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紐約客》的六篇文章都采用了孤島敘事策略,使得包容開放的國際化大都市紐約在白先勇的筆下呈現出某種“孤島”氣質。故事發(fā)生的具體物理空間,具有封閉感。在抽象意義上,紐約是中國人無法融入異質文化的心靈孤島,是與大陸隔離的避世孤島,也是性少數群體的異托邦,這些面向都賦予了紐約十分強烈的隔絕感。另外,從敘事模式上看,人們從孤島來來去去,無論是肉身移動,還是書信往來、音樂共通,實際很難與外界建立真正的交流和聯系,與外界的這種無法溝通性也構成了孤島紐約的一個特性。而紐約的孤島屬性,正可與白先勇的流散寫作立場形成互文關系。
關鍵詞:《紐約客》紐約 孤島 流散文學
《紐約客》是白先勇的代表性作品,題為“紐約客”,實際在寫“中國人”,寫幾代中國移民在紐約這個國際化大都市當中孤獨“客居”,經歷著各自的人生悲歡?!都~約客》的創(chuàng)作時間跨度很大,從20世紀60年代直至21世紀初葉,寫作立場雖然經歷了如學者劉俊所言“從國族立場到世界主義”的變遷①,但是“離散”“漂泊”“尋根”卻是永恒的主題。王德威在《影響的焦慮》一文中說,白先勇的寫作“極能照映張愛玲的蒼涼史觀”,《紐約客》中,紐約是這個故事發(fā)生的舞臺,掀開表面熱鬧繁華的面紗,內里卻是深不見底的宿命般的孤獨以及人與人難以真正互通的悲涼,紐約就像一座孤島,將主人公囚禁其中,讓他們在其中各自品嘗人生最真實的況味。
一、物理空間的封閉性
《紐約客》中出現的空間意象繁多,既有充滿私性的人物生活空間,也有自然的或人文的城市景觀空間,這些空間都給人一種封閉的感覺,室內地點的封閉性自不必說,室外的場景也并未給人“敞開”的感覺,這些封閉意象共同勾勒出了紐約的孤島輪廓。
《謫仙記》中的麻將桌是個反復出現的空間意象,在“四強俱樂部”中,打麻將對她們來說是個具有私性的事情,無論身處何方,房門一關,四人的牌桌自成一統(tǒng),外界紛擾與她們再無關聯。打麻將是李彤等人在遙遠的大洋彼岸面對“身移而心不轉”的復雜處境時,同守中國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進而執(zhí)拗地與精神原鄉(xiāng)獲得聯系的機會。所以在李彤死后,大家的第一反應是怪她“太不安分”,不該“一個人亂跑去歐洲”,如果能繼續(xù)留在紐約,“有我們幾個人和她混,打打牌鬧鬧,她便沒工夫去死了”,麻將桌是封閉的小小家園,內里是安全的,只要邁出一步去外面“流浪”,就面臨風險。借著打麻將的機會,她們互相慰藉,也麻痹著神經,讓她們身在紐約,卻暫時不用去面對無法融入“他鄉(xiāng)”的孤獨和寂寞。
《夜曲》和《骨灰》兩篇的現實場景設置也在室內,核心故事發(fā)生時,主人公肉身在封閉的居所未曾移動,思緒卻橫跨了幾個世紀和幾個地方,無論對精神彼岸是向往還是排斥,肉身卻仿佛只能安置在此岸。吳振鐸在美國經歷半世滄桑,已不再交中國朋友,中文書也不再看,完全被納入了美國主流社會,盡管他心懷未能報國的愧疚,但當他送走呂芳回到家,守門黑人替他開了大廈的門,這一刻作者仿佛在暗示,吳振鐸注定只能回到把他與朋友們、與壯志凌云的青年時代隔絕開來的孤島之上,在夜色中獨自咀嚼五味雜陳?!豆腔摇分械膬晌焕先四贻p時因政見不同而勢不兩立,半個世紀希望卻都落了空,人生也錯了位,流落異國是他們唯一的選擇,與親人永隔,在孤島同病相憐,互相取暖。
至于室外的都市景觀空間,酒吧、摩天大樓和時代廣場是《紐約客》中反復iL現的意象。但是白先勇的筆觸并未指向熱鬧的人群,相反,最繁忙的地點被他刻意寫出了最蕭索的況味?!吨喯捎洝分欣钔篮螅拔摇焙推揲_車經過時代廣場,妻在身旁啜泣,“我”胸口像壓著巨石,于是,紐約市最熱鬧的一條街道,在星期日的清展,竟然也變得無比空蕩和寂寥起來?!吨喯稍埂分械狞S風儀則在紐約的摩天大樓、鋼鐵叢林中深深迷失,她仰頭看高樓時,覺得它們在一排排往后退,而自己只有一點點大,這是紐約帶給主人公特有的心理壓迫感,在喧囂的人群中卻仿佛離群索居,大抵正是這種況味。酒吧、摩天大樓、時代廣場等空間無疑代表著西方符碼,擁有喧囂、冷漠、浮躁、縱情聲色的特點,構成了一種與東方全然不同的異質空間,將東方來的主人公遠遠據斥在外。
《紐約客》中也不乏自然景觀的出現,自然空間在物理屬性上是全然敞開的,但是在文本中,卻也被賦予了或多或少的封閉內涵。僅以“湖”這一空間為例,《謫仙記》中的李彤在威尼斯游玩時投湖自盡,那遙遠異鄉(xiāng)的一汗湖水,變成了眾人想象中最悲傷最沉痛的地方,因為天人永隔的原因,那片湖水也成了一個封閉的系統(tǒng),永遠封存著李彤死亡原因的秘密,也封存著在世的人對逝去的人的恒久思念。Tea for Two中大偉和東尼最快樂的夏天在湖邊度過,湖水的四周是密密匝匝的野杉林,穿過樹林,就是星光月光照耀著的小湖,那里有二人最初的相知和最激情的性愛,當四十年后再提起時,湖邊的年少時光構成了一個閉環(huán),把性少數群體隔離,在安全的烏托邦之中,也劈開紛紛擾擾世界的荊棘,讓世界只剩大偉和東尼二人。
二、心理空間的隔絕性
物理空間的封閉一方面象征著人孤絕的心理狀態(tài),另一方面也再度加重了人心理空間上的隔離感。《紐約客》集子中的六篇小說創(chuàng)作年份跨度很大,《謫仙記》和《謫仙怨》寫于20世紀60年代,《夜曲》和《骨灰》發(fā)表在20世紀70-80年代,Danny Boy和Tea forTwo則是21世紀初葉的作品。這六部作品正可分為三組,從不同側面共同印證了紐約的孤島形象。
在《謫仙記》和《謫仙怨》中,紐約是中國人難以融入的文化孤島。1963年白先勇初到美國紐約,一頭扎入異質文化,仿佛大樹被從熟悉的土壤中連根拔起,創(chuàng)作這兩篇小說時的白先勇很能代表美國新移民的普遍心境——既無法完全融入嶄新的西方文化語境,又與精神原鄉(xiāng)在斬不斷的聯系中有了若隱若現的隔膜,于是這群“紐約客”便成了漂泊的孤魂,哪里都找不到心靈的歸宿。李彤和黃風儀在中國都是天上的“仙女”,到了紐約,又經歷了家道中落的變故,于是成了“謫仙”。李彤家世顯赫,在中國的舊有體制中受惠最多,到了美國落差感也最為強烈,她無處寄托對中國和過去日子巨大的依戀,于是只能在跑馬場、舞廳、牌桌上沉醉,近乎瘋狂和放肆,但也只能在“四強”中冠了“中國”之名,打著代表中國文化的麻將,同守著一片小天地假裝忘卻自己的處境已經斗轉星移。小說結尾處當黃慧芬在時代廣場嗚咽時,滿是新移民難以融入“他者”文化時內心深處難掩的空洞和悲涼。白先勇在《后記》中說,將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作為《謫仙記》的題跋,正是因為覺得篇中人物的孤絕之感有“天地之悠悠”那樣深遠。②
進入20世紀七八十年代,白先勇開始反思,故而《夜曲》和《骨灰》的現實空間設置在紐約(《骨灰》實際發(fā)生在舊金山,但因文本建構過程中舊金山與紐約并無文化上的巨大差異性,故在此以紐約之名一概論之),人物在講述和回憶中將大陸空間勾連起來,虛實明暗兩條線始終交叉,兩相比照之下,紐約是與大陸隔離的避世孤島。吳振鐸在大陸政治運動中,心中始終牽系著家鄉(xiāng),反諷的是,家鄉(xiāng)是暴風中心,紐約反而是清凈安全的避難孤島,現實中地理與政治的隔絕在這時反而拉遠了吳振鐸與母體文化的距離。呂芳的再次出現讓他重新恢復了與大陸的一線之連,曾經四個渴望為國效力的熱血青年在歸國輪船的轟鳴聲中將命運割成了兩路,回到大陸的高宗漢慘死,劉偉學會了消極白保,呂芳經歷了“離去一歸來一再離去”的路徑決定在紐約安靜地過完一生,始終留在紐約的吳振鐸雖然經歷了中西文化的不合(與妻子從別扭相處到離異),但卻在紐約這個避難孤島上始終享受著平靜和成功的生活。以呂芳的活動軌跡為代表,當初呂芳等人“正確”的人生選擇卻在二十五年后姍姍來遲地白證了荒誕性。《骨灰》中的大伯和鼎立表伯經歷了類似的荒誕人生,受傳統(tǒng)“落葉歸根”“安土重遷”思想影響的兩人,卻在人生的末端遠離故土,二人安頓在唐人街,侈談“融入”紐約,但是這片孤島或許能在二人的風燭殘年為他們提供庇護之所,給他們帶來豐沛的安定感。
到了Danny Boy和Tea for Two兩篇,紐約則成了性少數群體的異托邦。??略凇读眍惪臻g》一文中提出,異托邦是個真實的所在,供行為異常的個體置身其中,共同反抗某種社會秩序。(3)在21世紀初葉,與思想觀念較為保守的大陸相比,紐約無疑是性少數人群的異托邦。白先勇談到這兩篇的寫作時說:“悠悠忽忽已跨過了一個世紀,‘紐約在我心中漸漸隱退成一個遙遠的‘魔都,無條件接納一些絡繹不絕的飄蕩靈魂。”“模范教師”云哥在學校觸犯了“第一禁令”,故而半被迫半自愿地將自己放逐到紐約,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紐約讓他斬斷過去,讓他在泯滅掉記憶的真空中茍活下去,好在“紐約龐大而又冷漠無情,藏身在曼哈頓洶涌的人潮中,銷聲匿跡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好在紐約也是性少數人群的天堂,在紐約,同性戀者可以肆意狂歡,像異性戀者一樣去表達愛、感受愛,走出這個異托邦,對同性戀者的歧視處處可見,紐約在這兩篇的語境當中宛如一個插滿彩虹旗的夢幻小島。也是在紐約這個異托邦中,云哥遇到了他的Danny Boy,這個帶著他孤獨童年影子的少年,也是他曾愛慕過的無數個少年的縮影,讓他在“救人一自救”的過程中徹底完成了心靈的救贖,于是在死期將至之時,他不再孤獨,甚至不感到害怕,死亡也變得圣潔而輕盈起來。
三、嘗試與外界溝通的反諷和悖論
生活在紐約孤島上的人,盡管肉身來來去去,但實際處境卻總被隔離在那一方天地之中。無論是書信往來,還是音樂互通,孤島和外界仿佛都只在進行著無效的溝通,孤島更顯封閉,置身孤島的人也更覺寂寥。
比如《謫仙怨》,這篇小說可以分為兩個部分,前半部分是一封書信,后半部分是現實的場景。前半部分黃風儀寫給身在臺北的母親的書信采用第一人稱敘事,在這封信里,黃風儀在美國的生活看似十分風光:美國這個“年輕人的天堂”讓人感到自南又快樂,賺到錢不光能自食其力,還能補貼家用。和前任因為對方不忠而分手,沒了感情的煩惱之后,黃風儀反而“感到一身輕,過得優(yōu)哉游哉”,最有意味的是信的落款是“兒風儀上”,署名“兒”而非“女兒”,代表著黃風儀心中的某種韌性,因為母親曾經抱怨沒有兒子,怕老來無人奉養(yǎng),黃風儀想用自己在紐約的經歷證明,“女兒能賺錢,還不是一樣”。當小說進展到后半部分,對之前所述內容的消解和反諷意味就凸顯出來了。小說的后半部分采用第三人稱全知敘事,展現黃風儀在紐約的現實生活,她“十分喜歡”的酒吧工作是在一個地下室,風雪交加的夜晚,里面“擠滿了人,玫瑰色的燈光中,散滿了乳白的煙色”,混沌又彌漫著肉欲、淫亂氣息的酒吧空間無聲證明著黃風儀信中宣稱的“美好生活”的虛假和荒誕。而在感情方面,她無聲接受著客人對神秘東方的誤解,對方叫她“蒙古公主”,她則稱呼對方“老蜜糖”,先前甚至都無法忍受男朋友的一次出軌的潔身自好的好姑娘形象瞬間崩解,其實她“連沒長毛的小狗兒也拉進屋里去”。兩廂一對比,自敘中自由的紐約客形象不堪一擊,曲意逢迎地做著賣笑女才是粗糲生活的本相。黃風儀與母親在地理空間上面相隔萬里,“書信”是溝通孤島與外界的一個很好的辦法,但是書信抵達的地方,真相卻始終缺席,書信制造出的不過是幻象,生活的真相很容易就能讓幻象瞬間土崩瓦解,以書信為媒介制造的溝通也不過是無效的魅影,從孤島傳遞出去的信息最終拋向的地方也不過是虛無,黃風儀還是自顧自地生活在孤島的閉環(huán)邏輯里,并未實現與外界的真正溝通。
Tea for Two同樣也是一個自證孤島與外界無法有效溝通的文本。Tea for Two是一首貫穿小說始終的曲子,音樂和書信一樣,是一種可以溝通不同空間的媒介,當身處某一空間,音樂往往會觸發(fā)特定的思緒,“我”在安弟驟然離世后,隱居在愛荷華州的雪松川小城有五年之久,一天深夜,“我”聽到老舊的收音機里放著桃樂絲的Tea for Two,那磁性又迷離的歌聲讓自我麻痹了多年的“我”瞬間驚醒,紐約的往事也歷歷浮現在眼前,于是一瞬間,“我”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強烈的欲望,“要把那斷裂的過去銜接起來”。后來“我”驅車直入紐約,回到了多年前與安弟相識的Tea for Two,可是時光斗轉星移,過去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甚至連舊日的影子都不再尋得到,五年前的Tea for Two有著老紐約的懷舊氣氛,帶著某種雅馴和溫柔,在大偉和東尼的精心經營下,這里真的是同性戀者的歡樂鄉(xiāng),“中西配”也是Tea for Two的一個特色,從菜單,到室內設計,再到一對對情侶,“一中必有一西”。而如今,在Tea for Two原址建著的End Up,風格猛烈,“好像虛張聲勢地在鎮(zhèn)壓、在掩蓋什么”,鐳射燈光下,是穿著邋遢的舞客,是心不在焉的酒保,是眼神空洞的情侶,一切都熱烈、喧囂、放縱,卻毫無溫情。于是“我”那一天在End Up喝得酩酊大醉,回到住地后放悲聲大慟起來。Tea for Two同樣是一個后面內容逐漸消解前面內容意義的文本,當“我”站在Tea for Two的原址之上,試圖“把那斷裂的過去銜接起來”時,卻發(fā)現物是人非了,過去歡樂的日子尋不到半點蹤跡,甚至都讓人懷疑它是否存在過,腳下的土地瞬間變成了一片廢墟,一個孤島,有些經歷只在過去的某個特定時間節(jié)點才能白證其意義,好像一個邏輯閉環(huán),只屬于那個時刻,當外來者想要踏入,當未來想要回首時,只會遭到冷酷的拒絕。
要言之,從物理空間的封閉、心理空間的隔絕、紐約與外界聯系的種種失敗來看,紐約在白先勇筆下被塑造成了一個孤島,這或許正可以與白先勇的“流散寫作”形成互文關系,在后殖民語境之中,“流散文學”泛指作家在異國他鄉(xiāng)創(chuàng)作的作品,而“民族、歷史、身份、記憶和家同是流散文學恒定的主題”④,與千千萬萬體驗著“流散”的人們一樣,白先勇乃至其筆下的主人公,在“他者”與“自我”、在“異質空間”與“精神原鄉(xiāng)”之間不斷漂泊,艱難尋找著落腳點,紐約不孤,或許還遠在十分遙遠的明天。
①②白先勇:《紐約客》,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07頁,第202頁。
③??拢骸读眍惪臻g》,《世界哲學》 2006年第6期。
④馮憲光等著:《當代西方文學思潮辨析》,高等教育出版教社2015年版,第163頁。
參考文獻:
[1]白先勇.紐約客[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2]馮憲光等.當代西方文學思潮辨析[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教社,2015
[3]???另類空間[J]世界哲學,2006(6)
[4]江少川.全球化語境中“離散”與家同寫作的當代思考[J]華文文學,2019(1)
[5]蔡曉惠.隱喻與反諷:白先勇《紐約客》系列中的空間解讀[J].世界文學評論(高教版),2013(3)
[6]鄭宗敬.論白先勇小說的空間書寫[D].華南理T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7.
[7]牟燕.白先勇小說中的城市書寫及其文化意蘊[D]杭州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7.
作者:張羽祺,中國傳媒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化與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