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馬來西亞作家歐大旭的小說《絲之謎》,講述了主人公林強尼是如何從一個錫礦工人一步步發(fā)跡變泰,最終成為馬來西亞一位商業(yè)大亨的故事。小說分別從林強尼的兒子林寶玉、妻子宋雪兒以及好友皮特三位敘述者的視點出發(fā),以多角度限知敘事的手法拼湊了林強尼令人唏噓的一生。小說中的三位敘述者在不同的敘述時間點上突出了林強尼人性中的不同側面,從而使敘述產生了開放性的“迷宮敘事”效果,為小說內容提供了多重解讀的可能。
關鍵詞:歐大旭 《絲之謎》 迷宮敘事
馬來西亞華裔小說家歐大旭在小說《絲之謎》中通過絲織業(yè)商人林強尼風云變幻的一生展現(xiàn)了“二戰(zhàn)”時期馬來亞暗流涌動的社會歷史圖景。小說在敘事上采用了限知敘事的手法,通過三種不同的視角講述了林強尼撲朔迷離的一生。在小說中擔任敘事者的林寶玉、宋雪兒和皮特受限于自身所處的歷史、文化空間的不同,在敘述中也倒向了對林強尼人性中不同側面的反映。林寶玉作為三人中時間最“近”的敘述者,在他所處的時代里,二戰(zhàn)已經結束,馬來亞也已經走向獨立,因此在親疏關系上反而是距離林強尼最“遠”的敘述者。宋雪兒作為林強尼的妻子所講述的是林強尼青壯年時期較為私密的一段歷史,然而從她與林強尼第一次相識到1942年難產而死,她并沒有陪伴林強尼太長的歲月,而且深閨中的生活也限制了她對林強尼人生不同側面的窺探。相較之下,第三位敘述者林強尼的密友皮特則更進一步,他不僅十分清楚林強尼作為馬來亞共產黨員的真實身份,而且對他一生在許多重大事件上的判斷都起到了舉足輕重的影響,因此他的敘述具有更強的縱深性與穿透性。小說中三位敘述者的依次出場,逐漸形成了小說文本在敘述話語上的矛盾性,從而搭建了一個具有開放性敘述結構的“敘述迷宮”,為小說內涵提供了多義解讀的可能性。
一、林寶玉:歷史的“跨層”敘述
小說中第一個敘事者林寶玉對于林強尼的敘述基本都是根據(jù)后人所書寫的歷史文獻資料、報刊以及他自己幼年時的記憶拼湊而成,然而對于自身所受西方教育的自信使他剛一出場便展現(xiàn)出一個歷史顛覆者的姿態(tài)。他的敘述著圍繞自己多年以來所搜集的史實資料對林強尼罪惡人生的還原展開,他根據(jù)這些資料揭露了自己父親所犯下的累累罪行,并控訴了林強尼的虛偽與狡詐。然而,隨著敘述的逐步展開,其中種種不諧之處也逐漸顯露。
他的敘述首先以一種理性客觀的回憶記述開始,他詳細講述了自己父親名下最大的產業(yè)“和諧絲莊”的來龍去脈,并借此交代了自己在絲莊中的幼年生活。在他的敘述中,林強尼在他“臭名遠揚”的絲莊中接待過無數(shù)與他一樣的“誑客、騙子、叛徒和好色之徒”,并從他們那里收受各種賄賂。而“我”則從小被嚴禁與家中的客人接觸,否則就會受到嚴厲的懲罰。由此,林寶玉向讀者勾勒出自己父親林強尼的可怕面貌。然而,當林寶玉開始講述自己父親罪惡的發(fā)跡史時,敘述開始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他首先羅列了來自一位西方權威學者的專著《馬來西亞低地的山村》中的大量觀點向讀者介紹馬來西亞本地的風土人情,并向讀者指出:“他的觀察報告已經被公認為是最詳盡、最準確的資料?!盿可以看出,由于長期在國外留學,林寶玉選取了一位西方學術權威的考據(jù)作為敘述本國歷史的起點。然而,正如薩義德那個著名的論斷所言:“我們不可忘記,東方學家之所以在場其原因恰恰是東方的實際缺席?!眀因此林寶玉對西方學者話語權威的反復強調,恰恰招致了讀者對敘述話語本身的懷疑。
作為敘述者的林寶玉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他為自己申辯道:“圍繞父親可怕的過去,我會盡可能勾畫出一個清晰而完整的畫面。我說‘盡可能是因為大家都知道重述歷史永遠不可能做到完全精確……”然而,他隨后的敘述推翻了他的這種承諾。
根據(jù)現(xiàn)代敘述學理論,敘述存在著分層的現(xiàn)象,時序上相對靠后的高敘述層中的人物將成為低敘述層的敘述者,小說中的林寶玉相對于他的父親林強尼來說就是一個較高層的敘述者。趙毅衡先生指出:“在人物視角的小說中,人物兼敘述者突然說出他作為人物不應見到的情節(jié),(他作為敘述者知道一切)實際上是一種‘跨層?!眂
小說中林寶玉在敘述其父親林強尼的事跡時,多次出現(xiàn)了“跨層”的敘述。例如在談到林強尼與岳父宋狄克密會時發(fā)生的火災時,林寶玉將其敘述成一場林強尼精心設計的陰謀:“男孩一走,強尼就檢查了整個電路,測試了所有連接器和開關,確定一切都沒有受潮。”林寶玉對林強尼與宋狄克密會場景的敘述以及對林強尼設置炸彈的敘述,顯然是他作為小說人物不應見到的場景,而他卻通過進入林強尼自身意識的“跨層”手法,將其繪聲繪色地敘述出來。而作為敘述者的“跨層”,使林寶玉對歷史的敘述產生了強烈的“不可靠性”。
而小說中另一次重要的“跨層”發(fā)生在林寶玉對其父母關系的敘述上。由于林寶玉一直以為母親宋雪兒是被祖父母出于利益上的考慮而強行許配給林強尼的,因此他這樣敘述自己的外祖父母狄克與帕蒂對強尼與雪兒的看法:“狄克與帕蒂認為,強尼舉止正派,行為謹慎,所以他倆這樣會面也無傷大雅……他們全部的直覺都告訴他們,這是一個值得驕傲的結合?!?/p>
事實上,如果參照小說第二部分宋雪兒自己的日記,我們可以明顯發(fā)現(xiàn)這種敘述與宋雪兒的敘述正好顛倒。宋雪兒在日記中說道:“‘我們志趣相投,我曾對他說。那時,我和他手牽手走在河邊,父母反對的眼睛就在身后不到一百碼的地方。他用純真的眼神看著我,相信我說的每一句話?!?/p>
不僅如此,林寶玉在“跨層”敘述自己外祖父母的想法的同時,他的意識也入侵了自己母親的敘述。在他口中,母親宋雪兒對林強尼根本沒有任何感情,“眼前這個人也沒有給她帶來什么希望,她自己看得很清楚?!比欢窝﹥旱娜沼浿杏洈⒘怂麄兘Y合的原因恰恰在于她從林強尼身上看到了反抗命運的可能:“我還記得,當時我感覺到了一股力量,我和強尼兩個人待在起居室里,在緩緩逝去的余暉中握著手,好像我們已經克服了巨大的障礙,穿越了看不見的界線?!?/p>
而在林寶玉對于林強尼一生罪惡的論述中最為矛盾之處,要數(shù)1942年馬共游擊隊被日軍屠殺的歷史事件。他認為在這起事件中向日本人告密的叛徒就是林強尼,并且在慘案發(fā)生之后,林強尼還在社會上散布流言將自己塑造成與日軍盡力周旋以保存自己同胞的大英雄。林寶玉認為,所有的資料都顯示林強尼是一個茍且偷生的偽君子,他是一切罪惡發(fā)生的幕后黑手。然而,“我想,直到今天,人們仍然相信他說的話”。隨后,林寶玉又敘述了林強尼葬禮上的情景,進一步印證了他所認為的民眾被林強尼所欺騙的狀態(tài)?!皵?shù)百人前來向父親致敬,各種各樣的人都來了:王公貴族、農民、政客、罪犯、雇工、小孩?!比欢?,這使得林寶玉的敘述陷入了徹底的矛盾之中。因為如果直到他父親林強尼去世,人們都還將他奉若神明,視其為護國的英雄,那么如何可能像林寶玉在小說開頭所說,林強尼的和諧絲莊是近四十年來當?shù)刈畛裘阎慕ㄖ??由此可見,林寶玉對歷史的敘述中再次出現(xiàn)了“跨層”現(xiàn)象,并且這一次他的意識所入侵的不再僅僅是他的父親或母親的敘述,而是徹底侵占了全體馬來民眾對歷史的敘述。
凡此種種,都揭示了林寶玉在敘述歷史的過程中跨越自身敘述層級的目的,其實是為了借各種人物之口宣泄自己對父親的巨大恨意。在最后,他終于忍不住滿懷信心地宣布:“只有我明白真相。我閱讀了大量的書籍、官方記錄、回憶錄,我有歷史為證?!比欢@一堅定與自信的宣言恰恰構成了敘述對“歷史”本身的巨大反諷,也使林寶玉作為敘述者的理性、客觀形象產生了嚴重的“坍縮”。
新歷史主義代表人物海登·懷特認為:“我將把歷史作品看成是它最為明顯的要表現(xiàn)的東西,即以敘事性散文話語為形式的一種言辭結構。為了說明過去的結構和過程到底是什么,它聲稱是這些結構和過程的一種模型或象征。”d因而小說中林寶玉“引以為證”的“歷史”,只是他企圖擺脫林強尼“父權”話語掌控而使用的一種言辭結構。這種言辭結構篤信與倚重“真相”的特點導致他在敘述中頻頻“跨層”,因此又間接實現(xiàn)了他對“父權”中心的歷史話語結構的認同與繼承,從而再次開啟了一種言辭理性對歷史的“暴政”。
所以,在小說的開頭,歐大旭利用林寶玉對歷史的敘述,為讀者布下了一個精彩的障眼法。當他讓林寶玉去“澄清”歷史的“真相”時,又引領讀者走入了歷史敘述的“迷宮”。
二、宋雪兒:敘述的“復調性”與“非時間化”
與林寶玉在歷史敘述中表現(xiàn)出的理性建構不同,第二位敘述者宋雪兒的敘述則對歷史本身采取了漠不關心的態(tài)度。有學者指出:“妻子Snow扮演的是另一個無心的角色:歷史見證人。因為她拒絕建構或反思,只是記錄歷史的軌跡,成為個人歷史的書記。說她‘無心是因為她同樣以一種‘無知的姿態(tài)臣居于自己所屬的時代和階層,哪怕她對殖民地資本家女兒的身份懷著一種對抗情緒?!眅她對歷史的“無知”狀態(tài)首先體現(xiàn)在她敘述意識中的復調性。小說中宋雪兒的敘述全部以她個人日記的形式所呈現(xiàn),這些日記的敘述通過展現(xiàn)她性格意識中的矛盾之處,反映了她一生反抗命運未果的悲劇經歷。首先是她對自己與丈夫林強尼之間關系的敘述。她在開頭的幾篇日記中先是回憶了自己與強尼婚前相遇、相識的種種美好場景,隨后很快講到自己與強尼在婚后的性格不合,因而她做出了要離開丈夫的決定。然而,她性格中勇于反抗的這一面時時被另一種敘述意識所干擾,她不斷回想起自己母親叫她“接受命運”的教導,因而時常舉棋不定,甚至自怨自艾。
例如在蜜月旅行的汽車上她聽見林強尼譴責日軍在中國犯下的暴行時,她明白這對于與他們同行的大佐國近守(真實身份是日軍的秘密警察)而言是一種難堪的場面,因而她立刻想要為自己心儀之人辯護。然而她腦海中立刻浮現(xiàn)出了母親的話語,于是轉而退卻,并安慰自己:“而且,并沒有人指責守,我怎么能為他辯護呢?”隨后,當他們一行人在去往七女島的航船被暴風雨擊翻時,面對國近守拋下她,轉而救起了強尼的行為,她逐漸產生了對守的懷疑:“現(xiàn)在,我好像對一切都不能肯定,我一直尋求庇護的世界,我自己的這個世界,也不像以前那么讓人寬慰了?!笨稍谄吲畭u上皮特質疑她對國近守的感情時,她又竭力為守辯護稱日軍的暴行與守無關。由此可見,宋雪兒的敘述體現(xiàn)了她內心不同意識之間的反復博弈,而這種敘述意識的復調性背后其實隱藏著強烈的象征意味。小說中她身邊三個最重要的男性——林強尼、皮特、國近守——對于她的爭奪象征著“二戰(zhàn)”時存在于馬來亞的三股勢力對于馬來亞國家的爭奪。其中林強尼代表著本土的華人勢力,皮特代表著步步敗退的英國殖民者勢力,而國近守則是戰(zhàn)爭中崛起的強勢者日本。宋雪兒的敘述在三人關系中的徘徊,展現(xiàn)了馬來亞國家在“二戰(zhàn)”中風雨飄搖、身不由己的狀況,但同時又反映了馬來民眾對國家歷史漠不關心,只著眼于自身生存,隨遇而安的旁觀者態(tài)度。
宋雪兒的敘述對一種宏大歷史敘事的解構還體現(xiàn)在敘述時間的混亂上。趙毅恒先生認為,述本對歷史底本在時間上的敘述加工分為兩種模式,其中依照一定時序的“再時間化”加工強調的是事件之間的因果關系?!芭c之相反,非時間化是基于一個事實,即歷史現(xiàn)實并不服從一個必然的因果規(guī)律。”f小說中宋雪兒突出時間特征的日記體敘述方式恰恰帶來了“非時間化”的敘述加工效果。它通過制造時間斷層與空洞,將敘述集中在一個個跳躍性極大的空間場景中,從而解構了歷史敘事的連續(xù)性。
其中最為明顯之處是敘述海上漂流時,她在十月二十日的時間下面標注:“大約是這一天,我記不清日子了。”而到了十月二十一日時,她再次標注:“也就是第二天——確切無誤。”這里出現(xiàn)了兩次“敘述干預”現(xiàn)象,第一次干預中斷了時間的線性流動,使歷史坐標產生了混亂。后一次干預似乎表明了敘述者修補時間線的努力,然而這種“確切無誤”的記憶,恰恰是建立在一種前歷史的缺失基礎之上的,因此更加表明敘述時間出現(xiàn)了無法挽回的斷層。
博爾赫斯在《小徑分叉的花園》中曾經這樣論述過時間的特性:“時間有無數(shù)系列,背離的、匯合的和平行的時間織成一張不斷增長、錯綜復雜的網。由互相靠攏、分歧、交錯或者永遠互不干擾的時間織成的網絡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眊宋雪兒在敘述中制造的時間斷層,正搭建了一種歷史時間的網狀結構。它表明從某個時間點開始,宋雪兒對于歷史的見證就陷入了不確定性之中。這種“非時間化”的敘述策略與她自身敘述意識的復調性,共同搭建起一個層層交錯的“敘事迷宮”。
總而言之,宋雪兒在小說中的敘述相較于另兩位敘事者的敘述而言是一種更為個人化的敘述。這種個人化的敘述只著眼于自身利益相關的歷史片段,表現(xiàn)出她對歷史完整性的“無知”狀態(tài)。然而,正是作為敘述者的碎片化敘述,向讀者清晰地呈現(xiàn)了她作為小說人物所具有的叛逆與盲目的性格特征。
三、皮特:敘述的“自省”與“自反”
與前兩位敘述者相比,《絲之謎》中的最后一位敘述者皮特的敘述中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自反性”特征。上文提到,林寶玉的敘述是一種冷靜客觀的歷史敘述,他小心翼翼地在敘述中隱藏自己的個人情感傾向,并且搭建了一個從“引言”到“結語”的規(guī)范敘述格式,以增強自身敘述話語的可靠性。而宋雪兒的敘述通篇以日記體的方式呈現(xiàn),敘述者身份與小說人物完美重合。然而,相較于他們皮特卻在敘述中有意地頻頻“露跡”。從敘述形式上看,皮特的敘述從頭至尾沒有任何小標題的干預,這使得他的敘述在敘述意識上顯現(xiàn)出更強的完整性。然而,他的敘述又是建立在兩種時空的反復轉換之上的。一個時空是晚年他在老人院中過著孤獨生活的“敘述現(xiàn)在”,另一個是他以寫作的方式所呈現(xiàn)出的對過去的回憶敘述。其中前者是次敘述,而后者是主敘述。
皮特敘述中的“自反性”首先就源自于次敘述中敘述者對主敘述的質疑。他在老人院中一邊通過寫作來復現(xiàn)過去的歷史,另一邊他又深受這種寫作帶來的內心煎熬。他講道:“我的上帝,有時候我?guī)缀醪粫f話!我感覺我的詞匯跟不上我的思想,近來甚至使我養(yǎng)成了一種說到半句就停住的習慣。至于寫作,現(xiàn)在正寫的東西對我來說是一種真正的折磨,寫作根本不是我想象中那種激動人心的經歷?!?/p>
由此可見,作為次敘述層中的敘述者皮特對寫作的反復質疑,一開始就解構了主敘述層中皮特敘述話語的可靠性。這無疑產生了一種“敘述干預”的效果,它以敘述“露跡”的方式成為提醒讀者思考皮特敘述矛盾性的一個標志。
而要探尋皮特主敘述中“自反性”的具體表現(xiàn)則需立足敘述之間的“互文性”。他在敘述中對罪過的“自省”首先指向了他與雪兒之間的曖昧關系。他作為林強尼最親密的好友,卻愛上了朋友的妻子,甚至有時他對雪兒的愛戀壓倒了他對強尼的友情。這誠然是一種背叛,因而他在敘述中袒露了自己內心的自私情感。例如他講到自己看見國近守與雪兒的親密時內心第一次感到苦澀,然而他又明白:“我一次也沒有想到強尼,我在世上唯一的朋友。”
從這些語句中可以感受到皮特對強尼的愧疚之情與懺悔之意。然而,他對雪兒與他關系的誤解又削弱了他“ 自省”的力度。小說中皮特與雪兒的敘述中都提及的一段情節(jié)是他們在七女島上為皮特開生日宴會,宴會上皮特借著酒意高聲歌唱起了歌劇《唐璜》中唐璜向澤琳娜求愛的一段。很明顯這里皮特是想要向雪兒表示愛慕之情,并且皮特也以為雪兒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提到那張生日宴會上拍下的照片時,他說道:“我看到她坐在我身邊,我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沒有躲避,反而扭過頭來接受了我試探的觸摸。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們那時都不知道已經有些互相愛慕了?!边@段敘述與雪兒日記中的敘述形成了“互文”關系。一方面雪兒在日記中提到她根本不理解皮特歌詞的含義,而不斷求助于國近守的講解。另一方面當她在拍照時看到皮特有意站到她身邊時,她說:“我覺得表情怪怪的,好像忘記該怎么笑了?!庇纱丝梢?,雪兒其實并不能夠完全理解皮特的行為,更沒有表露“互相愛慕”的情感。
更為耐人尋味之處是,雪兒的日記在七女島之行后便留在了皮特的手中,他在敘述中提到自己將他轉交給林寶玉之前已經讀過了無數(shù)遍。而皮特卻在對往事的敘述中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宋雪兒的敘述與他自己敘述間的矛盾,這很可能另有原因。
從皮特的敘述中可以得知,他一生對林強尼最大的愧疚在于當日軍侵占了馬來亞之后,他違背了當初照顧雪兒的承諾,獨自乘車逃跑。而另一件林強尼無從得知的事情,則是在七女島上國近守企圖強暴雪兒未果后,他乘虛而入與雪兒發(fā)生了關系。而從林寶玉提到自己出生時一個護士因為詢問孩子的父親是誰而被辭退的事件來看,林寶玉其實是皮特與雪兒在七女島事件中留下的私生子。然而,皮特卻在敘述中對自己犯下的卑劣行徑進行了掩飾。他以一種戲劇語言美化了自己代替國近守玷污雪兒的過程。他將自己比作一個揭穿惡棍真面目的英雄,在危難時嚇跑了偽裝成英雄的惡棍,并且最終的結局是“一顆素馨花樹裝飾了整個場景,場景中只剩下兩個真心相愛的人。他們不顧一切地擁抱在一起倒在了地上”??蓪τ谶@段情節(jié),雪兒在日記中的敘述卻是:“我停止了反抗,像孩子抱住母親一樣抱住了他,緊緊地、盲目地抱住了他。”在這里,二者的敘述形成了巨大的反諷。皮特將雪兒在受到驚嚇,反抗未果后做出的盲目行為說成是“真心相愛”,這充分暴露了皮特內心的卑瑣與偽善,同時也說明了皮特最終也沒能敢于直面自己犯下的罪行,那么他有意忽略雪兒日記中的敘述也就不足為奇了。
從皮特在小說中的敘述來看,他在為自己從前犯下的過錯進行懺悔的同時,又在潛意識中堅信西方白人價值觀念的優(yōu)越性。這種不徹底的“自省”使他將自己塑造成一個悲劇英雄的形象,因而造成了他敘述中強烈的“自反”。然而,正如海登·懷特所說:“歷史中的英雄恰恰是這樣一些人,他們對自己的個人目的與利益具有的合理性深信不疑,以致在他們自己的愿望與公共道德與法律體系對一般人的要求之間存在任何差距時,他們都無法容忍?!県從這個角度而言,皮特在敘述中對歷史表現(xiàn)出的哀憐與傷感,只是他個人利益受損后一廂情愿的自憐自傷。
皮特是小說中具有舉足輕重地位的人物,他的敘述從側面反映了林強尼人生中不為人知的一面,展現(xiàn)了林強尼在特殊的歷史時期所不得不背負的悲劇命運,然而其中也充滿了各種疑點。事實上,從小說中其他人的角度看來,1942年屠殺慘案的發(fā)生,要么是林強尼向日本人妥協(xié)的結果,要么是國近守與宋狄克之間勾結的結果。然而,皮特敘述中提到,林強尼與他相識之初,便曾經親口向皮特透露了自己馬共的身份。因此,皮特是否才是向日軍泄密,造成慘案的真正元兇也未可知。因此,皮特作為小說中最后一位敘述者,同時也是最不可靠的一位敘述者,他的敘述真正完成了小說敘述的“迷宮”,也將歷史的“真相”永久地留在了迷霧之中。
四、結語
《絲之謎》中三位敘述者共同搭建的“敘事迷宮”,不僅塑造了一個立體多面的主人公林強尼的形象,同時也在對“他者”形象的建構中完成了對自我形象的敘述。小說最初年少沖動的林寶玉滿懷信心所“重構”的歷史“真相”,經由宋雪兒與皮特矛盾且痛苦的敘述后,重又跌入了撲朔迷離的深淵中。而這種歷史敘述話語的流變說明對歷史的敘述永遠受制于敘述主體位置的變遷,因此對歷史“真相”的祛魅從根本上說是對歷史敘述話語的祛魅。歐大旭在《絲之謎》中通過三種歷史敘述話語的并置所搭建的“敘事迷宮”為多元歷史觀念提供了交流、碰撞的場域,也最終將“真相”導向了不同的出口。
a 〔馬來西亞〕歐大旭:《絲之謎》,王麗艷譯,南海出版公司2008版,第8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b 〔美〕愛德華·薩義德:《東方學》,王宇根譯,三聯(lián)書店1999版,第266頁。
cf 趙毅恒:《當說者被說的時候:比較敘述學導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版,第73頁,第200頁。
dh 〔美〕海登·懷特《元史學:19世紀歐洲的歷史想象》,陳新譯,譯林出版社2004版,第2—3頁,第149頁。
e 文一茗:《敘述主體的歷史意識:論馬來西亞英語作家歐大旭的〈和諧絲莊〉》 ,《中外文化與文論》2008年第2期。
g 〔阿根廷〕博爾赫斯:《小徑分岔的花園》,王永年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02版,第52頁。
作 者: 周鋮,廣西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學與文化關系。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