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之外的培禹兄

施亮

李培禹兄的山水風光散文集《西河渡》即將付梓，囑我寫幾句“評點”的話。我翻閱著培禹兄的這部文稿，不禁聯(lián)想到他剛剛獲得“第八屆冰心散文獎”的另一部散文集，那就是2017年7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總有一條小河在心中流淌》。借此機緣，我把閱讀兩本書的感受，融在一起說吧，因為在這本《西河渡》之外，培禹兄的散文創(chuàng)作天地很廣，題材遠不止“游記”類，生態(tài)佳作頻出，十分精彩。可以說，近幾年他憑著一篇篇令同道稱贊的作品，大跨步地進入了知名散文家的行列。

我與培禹兄是年輕時代的摯友，也是20世紀80年代有著共同愛好的文學青年。我出版的首部長篇小說的初稿就曾經(jīng)交給他閱讀，得到他的認可和鼓勵。我們是摯友，也是校友，都在北京二中讀過書，也有著共同的朋友圈。據(jù)我所知，在年輕時代他就嘗試創(chuàng)作過多種多樣文學體裁，而且都有很成功的佳作。他寫過小說，寫過抒情散文，寫過雜文，也寫過報告文學，但更鐘情于詩歌。在《趙堂子胡同15號的思念》（見散文集《總有一條小河在心中流淌》）一文中，他懷念與著名詩人臧克家交往的往事時，就寫到他一直不放棄的詩歌情愫。培禹兄在中學生時就創(chuàng)作了二三百行的長詩《雷鋒與我們同在》，臧克家老人審閱后將此詩推薦給了《北京少年》，老詩人還多次鄭重地對培禹說：“我對你抱有不小的希望?！蔽易x過培禹的不少詩作。他的詩歌絲毫沒有那些深奧難懂的疙瘩字句以及索然難解的意象，而是蘊藉含蓄，詩味濃厚，充溢著贊美生活與憧憬理想的情懷。

我津津有味地閱讀《那盤山下的小村》，他饒有情趣地描寫了重新回到當年插隊舊地謝辛莊的歡欣與感慨，他深情地憶起憨厚善良的農(nóng)民李國臣幾次幫他來干重活兒，還有那總喜歡蹲在地上向他布置任務(wù)的村黨支部副書記于淑香大姐，那美麗活潑的“俊兒”姑娘……陳舊往事正是在作者的擦拭與審視下，才煥發(fā)出新的光澤，也是文學的光澤。歷史注定我們這一代人的青春之路不可能是平坦的。我記得，培禹兄也曾經(jīng)多次向我傾訴過當時插隊生活的寂寞與憂郁，以及他在風雨泥水中摸爬滾打的艱難經(jīng)歷。正是經(jīng)受了這些生活的磨難，才使得他的文學生命更加趨于飽滿與成熟。

讀《我的老師流水賬》（見散文集《總有一條小河在心中流淌》）一文，我感慨尤深。我自己也是北京二中學生，后來還被母校留校任教。培禹兄在文中描寫的那些二中老教師如已故的韓少華老師、賈作人老師，還有仍身體硬朗的趙慶培老師，也都是我的恩師。這些老教師平素不為世俗所污的清操風范，也就決定了他們終身的人格魅力。人們說北京二中是“作家搖籃”，其“搖籃曲”就是要求做人與作文的統(tǒng)一，它浸潤到我們一代學子的靈魂中。培禹兄的“流水賬”甚至也勾起了我記憶的流水賬，回想起那些老教師在我艱難之時給予我的精神扶持，這是我一生難忘的。文中那些對老師的精彩描寫，如賈作人老師在“文革”期間悄悄地將一堆禁書帶給他的學生培禹閱讀；又如培禹因家庭經(jīng)濟困難準備輟學時，賈作人老師向他家長保證今后培禹的學費、飯費由他交；還有，趙慶培老師對那時學生們不讀書的混亂景象發(fā)出怒斥：“不堪！實在太不堪！”以及趙老師帶他約見韓少華老師的很多細節(jié)，使我們被文中的情感氛圍所感染，也使我們不禁由衷感嘆，這才是真正的人民教師，才是一批具有人格力量的真正大寫的“人”！我平時最喜讀明代散文家歸有光的文章，其真情摯意彌漫于文中，猶如黃宗羲所評價：“每一二細事見之，使人欲涕?！迸嘤硇值纳⑽娘L格也有類似之處。比如，《八雅村情緣》開篇時那幾位老記者與賣雞蛋小女孩的對話，寥寥數(shù)筆便吸引牽動了讀者們的情思；《“清明”情思》寫出忠厚質(zhì)樸的老父親給別人讓工資指標的往事，勤勞儉樸的母親在重病時仍然為孩子補衣服的場景；抒發(fā)出父子之情與母子之愛的摯深意境?！短焯脩?yīng)有愛》中作者還用濃麗纖細的感傷筆調(diào)，描繪了那位時常給院里孩子們講故事的表哥。這位瀟灑的表哥卻從未品嘗過異性戀愛的滋味，英年時即患不治之癥而過早離世。讀之更讓人泫然欲泣！著名作家陳祖芬評論培禹兄的作品時說過，他所打動讀者的是“一如他的做人，不用技巧，只用真心”。所以，他描寫那些名演員名作家的形象，也只是用樸實無華的筆墨寫出，卻寫得情意泱泱又活潑靈動。比如，《信的隨想》與《念想》里名演員趙麗蓉大大咧咧的爽直性格，《你依然在我心間》里著名詞作家閻肅謙恭蘊藉的質(zhì)樸風采，《趙堂子胡同15號的思念》里著名詩人臧克家平易近人的風趣神姿，個個人物都是風神畢肖。他同時也擅長描寫北京胡同的平民百姓，街坊鄰居的大爺大媽大哥大嫂們，還有美發(fā)屋的理發(fā)匠，街市風物，蕓蕓眾生，更讓人感到如聞其聲、如臨其境。樸素生動的文字，凝練清新的筆觸，細膩溫婉的情致，猶如一道靜水深流的小河流淌，有那么一股洗滌心魂的藝術(shù)魅力。

培禹兄是一個知名記者，時常要奔走于祖國的江河大地間，順手便寫下了一篇篇膾炙人口的游記文章，這就是他今天呈現(xiàn)給讀者的新散文集《西河渡》。他本身具有較高的藝術(shù)素養(yǎng)，這些游記散文也是獨具風格的。古鎮(zhèn)情韻，水鄉(xiāng)晨景，陽關(guān)遺跡，野渡流連，長城雄姿，綠島風光，山川形勝，一一落入筆觸，民俗典故亦娓娓敘述其中。培禹兄擅長以寫景來抒情，對絢麗自然風景所作的盡情描繪，可說是動中有靜，靜中蘊動，見聞斑斕，千姿百態(tài)，飽含著詩情畫意。《彩云之南》寫石林湖畔的撒尼姑娘歌聲，寫雞足山上縱觀美景，寫茶馬古道的驛站上流連忘返，寫在彝族故里的巍山聽洞經(jīng)音樂，寫在洱海的源頭上泛舟游湖，寫在阿細山寨的篝火晚會上跳舞歡歌，這篇散文可說是一篇寫景美文，全篇散文情景交融，筆觸生動，摹人、寫景、敘事、抒情，寫得層次分明，舒徐自然，文中還自有一種詩的浸染與詩的音律之美。作者描繪出如此的良辰美景，湖光山色，更是抒發(fā)出他對生活的熱愛與祖國山河美景的摯情。中國文人向來喜歡寫山水紀游散文小品，這也是一種民族文化傳統(tǒng)。晚明山水小品蔚為大觀，其優(yōu)秀代表作家張岱、全祖望等，不僅是為精心描繪山水景物畫面而寫作，更是設(shè)喻寫景，托物寓意，抒發(fā)其憂國憂民的情懷。培禹兄近年來的山水紀游散文，以其中一篇《西河渡》為題，集中收錄到了這部散文集里，可喜可賀?？梢哉f，其文其人也是繼承了古代優(yōu)秀散文作家的這一優(yōu)良文化傳統(tǒng)。

培禹兄寫山水紀游散文的立意是如此，寫散文隨筆的立意也是如此。他擔任北京市雜文學會的秘書長，也不斷發(fā)表雜文隨筆，既有針砭時弊的犀利文字，對娛樂界及詩壇的商品化現(xiàn)象進行批評，也有充滿談古論今的趣味筆墨，知識性強，視野開闊，亦有充滿了溫馨色彩的篇什，有著詩歌般凝練的優(yōu)美情調(diào)。培禹兄尤擅寫人物散文。他是長期在報紙工作的老新聞工作者，寫出很多精品新聞，也在業(yè)余時間內(nèi)創(chuàng)作出不少優(yōu)秀的報告文學作品。他曾經(jīng)長期擔任過《中華兒女》雜志的報告文學專欄作家。他所著的《走進焦裕祿世界》《您的朋友李雪健》等書籍在讀者們當中也較有影響?！逗迫辉谌印肪褪撬膬?yōu)秀人物散文代表作之一。那時期，著名作家浩然尚且處于某種落魄的境地，被人貼上“極左”的標簽，很多人對他有偏見，認為他保守、狹隘，已經(jīng)被文學界邊緣化了。甚至一些時尚前衛(wèi)的青年作家眼里，浩然幾乎已經(jīng)成了“文革”時期的文學象征。但是，培禹兄慧眼識英雄，他看到了浩然身上的閃光品格。這篇散文寫于1990年，他自己也遭受了人生中的挫折。因此，他從浩然身上汲取了那種扎根于人民之中的強大精神力量。他與浩然的心是相通的，這篇人物散文選擇了人物素日里的平凡小事，家常的言語、生動的細節(jié)，用簡潔筆墨刻畫出作家浩然的精神境界。作者寫浩然落戶于三河縣甘于寂寞，埋頭勤奮寫作長篇巨作《蒼生》；寫浩然在那里擔任鎮(zhèn)長職務(wù)，與農(nóng)村基層百姓魚水般的融洽深情；寫浩然經(jīng)常到農(nóng)村老人院探望孤寡老人，并且把朋友們送他的物品也送到敬老院；寫浩然扶植一大批農(nóng)村業(yè)余作者，替他們審閱稿件和推薦稿件；寫浩然愛喝“燕潮酩”酒，也寫浩然無論對待名人或普通百姓都是一片真情摯意……培禹兄用飽含深情的筆墨刻畫出一位不染流俗、堅守正直的作家的形象，這在物質(zhì)主義、享樂主義和消費主義泛濫的當今社會里，又是何等難能可貴啊！培禹兄的人物散文之所以有品味，就是因為他的筆觸深入到人物的靈魂中，敏銳的觀察、細膩的刻畫、擬人化的寫法，一個個性格分明的人物形象活脫脫地躍然紙上。培禹兄的人物散文中也常常充溢著詩的情韻、詩的意境、詩的凝練。他是在用詩情來寫人物。可他在描繪人物形象時，卻較少用大段的抒情與議論文字，更擅長用白描手法來刻畫人物，用充滿情趣的生活細節(jié)來表現(xiàn)人物，筆調(diào)溫厚懇切，行文如流水，去粉飾，少雕琢，不浮夸，無做作。他尤其善于捕捉人物的動態(tài)心理，然后隨后拾來幾個細節(jié)，便栩栩如生地寫出人物的音容笑貌，準確又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出人物的人格精神。

小河總要歸向大海。壓陣的最后一篇散文《七色?！罚绕渲档靡蛔x，文中寫到作者與大海的情緣，詳述了海洋上發(fā)生的一個奇跡，進而發(fā)問：大海有顏色嗎？培禹寫道：“不到南極，怕是沒人會說‘白色的大海’，想都不會想。紅海不一定是紅的，黑海的水并不黑，黃海當然也不黃。紅色也好，黑色也好，灰色、白色也好，碧綠色、暖色、蔚藍色也好，都是人們心中的顏色。大海自有大海的本色?！?/p>

《西河渡》《七色海》《黃河灣·槐花情》《胡柚花開》《青錢柳》，我喜歡讀培禹兄的生態(tài)美文，其中人文情懷明朗、生態(tài)意味極濃，相信讀者朋友們也喜歡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