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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姨

    2020-02-25 14:13龐鋒
    紅豆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四叔糧票村里人

    龐鋒

    十三姨家什么時候住到我們村上,沒有人能說清楚。

    有人說是荒年逃難到此的是外來戶,也有人說十三姨的男人姓卞,排行十三,家里娃多養(yǎng)活不起,就流落到了我們這里。在泥河岸上打了三間窯洞,挖了一口井,又開墾了幾畝荒地,就開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入社歸隊后,她家才算有了真正的戶口。因為是外來戶,十三姨家跟外界又沒有什么聯(lián)系,以至于村里人沒幾個認識的,她一家人住的是窯洞,村里人都管他們家叫“卞家窯”。

    爺爺在禮泉河岸上開墾了幾畝荒地,種一料子小麥、一料子玉米。家里的口糧欠,還指望著這些拾邊地能多打些糧食。有時候,我也跟著去玩,干活累了,爺爺就讓我去十三姨家打水喝。十三姨有兩個兒子,大的叫勝利,老二叫備戰(zhàn)。勝利跟備戰(zhàn)年齡相差很大。我第一次去“卞家窯”就沒見過他,聽說不是十三姨親生的,很早就當(dāng)兵走了。小時候我愛串門子,常去她家窯洞里找備戰(zhàn)玩。小孩子家生性好奇,十三姨走路的樣子好奇怪,一雙小腳與她的身子極不協(xié)調(diào),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即使站在原地兩只腳也左右來回停不下來。

    備戰(zhàn)九歲那年下河游泳,一個猛子扎進河里,就再也沒上來。他爹去趙鎮(zhèn)買牛,回來半路上神思恍惚,又不幸出了車禍。一年家里發(fā)生兩次變故,讓十三姨整日以淚洗面,腦子受了刺激,就更少出門了。后來我跟爺爺偶爾去拾邊地干活的時候,還過去看看十三姨,順便嘮嘮家常。一直到中學(xué),那塊地因為附近的工廠偷排污水,土地板結(jié),已經(jīng)長不出什么莊稼,便開始荒在那兒了。又過了一年,就聽說被村里人承包了去,辦了個磚瓦廠。至此,我也就很少再去“卞家窯”了。

    我家對門的黑娃人都拿他當(dāng)瘋子,有人親眼見他跟狗搶饅頭,覺得他腦子肯定病得不輕,便慫他叫狗剩,大家就這樣叫開了,狗剩的名字便取代了他原來的名字。我不喜歡狗剩,但他老愛搭理我,拿他沒辦法。

    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路過村口,狗剩站在那棵歪脖子樹下對我說,十三老婆死了。我啐了他一口唾沫說,呸!你胡說啥,不僅我沒把他的話當(dāng)真,就連村里的人路過聽到了,也認為狗剩說話沒個正經(jīng),凈胡說!

    回學(xué)校的路上下了大雪,眼皮也跟著跳了一路。雪越飄越大,融化了大地上所有的喧囂。我想,難道狗剩說的是真的?我在學(xué)校僅呆了三天,雪也斷斷續(xù)續(xù)地下了三天。第四天我終于忍不住了,就步行二十里地從學(xué)校趕回家。剛剛進村的時候,又碰見了狗剩,他說,十三老婆真的死了,我親眼看見的,連耳朵都沒有了。

    我被釘在原地,突然一股氣流扼住了咽喉。復(fù)咽了口唾沫,舌頭麻麻的,一手心的涼汗。我站在東關(guān)街上,感覺整條街都回蕩著紙錢唰唰作響的聲音,如秋風(fēng)卷起滿地的落葉。

    四嬸在門口抱柴禾。十三姨沒了?我撣了撣身上的雪問她。

    嗯。在炕上都硬了好幾天了,等人發(fā)現(xiàn)時,耳朵都讓老鼠給吃了,遭罪喲,造孽呀。四嬸的舌頭仿佛有些短了,聲音明顯發(fā)澀。她悄悄告訴我,你四叔已經(jīng)安排村里人給打墓去了,等雪一停就埋。

    我不知道十三姨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但人確實是死到窯洞的炕上的。有人說十三姨是餓死的,也有人說是凍死的,還有人說是得病死的。自從發(fā)生變故后,十三姨起居都是待在是臥室也是廚房里。都說廚房應(yīng)該是色香味俱全,可十三姨的窯洞里只吊了一口鍋,桌上放著一只空碗,里面什么都沒有。整個窯洞死寂般寧靜,連空氣都凝固了。

    我回到村里的第二天,就見勝利帶著一個女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回來了。一進村,那個女人便挖了心似的哭。她先是拖著長音調(diào),并伴以抽噎聲,接著聲調(diào)由低放快,轉(zhuǎn)換時又由高放慢,哭得天昏地暗,肝腸寸斷。勝利不勸反倒沒事,一勸更帶勁了,尋死覓活,捶胸頓足,剛被拉開,又往靈堂跟前撲去……

    四嬸聽說勝利回來了,擠進人群,不由分說抄起一根燒火棍就扔過去就罵,狗日的,我叫你哭!你把你媽撂下不管,自己倒好,吃得牛高馬大肩寬腿粗的。她微微吊起眉來,眼睛忽而張開,虎著臉說,快給你媽敬飯去,世上沒有后悔藥!老早干啥去了?現(xiàn)在人都沒了,哭頂個啥用!人群中也有人竊竊私語,人活著,不孝順,死了哭給誰看?勝利只是跪在地上嚶嚶地哭,不肯起來。四嬸在村里屬于能人,男人又是村干部,她這樣一折騰,就沒有人再敢上前去扶了,任他哭。村里的幾個老人,站在那里,眼里也跟著汪淚。

    叫勝利回來的那個人,這時急急忙忙領(lǐng)來幾個穿制服的人。他悄悄把四叔拉到一邊,在耳邊嘀咕了幾句。不知道四叔兩口子又說了些啥,只見四嬸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半晌兒愣在那里。而后她趕緊上前拉跪在地上的勝利,說娃呀,你快起來——快起來呀——

    其中一個穿制服的人就說,十三姨的兒子已經(jīng)在前線不幸陣亡了,他倆是勝利在戰(zhàn)場上救的一個戰(zhàn)友和他新過門的媳婦。大家這才明白。四嬸說,難怪我看著有些不像呢。

    穿制服的人又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勝利英勇獻身快一年了,他戰(zhàn)友知道十三姨心臟不好,怕她心里一時半會接受不了,就先刻意隱瞞著,想找個機會再說。但一直都是每月按時給家里寄錢和糧票,誰知道咋會發(fā)生這種事呢?勝利為了救他,搭上了一條命,他這個戰(zhàn)友的命是保住了,但一條腿卻給炸沒了?,F(xiàn)在他的一條腿是假肢!退役后被安排在四零八廠上班。

    ???!人群中發(fā)出噓唏聲,然后我注意到一雙雙濕漉漉的眼睛。

    后來聽人說,在十三姨的炕席下面發(fā)現(xiàn)一包發(fā)黃的紙,里面有120塊錢和30斤糧票。攤開那張紙,密密麻麻畫了很多道杠杠,像是記錄著什么。有錢和糧票,十三姨咋就舍不得花呢?大家猜想,她省吃儉用,或許是要給他兒子攢錢,留著以后娶媳婦用。

    十三姨走后,“卞家窯”就徹底空了,那三間黑窯洞前,柿樹葉子黃了又綠,綠了又黃,熟透的柿子落了一地,再也沒人再去注意這么一個小地方。

    前年冬天,我返鄉(xiāng)時開車路過,又去了一趟“卞家窯”。當(dāng)年的窯洞已經(jīng)塌了。站在禮泉河邊,腳下就是她家的窯洞。望著平靜細瘦的溝底和覆蓋它的殘雪,岸邊密密麻麻的蘆葦蕩和草棵在風(fēng)里搖曳,像是刻意擺下的一局生存與死亡的殘棋。

    我躑躅于窯背上,連抽了兩根煙,然后才順著旁邊的岔道小心進到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那只粗瓷老碗,引起了我的注意。待我從浮土中取那碗時,碗裂成了兩瓣。我呆呆地杵在那看著裂成兩瓣的碗,手輕輕地抖動著撿起來,眼里隱約泛起淚花……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十三姨是否知道,自己會在那樣的冬日里死去。這個一生宿命的老人,離開前居然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也沒有留下任何遺產(chǎn),她把所有的悲傷和痛苦獨自帶走了。人一輩子睡不過一席炕,穿不過五尺衣,吃不過一碗飯。這只殘破的碗,盛不了多少清水,卻飽有辛酸,不見碗落淚,但見人悲歡。

    其實生命也如同這碗,是個無止境的圓,它來自于土,復(fù)歸于土。什么時候,這只碗才能回到當(dāng)初的溫暖?

    責(zé)任編輯? ?藍雅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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