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侃
唐代書手在制度史研究視野下,基本歸以流外視之,并未引起太多關注;在書法史研究視野下,往往淪為書法家附庸,主體性亦多被忽視。唐代職官制度頗為完善,中央諸官署承擔書寫職事的書手名稱各異,包括楷書手、楷書、御書手、寫御書等(下文統(tǒng)稱書手)①關于書手的概念界定、起源、分類、研究價值詳見拙文《唐代書手探微》,《齊魯學刊》2009年第1期;《古代書手起源考證》,《藝術百家》2007年第1期;《基于書法史視角的唐代書手價值研究》,《廣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制度史視野下先唐史官書手職事的動態(tài)考察》,《中國書法》2018年第23期。在此不復贅述。,大都任職于弘文館、集賢殿書院、史館、崇文館等文化機構,處于官僚機構的最底層,兩唐書無傳。隨著書手墓志的發(fā)現(xiàn)整理,學界亦開始關注相關研究。如李錦繡先生從直官角度對墓志所見書手入直的情況作了深入研究;朱關田先生從書法史的角度簡要分析了書手的仕宦與書法;馬驥先生對御書手墓志進行了考略等等。②關于書手的概念界定、起源、分類、研究價值詳見拙文《唐代書手探微》,《齊魯學刊》2009年第1期;《古代書手起源考證》,《藝術百家》2007年第1期;《基于書法史視角的唐代書手價值研究》,《廣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制度史視野下先唐史官書手職事的動態(tài)考察》,《中國書法》2018年第23期。在此不復贅述。筆者結合史料文獻及前期研究成果,將書手諸墓志綜合起來加以梳證研究,發(fā)現(xiàn)關于書手的執(zhí)事與入仕等問題還有可商榷、考證以及推進之處。本文即以書手墓志為中心,對唐代書手的出身執(zhí)事、仕進遷轉等問題進行深入考察,以期為制度史的相關研究提供佐證,為書法史的研究提供多元視角。
筆者遍檢現(xiàn)所能見的唐代墓志著錄、圖版、拓片,共整理出六方出身為書手的墓志,一并作為較為完整的案例加以分析研究。此六方墓志形制各異,志文備列了書手世系、郡望、仕進、喪葬等各種信息,為重新考察書手群體提供了第一手資料。故在對相關問題展開討論之前,有必要對六方墓志做簡要介紹。
(一)丁范墓志,題為《大唐故登仕郎丁君墓志銘并序》,出土于河南省洛陽市孟津縣朝陽村,現(xiàn)藏于洛陽市新安縣千唐志齋。該志石長53厘米、寬51厘米。志蓋“丁君之銘”之“丁”字為楷書,其余三字為篆書。志文26行,滿行27字,楷書。錄文見于《全唐文新編》第五部第四冊,圖版見于《千唐志齋藏志》上冊三五三號。撰文、篆蓋人及書刻手均不詳。①周紹良主編:《全唐文新編》第五部,第四冊,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版,第14487頁。以下凡引自此六方墓志的文字,不再出注。
志主丁范,洛州河南人。高祖武德九年(626)生,高宗上元二年(675)五月十五日因寢疾卒于思恭里舍,終年四十九歲,垂拱元年(685)十月十二日甲申遷葬于邙山。太宗貞觀二十年(646)補秘書省書手,兩唐書無傳。
(二)袁公瑤墓志,題為《大周故中大夫行司禮寺恭陵署令袁府君墓志銘并序》,1991年4月出土于河南省洛陽市,現(xiàn)藏于洛陽市新安縣千唐志齋。拓片長60.5厘米、寬61.5厘米。志蓋篆書“大周袁府君墓志銘”。志文35行,行35字,楷書。撰文袁守一,篆蓋人、書刻人不詳。錄文見于《全唐文補遺·千唐志齋新藏專輯》,圖版無著錄。②吳鋼主編:《全唐文補遺·千唐志齋新藏專輯》,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85頁;圖版無著錄,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實物拓片D303:1374,2張。
志主為袁公瑤及妻陳氏。袁公瑤,陳郡扶樂人。以袁公瑤卒年武周圣歷元年(698)可推知其生年為太宗貞觀元年(627)。卒后先權厝于緱氏東原,后轉葬河南北山(洛陽邙山)。唐代袁氏家族世系在《元和姓纂》《新唐書·宰相世系》有載,然獨袁公瑤缺載。志文關于其家世的記載與千唐志齋藏袁公瑜《大周故相州刺史袁府君墓志銘并序》、袁承嘉《大周故朝散郎行鄧州司法參軍袁府君(承嘉)墓志銘并序》③《大周故相州刺史袁府君(公瑜)墓志銘并序》,詳見趙跟喜、郭也生、李明德著,洛陽市新安縣千唐志齋管理所編:《千唐志齋藏志》上,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481頁;《大周故朝散郎行鄧州司法參軍袁府君(承嘉)墓志銘并序》,詳見《千唐志齋藏志》上,第482頁;又見《隋唐五代墓志匯編洛陽卷》第七冊《袁承嘉墓志》,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87頁;周紹良:《唐代墓志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976頁。所載幾無差別,可考證袁公瑤實為袁公瑜之弟④據(jù)《元和姓纂》岑仲勉先生校文以及魯才全先生《跋武周〈袁公瑜墓志〉》所見袁氏世系為:袁虬→袁欽→袁處弘→袁公瑜(袁承嘉→袁守一)、袁公玘→袁暉。袁處弘生兩子分別是袁公瑜、袁公玘,并不包括袁公瑤。袁公瑜生于隋大業(yè)九年(613),卒于垂拱元年(685),公瑤較之年少,實為公瑜之弟。參見林寶撰,岑仲勉校記,郁賢皓、陶敏整理:《元和姓纂(附四校記)》,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441-442頁;魯才全:《跋武周〈袁公瑜墓志〉》,《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8期,武漢大學學報編輯部1986年版,第36-38頁。。初為秘書省書手,兩唐書無傳。
(三)胡恪墓志,題為《大唐故太仆寺長澤監(jiān)輕車都尉胡府君張夫人墓志銘》,2002年出土于陜西省銅川市耀縣新區(qū),現(xiàn)藏于西安碑林博物館。該志石長37厘米、寬35厘米。志蓋長22厘米、寬21厘米,篆書“唐故胡君張夫人墓志”,有界格。志文21行,滿行20字,楷書。撰文及書刻人不詳。錄文、圖版見于《西安碑林博物館新藏墓志匯編》中冊。⑤趙力光主編:《西安碑林博物館新藏墓志匯編》中冊,線裝書局2007年版,第350-351頁。
志主為胡恪及妻張氏。胡氏家族望出安定(甘肅),因徙官注籍西京長安。胡恪,太宗貞觀元年(627)生,武周久視元年(700)三月卒。張氏于玄宗開元十四年(726)八月九日卒,十一月合葬于縣西白草原。胡恪為集賢院書手,兩唐書無傳。
(四)王基墓志,題為《大周故前尚方監(jiān)兼檢校司府少卿中山縣開國伯王公墓志銘并序》,出土于河南省洛陽市,現(xiàn)藏地于洛陽古代藝術館。該志石長76厘米、寬75厘米。志文38行,滿行39字,楷書。撰志王元輔,書人衛(wèi)子游,刻手不詳。錄文見于《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及《全唐文補遺》第五輯,圖版見于《隋唐五代墓志匯編》洛陽卷第七冊。①周紹良、趙超主編:《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23-324頁。
志主為王基及夫人皇甫氏。王基出身于太原王氏一族的祁縣分支,其家族因徙官注籍洛州伊闕。據(jù)志文,武周長壽元年(692)十月二日,卒于私第,葬于洛陽北邙山。終年七十六歲,則其生年當在隋大業(yè)十二年(616)。貞觀十一年(637)擢為秘書省書手,兩唐書無傳。
(五)楊感墓志,題為《唐故秘書省書手楊君(感)墓志銘并序》,2000年2月出土于河南省洛陽市北邙山,現(xiàn)藏于新安縣千唐志齋。拓片尺寸長44厘米、寬44厘米。志蓋不詳。志文19行,滿行19字,楷書,有方界格。撰文及書刻人不詳。錄文見于《全唐文補遺·千唐志齋新藏專輯》及《新中國出土墓志·河南(三)·千唐志齋(下)》,圖版無著錄。②《全唐文補遺·千唐志齋新藏專輯》,第15頁;圖版無著錄,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實物拓片D303:1292,1張。
志主楊感,河南偃師人,太宗貞觀七年(633)生,高宗顯慶二年(657)十一月六日卒于私第,葬于邙山。終年二十四歲。召任秘書省書手,兩唐書無傳。
(六)朱元昊墓志,題為《大唐故中大夫行盛王府諮議直集賢院朱府君墓志銘并序》,2001年3月出土于陜西省西安市東郊高家溝村,現(xiàn)藏于西安碑林博物館。該志石長、寬均為58厘米。志蓋篆書“大唐故朱府君墓志”。志文26行,滿行26字,共615字,隸書。撰文于休烈、書人及篆蓋人張芬、刻手張漼和楊秀巖。錄文、圖版見于《西安碑林博物館新藏墓志匯編》中冊。③《西安碑林博物館新藏墓志匯編》中冊,第483-485頁。
志主朱元昊,河南人,生年不詳,玄宗天寶十一年(752)閏三月二十日逝于京安興里之私第,葬于咸寧縣白鹿原之西。年十九,補麗正殿御書手。兩唐史無傳。
總之,六方墓志中,王基墓志規(guī)模最大、字數(shù)最多、書刻精良;朱元昊墓志刻工水準最高、書寫最為精湛;楊感墓志和胡恪墓志規(guī)模較小;丁范墓志則刊刻草率,刻工最差。上述墓志書法呈現(xiàn)出的差異除了受到墓志書人、刻手書法技能的影響之外,更與書手的出身、執(zhí)事、職官密切相關。
書手一職始設于唐④“書手”典籍所載,始見于唐,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18稱“唐時已有此名”。書手一職的前身為隋設楷書郎,隋煬帝大業(yè)三年(607)秘書省加置楷書郎員,二十人,從九品,掌抄寫御書(《隋書》卷28《百官》下,第796頁)。至唐,因人員眾多,書手遂從九品官淪為流外無品之吏。,從稱謂看即有“楷書”“楷書手”“御書手”“寫國史楷書”“群書手”“令史書手”“能書”“書直”等。前輩學者對于唐代書手的身份、書寫制度等問題已有概括研究,但各類書手額員以及職能等具體方面尚未明晰。在此,結合六方墓志資料以及敦煌官方寫經(jīng)題記,對書手的設置以及職能執(zhí)事進行梳理考證。
六方墓志書手分別來自秘書省和集賢院。屬于秘書省書手的有四位:丁范“弱冠知名,召補蘭臺書手”、袁公瑤“時蘭臺書手,精調門雅”、王基“以貞觀十一年擢為蘭臺書手”、楊感“召任秘書書手,游情秘閣”。蘭臺即秘書省別稱,主掌“邦國經(jīng)籍圖書之事”,負責圖書的收藏、抄寫與??薄?jù)《舊唐書》卷四十三《職官》所記秘書省有“令史四人,書令史九人,典書八人,楷書手八十人⑤《舊唐書》所載“楷書手八十人”,與《唐六典》所載人數(shù)相同,而《新唐書》卷47《秘書省》注云:秘書省“典書四人,楷書十人,令史四人,書令史九人”,“楷書十人”疑為脫誤“八”。,亭長六人。掌固八人”、著作局有“楷書手五人,掌固四人”、司天臺有“五官楷書手五人,令史五人”,⑥劉昫:《舊唐書》卷43《職官》二,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855-1856頁。共有書手九十人,上述四位書手當為其中之一。
書手朱元昊和胡恪為集賢院書手。朱元昊“年十九,補麗正殿御書手”,麗正殿即集賢殿書院。①玄宗即位,推崇儒術大校群書。開元五年(717),于乾元殿東廊下寫四部書,置乾元院使。開元六年(718),乾元院改名麗正修書院,置修書使及檢校官,改修書官為麗正殿直學士。開元十三年(725)置集賢殿書院?!短屏洹肪砭拧吨袝 份d集賢殿書院設書直及寫御書一百人,《舊唐書》同。又胡恪志文載“工于草隸,妙參鐘索,為御書手”,并未言明是何種機構。御書手的設置見于唐代史籍所載,除了集賢院以外,史館亦設。史館是唐代專門的修史機構。武德以前,并無獨立建制,史官依隋制仍屬秘書省著作局,著作郎監(jiān)修國史。貞觀三年置史館于門下省。②《新唐書》卷 47《百官》二,第1214頁。據(jù)《舊唐書》載史館有楷書手二十五人;③《舊唐書》卷 43《職官》二,第1853頁?!缎绿茣穭t記史館有楷書十二人、寫國史楷書十八人、楷書手二十五人,④《新唐書》卷 47《百官》二,第1214頁。兩唐書所載皆無御書手配置。又《唐會要》卷六十四《史館雜錄下》云:“當館舊制,例只有楷書,無御書各額,請改正楷書?!雹萃蹁?《唐會要》卷64《史館雜錄》下,中華書局1955年版,第1108頁。可見,史館在設置之初并無御書手一職?!短茣肪砹挠浀伦谪懺哪暾?“敕減集賢寫御書一十人,付史館收管?!雹蕖短茣肪?4《史館雜錄》下,第1108頁。又載憲宗元和二年七月集賢院奏:“又直官請減五人,寫御書請減十人。從之?!雹摺短茣肪?64《集賢院》,第1121頁。由上引第一則史料可推測從貞觀三年(629)史館獨立后到貞元四年(788)之前,史館應無寫御書名額,因此,可以推斷胡恪亦為集賢院書手。
墓志所見“直集賢院”即“書直”,是唐代直官的一種。《唐六典》卷二《尚書吏部》載:
凡諸司置直,皆有定制。(諸司諸色有品直:吏部二人,兵部三人,考功、職方、庫部、戶部、度支、駕部、比部各一人,門下省明法一人、能書二人、裝潢一人,刑部明法一人,弘文館學直四人、造供奉筆二人,造寫御書筆二人、裝書一人、搨書一人,修史館裝書一人,中書省明法一人、能書四人、裝制敕一人、翻書譯語十人、乘驛二十人,集賢院能書六人、裝書十四人、造筆四人……外官直考者,選同京官。其前官及常選人,每年任選。若散官、三衛(wèi)、勛官直諸司者,每年與折一番。)⑧李林甫等:《唐六典》卷2《尚書吏部》,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35頁。
這是關于唐代直官制度最為詳細的記錄,其中明確記載了官府書直的設置情況。集賢殿書院書直及寫御書一百人包括從秘書省、昭文館調撥的書手、從民間招募的能書者以及前資、常選、三衛(wèi)、散官以及五品以上子孫,“各有年限,依資甄敘”。朱元昊墓志題為“中大夫行盛王府諮議直集賢院”,即為書直。又見《唐故汝州魯山縣丞司馬府君墓志銘并序》末題“文林郎前恒王府參軍直集賢院張文哲書”⑨《唐故汝州魯山縣丞司馬府君墓志銘并序》,周紹良主編:《唐代墓志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842頁。,張文哲亦為集賢院書直?!皶薄钡某淙握咭话闶且苑乾F(xiàn)任職事官即未登朝官為主,包括散官、衛(wèi)官、前資、常選等等,以驕人的書法技藝充直,在諸省館“從事專業(yè)技術極高的日常工作,制度改作、或舉行重大的科技文化活動時,直官不但參與,而且還是實主其事者”(10)李錦繡:《唐代制度史略論稿》,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6頁。。集賢院書手“皆經(jīng)御選”的特殊選拔方式,更加說明其書法之精到,正所謂“尤精翰墨”“工翰而進”?!杜f唐書》卷九十七載唐代書法家鐘紹京,初為司農(nóng)錄事,以工書直鳳閣,(11)《舊唐書》卷97《鐘紹京傳》,第3041頁。書直的書藝水平可見一斑。
從史書以及敦煌寫經(jīng)可見秘書省和集賢院書手的主要職能是擔任儒家典籍、宗教典籍以及類書的抄寫。書手的設置即源于唐官府對圖書文化事業(yè)的重視。自唐建國(618)始,官方組織書手的大規(guī)模抄書活動就有四次。高祖武德五年(622),秘書監(jiān)令狐德棻曾“奏請購募遺書,重加錢帛,增置楷書,令繕寫,數(shù)年間,群書略備”①《舊唐書》卷73《令狐德棻傳》,第2597頁。,楷書即所謂秘書省書手。太宗貞觀年間“選五品以上子孫工書者為書手,繕寫藏于內庫”②《新唐書》卷 57《藝文志》,第1422頁。。從唐代中央官府圖書抄寫活動來看,書手每次寫書的數(shù)量相當大?!缎绿茣に囄闹尽吩浴安貢?莫盛于開元”,開元年間,兩京圖書12596卷,再加《新唐書·藝文志》補入的28469卷,僅此就高達4萬之余,作為掌文獻抄寫職能的秘書省書手、集賢殿書手,在唐代官府圖書事業(yè)中起到重要作用。
唐代是中國歷史上宗教的大發(fā)展時期,宗教典籍的編譯、整理與抄寫工作也達到歷史最高峰。始于太宗貞觀三年(629)終于憲宗元和三年(808)的官方書手寫經(jīng)活動共繕寫佛經(jīng)372部2159卷③參見曹之:《中國印刷術的起源》,武漢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67頁。,足可見書手的抄寫之功。敦煌寫經(jīng)末尾題記即有多處關于書手的記錄,如斯0036《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尾題)題記略云:“咸亨三年(672)五月十九日左春坊楷書吳元禮寫”;斯0456《妙法蓮華經(jīng)卷》第三(尾題)題記略云:“咸亨五年(674)八月二日左春坊楷書蕭敬寫”;斯0513《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尾題)題記略云:“上元三年(676)閏三月十一日左書房(春坊)楷書歐陽玄(悊)寫”。④施萍婷主撰稿,邰惠莉助編,敦煌研究院編:《敦煌遺書總目索引新編》,中華書局 2000年版,第1頁、第 15頁、第17頁。目前所見唐代官方寫經(jīng)題記多為門下省、左春坊、弘文館、秘書省書手以及其他群書手,集賢院書手在寫經(jīng)題記中非常罕見,據(jù)《中國古代寫本識語集錄》《敦煌遺書總目索引新編》記載的秘書省書手有蕭敬、賈敬本、孫玄爽、田玄徽等,此六方墓志所見秘書省、集賢院書手可與敦煌寫經(jīng)題記互補,作為書手研究的重要史料。
從書手墓志文來看,秘書省書手亦參與重要公文的抄寫。據(jù)丁范《大唐故登仕郎丁君墓志銘并序》載:“每國有綸冊,命君濡翰,累侍簪橐?!薄熬]冊”即指皇帝詔書,唐代皇帝詔書包括冊書、詔、敕,總名曰詔,天后天授元年,以避諱,改詔為制。“凡王言之制有七:一曰冊書……二曰制書……三曰慰勞制書……四曰發(fā)日敕……五曰敕旨……六曰論事敕書……七曰敕牒……皆宣署申覆,然后行焉”⑤《新唐書》卷 47《百官》二,第1210頁。。大量一般性質的文書抄寫,由令史、書令史負責,唐人亦多稱令史、書令史為“案典”或“案吏”。令史、書令史選拔雖然亦重視書法,但較官府書手對書法的嚴格甄選,水平差距很大。因此,涉及王命、王言的重要公文,通常選派書法高超之書手進行抄寫?!袄凼挑㈤摇?指皇帝近臣的侍筆生涯。顏師古曰:“橐,契囊也。近臣負橐簪筆,從備顧問,或有所紀也?!雹蕖稘h書》卷69《趙充國辛慶忌傳》,第2994頁。有此殊榮可記錄王命王言的書手通常出自門下省、中書省?!杜f唐書》卷四十三《職官》載門下省起居郎下有楷書手三人。⑦《舊唐書》卷 43《職官》二,第1845頁。起居郎下設楷書手與其執(zhí)掌起居注需大量的書寫職責有關。起居郎是掌錄天子言行法度的記注官,“和墨濡筆,皆即坳處,時號螭頭”⑧《新唐書》卷 47《百官》二,第1208頁。。朝堂之上的現(xiàn)場記錄事關重大,由起居郎親自記錄,退朝之后的大量書寫便交由楷書手負責。起居注是撰修實錄與國史的最基本的依據(jù),經(jīng)由起居郎、起居舍人編撰,再經(jīng)楷書手抄寫后交由史館編修國史。又《新唐書》卷四十七《百官》“中書省”條載:“起居舍人二人,從六品上。掌修記言之史,錄制誥德音,如記事之制,季終以授國史。有楷書手四人,典二人?!雹帷缎绿茣肪?47《百官》二,第1212頁。中書省楷書手除了記事之抄以外,還承擔各種詔敕的抄寫。普通的秘書省書手專職圖書典籍的抄寫,而丁范之所以能秉筆善錄王言,與其高超的書法技藝密不可分。志文稱丁范書法“不唯草圣,獨許張芝;孰云善隸,見推程邈”,將其書法技藝與前代草圣和隸書創(chuàng)始人相提并論,雖有諛墓之嫌,但其書寫水平之高確為事實。
總之,書手職事的明確和細化反映出唐代職官制度的完善。不同稱謂的書手任職機構和職事各有差異,并不能簡單地以抄書概括。書手以書為技,終年伏案,各司其職。以抄書為例,唐代書手抄寫書籍繼承了漢魏以來講究書法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尤其以官府寫本為最。加之書手甄選十分嚴格,皆為書法優(yōu)良者,因此其抄寫本頗具價值,精抄細校的圖書經(jīng)文往往作為皇帝贈賞,傳于天下,一定程度上起到傳道教化的功用。
唐代常貢之科,有秀才、明經(jīng)、進士、明法、書、算六種;其次是流外入流。倘若以門蔭入仕,則須先授親、勛、翊衛(wèi)后,六番隨文武簡入選例。見于史載的書手入仕途徑雖有門蔭、科舉及官府征召、募傭等,但因例證缺乏,難以深入考察。而六方書手墓志詳細地記錄了書手釋褐、入仕、遷轉、考課等信息,是研究書手仕進之路的珍貴資料。通過比較六位書手的官宦履歷發(fā)現(xiàn),雖然同由書手一職起家,但仕進之路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路徑。①六位書手中,楊感早卒、胡恪為官兩任(靈州懷遠縣主簿、長澤副監(jiān))、丁范僅以登仕郎一勛官為終,代表了兩種類型的仕宦經(jīng)歷,但因志文記載簡略,茲不做詳細考察。
據(jù)志文可知,王基等六位書手基本都是在弱冠之年因高超的書法技藝和書法修養(yǎng)被召為書手?!缎绿茣肪砦迨摺端囄囊弧份d:
貞觀中,魏征、虞世南、顏師古繼為秘書監(jiān),請購天下書,選五品以上子孫工書者為書手,繕寫藏于內庫,以宮人掌之。②《新唐書》卷 57《藝文志》,第1422頁。
《唐六典》卷九載集賢殿院書院:
書直及寫御書一百人,(開元五年十二月,敕于秘書省、昭文館兼廣召諸色能書者充,皆親經(jīng)御簡。后又取前資、常選、三衛(wèi)、散官五品已上子·孫,各有年限,依資甄敘。至十九年,敕有官為直院也。)③《唐六典》卷9《中書省集賢殿書院》,第280頁。
從以上兩則史料可以看出初唐至中唐各機構書手選拔方式的差異和變化。初唐時期秘書省書手通過門蔭選拔;玄宗朝集賢殿書院書手或調撥于秘書省、昭文館,或來源于散官五品以上子孫及三衛(wèi)、前資、常選等,實際隱含了唐代入仕的基本路徑:門蔭、雜色入流、科舉,可見書手出身的多樣性。
書手門蔭的具體途徑為弘文館生徒和三衛(wèi)?!短屏洹份d:“貞觀元年,敕見任京官文武職事五品已上子有性愛學書及有書性者,聽于館內學書,其法書內出。其年有二十四人入館,敕虞世南、歐陽詢教示楷法?!雹堋短屏洹肪?8《弘文館》,第 255頁。弘文館學生的選補,其資格限在“皇宗緦麻已上親,皇太后、皇后大功已上親,散官一品、中書門下三品、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六尚書、功臣身食實封者,京官職事正三品、供奉官三品子孫,京官職事從三品、中書黃門侍郎子”⑤《唐六典》卷 8《弘文館》,第 255頁。。這一規(guī)定反映的大體是開元時期的制度,入學資格等級限制非常嚴格。但在唐初,鑒于太宗重視書學發(fā)展以及大規(guī)模修書的需要,國子諸學入學資格的限制逐漸放寬。弘文館生徒的入選資格放寬到現(xiàn)任京官文武職事五品已上子,選成績優(yōu)秀者入館。唐太宗甚好書法,萬機之暇留心翰墨,而且十分重視書學發(fā)展,大力推行書法教育。弘文館掌“教授生徒”,亦有“詳正圖籍”之責,因此唐初弘文館學生以學書為主,兼修經(jīng)籍。館生在學成后,其中一部分便轉化為從事檔案文書抄寫、圖籍抄校的書手,這與貞觀時,魏征、虞世南、顏師古為秘書監(jiān)監(jiān)修圖書而選五品以上子孫工書者為書手的史實正好相吻合。
三衛(wèi)作為皇帝和太子的侍衛(wèi),是高級官吏子孫以門蔭出身的主要途徑,唐前期政治勢力變化加速,高官輪流而作,雖王公貴族的范圍和高級官員的設置數(shù)額基本固定,但擔任過高級官員的人數(shù)卻很多,在遷授左右監(jiān)門直長和太子監(jiān)門直長之外,其能文能書者充書直及御書手。如三衛(wèi)根據(jù)品級的不同完成番上(輪番到京師服役)或納資之后,參加兵部的校試,“有文,堪時務,則送吏部;無文,則加其年階,以本色遷授”①《唐六典》卷5《尚書兵部》,第155頁。。
前資是指因考滿或其他原因停官待選者。唐代官員都有官資和任期,每任一官即有一個相應的官資等級,任期則常有四考,“四考中中,進年勞一階敘。每一考,中上進一階;上下二階,上中以上及計考應至五品以上奏而別敘”②《新唐書》卷45《選舉志下》,第1173頁。。一年一考,四考就是任期四年,任滿之后,受代停職待選。而常選是唐代開科取士之途徑,與制舉和“學館”構成唐代科舉的三個系統(tǒng)。常選科目主要為“明經(jīng)系列”和“進士系列”。唐代科舉制度完善,士人有了常選資格,循資授任,按照任官的年限便可逐級上升,盡管提升速度很慢,但只要沒有罪愆,都是有升無降。
墓志所見書手以門蔭入仕者占多數(shù),顯示了唐代書手選拔重門第出身的特殊性。書手多選自五品以上官員子孫,如袁公瑤之父袁處弘,官至舒州刺史(正四品下),再如楊感之父楊植,官至開府正議大夫(文散官,正四品上)。兩位書手“德高其門,宜哉有后”,因門蔭召為秘書省書手。此外,也有書手來源于下級官員子孫,如胡恪之父胡道感,皇朝左三衛(wèi)武騎尉(勛官從七品上)。又《大唐故左衛(wèi)翊衛(wèi)武騎尉王府君墓志銘(并序)》載麟臺御書手義端,其父王行威授左衛(wèi)翊衛(wèi)(正八品上),皆是以下級官員子孫門蔭入秘書省書手之例,屬低層蔭任。
另書手王基之父王孝政,“隋秘書郎、越王東閣祭酒;懸鏡曲臺,校書延閣”,其家族雖“四代三公之蔭,與隋歷而俱亡”,王基仍然在弱冠之年擢為書手,成“一臺二妙之奇,共唐朝而□立”?!耙慌_二妙”原指同在尚書為官的晉代書法家尚書令衛(wèi)瓘與尚書郎索靖。王基父子也因先后入職秘書省而獲此美譽。志文載王基“年十有四,以貞觀十一年(637)擢為蘭臺書手”,年齡有誤。后文載王基“春秋七十有六,以長壽元年(692)十月二日卒于私第”,以此倒推,貞觀十一年王基已然弱冠之年。而唐人入仕,基本在二十歲上下,志文稱王基十四歲入蘭臺或是出于褒揚之意,或是書寫行狀時因年久記錯。
書手獲得出身途徑后,就有了做官的資格,成為所謂“合入官者”?!凹t院御書手百人,史館典書、楷書四十一人”,皆為入官之門戶。③《新唐書》卷45《選舉志下》,第1180頁。有了書手出身后,釋褐仕進必須經(jīng)過由吏部和兵部主持的銓選,積勞累考后入流。④按唐制,具有資蔭的五品以上官的子孫及品子,必須在一定期限內輪番擔任某種雜役,或者交納一定數(shù)量的錢財納資代役。任役或納資期滿后,再經(jīng)吏部等選拔,才能授予官階。據(jù)《唐會要》卷六十四《史館雜錄》下元和十四年六月史館奏集賢殿書手長上,五考放選;弘文館書手分番,八年放選。王基貞觀十一年(637)擢為蘭臺書手,十八年(644)隨牒授岐州岐陽縣尉,正是八年一考。關于書手考課詳見拙文《唐代書手探微》,《齊魯學刊》2009年第1期。賴瑞和先生總結了唐人釋褐后入官的兩條路:一是到州府任參軍,或在外縣任縣主簿或縣尉。二是留在長安京城任校書郎、正字。第一條路比較普遍,第二條路則可能需要更高的資歷。唐人一般重京官,輕外官。因此,校書郎和正字的地位,又比外州府參軍、外縣主簿和縣尉等更為清貴。⑤賴瑞和:《唐代基層文官》,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4頁。書手流外入流的仕進之路,亦可分為由地方到中央遷轉和留守京城本司內遷轉等。
1.由地方到中央升遷。書手以州府參軍、縣尉釋褐完成從地方到中央的遷轉。如《大周故前尚方監(jiān)兼檢校司府少卿中山縣開國伯王公墓志銘》載秘書省書手王基的遷轉過程:以貞觀十八年(644)隨牒授岐州岐陽縣尉(從九品上)至咸亨元年(670)授宋州司法參軍事,為仕進的第一階段。26年間經(jīng)歷四次遷轉,從低品級次畿縣尉升至望縣縣丞,再升至望州府參軍事(從七品下)。以守司府寺主簿(時間不詳)至永昌元年(689)除尚方監(jiān),為仕進第二階段,即從九寺到三省再到五監(jiān)的遷轉過程,其間伴有多次低職高就,如第一次,“以四年制除□事郎,守司府寺主簿”,司府寺即太府寺,為中央九寺之一,“守”意味著低階高就,所以“□事郎”之品級應該在主簿之下,又加宣義郎(文散官,從七品下)。第二次,“以永淳二年除朝散大夫(文散官,從五品下)、守都水使者(正五品上)兼檢校左右藏出納”?!皺z校”意指以他官派辦某事,即以都水監(jiān)使兼任司農(nóng)寺國庫左藏、右藏出納之事,封中山縣開國男(開國縣男,食邑三百戶,從五品上)。王基宦途總計四十五年,歷官十一任,除去丁憂,幾無守選時期,任地方佐官“毗贊有方、造理無滯”,進入中央則“諤諤當官,孜孜奉法”,仕途平順。
2.由地方到中央環(huán)復升遷。如《大周故中大夫行司禮寺恭陵署令袁府君墓志銘并序》載蘭臺書手袁公瑤,初牒青州司功參軍事(從七品下)。司功參軍事是唐代州府佐官,與倉、戶、兵、法、士等參軍構成六曹行政系統(tǒng)。一般是士人的第二任、第三任官,袁公瑤由書手起家即出任,較為少見。此后,從唐州桐柏縣令升至滑州衛(wèi)南縣令、杭州錢塘縣令(從六品上),由地方上州中縣令遷上州上縣令是為仕進的第一階段;又以朝散大夫(從五品下),制授尚方監(jiān)丞(從六品下),旋即拜洛州武泰縣令(正六品上),從五監(jiān)轉為九寺再拜京畿縣令是為第二階段;制優(yōu)授太中大夫(從四品上)、行司禮寺恭陵署令(從五品上)為第三階段,“制優(yōu)授”與“制授”意思略同,“優(yōu)”有特許、優(yōu)待之意,因此得以較高品級的文散官太中大夫行級別較低的司禮寺恭陵署令。袁公瑤以州府佐官釋褐,歷任官職大都是擁有實權的行政長官,最終授予從四品上文散官。
袁公瑤釋褐官明顯高于他人,與其高門貴胄出身不無關系。在后續(xù)的遷轉過程中,袁公瑤與王基一路高升,階秩與職位晉升五品以上。按唐制,五品以上官皆由中書門下選授,皇帝任命,并可享受穿戴緋色公服、佩銀魚袋待遇,正如墓志所言“名金籍,腰銀綬”,集加階、加職、加勛、加爵于一身,雖歷任官職并非清官之列,但比起沉跡下僚,代滿不仕的胡恪以及僅授勛官登仕郎的丁范而言,人生際遇高低立現(xiàn),間或反映了不同的仕進道路。
3.中央機構內部遷轉。如《大唐故中大夫行盛王府諮議直集賢院朱府君墓志銘并序》載集賢書手朱元昊,釋褐官為左衛(wèi)翊一府兵曹參軍(正九品上),尋轉工部主事(從九品上)、尋授門下主事(從八品下),又遷門下錄事(從七品上)、少府監(jiān)丞(從六品下)、上柱國(勛官,比正二品),尋加朝散大夫(文散官,從五品下),除盛王府諮議(正五品上),累加中大夫(文散官,從四品上),雖歷經(jīng)七次遷轉,四次進階,始終在集賢任職。集賢院直官分有品職官和無品職官,朱元昊任流外書手,進階為無品秩書直,要加一系列階官如兵曹參軍以及中央各級職官寄祿官銜,其真正的執(zhí)事仍在集賢院。如朱元昊這種“以他官任某官”的現(xiàn)象多見于史館、弘文館、集賢殿書院、翰林院中的“專業(yè)型的士人文官”①賴瑞和:《唐后期一種典型的士人文官——李建生平官歷發(fā)微》,詳見杜文玉主編:《唐史論叢》第17輯,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34頁。。正如清代史學家錢大昕所言:“翰林學士、弘文、集賢、史館諸職,亦系差遣無品秩,故常假以它官。有官則有品,官有遷轉,而供職如故也。”②錢大昕著,方詩銘等校點:《廿二史考異》卷58《舊唐書》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849頁。這些專業(yè)型的官職最大的特點即在本機構、本體系內部長期任職,甚者不得遷轉他途。如朱元昊從書手起家后,始終“自卑位不離于書府”;又如書法家徐浩,初為麗正殿校理,后拜集賢殿學士,前后于集賢殿任職約二十三年;③《舊唐書》卷137《徐浩傳》,第3759-3760頁。詳見朱關田:《唐代書法家年譜》,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60-279頁。再如書法家史維則任集賢校理,于集賢殿任職三十余年。④詳見《職官分紀》卷15《集賢校理》,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382頁;陳思纂:《寶刻叢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01頁。朱元昊雖在書法史上籍籍無名,但能與著名書家一樣直集賢院數(shù)十年,可見其書法技藝之精,亦從側面反映出唐政府對于專業(yè)人才的控制和禁錮。
以往的書法史研究,書手基本被視為特例和附屬,學者關注更多的是其書法作品表象而非背后成因;關注的是書手個人而非群體面貌,其書法作品背后所包含的出身仕宦等背景因素并沒有得到真正的挖掘。現(xiàn)所見六方墓志雖然數(shù)量有限,卻反映出書手不同的仕途遷轉過程。同為書手出身,仕進之路和人生際遇迥然有別,足可見書手群體仕途發(fā)展的復雜性。書手選拔途徑較為多元,門蔭是其獲得出身的重要途徑,擅長書法是其獲得出身的必要因素。上至五品以上子孫、下級官員品子,下敷普通的能書士人,皆可成為書手。書手從流外無品升遷到從九品上階乃至從七品下階起家終至五品高官;從無權胥吏到地方高級僚佐、行政長官、中央中級普通官員;從吏部、兵部常選到直接由皇帝提名授任的“制授官”,雖職輕位卑,確為唐代善書士子起家、釋褐之好出路。
與“起家之良選”①《通典》卷26《秘書校書郎》,第736頁。的校書郎相比,書手在唐官署中的設置以及定員人數(shù)遠超于校書郎和正字的總和。據(jù)賴瑞和先生的統(tǒng)計,校書郎、正字的定員總共34員,而書手僅集賢殿即有100人,加之秘書省、弘文館、著作局等總數(shù)在183員。書手經(jīng)過一系列選拔得以入流之后,不論中央各臺省府寺,還是地方刺史縣令,皆可以通過流內銓敘任。書手與不同品級的校書郎和正字,在釋褐之初具有類似的仕進之路,但在往后的仕途遷轉過程中呈現(xiàn)出較大差異。究其原因,與唐代選官的清濁之別有密切關系,反映了唐人對二者入仕的社會認同差異以及門蔭制度的衰落。陳寅恪先生曾言:“唐代社會承南北朝之舊俗,通以二事評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與仕而不由清望官,俱為社會所不齒?!雹陉愐?《元白詩箋證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12頁。由此可見,唐代社會關于入仕的心態(tài)即以擔任清官為榮。書手以流外入流,即在“冗濁”之路遷轉。按唐制,非清流出身之輩,若無特殊原因,絕無轉入“清官”“清望官”之可能。如“有從勛官、品子、流外、國官、參佐、視品等出身者,自今不得任京清顯要等官”③《通典》卷 19《職官》一,第 472頁?!俺錾砣胧?既有殊途,望秩常班,須從甄異,其有從流外及視品官出身者,不得任前官”④《唐會要》卷 75《雜處置》,第1359頁。等敕文明確禁止流外出身者不得出任京清顯要官。墓志所見書手王基、袁公瑤等雖官至中央各寺監(jiān)五品上,較之同品階“文人之華選”的中書舍人等,并非清貴之資??梢哉f,唐代書手入仕前景遠不如科舉入仕者,由于其吏職出身,躋身高位者未見繁多。
此外,書手的選拔除去出身因素,書法才能是朝廷考慮的最主要因素。書手對于唐代書法生態(tài)的建構作用巨大。首先,書手之于典籍、公文、碑銘的抄寫,是唐代書法活動的重要構成部分;其次,書手的抄寫是制度化的規(guī)范書寫,亦是唐代書法“尚法”風潮的最直觀體現(xiàn);再次,書手出任地方官之后,參與當?shù)貢ɑ顒右餐苿恿颂拼鷷ǖ牡赜騻鞑ァ值娜胧?不僅僅是人員遷轉的政治活動,更是蘊含著書法藝術繼承與傳播的文化活動。唐代書法的繁榮昌盛,固然首先要重視那些載于史冊的書法家,但也不能忽視名不見經(jīng)傳的書手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他們的書法或是走入仕途的“快捷方式”,或是聊以生存的實用工具,但是出自他們之手的不少作品亦堪稱杰作,無名的書手也可以創(chuàng)造出頗具藝術價值的書法。書手以“書寫者”和“官吏”的雙重身份,在帝王將相、精英名家的俯視下,默默無聞地在中國書法史、文化史上書寫下不可磨滅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