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先義
那是一個特別缺少書籍的年代,每個村子有藏書的人家不到一兩戶,藏書量不過一兩本。當(dāng)然,我說的書,不是指《毛澤東選集》,這套書幾乎家家戶戶都有。我用焦灼的目光四處搜尋的,是那些印有一個個神奇故事的書冊。小人書、故事集、長篇小說、繁體字的古籍……只要能遇到,我就會一把抓在手里,或立在樹蔭下,或坐在門檻上安安靜靜地讀起來。
我那時不過七歲,卻對文字有一種超乎常人的稟賦,很多字雖然是平生第一次遇見,卻能毫不費力地辨出它們的意思。令村里人感到稀奇的是,我讀豎排版的繁體字也是毫不費力。
那是還沒有電視機也沒有通電的年代。家里只有兩樣“家電”,收音機和手電筒。這些都成了我占有的寶貝。收音機能聽故事:“小朋友們,小喇叭開始廣播了!嗒嘀嗒,嗒嘀嗒,嗒嘀嗒嗒嗒——”每當(dāng)小喇叭的開場白響起,我的心就會激動得怦怦直跳,趕緊端來小板凳,坐到收音機下面。每一次都聽得意猶未盡。我羨慕收音機里那個叫孫敬修老爺爺家的孫子,可以每天纏著他講多少故事??!晚上,父親心痛煤油,不讓我點燈讀書太晚。我以害怕上廁所為由,留住那個手電筒,只為了貓在被窩里繼續(xù)閱讀。為了讓電池用得久一點,我將燈泡亮度調(diào)到最小,側(cè)貼在紙頁上閱讀。那黃黃的光暈印亮的,是一個個文字鏈接的神奇世界。冬天還好,春秋時節(jié),棉被焐著太熱,我每讀幾頁,就把濕答答的頭探出來涼快涼快。就這樣,我一本本啃完了《西游記》《水滸傳》《聊齋志異》。
離我們村往南兩里,是磚橋小鎮(zhèn)。清一色的青磚騎馬墻,兩層古樸的小木樓,房頂覆著燕子瓦,頗有民國風(fēng)味。鎮(zhèn)上最吸引我的,是西邊路口的小人書攤。守攤的是小裙子姐姐,圓嘟嘟的小臉,據(jù)說她自小得過腦膜炎,從此再也長不高。我眼饞她的那些小人書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每次從大人那里得到一個硬幣,我就會飛跑到小鎮(zhèn)去租書看。《秦瓊賣馬》《鐵道游擊隊》《基督山恩仇記》……世界上怎會有如此多的精彩故事?它們都從哪兒來的?我懷著好奇,一遍遍地重讀著手中的圖畫故事——我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只要不把書還回去,就可以一遍遍重讀,不用再付錢。還有,按照慣例,租書之前可以先翻看幾頁內(nèi)容,選定自己喜歡的書后,再付錢。我因為閱讀速度驚人,通常幾十秒鐘就能快速翻看大半本,又去翻下一本,過幾天來,又從上次翻看的地方接著往下看,所以,我通常能用一個“貳分”的硬幣讀三本乃至更多的小人書。當(dāng)然,老是攥著硬幣翻看,小裙子姐姐等得不耐煩,便會佯裝慍怒道:“那個方家的小孩,姓方叫翻!”周圍的人善意地笑起來。我紅著臉,趕緊把錢交到她手中。
村里的孩子在我這個年齡,大多還沒入學(xué)。而我已經(jīng)念到二年級了。于是,漫長的暑假,在何家寬敞的打谷坪,我照例給全村的孩子講我讀過的故事。那些頑劣的伙伴,一個個爭相為我端來靠背椅,為我搖扇驅(qū)蚊,環(huán)坐在我四圍。夜幕下,蟲聲繁密。我的聲音沿著打谷坪邊緣的河塘傳開,引來一群螢火蟲飛來飛去。年紀(jì)小的嚷了一聲:“好多……”被年紀(jì)大點的一巴掌拍在頭上,便紅了臉,吐了吐舌頭,繼續(xù)聆聽。
他們是如此渴望故事,每一個小故事講完,馬上會有人喊:“再講一個!再講一個!”每當(dāng)我沉吟回憶,立刻會響起一片催促聲:“后來呢?后來呢?”有時候,我會被書中的生字難住,“就在宋江押赴刑場,即將人頭落地的時刻,只聽見半空中一聲炸雷般的吼叫,黑旋風(fēng)李……李……那個名字我不認識……”我的臉熱熱的,為自己辜負了全村孩子的信任而羞愧。他們似乎并不在乎那個英雄叫什么名字,熱心地建議道:“隨便叫什么啦!就叫李龍吧!”于是,我接著講:“只聽見半空中一聲炸雷般的吼叫,黑旋風(fēng)李龍手持兩把板斧赤條條從酒樓上跳下來……”
所有故事中,伙伴們最愛聽又最怕聽的要數(shù)《聊齋志異》。講聊齋,我放棄了之前講水滸那種輕快的語氣,聲音變得飄忽不定。小伙伴們弓背縮頸,瞪眼張嘴,個個鴉雀無聲。每到厲鬼出沒的情節(jié),我故意壓低嗓門,吐出一串陰森恐怖的笑聲,只聽得四周一片慌亂,十多把椅子同時挪動,坐在外圍的孩子紛紛往中間擠,唯恐黑暗深處有東西出來把他拖走。被擠在里面的孩子因為四周密不透風(fēng)而連連喊熱。我暗暗好笑,故意咳嗽一聲道:“不講了,嗓子干得冒煙。”
他們面面相覷,最后把目光鎖定在何家老大身上。何家老大只得起身道:“好!我去倒茶,只是……來兩個人陪我進屋……”見大家都不敢動,便吼兩個弟弟道:“起身!自己家里,怕什么!”待得兩個小家伙起身,又叮囑我道:“我們回來之前先不要往下講!”
很快,三人逃也似的從屋里出來,一大盅涼茶送到我手上。一口微苦的茶水入喉,遍體生涼,我于是繼續(xù)講下去。
繁星閃爍,四野蟲鳴漸漸弱下去。我的童年就這樣在閱讀和講述聲中不知不覺地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