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曉蔚
1930年,臧克家考入了國立青島大學(后改名為山東大學)。在這之前,他經(jīng)歷了革命失敗的悲憤痛苦,逃亡生活的艱辛磨難,更加了解了人生道路的坎坷曲折。因此,在入學考試的作文《雜感》中,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人生永遠追逐著幻光,但誰把幻光看作幻光,誰便沉入了無底的苦海!
而他的恩師,著名詩人聞一多,正是從這一節(jié)《雜感》中認識了臧克家。在初學新詩時,臧克家只知道聞一多的名字,并沒有讀過他的作品。而在臧克家授業(yè)于他之后,因識其人,也就渴望讀其詩了。臧克家向他借來了《死水》,一讀就入了迷,佩服得五體投地,大有對于一位令人心折的人物相見恨晚的心情?!端浪纷x了一遍又一遍,有些詩篇不是一下子就懂透了的,它需要咀嚼、琢磨、品味,一經(jīng)完全懂了,則好似看名山的奇峰,云霧消盡,其悅目賞心的容顏便顯現(xiàn)在眼前,而且越看越美,永遠在心中保持它動人的青顏。
聞一多的詩,字里行間充滿著強烈的愛國主義情感和對苦難人民的深切同情。讀著它,仿佛能看見一顆熱愛祖國、熱愛土地、熱愛人民、熱愛自然的熾烈的血心。
聞一多的詩同他的為人一樣嚴謹。他的詩,在技巧的磨煉上所下的功夫,所付出的心血,足以使一個初學者消解浮淺的“自是”心,拉回亂放的野馬,覺得新詩不是草率可以成功的。因此,讀了他的詩,臧克家把自己的一本過去的習作交給了火。
讀了《死水》,臧克家覺得,過去自己像個小孩子,酸甜苦辣都吃,也都以為可口,今天,自己才有了一個自己的胃口。
他向聞一多先生和他的詩學習著怎樣想象,怎樣造句,怎樣去安放一個字。在以前,臧克家不知道什么叫想象,知道了,也不會用它。抓住第一個跑到自己心上的它的浮影,便寶貝似的不放松,把它用到自己的比喻,隱喻,形象上去了。而不知道打開心門,讓千千萬萬個想象飛進來。之后,苦心地比較著好壞,像一個吝嗇的女人和一個小氣的小販把一個銅板作為這場買賣成敗的關(guān)鍵那樣認真地計較著。然后,用無情的手把所有的想象都趕出去,只留下最后的一個。因為,沒有插著翅膀的想象,會永遠把你的詩拖累在平庸的地上。
臧克家曾說:“下字也難。下一個字像下一個棋子一樣,一個字有一個字的用處,決不能粗心地閉著眼睛隨意安置。敲好了它的聲音,配好了它的顏色,審好了它的意義,給它找一個只有它才適宜的位置把它安放下,安放好,安放牢,任誰看了只能贊嘆卻不能給它掉換。佛羅貝爾教莫泊桑的‘一字說’,每一個有志于寫詩的青年都不應該看輕它?!边@時候,臧克家的創(chuàng)作興致很高,用心也很苦!每得一詩,便跑到聞一多的家中去。聞先生住在大學路的一座紅樓上,門前有一排綠柳。他每次走進聞先生的屋子,都有一種嚴肅的感覺,也許是聞一多那四壁的圖書和他那伏案的神情使然吧。這時候,聞一多正在致力于唐詩,長方大本子一個又一個,每個本子上,寫得密密麻麻,看了叫人吃驚。然而一旦開始談詩,空氣便完全不同了,他馬上從一個學者變成了一個詩人。臧克家吸著聞一多遞給他的“紅錫包”(他總是吸紅錫包煙),兩人這時仿佛不再是在一間書房里了,他們像師生,又像朋友一樣地交談著。聞一多指點著臧克家這篇詩的優(yōu)點、缺點,哪個想象很聰明,哪些字下得太嫩。同時,又到書架上抓過一本西洋詩打開,找出同臧克家的想象字句差不多的想象字句來比較著看。有時,一個句子,一篇詩,得到了聞一多的心,聞一多古井似的心上(他久已把詩心交給一堆故紙了)立刻泛起澎湃的熱流,眉飛色舞地讀著它,同時,把一個幾乎是過分的夸獎給了臧克家。聞一多,每每在某些詩句上劃了紅圈,那些詩句恰是臧克家最得意的,他倆的眼睛和心全被詩連在一起了。
有一個暑假,臧克家把《神女》這一篇詩的底稿寄給聞一多看了,其實是在做一個試驗,其中有一個句子臧克家最喜歡。聞一多的復信來了,臧克家心上的那個句子:“記憶從心頭一齊亮起”,果然單獨地得了那個紅圈。臧克家不禁高興得狂跳起來。
在這時,王統(tǒng)照也給了臧克家很大的關(guān)心和幫助。有了新作,臧克家常常跑到觀海二路13號---他的寓所里去,用熱情激動的調(diào)子背誦給統(tǒng)照先生聽。王統(tǒng)照給了臧克家許多有益的意見,當然還有鼓勵。王統(tǒng)照告誡臧克家,寫詩,不要趨向尖巧,而需要更深進,更遠大,更樸厚。
臧克家拼命地寫詩,追師,他的生命就是詩。推開了人生的庸俗,拒絕了世俗的快樂,他寧愿吃苦??雌屏耸朗氯饲椋翱思也庞X得事業(yè)是唯一“不空”的東西,它是一支精神的火炬,雖在千百年后也可以發(fā)熱發(fā)光。一切皆朽,唯真理與事業(yè)同存。詩,就是臧克家以生命全力去傾注的唯一事業(yè)!
臧克家的每一篇詩,都是經(jīng)驗的結(jié)晶,都是在不吐不快的情形下一字字、一句句地磨出來的,壓榨出來的。他覺得仿佛天下的苦難都集中于一身,肚子里裝滿了許許多多的東西,像雍塞的淤泥。被壓迫、被侮辱地生活在最底層的形形色色的人們——特別是貧苦農(nóng)民的形象,鄉(xiāng)村的大自然風光,地主官僚的丑態(tài),一齊在臧克家心中鮮亮了起來,用它們的顏色,它們的聲音,它們要求表現(xiàn)的希望打動他,鼓舞他,刺激他,使他把曾經(jīng)看到過的,感受過的,統(tǒng)統(tǒng)化作詩。詩,可以興,可以怨。詩是沖破郁塞的一道激流,詩是心頭火焰的一個噴射口。
這一時期,臧克家寫了《老哥哥》《洋車夫》《難民》《販魚郎》《神女》《炭鬼》……這黑暗角落里的零零星星。臧克家正眼在瞪著人生,然而沒抓住大處、要害處,只抓住了這一星點。雖是這樣,然而,在象征詩風吹得乏力的時候,這也能如照耀現(xiàn)實生活的一盞小燈,給了黑暗中的人們一點光亮,一股生活的力。
1933 年,卞之琳在北平自費印了他的《三秋草》,他鼓勵臧克家印一本詩集,臧克家便把新舊作品挑選了一下寄給了卞之琳,取了其中一篇詩的名字《烙印》作為詩集的名字。這時候,聞一多已經(jīng)到“清華”去了。經(jīng)過了他們的一番精選,聞先生又寫了序言,就付印了。式樣、印刷等,一切全托給了卞之琳。聞一多、王統(tǒng)照及另一位朋友慷慨解囊,一次印了400本,臧克家的第一本詩集——《烙印》,在眾人的鼎力相助下終于問世了。
《烙印》出版不久,茅盾、老舍、韓侍桁諸先生在《文學》《現(xiàn)代》等雜志上寫了評介文章,給了臧克家很大的鼓舞力量。于是,他這個為新詩嘔心瀝血多年的文藝學徒,以“青年詩人”的頭銜,與艾蕪、沙汀等另外5人成了“1933年文壇上的新人”。
這樣,臧克家在青島找到了“自己的詩”——也就是說,臧克家多年的血汗苦心終于鑄造出一個結(jié)果——“風格”。戰(zhàn)斗的生活,痛苦的磨難,叫臧克家用一雙最嚴肅的眼睛去看人生,并且以敏感的神經(jīng)去感受生活,以強烈的火一樣的熱情去擁抱生活,以正義的界線去界開黑暗與光明,真理與罪惡??傊?,這時候,臧克家的思想和人生觀已經(jīng)找到了自己固定的位置,臧克家已經(jīng)定了型。因而,臧克家才找到了自己的風格。
臧克家找到了“自己的詩”,臧克家走了新詩的道路?!斑@得要感謝家庭的熏陶、朋友的幫助、恩師的指點。然而,更重要的,這得要感謝生活。因為,生活,是詩的土壤。”這就是臧克家如是說。
1937年,日寇入侵。臧克家望著國土一寸寸地淪陷,悲痛萬分??箲?zhàn)爆發(fā)后,他奔向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將烈火雄心投入到抗日救亡的洪流中。
臧克家在《血的春天》中痛斥敵人——
抗戰(zhàn)!抗戰(zhàn)!將敵人的腳跟,從我們的國土上斬斷。詩人們呵!請放開你們的喉嚨,除了高唱戰(zhàn)歌,你們的詩句將啞然無聲!
第二年4月臺兒莊戰(zhàn)役打響,戰(zhàn)事緊張慘烈。臧克家一身戎裝,深入戰(zhàn)地進行采訪。冒著日寇敵機轟炸的危險,不怕死的他3次來到戰(zhàn)區(qū)的前線。他看到了敵寇的兇殘,看到了中國人民在流血、犧牲,更看到了中國軍人高昂的士氣和意志……經(jīng)過7天夜以繼日的不懈創(chuàng)作,《津浦北線血戰(zhàn)記》這部長篇通訊報告集完成了,它以鐵的事實和激昂悲壯的愛國之情,向世人最迅速最及時地揭示了中華民族浴血抗戰(zhàn)的戰(zhàn)地實錄和與敵寇不共戴天的民族氣概和精神。
臧克家采訪臺兒莊戰(zhàn)役后去鄭州
臧克家跟隨著部隊,在前線一待就是5年。為了保家衛(wèi)國抵御外侵,他懷著始終不變的戰(zhàn)士信念和責任感,用自己的作品,盡了一份戰(zhàn)士應盡的責任。在5年的戰(zhàn)地生活中,他寫下了《泥沼集》《走向火線》《隨棗行》《淮上三千里》等一篇篇著作,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一筆。
解放戰(zhàn)爭時期,臧克家多次參加“呼吁停戰(zhàn)、實現(xiàn)和平”簽名等進步活動,在重慶,曾應邀出席毛澤東同志在張治中寓所舉行的文化界人士座談會。在上海,他主編了《僑聲報》文藝副刊《星河》、《學詩》和《創(chuàng)造詩叢》、《文訊》月刊等書刊,團結(jié)了大批進步作家;激憤于政治的黑暗腐敗,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政治抒情詩和政治諷刺詩,出版了《寶貝兒》《生命的零度》《冬天》等詩集,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1948年12月,由于上海白色恐怖嚴重,被迫潛往香港。
1949年3月,臧克家由中共黨組織安排來到北平。5月在《人民日報》發(fā)表組詩《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表達了他到解放區(qū)后的喜悅心情。
全國解放后,臧克家繼續(xù)堅守在文學陣地上,為了向廣大讀者介紹中國優(yōu)秀古典文學和其中的名篇佳句,講述自己對于中華民族博大精深的文學傳統(tǒng)的體會感悟,臧克家陸續(xù)寫了許多有關(guān)古典詩文的賞析文章,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后來這些文章結(jié)集為《臧克家古典詩文欣賞集》出版。
1960 年10月臧克家(右)與徐遲(中)、葛洛(左)商談《詩刊》工作
1949年7月,臧克家出席了中華全國文學藝術(shù)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會,當選為中華全國文學工作者協(xié)會委員。1956年,臧克家調(diào)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書記處書記。
1957年至1965年臧克家任《詩刊》主編。經(jīng)他聯(lián)系,由《詩刊》創(chuàng)刊號首次發(fā)表的毛澤東詩詞十八首,在全國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這期間,他致力于社會主義文學事業(yè)繁榮發(fā)展的組織領導工作,在《詩刊》的創(chuàng)刊與發(fā)展工作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在繁榮詩歌創(chuàng)作、加強詩歌隊伍建設中,做出了顯著的成績;同時滿懷對祖國、對黨、對人民的無限熱愛之情,筆耕不輟,勤奮創(chuàng)作,以熱情、多產(chǎn)的詩人形象活躍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詩壇上,迎來了他創(chuàng)作的又一高峰,相繼出版了《臧克家詩選》《凱旋》等詩集和長詩《李大釗》。其中,《有的人——紀念魯迅有感》《毛主席向著黃河笑》等膾炙人口的作品,多次被選入中學語文課本。
1957年,他和周振甫合著的《毛主席詩詞講解》,對毛澤東詩詞的傳播和普及,起了重要作用。
1966年,臧克家下放到湖北咸寧向陽湖“五七”干校;1972年,臧克家回到北京。1976年1月《詩刊》復刊,臧克家擔任顧問兼編委。年逾古稀的臧克家文思泉涌,又迎來了創(chuàng)作的春天。他把心底的頌歌唱給了社會主義新時期,出版了《憶向陽》《落照紅》《臧克家舊體詩稿》等詩集;《懷人集》《詩與生活》等散文集;《學詩斷想》《克家論詩》《臧克家古典詩文欣賞集》等論文集。
凝結(jié)著他一生汗水和心血的十二卷本《臧克家全集》于2002年12月出版。
自沐朝暉意蔥蘢,休憑白發(fā)便呼翁??駚碛椴AхR,還我青春火樣紅。
臧克家一生歷經(jīng)世紀滄桑,錘煉品格心胸,成為一位偉大的時代詩人。2000年1月20日,在人民大會堂,中國詩歌學會授予“世紀詩翁”臧克家“中國詩人獎終身成就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