不慎就會陷入尋求刺激、不負責任的“圈套”中,李漁創(chuàng)作的同性戀題材作品,既要新奇,又要合理,這個“理”字,應(yīng)當就意味著真摯的情感。
中國文人筆下的愛情故事從古至今都偏好于才子佳人的絕配,不要說《西廂記》《牡丹亭》這樣的戲文,就連《聊齋志異》這樣的志怪小說也是如此。雖然在《無聲戲》第一回《丑郎君怕嬌偏得艷》中李漁曾有過“不是因為他有了紅顏,然后才薄命;只為他應(yīng)該薄命,所以才罰做紅顏……做一個絕標致的婦人,嫁一個極丑陋的男子,夫妻都活百歲,將你禁錮終身,才準折得你的罪業(yè)”[7]1~2的論調(diào),但他其他的作品卻大都未能擺脫“才子佳人”模式的樊籬,在戲文《奈何天》中到底賦予了相貌丑陋、胸無點墨的闕里侯“立換胞胎”[11]652、蛻變?yōu)槊览删慕Y(jié)局,與三位才貌雙全的夫人宜室宜家,更不要說《比目魚》《意中緣》這等標準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但李漁在他的同性戀題材的作品中可以說是擺脫了這種模式,而賦予了這類作品新的模式——“才女佳人”或“才子佳郎”。
“才女佳人”模式集中體現(xiàn)在《憐香伴》《奈何天》與《丑郎君怕嬌偏得艷》中。其中曹語花第一次“偷覷”[4]30到崔箋云就感嘆道“推窗試把艷妝窺,畢竟揚州花擅奇,教人怎不妒蛾眉”[4]30,而崔箋云看到曹語花則是動了“你看他不假喬妝,自然嫵媚,真是絕代佳人。莫說男子,我婦人家見了也動起好色的心來”[4]30的心思,愛情的萌芽在此時已經(jīng)初放。對于才華,曹稱贊崔“對客揮毫不構(gòu)思,自矜倚馬男兒”[4]31,崔稱贊曹“參軍俊逸,開府清新,小姐兼之矣”[4]31,兩人是惺惺相惜的?!赌魏翁臁放c《丑郎君怕嬌偏得艷》的本事是相同的,鄒小姐與何小姐因難以容忍丈夫的愚丑才在靜室中出家,卻因“何愛鄒之才,鄒愛何之貌”[7]14,反而做起了夫妻。以上兩個故事都是標準的“才女佳人”的故事。
“才子佳郎”模式出現(xiàn)在《男孟母教合三遷》和《萃雅樓》中。許季芳的形象是“面如冠玉,唇若涂朱”[7]92,矢志于求學,“奮志螢窗,埋頭雪案”[7]92,一考即中。尤瑞郎更是姿容絕世,“眉如新月,眼似秋波,口若櫻桃,腰同細柳”[7]93,皮膚白里透紅,美如婦人。兩人的愛情之始可以說是“見色起意”的,在愛情的發(fā)展過程中走上了“始于色而忠于情”[12]129的路線。《萃雅樓》中同性戀的三方的主體是權(quán)汝修,美貌也是“面似何郎,腰同沈約”[8]106,他與金仲雨、劉敏叔分別有龍陽之好。三人的定位是“讀書朋友”,雖然放棄了科考,但也要做些不辱斯文的生意。于是,三人租下三間店面并作一間,一人開書鋪,一人開香鋪,一人開花鋪兼及古董,取名“萃雅樓”。這幾樣生意被李漁稱為“俗中三雅”,因此這三位生意人雖說在學業(yè)上未取得什么成就,但也算是“才子”形象的變體,與“才子”的本質(zhì)是相同的。
以上幾部描寫同性之愛的作品的確并非“才子佳人”的模式,一定程度上算是對這種模式的“反叛”。但“才女佳人”或“才子佳郎”的模式的本質(zhì)與“才子佳人”卻并無大的區(qū)別,依然脫離不了“才”“貌”二字,所以這種“反叛”并不徹底,甚至無非“新瓶裝舊酒”而已。而且這種同性之愛看似自由,本質(zhì)上卻依然是以男性為主導(dǎo)的。
《奈何天》與《丑郎君怕嬌偏得艷》中,鄒與何的“沒卵夫妻”關(guān)系,根本上是二人對丈夫愚丑的難以容忍所導(dǎo)致的。胡元翎在《李漁小說戲曲研究》中介紹過同性戀的幾種類型,一類為素質(zhì)性或絕對性同性戀,許季芳為這一類型的同性戀者;一類為雙性同性戀,中國古代文學史中出現(xiàn)的同性戀的形象多為此類;一類為境遇性同性戀,或叫偶然性同性戀;還有一類為青春發(fā)育期的同性戀,又叫一時性同性戀[13]69。鄒與何的同性戀關(guān)系就是第三類境遇性同性戀,她們的感情是異性戀心理無法得到滿足時的無奈之舉。在小說中闕里侯的容貌始終未有變化,結(jié)尾處為表達“美妻該配丑夫”的宿命論的觀點,闕的三位夫人接受了命運的安排,與他安然做夫妻;后來三位夫人各生一子,三個孩子容貌姣好,也在科考中高中。作者對這三個孩子的安排可以說是對父母生命的延續(xù)與補充,父親不曾有的品質(zhì)卻都集中到了孩子的身上,這也是“才子佳人”的一種變體。而戲文則如上文所寫,闕里侯最終變成了一個美貌的男子,三位夫人不僅不再嫌惡反而爭風吃醋,這又是對“才子佳人”模式的復(fù)歸?!稇z香伴》中,共嫁一夫則是崔與曹長相廝守的必要條件,其中獲利最大的當屬范介夫,命運眷顧一般擁有了兩位才貌雙全的夫人,更喜兩位夫人互相憐愛,三人“舉案齊眉”,闔家歡愉。在這三部作品里,同性之愛不僅很大程度上是以男性為主導(dǎo)的,最終還成為了維護一夫多妻制家庭和諧的工具。
而《男孟母教合三遷》與《萃雅樓》中,雖然同性戀的雙方都是男人,但其中一方是具有明顯男性特征的,另一方則是女性特征更明顯的形象,即尤瑞郎和權(quán)汝修。李漁對二人分別有“竟是一個絕色婦人”[7]93與“賽過美貌的婦人”[8]106的描述。李漁在《閑情偶寄 聲容部》中認為“婦人本質(zhì),惟白最難”[1]119,而他筆下的兩位男同性戀者中,尤的肌膚“白到個盡頭的去處,竟沒有一件東西比他。雪有其白而無其膩,粉有其膩而無其光”[7]93,權(quán)則是“肌滑如油,臀白于雪”[8]115,這兩位男性的婦人特質(zhì)更甚婦人。尤瑞郎自閹之后全學女子打扮、行事;嚴世藩心下喜愛權(quán)汝修,覺他“雖是兩夫之婦,竟與處子一般”[8]115。其中“婦”與“處子”這樣的詞匯明顯就是用來形容女性的。李漁對他的性別認同已經(jīng)通過嚴世藩的口吻表達了出來。因為女性特征過于明顯,尤瑞郎與權(quán)汝修的同性愛情生活與異性戀的差別并不大,甚至是在“模仿”異性戀[14]24。而且對這兩位女性特征明顯的男性,作者都為其設(shè)置了被閹割的情節(jié),雖有主動與被動之分,但其結(jié)果是相同的——被閹割后的男性在其后的同性愛情關(guān)系里,在生理角度上將始終處于被動的位置,其他生理結(jié)構(gòu)完整的男性將為主動的一方,用當下受眾更廣的BL文化中的詞匯來形容,即前者為“受”,后者為“攻”,主導(dǎo)依然是男性特征明顯的一方。
中國古代文人喜歡以“君子”或“美人”這樣的詞來自稱或自比。這樣的例子在《詩經(jīng)》中已經(jīng)可以看到,如《小雅 四月》中的“君子作歌,維以告哀”[15]400,其中“君子”指代就是作者自己?!懊廊恕迸c“君子”的本質(zhì)是相同的,文人用其自比時往往要突出自己的某種品質(zhì)?!跋悴荨背Ec“美人”連用,對“香草美人”的總結(jié)源于西漢王逸的《離騷經(jīng)序》“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16]2。因為《離騷》中有很多以美人自比的例子——“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16]3“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16]5,這種以“美人”自比的心理也漸漸幻化成為一種“美人情結(jié)”,被后世文人沿用。如杜甫的“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17]8,杜荀鶴的“早被嬋娟誤,欲妝臨鏡慵”[17]201,這些美人幾乎都是作者本身壯志難酬或英雄無用武之地的自喻。在李漁的同性戀題材的作品中,似乎也蘊含著這種美人情結(jié)。
首先,在李漁同性戀題材的作品中,同性戀者為女性或女性形象的變體居多?!稇z香伴》與《奈何天》均為女子同性戀的故事,而且她們的感情都是建立在美好的才華與容貌上的精神戀愛?!赌忻夏附毯先w》與《萃雅樓》雖是男風小說,但其中尤瑞郎與權(quán)汝修的性別雖為男,特質(zhì)卻都溫柔、貌美更甚女子,在感情中充當了女性的角色,且被閹割的情節(jié)更增強了他們的女性化特質(zhì)。這些女性形象或女性形象的變體都是才貌雙全的,符合文人對“美人”的幻想。
其次,對于同性戀者而言,公開自己的取向、大膽追求真愛,是很難走出的一步,走出這一步的人必然是自我意識極強、極其勇敢大膽的。對于曹語花的父親而言,詩文外流、嫁與范介夫做小尚且不能容忍,又怎么能夠允許自己的女兒喜歡上一個女子呢?曹與崔大膽表白、曹家相守、同嫁一夫這一系列的舉措于她二人而言是在守護愛情,于一個時代而言卻是一種沖破世俗的桎梏與枷鎖的膽量。李漁對這樣的精神是贊美的,“香詠”“矢貞”這樣的題名可以看出作者的態(tài)度。
遍觀李漁的同性戀題材的戲曲、小說作品,可以總結(jié)出兩個關(guān)鍵詞:心愿與束縛。那李漁的心愿與束縛又是什么呢?明清易代,李漁必須要做出自己的選擇?!短一ㄉ取分忻鑼懥肆鼋厝幌喾吹膬深惾?,一類如阮大鋮,投誠新朝;一類如史可法,以身殉國。李漁與他們都不相同,他先是隱居山村,后又做了達官顯貴的“幫閑”文人。李漁的選擇似乎缺了一點氣節(jié),“幫閑”這樣的詞語似乎也帶有一絲貶義的色彩。但實際上,李漁也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踐守忠誠。徐保衛(wèi)在《李漁傳》中這樣看待李漁的忠誠:“忠誠,對于李漁來說還包含著一些更具體的東西,它代表著李漁對他昔日一些朋友們承擔的道義責任,他們都在抗清的炮火中倒下了,而他依然活在世界上,因此他覺得自己也應(yīng)該付出一些什么?!盵18]72~73“幫閑”并不是李漁的初衷。崇禎八年,李漁參加過科考,也一舉成名,再次去杭州參考卻因為途遇強盜而名落孫山,后來又因母親病故、國家危難,終與科舉無緣。李漁曾作《鳳凰臺上憶吹簫·元日》一首,全詞如下:“昨夜今朝,只爭時刻,便將老幼中分。問年華幾許?正滿三旬。昨歲未離雙十,僅余九,還算青春。嘆今日,雖稱難老,少亦難云。 閨人也添一歲,但神前祝我,早上青云。待花樹心急,忘卻生辰。聽我持杯嘆息,屈纖指,不覺眉顰。封侯事,且休提起,共醉斜曛。”[19]478詞中的無力感、失落感,對時光易逝、青春難再的痛惜,滿溢于字里行間,而彼時李漁不過三十歲。李漁廣為流傳的十種曲中充滿了浪漫與歡笑,他也頗為自得:“惟我填詞不賣愁,一夫不笑是吾憂?!盵4]286但他的詩詞卻常如前述《鳳凰臺上憶吹簫》這般,并不十分樂觀。在《笠翁一家言詩詞集》中,諸如《白燕》“似憎王謝繁華習,故學昭陽雅淡妝”[19]147這般抒發(fā)興亡之感、《亂后無家,暫入許司馬幕》“喪家何處避風煙,一榻勞君謬下賢”[19]162這般痛心國破家亡、《婺城亂后感懷》“有土無民誰播種,孑遺翻為國躊躇”[19]163這般感傷生民離亂的作品隨處可見。李漁本名仙侶,字謫凡,在《李漁新論》中,沈新林考證李漁是在37歲的時候改的名字,并將這次改名易字看成是他思想發(fā)展的里程碑[20]38~39。這意味著,李漁的心態(tài)從積極入世發(fā)展到略有搖擺,至此徹底轉(zhuǎn)為避世。可見,“學而優(yōu)則仕”曾經(jīng)就是李漁的心愿,國運民生也是他心中的牽掛,但最終的歸宿也只能是“郁郁不得志”。他的束縛卻不像對“人之常情”的束縛那樣容易沖破,束縛他是忠誠,是所有遺民心中最大的隱痛。
更何況,在《男孟母教合三遷》中許季芳因為遭人嫉妒而被陷害致死,《萃雅樓》中權(quán)傾朝野的嚴世藩為了強占權(quán)汝修甚至用計將他閹割,這樣的情節(jié)全然是對世風的抨擊,在《萃雅樓》里權(quán)汝修為表堅貞所說的“烈女不更二夫,貞男豈易三主”[8]113這樣的話也更深層次地蘊含著“忠臣不事二主”的想法。雖無法出仕,但李漁身為文人的責任感不曾泯滅。在他的同性戀題材的作品里,美人或美人“變體”的形象就是作者的自喻,同性戀者大膽追求愛情就是李漁想要實現(xiàn)卻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心愿”。
李銀河在《同性戀亞文化》一書中闡述過同性戀的成因,其中有一點是戀母情結(jié)。她在書中列舉了幾位精神分析學家對同性戀成因的闡述。弗洛伊德認為“童年缺少一個強有力的父親,有利于性倒錯的發(fā)展”[21]33~34,而這也是俄狄浦斯戀母情結(jié)的一個成因。拜伯在針對同性戀者的實驗中發(fā)現(xiàn),“同性戀者的母親具有一個顯著的特點,那就是同她們的帶有同性戀傾向的兒子異乎尋常的親密。在許多實例中,兒子是她們生活中最重要的人,兒子通常取代丈夫,成為她們施愛的目標……這些同性戀者都有疏遠而可恨的父親、吸引人的母親”[21]33~34。李銀河在進行了多項研究后對結(jié)果進行概括分析,其中一點就是“親密親切型母親不恰當?shù)厝〈烁赣H的角色,反對男孩中常見的粗魯莽撞行為,而鼓勵更富于女性化的活動”[21]33~34。上文已分析過,李漁在同性戀題材作品中偏好書寫女性形象或女性化的形象,再結(jié)合李漁的身世,有理由懷疑李漁的心中潛在一定的戀母情結(jié)。李漁是家中的次子,他還有哥哥名為李茂、弟弟名為李皓,父親李如松是一位藥材商。李漁的啟蒙老師是母親,在襁褓中識字、背誦兒歌的任務(wù)都是由母親來完成的。稍大一些,也是母親提議讓李漁去讀書,而讀書在李漁父親看來則是一種不務(wù)正業(yè)。思維的差異使得李漁與父親的距離越來越遠,而李漁也看得出來,哥哥李茂才是父親心中接手家業(yè)的最佳人選。喜愛小說、戲劇,思想叛逆、另類,他與家人越是格格不入,母親的重要性就越明顯,對母親的依戀就越深,母親的去世也是李漁不再參加科舉的致命打擊。李漁父親的形象根據(jù)現(xiàn)有的材料很難去復(fù)原,可知的是他與李漁的關(guān)系的確不夠親密,因為心理距離的存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父親缺席了李漁的成長,李漁與母親是更加親近的。李漁父母的關(guān)系怎樣也不可盡知,但至少在如何培養(yǎng)李漁的問題上二人是存在分歧的。這些都可能成為戀母情結(jié)產(chǎn)生的內(nèi)在動因。
黃春燕在《李漁的 “風流道學”與清初士人心態(tài)的蛻變》中提及在《笠翁十種曲》和《笠翁一家言》詩文集中父親的形象幾乎都是缺失的[22]167,筆者也有同樣的感受?!笆N曲”中,《意中緣》《玉搔頭》中不曾寫及父親,《慎鸞交》的男主人公是遵從父親的形象,其他七部作品的男主人均是父親早亡。小說集《無聲戲》和《萃雅樓》也存在這樣的現(xiàn)象。在《無聲戲》中有兩篇作品值得一提。其一是《鬼輸錢活人還賭債》,其中王竺生的父親是對兒子怒其不爭而氣死的,母親則是嚴格且目光長遠的,看出竺生被王小山騙的始末,還更深一步懷疑王小山或許有孌童之好。這一對父母親的形象與李漁的父母比較相似。其二是《男孟母教合三遷》,尤瑞郎的父親一心希望兒子“嫁給”富人大賺一筆聘禮,看來“缺少志氣”,而尤瑞郎與許季芳在一起后不僅矢志不渝,還效仿孟母竭盡全力撫養(yǎng)許季芳的兒子,尤瑞郎的“男孟母”形象似乎也帶有李漁母親的影子。
在《論王孫賈、趙括、陳嬰、王陵四母之賢》一文中,李漁發(fā)表了如下言論:“王孫賈、趙括、陳嬰、王陵四母皆賢,然其所以為賢者,則分二種:括母、嬰母善保其子之身;賈母、陵母善成其子之名。然保其身者,婦人之恒情,成其名者,男子之壯志。括母、嬰母雖賢,終成為婦人;若賈母、陵母者,則巾幗也而須眉,慈母也而嚴父矣。”[23]327他的觀點一目了然,母親的大愛應(yīng)該是有遠見卓識的,應(yīng)該是為孩子“計深遠”的。與父親相比,李漁的母親算是一位“計深遠”的母親。在《回煞辯》一文中李漁提及已逝的父親,似乎也想一見父親的身影,最終“不聞影響”[23]122而已。
據(jù)此,筆者有理由認為,后天環(huán)境使得李漁在潛意識里形成了某種程度的戀母情結(jié),而這種戀母情結(jié)也是李漁書寫同性戀文藝、偏好女性或女性化同性戀形象描寫的一個原因。
除上述幾點外,李漁的作品中還存在著一對經(jīng)典的悖論——風流與道學。對于這兩個詞,李漁有過自己的解釋:“若還有才有貌,又能循規(guī)蹈矩,不做妨倫背理之事,方才叫做真正風流。風者,有關(guān)風化之意;流者,可以流傳之意,原是兩個正經(jīng)字眼,為甚么不加在道學先生身上,常用在才人韻士身上?只因道學先生做來的事板腐處多,活動處少,與風流的字義不甚相合,所以不敢加他;才人韻士做出事來,如風之行,如水之流,一毫沾滯也沒有,一毫形跡也不著,又能不傷風化,可以流傳,與這兩個字眼切而且當,所以拿來稱贊他。”[24]368雖然認為道學先生“板腐處多,活動處少”,但這種道學氣卻是李漁文章中割舍不掉的。晚明以來西學漸入,有識之士也竭盡所能掙脫理學的禁錮,投身到“對中古禁欲主義的抗拮”[25]592中去。李漁從“叛逆”的孩子成長為“叛逆”的大人,從未拋棄自己對世界的好奇心,他贊同并繼承了王陽明的心學與李贄的懷疑精神,這的確是難能可貴的。但又不得不承認,理學作為一種時代精神,早已經(jīng)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式的存在,深入進了讀書人的骨髓?!耙环矫?,王守仁心學體系內(nèi)在的矛盾自然會滲透到李漁的思想中去,其進步的因素促使他試圖掙脫封建禮教的束縛,肯定人的欲望;而其‘致良知’的最終目的卻又是‘存理滅欲’,李漁必然要維護封建倫理道德。另一方面,李漁生活在明清易代的年代,雖然晚明遺風猶在,異端思潮的發(fā)展已難以抑制,但清初統(tǒng)治者強化專制統(tǒng)治,反道學、反傳統(tǒng)、倡個性的思想啟蒙已失去晚明那種相對寬松的文化環(huán)境,李漁雖深受李贄等啟蒙思想家的影響,但反傳統(tǒng)、反權(quán)威卻難以達到李贄那樣激烈的程度,李漁也很難成為反理學的斗士。”[26]262這種矛盾在李漁同性戀題材作品的創(chuàng)作中可以比較明晰地感受到。一方面,他肯定、尊重生而為人最平凡的欲望與最真摯的情感,因此塑造了崔箋云、曹語花、許季芳、尤瑞郎、權(quán)汝修等一系列重情的人物;另一方面,他擺脫不了“戒諷刺”[1]14的思維定式,于是這些人也無一例外都成為了他所謂“藥人壽世”“救苦弭災(zāi)”[1]14的工具。崔箋云、曹語花最終維護了一夫多妻制的和諧,尤瑞郎成為了忠貞“女性”的典范,權(quán)汝修抨擊了炎涼世風。李漁對于同性戀文化這種“非主流”文化的描寫、對同性戀者這一愛情世界里的“零余者”的描寫的動機必不是單一的,其旨歸也該是道學家看見道、流言家看見情的。無論如何,在這些復(fù)雜又矛盾的作品中,其風流是真正的風流,道學也是真正的道學。
注釋:
[1]李漁:《閑情偶寄》,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
[2]張杰編:《斷袖文編——中國古代同性戀史料集成》,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3
[3]紀昀:《閱微草堂筆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4]王學奇、霍現(xiàn)俊、吳秀華主編:《笠翁傳奇十種校注上》,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
[5]蒲松齡:《聊齋志異》,濟南:齊魯書社,1981
[6]沈復(fù)著、吳友仁點校:《浮生六記》,長沙:岳麓書社,2016(本書系《影梅庵憶語》《浮生六記》《香畹樓憶語》《秋燈瑣憶》合訂本)
[7]李漁著,杜濬批評,丁錫根校點:《無聲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
[8]李漁著、杜濬評、文驍校點:《十二樓》,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
[9] 佟欣:《李漁同性戀作品研究》,遼寧大學,2013
[10]葉長海:《中國戲劇學史稿》,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5
[11]王學奇、霍現(xiàn)俊、吳秀華主編:《笠翁傳奇十種校注上》,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
[12]施曄:《明清同性戀小說的男風特質(zhì)及文化蘊涵》,《文學評論》,2008
[13]胡元翎:《李漁小說戲曲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4
[14]岳立松:《晚明同性戀小說研究》,陜西師范大學,2005
[15]程俊英譯注:《詩經(jīng)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16]劉向編、王逸注、陳深批點:《楚辭章句·卷一》,明萬歷時期凌氏朱墨套印本影印版
[17]蘅塘退士編選,金性堯注釋,金文男輯評:《唐詩三百首新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18]徐保衛(wèi):《李漁傳》,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
[19]浙江古籍出版社編:《李漁全集第二卷·笠翁一家言詩詞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20]沈新林:《李漁新論》,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1997
[21]李銀河:《同性戀亞文化》,北京:今日中國出版社,1997
[22]黃春燕:《李漁的 “風流道學”與清初士人心態(tài)的蛻變》,《民族藝術(shù)研究》,2017年第4期
[23]浙江古籍出版社編:《李漁全集第一卷·笠翁一家言文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24]浙江古籍出版社編:《李漁全集第八卷·無聲戲 連城璧》,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25]馮天瑜、何曉明、周積明:《中華文化史(第三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26]季國平:《宋明理學與戲曲》,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