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斯金德《香水》的空間詩學研究

華麗娜

（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山西 臨汾 041000）

一、引言

《香水——一個謀殺犯的故事》是德國作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Patrick Süskind，）于 1985年創(chuàng)作的一部關(guān)于香水的小說，也是聚斯金德的代表作，并于1987年獲得古滕貝格獎優(yōu)秀外國小說獎。他憑借這部作品于上世紀80年代在國際上掀起了一陣“聚斯金德熱”。《香水》講述了格雷諾耶出于對氣味敏銳的狂熱而想要制造一款最美妙的香水，而后謀殺了26個少女的故事，而主人公自身沒有氣味卻是一個氣味天才。謀殺則只為獲取并保留提取她們少女的奇香，最后格雷諾耶同樣因香而選擇了由他人對自我施行的肉體的終結(jié)，以及自我靈魂的終結(jié)。加斯東·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是20世紀法國重要的哲學家、文學評論家、詩人。其代表作《空間的詩學》通過融合現(xiàn)象學和精神分析創(chuàng)建了關(guān)于詩的空間詩學。這是一種“直接的存在論”[1]2，是向語言的開放敞開自身，是追求幸?？臻g的形象。巴什拉的空間詩學為解讀《香水》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性。著眼于巴什拉的空間詩學，從格雷諾耶生活空間的流變，香水的夢想空間，山洞的內(nèi)外空間逐層展開，作品對主人公在不同空間的行為表現(xiàn)以及心理狀態(tài)進行展示。在整體上，體現(xiàn)了格雷諾耶內(nèi)心世界的一致性。聚斯金德筆下的空間已不僅僅是人物活動的背景，而融入了大量的想象，人物的思索，人物對于所處空間以及外在世界的辯證認識。格雷諾耶內(nèi)心充滿詩意的香水世界呈現(xiàn)了個體內(nèi)心世界的廣闊性。在山洞棲居的七年，讓格雷諾耶對山洞產(chǎn)生了母體般的情愫，坑道內(nèi)外形成了強烈的內(nèi)外張力，內(nèi)在的子宮情結(jié)與外在的宇宙世界形成了大與小、內(nèi)與外的互動與聯(lián)結(jié)。

二、家宅的缺失——生活空間的流變

巴什拉認為，家宅作為我們存在于世上的一隅，家宅的原初性屬于每一個人，我們對于這一場所有著一種天然的依戀。從出生的家宅，到長大后我們與家宅的分離，之后，所有的庇護所、臥室、藏身處都具有一種共同的夢境，那是一種詩意的空間?！凹艺Ｗo著夢想，家宅保護著夢想者，家宅讓我們能夠在安詳中做夢?！盵1]5在未來的某個地點，某個時間，我們對于家宅的記憶會重新浮現(xiàn)，對舊日居所的陳列會重新被體驗，這種體驗無疑會賦予我們力量。盡管巴什拉認為嚴格意義上來說，巴黎是沒有家宅的，大城市的居民住在層層疊疊的盒子里，既缺乏內(nèi)心空間的垂直性，也沒有宇宙空間性。但是在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建筑的層面上，沒有閣樓，沒有地窖的公寓樓同樣具有家宅賦予個體的力量及意義。

聚斯金德在其創(chuàng)作中所表現(xiàn)的并不僅僅是格雷諾耶的漂泊，而是在《香水》的開篇部分用了大量的筆墨著重描繪了法國最大的都市巴黎的最顯著的特點：奇臭無比。而在這個王國最臭的地方，一個臭魚攤旁，一個二十五歲已然呈現(xiàn)衰頹態(tài)勢的婦女產(chǎn)下了她的第五胎，她像前五次一樣用宰魚刀割斷了臍帶，試圖讓這個東西隨死魚一起被鏟走，然而，這個胎兒卻哭了起來，這一聲哭，直接葬送了母親的生命，因為她意圖殺死這個嬰兒。一開始，格雷諾耶的出生就伴隨著母親的死亡，與此同時，這意味著自子宮孕育空間出來后家宅空間的缺失，這個生命也從未在真正意義上體驗過家宅的意義，家宅的溫暖，也沒有任何關(guān)于家宅的記憶。他的命運旅途注定是坎坷的。在這樣臭味混雜的地方出生的格雷諾耶，卻驚奇的沒有味道。他的身體沒有嬰兒的乳臭味，他的一生也沒有味道，而人沒有味道，他也就不復存在。家宅的缺失和作為個體生命體征之一的味道的缺席構(gòu)成了伴隨格雷諾耶一生的身份焦慮，也使得他成為不被社會所接納的一員，他為此而奮斗終生。在小說結(jié)尾，聚斯金德呈現(xiàn)了一場獻祭的美學盛宴，格雷諾耶憑借著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天賦，提取少女的體香制成了具有神化功能的香水，獲得了神圣般天使的地位，這位天之驕子擁有了無上的神圣性，取得了世人的膜拜。但是，格雷諾耶獲得了這一切之后卻從南方回到了巴黎，憑著氣味回到了當初他母親誕下他的那個臭魚攤旁，盡管今時不同往日，臭魚攤也已消失，但是，格雷諾耶還是回到了這里，回到了這個代表著家宅的臭魚攤旁，嚴格意義上，它是缺失家宅的庇護所，但是這個臭魚攤成為了他關(guān)于家、關(guān)于母親的唯一地點，這個小小的公共空間凝聚著格雷諾耶的情感，聚集著他關(guān)于母親的所有想象，于是，他最后回到這里。他在這里出生，在這里神話，也在這里死亡。

家宅的缺失與身體味道的天然缺席也直接導致了格雷諾耶漂泊的一生。乳母拒絕喂養(yǎng)后，他被教士送到了育嬰所，即使遭受種種磨難，這個能在垃圾堆里活下來的嬰兒，像有抵抗力的細菌一樣存活了下來。巴什拉在《夢想的詩學》中，談到神話與遺棄的孤兒時，他認為，雖然孩子處于一種本質(zhì)的孤獨狀態(tài)，但是無論如何，他在最初的世界里如魚得水，“人類家庭中的孤兒，神明家庭中的寵兒，這就是這神話成分的兩極?！盵2]174在育嬰所里，他開始感知世界，他的感知方式并不是看，或者聽，而是聞。這位神明的寵兒依靠靈敏的嗅覺在六歲時已經(jīng)能完全掌握他周圍的一切。在八歲時，加拉爾夫人早已經(jīng)感受到了格雷諾耶的異質(zhì)天賦，她在這一年把他賣給了格里馬，做苦力的廉價童工。緊接著加拉爾夫人便走向死亡。之后成為了香水大亨的助手，走上了香水之路。他的前任老板格里馬在賣掉他后便因醉酒掉落河里而離開人世。在他獲取到提取保存體香的辦法選擇南下之后，他的香水店老板巴爾迪尼隨同他的店鋪在一夜之間掉到了塞納河里。格雷諾耶身邊人的死亡與他之間的關(guān)系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他漂泊的一生，夾雜著內(nèi)心空間的無限豐盈，住所只是暫時的遮蔽物，住所并不具有承擔心靈庇護的功能，住所在格雷諾耶這里沒有任何的意義，沒有任何的記憶，也沒有一丁點兒回憶，住所始終具有著與家宅迥然不同的功能，僅僅是身體的生存空間。但是，在流浪的住所中，在漂泊中，他逐漸成長，一點點地建造著他內(nèi)心巨大的香水世界。

三、內(nèi)心的廣闊性——香水的夢想空間

廣闊性存在于每個人的內(nèi)心，這種廣闊性是由夢想賦予的。孤獨為夢想提供了先決條件。當孩子在孤獨中夢想時，這不僅僅是一種對現(xiàn)實的逃避，而是對自我無限存在的一種確認，這夢想是一種飛躍的夢想，它打開了內(nèi)心無限的空間。巴什拉認為“廣闊性就在我們心中。它關(guān)系到一種存在的膨脹，它受到生活的抑制和謹慎態(tài)度的阻礙，但它在孤獨中恢復。一旦我們靜止不動，我們置身別處；我們在一個廣闊的世界中夢想。廣闊性是靜止的人的運動。廣闊性是安靜夢想的動力特征之一?！盵1]237詩意的夢想賦予我們一個“非我”，即詩化了的我，正是這非我賜予我體驗到生存世界的信心。在這荒涼而毫無溫情色彩的現(xiàn)實世界里，這種非現(xiàn)實機制起著良好的保護作用。

生活空間的變動，日常工作的苦役，這個對氣味敏感的天才在除了運用氣味辨識身邊人的脾氣秉性以求得生存的同時，默默地在內(nèi)心建造著自己的氣味儲藏室，從動植物具有的單一氣味到氣味的混合，他都小心翼翼地儲藏在自己的氣味大廈里。這座氣味大廈只由他一個人來建造，而沒有任何伙伴可以來與他一起同行，同時，這座氣味大廈也只屬于他，屬于這個孤獨的個體自身。格雷諾耶的一生中，他關(guān)于他內(nèi)心的香水世界的構(gòu)想，對于在他的內(nèi)心創(chuàng)建的廣闊性，始終伴隨著孤獨的氣息。他的社會屬性是很弱的，而自我具有非常強烈的個體屬性。在他充滿廣闊性的內(nèi)心深處，在受到生活的磨煉，謹小慎微的工作環(huán)境中，他內(nèi)心的氣味大廈則越來越豐富。在巴什拉這里，表現(xiàn)為存在主義副產(chǎn)品的藝術(shù)作品，屬于進行想象的存在。

在廣闊性的夢想這個方面，真正的產(chǎn)品是不斷豐富的關(guān)于物質(zhì)的想象。水，作為原始哲學的四種本原之一，是一種物質(zhì)。物質(zhì)在深化的意義上和飛躍的意義上體現(xiàn)著它的價值。從飛躍的意義上講，物質(zhì)賦予人一種力量?！皩τ谖镔|(zhì)想象來說，任何的液體都是一種水。正是物質(zhì)想象的一項基本原則要求將一種原始的本原作為各種實體想象的根源?！盵3]129香水，這是一種合成物，自然具有水所具有的一切屬性，也承載著關(guān)于水的全部夢想?！耙坏斡型Φ乃阋詣?chuàng)造一個世界并驅(qū)散黑夜。要夢想巨大的威力，只需一滴在深層中想象出的液體。如此有朝氣的水是一種萌芽；它賦予生命以一種取之不盡的飛躍?！盵3]11

在文本中，格雷諾耶憑借著嗅覺的引領(lǐng)，不斷地擴大意識的延伸，他建構(gòu)的是屬于香水的夢想空間，是內(nèi)心空間，同樣是夢想空間。那些對眼睛來說，可以使人蒙蔽的假象在氣味面前，卻無處可遁。哪怕最微弱、好聞的氣味都逃不脫他的嗅覺。對氣味的敏銳性直接幫助他建造著自己的氣味王國?！巴陼r期的存在將真實與想象互相聯(lián)結(jié)，而在此他以完全的想象體驗現(xiàn)實的形象?！盵2]139于是，“這天夜里，他覺得棚屋像宮殿，他的木板鋪像一張?zhí)焯玫拇?。什么是幸福，他這輩子迄今沒有體驗過。在任何情況下，他都難得腦子發(fā)脹，心滿意足。可是現(xiàn)在他幸福得全身顫動，由于沉浸在幸福中而不能入眠……所有天才的怪人那樣，通過一個外部事件把一種正規(guī)的日常習慣置入他們靈魂的螺旋形混沌之中，他必須做個芳香的創(chuàng)造者。不只是隨便一個制造者，而是一切時代的最偉大的香水制造者?！盵4]41這是一種現(xiàn)實與夢想之間的辯證法。在這里，只有在他的夢想中，才充滿著廣闊性。對格雷諾耶來說，夢想中的世界才標志著內(nèi)心空間的無限性。這種夢想空間讓他體驗到幸福，空間的詩學特征正是在于賦予我們尋求夢想空間的幸福。在夢想空間里，主人公體驗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這種幸福體驗同時賜予他力量，就像一束光，讓他突然間明了自己的目標，自我的使命。但是，與此同時，從現(xiàn)實機制看，這種幸福是建立在殺害帶有香味的少女的基礎(chǔ)之上的，這種審美極端化充滿著毀滅的死亡的驚悚氣息。此后，目標確定，幸福感體驗之后，這種謀殺行為變本加厲，直到殺害了26個少女制成奇香之后，格雷諾耶也走向了精神的自我毀滅與肉體的集體吞噬。內(nèi)心空間的極端走向，身份的焦慮，天才的敏銳嗅覺種種原因直接導致了他的覆滅。但同時，從夢想機制看，這個神靈的寵兒，這孩子，也邁向了永恒，走向神化。

四、坑道的內(nèi)外辯證法——內(nèi)外之張力

聚斯金德筆下構(gòu)建的坑道是格雷諾耶生活了七年的場所。作為一個場所，占據(jù)著主人公生活中內(nèi)心世界極其重要的一部分。洞穴的寓意有著悠久的傳統(tǒng)。洞喻說在柏拉圖那里揭示了人認識世界的理性方式。巴什拉認為，從幾何學來看，內(nèi)與外的辯證法依賴于一種強烈的幾何主義，它把邊界變成了壁壘。而我們必須擺脫這種確定不變的直觀，召喚起我們內(nèi)心經(jīng)驗的細微之處，發(fā)揮我們的想象力，在內(nèi)心的想象空間里，在細微之處感受內(nèi)與外。

在格雷諾耶離開巴爾迪尼一路向南直至抵達格拉斯市的這一路途中，他在荒蕪人煙的山上一個人活了七年，之后才前往格拉斯市，因為在這里可以學習如何保存提取少女的體香。在他遠離巴黎，邁入田野之時，這是他第一次親密接觸大自然，這七年，是屬于自然的七年，是充滿詩意的七年。這時，他的嗅覺系統(tǒng)里出現(xiàn)的是沙土公路、草地、泥土、植物、水的氣味。他在與自然的親密接觸中，感到了自由。這是他是十八年來第一次走進自然，曠野給人一種自由的感覺，壓抑的城市生活逼迫他只能轉(zhuǎn)向建造自己的夢想空間。在空曠的土地上，感到從未有過的舒心。然而，即使再偏僻的地方，看不到人的地方，他依然能嗅得到人類生存的氣息，家畜的氣息，他此時已然開始厭惡人，“他繼續(xù)逃避，對于越來越稀少的人的氣味更加敏感地作出反應。因此他的鼻子把他引到越來越偏僻的地區(qū)，使他更遠地離開人，越來越猛烈地把他推向孤獨的磁極。”[4]111這是一種現(xiàn)象學的孤獨。此時，他終于擺脫了來自他人的煩惱，成為真正的孤獨構(gòu)造者。此時，時間就此中斷。

終于，他到達了康塔爾山的兩千米高的火山山頂上。在他的四周，他用嗅覺掃描了他的周圍，除了少數(shù)動物，這是一個完全與世隔絕的地方。這種放蕩不羈的場所使他內(nèi)心獲得一種極大的滿足感。外部世界帶給他的愉悅超越了他的一切。此時，大自然與臭氣熏天的都市巴黎在主人公內(nèi)心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自然此時具有絕對的力量。這種外在的純凈、靜謐、和諧使得主人公初次體驗到曠野的自由。他是自由的，他有夢想的自由，在夢里他自由地播撒散發(fā)香氣的花的種子，這是他的王國，他用氣味丈量過的王國，這是一個有疆界的既空闊又封閉的空間。此刻，他沉浸在阿尼瑪?shù)膶庫o中，一個世界在他的夢想中形成，這是一個屬于他的世界。夢想是一個陰性名詞，詞的陰性享有陽性的夢想的核心地位。

在一個天然的坑道里，他在這里安了家，“他躺在法國最荒涼的山中地下五十米深處，像躺在自己的墳墓里。他在一生中，甚至在他母親的肚子里，從未感到自己如此安全，即使外面世界燃燒起來，他在這兒也覺察不到。他開始無聲地哭起來。他不知道，他這么幸福該感謝誰。”[4]115此刻，這個狹窄的坑道里，在這個外在形象如此小的空間，形成了大與小的雙重辯證互動。首先，坑道的狹窄、幽暗、封閉與大自然的廣袤、明亮、開放形成了鮮明的互動關(guān)系，最為重要的是它們彼此融合到一起，構(gòu)成了穩(wěn)定靜謐的整體。其次，“常常正是通過縮得最小的內(nèi)心空間的緊縮本身，內(nèi)與外的辯證法獲得其全部力量?！盵1]297這個自然的狹窄坑道賦予主人公的溫暖幸福遠遠超越了他所感受到的幽閉恐懼?？拥腊簿邮顾惺艿綇奈从羞^的安全感，由于家宅的缺失，坑道這個場所賦予他一種超越母體子宮的安全感，同時也引起了他對于死亡的想象。在巴什拉的意識世界中，重要的是不是人與他人的互動，而是人與自然，人與周圍事物的交融，理性并不能完全認識世界，認識世界的美好。只有用發(fā)現(xiàn)的眼睛，夢想的心靈，靈魂的交匯才能擺脫理性的束縛，詩意的審視空間。

五、結(jié)語

聚斯金德在《香水》中構(gòu)建的空間不僅僅是單獨的故事發(fā)生的背景，它是心靈層面、意識層面、夢想層面的空間，他帶領(lǐng)讀者走進了格雷諾耶的世界，讓這個身形殘缺，出生低微，內(nèi)心世界異常豐富敏銳的人走到讀者面前，主人公的內(nèi)心夢想空間與巴什拉的空間詩學在本質(zhì)上有很高的契合度。通過對《香水》的空間詩學研究，作者的空間建構(gòu)方式與人物的內(nèi)心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更突出地展現(xiàn)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客觀地去看待空間與人物的關(guān)系，更全面地理解格雷諾耶這一悲劇人物的詩性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