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文就詹姆斯·喬伊斯的名篇《姐妹們》中復雜而模糊的主人公形象進行精神分析,以小說中出現(xiàn)的具有神秘色彩的自白和夢境內(nèi)容結合精神分析學展開詮釋集體與個體無意識內(nèi)容;運用醫(yī)學分析成果,推斷弗林神父患有梅毒并走向歇斯底里,而“我”身為神父的秘密孌童心理遭受扭曲和性遭受壓抑的心理現(xiàn)實。這一解讀對于理解喬伊斯此篇小說的主題和文學價值具有方向性的價值,提供了《姐妹們》一篇的全新閱讀視角。
關鍵詞:喬伊斯 《都柏林人》 《姐妹們》 精神分析 戀童癖
《都柏林人》是詹姆斯·喬伊斯久負盛名的短篇小說集,作為其開篇之作,《姐妹們》(sisters)一篇以短小的篇幅吸引了西方批評界持久而高度的關注,但國內(nèi)的相關研究卻相對較少,其中的情節(jié)和人物形象、人物關系沒有受到研究者應有的重視,這也使得這一謎一般的文本長期處于受遮蔽的狀態(tài),對于弗林之死和主人公心理的分析少有進入病理和心理分析層面的解讀。a筆者經(jīng)過分析認為,弗林神父其實死于梅毒,而他與“我”之間不正常的親密關系其實是一種近乎猥褻的戀童關系。在長期的宗教禁欲和生活壓抑下,弗林神父產(chǎn)生了性變態(tài),在痛苦和沉悶中選擇了性倒錯和孌童作為生活的出路,而這最終給他帶來了精神和身體上的毀滅性結果;至于“我”全過程透露出的不正常的心理變化也正是“我”身為一個尚年幼的孌童,對于這種畸形親密關系的潛意識原始本能警惕的結果,“我”的夢境、“我”的幻想和“我”文中的種種心理現(xiàn)實無不透露著這一事實,并反映出人性與正常人際關系受愛爾蘭特殊民族歷史、社會生存情況和宗教狀況影響下的集體變異,服務于“愛爾蘭道德和精神史”b這一主題。
一、《姐妹們》留待解決的疑問
《姐妹們》一篇置于《都柏林人》 全書的開頭,為愛爾蘭的史詩布下了重重的迷霧:從它的標題開始,它就將自己的謎題拋在了讀者的面前。從小說情節(jié)來看,標題所說的“姐妹們”理所當然地是指伊莉莎和南妮姐妹兩人,但就小說整體而言,姐妹二人所占的篇幅較短,且始終處于敘事的從屬地位。二人形象相對于“弗林神父”和“我”而言顯得十分單薄,且無從依附于《都柏林人》 表現(xiàn)“愛爾蘭道德和精神史”或“癱瘓”的主題。這樣的標題設置必然有著比表面上指伊莉莎和南妮姐妹兩人更深層的內(nèi)涵,而這一內(nèi)涵只能依靠小說文本進行揭露。
此外,當我們將小說文本視作一個完整縝密的系統(tǒng)時,會不解于小說中幾處“沒有下文”的情節(jié):
1.小說全程以“我”的視角敘事,但“我”的情緒、想象和夢境卻好像是無端發(fā)生的,缺乏前后情節(jié)的解釋和說明,尤其是“我”一會兒“感到厭惡”、一會兒“心里很煩惱”、一會兒又感覺“獲得自由”等明顯矛盾的心理變化都被作者刻意模糊了動因。
2.小說始終圍繞著“弗林神父之死”展開,并不斷透露其死因和生前生活狀況的線索,但是卻最終也未還原其真正的死因和生存狀態(tài),反而以模棱兩可的懸疑結束了全文,弗林神父的形象和遭遇是有待補完的,并且這一補完直接關系到小說的主題。
3.小說中老柯特的欲言又止及其所謂“對孩子的不可思議的影響”到底是什么,是小說拋給“我”和讀者的一個重大疑問,但這一疑問卻被作者懸置起來,直到小說最后也未予以重提。
4.此外,小說中還有諸多從文本表面情節(jié)來看“無關緊要”的敘述,如伊莉莎和南妮姐妹對弗林的矛盾態(tài)度、出現(xiàn)在文本中又沒有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奧魯克神父,等等。
以上這些疑問使得《姐妹們》一篇的內(nèi)在話語顯得撲朔迷離,我們可以感受和猜想小說背后藏有某種類似于“謎底”的設計,卻難以從這個“表面的故事”里讀出這種設計的玄機。但神秘的鑰匙正在神秘性本身:為了展現(xiàn)這種有待揭示的神秘內(nèi)核,作者以較多的筆墨書寫了“我”的夢境、幻想和閃念等意識流內(nèi)容,對這些內(nèi)容的分析正是進入“我”和作者潛在話語的最佳路徑。
二、 兩處夢境與臨床證據(jù)
在《姐妹們》中,喬伊斯直接描述了兩處夢境:一處在神父弗林去世當天,“我”聽完老柯特的話后,夢到了弗林那“陰沉灰白的面孔”向“我”懺悔和微笑,另一處在次日去看弗林神父的遺體時,“我”回憶起夢中風俗奇異的他鄉(xiāng)。兩個夢境描寫其實寫的是同一晚的夢,只不過記憶喚起的時間點相異,“我”的處境、“我”的狀態(tài)不同,造成了兩段不連貫的夢境書寫。
在《夢的解析》中弗洛伊德開創(chuàng)性地指出夢是欲望的滿足,是一種潛意識迂回的表達。c我們對文本中具體的夢境進行解析應至少分析三個方面的要素,即夢中的隱喻表達、夢的意象素材、現(xiàn)實中對應的欲望。其中,此篇分析中夢的隱喻表達來自作者描述夢境的文本,夢的意象素材來自作者描寫現(xiàn)實的文本,而現(xiàn)實中對應的欲望則是由前兩者而來的推論。
在第一處夢境中:
通過對兩個夢境的境內(nèi)描寫和境外現(xiàn)實情況的結合分析,我們很容易得出以下信息:
1.“我”和弗林神父在生前的相處并不愉快,“我”和他為外人見的所謂朋友關系是一種“我”不敢、不愿揭穿的假性親密關系和主體的偽裝。
2.“我”對于弗林的癥狀感到惡心,這些癥狀和某種與“我”有關的罪惡相聯(lián)系構成應激性生活事件。
3.“我”潛意識里渴望弗林向“我”懺悔罪行以使“我”從負面的心理感受中釋然,但是這種“表白”的可能性和假設又讓“我”的本我意識審查感到不適和惡心。
4.“我”對弗林之死感到隱秘的(其不符合超我要求而受到審查)愉悅、隱秘的解放和超脫。
由此,我們已經(jīng)可以得出結論,弗林對“我”這個兒童犯下了不符合宗教規(guī)范、有違道德,同時又令“我”羞于啟齒的“罪行”;“我”的本我意識受到這一應激性生活事件的壓抑,它和“我”部分正常的超我審查進入夢境和潛意識層面參與和助長了“我”整體精神的沉默內(nèi)向和內(nèi)心邪惡。
其實若是對于天主教歷史稍有了解的讀者此時就可以得知,這一罪行很有可能暗示的是神父的孌童行為。教會的神父自身如同文中所說的那樣擔負著那樣沉重到了變態(tài)地步的職責:“現(xiàn)在我卻覺得,教士對圣餐的職責、對懺悔保密的職責是那樣嚴肅,怎么竟有人敢于擔當如此重大的責任”,并像“我”所暗示的那樣過著“非人”的生活,尤其在性方面,受到完全的、變態(tài)的禁欲。這使得一大批天主教神父選擇了隱秘的性倒錯和孌童作為自己性欲發(fā)泄的出口,其被曝出的猥褻同性信徒、猥褻兒童案件屢見不鮮、從未斷絕,并被視作攻擊教會“腐化”的最大丑聞之一。d
如果這些“罪孽”和“不可告人”的謎底被合理推斷為“孌童”,那么不但主人公復雜矛盾的心理變化有了合理的解釋。文中老柯特口中道出的“對孩子的不可思議的影響”以及對這一闡述的遮遮掩掩也就有了一個十分合理的解釋。此外,伊莉莎和南妮姐妹對弗林的曖昧態(tài)度(悼念中時時透露著隱瞞和厭惡)、奧魯克神父對弗林的傾心幫助、老柯特欲說還休的敏感話題和“我”對于這一病癥的格外忌憚也就得到了一個連貫的解釋。
更為重要的是,這樣使得小說那引發(fā)諸多疑竇的標題——《姐妹們》(sisters)具有了一個謎底一般的效果——《姐妹們》不是指伊莉莎和南妮姐妹兩人,而是指包括心理性別為女、性取向為幼男的弗林在內(nèi)的三人,這一表達符合19世紀至20世紀初西方主流知識界對于同性戀的看法,即將其視作一種“性倒錯”的表現(xiàn)。e這同時宣告了部分版本《姐妹倆》的翻譯是錯誤的。
如果說夢境分析是小說中孌童行為展露的鑰匙,那么弗林神父梅毒的死因就是最明確的佐證。弗林的種種癥狀無一不表明,他死于梅毒——這種在西方漫長歷史上享有極壞名聲的病癥?;璩痢⑦t鈍、行為怪異、舌頭顫抖、手部無力、控制不住唾液……小說中對于病癥的描寫完美地契合了醫(yī)學研究中梅毒的臨床癥狀f,而當時神職人員感染梅毒本就是教會腐化、宗教壓抑造成性倒錯和孌童行為多發(fā)的實證。g除了梅毒,沒有其他病理原因可以解釋弗林之死,而喬伊斯具有醫(yī)學知識背景,對這一點必然熟知。喬伊斯曾談到整個歐洲都在腐敗,是“梅毒患者”h。此外,他還說:“我正為一家報紙撰寫一個乞靈系列,共計十篇,已完成其中一篇。這個 《都柏林人》 的系列將暴露眾人眼里一座城市背后的偏癱或癱瘓的靈魂。”i而在 1902 年,英國醫(yī)學協(xié)會舉辦年會,開展梅毒的專題研討,首位發(fā)言的莫特醫(yī)生提出 “沒有梅毒,就沒有癱瘓”的觀點,獲得與會者一致認同。他在分析梅毒癥狀時也用了 “偏癱或某種形式的癱瘓”的表述。更印證了其有意識暗藏“梅毒”線索的寫法。因此,弗林神父虛偽供奉神職、背叛教義、性倒錯并孌童、患梅毒死亡,可以構成一條完整且符合小說宗旨的完美邏輯鏈條,證明了我們對主人公心理分析的合理性。
三、 三種典型原型與精神病發(fā)展
榮格認為,由專注和無緣由遐思帶來的意象生產(chǎn)和夢境一樣是集體無意識的窗口。j如果說“梅毒與孌童”是隱藏在個人潛意識和側面描寫背后的秘密,那么作者通過一些集體無意識原型講述的故事則是對這一事實進行的實際確認和精神深化。
(一)磬折形 文中主人公輕聲對自己說“癱瘓”一詞并覺得它像是“歐幾里得幾何學里的磐折形”,此處不論是輕聲自言,還是無端聯(lián)想都是極其典型的集體無意識文化原型的顯露。Gnomon(磐折形)是將一個平行四邊形從一角切去一個相似但較小的平行四邊形后形成的幾何圖形:
在西方“磬折形”有其集體無意識的精神原型:畢達哥拉斯學派認為磬折形是長方形,而不是正方形,所以是罪惡的魔鬼,表示惡。其與數(shù)字“2”相聯(lián)系,是不足或過剩的象征?!?”象征古希臘的母神。暗指“2”引起宇宙中的惡k;又因為 “2”和磬折形表示余缺,又表示勇敢,它是從“1”分離出來的,是一種勇敢而魯莽的行動。l
在“我”心中,弗林的癱瘓是一種發(fā)散性的“惡”,“我”的觀察得出來恐懼、邪惡又興奮的心理動因:弗林的背教、孌童行為觸發(fā)了“我”內(nèi)心的陰影原型,是蓄勢待發(fā)而極端邪惡的。
(二)買賣圣職罪 與梅毒、磬折形一同出現(xiàn)的還有“買賣圣職罪”的文化原型。據(jù)《 基督教詞典》 的定義,“買賣圣職罪”是“ 一種瀆圣罪,通過買賣精神之物來換取世俗的東西。犯罪者將諸如金錢的物質(zhì)利益等同于諸如圣恩的精神之物,并將屬于上帝的東西視為己有”m。是犧牲貞潔來換取肉欲的滿足之梅毒的原罪的精神映射和深層次潛意識印記。n這一原型主要來自人格面具,統(tǒng)一和掩蓋著其他原型。
(三)無血的圣杯、打碎的圣杯 圣杯原型是西方文化中最悠久和最重要的原型之一,其既是圣餐和天主教其他儀式中擔負心理暗示作用的中心原型,也是救世、犧牲、背叛、追尋敘事中的隱秘原型,也是最重要的阿尼瑪原型投射,而阿尼瑪原型正是性變態(tài)和性倒錯行為的最重要原型動因。
文中提到小說提及男孩是 “玫瑰十字會信徒”( Rosicrucian) ,在玫瑰十字會的觀念里,圣杯象征女性的生殖器o,而圣杯被打破、圣杯中無血以及圣杯“useless”既是指神父圣餐上的失職,同時必然暗示神父對于神圣女性生殖器——子宮和陰會的背叛:圣杯的禁欲和隱喻作用提醒著“我”和神父其孌童、性倒錯的“罪行”,以至于被發(fā)現(xiàn)這一罪行后發(fā)瘋、自己躲藏起來、對自己發(fā)笑。這些癥狀幾乎是精神學認為只會發(fā)生在女性身上的分離(轉(zhuǎn)換)障礙、歇斯底里癥的臨床描述,而梅毒導致的“圣杯背叛”(子宮背叛,即性倒錯和孌童曝光)是其事件動因,群人的壓抑著的主體間性議論和言語攻擊最終觸發(fā)了對神父弗林的心理刺激,將其逼向了既癱瘓又發(fā)瘋的結局。
四、總結
三種典型原型和兩處夢境穿插在兒童自白的心理現(xiàn)實當中,作為一種自我獨白的中心,揭示出“我”作為被孌童者的畏懼、興奮、解脫,對于性變態(tài)行為及其心理效應進行了主觀觀照: “它只是一種控制的方式,一種構造秩序的方式,一種賦予龐大、無效、混亂的景象,即當代歷史,以形式和意義的方式?!眕這種解脫因其潛意識的性質(zhì),本我顯露缺乏意識和言語的顯性表達(人們不愿向“我”解釋和“我”低頭沉默不愿吐露心聲),成為一種不自覺的面具下的敘事:“令我奇怪的是,不論我自己還是天氣,似乎都沒有哀傷的意思,我甚至還不安地發(fā)現(xiàn)自己有一種獲得自由的感覺,仿佛他的死使我擺脫了某種束縛。”
兩處夢境描寫和三個典型原型和這一篇幅不長的短篇小說中的每一處行為、心理和語言描寫發(fā)生了完美的對應關系,它們?nèi)缤粋€設置精巧的謎題,能指鏈條將那個顯眼又自我隱藏的終極精神謎底隱藏在“sisiter”這一題目當中。
當我們重新發(fā)現(xiàn)“我”和神父被語言和表征行為隱藏起來的罪惡,我們會驚異于喬伊斯對于愛爾蘭天主教會腐化的精妙描寫:“我”內(nèi)心“本我”獨白始終處在被壓抑的角落,甚至積極情緒心情的表露也只在夢境中顯現(xiàn)。“我”身邊的親人、陌生人通過言語能指對于“我”壓抑的受害心理起了二次傷害的動因作用,并且使得這一受超我過度審查的陰暗秘密埋藏更加深入。
孌童行為被壓抑的自白如雅克·拉康所描繪的那個不可捕捉的“小a”一樣深層地存在于這篇小說的文本內(nèi)容之下,透過精神分析的工具我們才能看到原來一切的描寫和意識流的現(xiàn)身都緊緊圍繞著這一不在場的事實進行運動:一個肉體上梅毒且癱瘓的神父,在心理上是逐步走向戀童、性倒錯、分離轉(zhuǎn)換障礙的精神病患者;而一個看似“朋友”的兒童“我”,在心理上則是一個孌童受害者、性壓抑、死亡本能吞噬愛欲本能的心理畸形少年。
a 陳豪:《〈姐妹們〉中的病理書寫與宗教批評》,《外國文學評論》2018年第2期,第180—196頁。
b James Joyce,A.Walton Litz,Princeton University New York :Twayne Publishers,1966.p 48.
c〔奧地利〕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夢的解析》,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1年版。
d 〔美〕理查德·A·波斯納:《性與理性》,蘇力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 2002 年版,第 68—69頁。
e 吳熾煦:《西方國家對同性戀的認識與研究》,《湖北預防醫(yī)學雜志》2003年版,第21—23頁。
f Burton A. Waisbren and Florence L. Walzal,“Paresis and thePriest: James Joyces Symbolic Use of Syphilis in‘The Sisters”,in Annals of Internal Medicine,1974:758—762.
g “General Paralysis and Syphilis”,in Lancet,1901:460 -461.
h 蘇衛(wèi)紅:《喬伊斯及其創(chuàng)作》,《外國文學研究》1988年第4期,第13—18頁。
i James Joyce,Letters of James Joyce,New York: The Viking Press,1957:55.
j 〔瑞士〕C.G.榮格:《榮格文集》,董建中、陳珅、高嵐譯,長春出版社2014年版。
k 汪子嵩,范明生,陳村富,姚介厚:《希臘哲學史》,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80—290頁。
l 代欽:《可視的數(shù)學文化史》, 全國數(shù)學教育研究會、全國數(shù)學教育研究會2016年國際學術年會論文集、全國數(shù)學教育研究會、中國高教學會高等師范教育研究會數(shù)學教育會,2016年,第1017—1033頁。
m John A. Hardon,Catholic Dictionary,New York: Image Books,2013,p. 473.
n 〔美〕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37 頁。
o Hargrave Jennings,The Rosicrucians: Their Rites and Mysteries,New York: E. P. Dutton and Co.1907.
p Frank Kermode. Selected Prose of T. S. Eliot. San Diego: Harcourt brace&company, 1975:177.
作 者: 常天喆,華中科技大學本科生。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