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PI
《硬顎.32-1》,2020
“做一件特別當代藝術的裝置作品”,2008年,剛剛畢業(yè)的何翔宇就是帶著這樣樸素的想法,開始實施“可樂計劃”。相比較可口可樂logo本身的消費符號和藝術史上的重重出鏡,何翔宇選擇了可飲用的充滿氣體的甜味褐色液體本身作為切入點,用一周的時間確定方案,用月余的時間完成冰凍、烘干等實驗,用一年半的時間消耗了127噸可樂——這也是他所生活的小城一年的可口可樂銷量。從指向到物本體的轉換顯然是奏效的,這場以身體與時間的多重消耗完成對物消解的計劃獲得了廣泛關注。
當所有在熬煮中留下的空瓶和黑色渣滓被鄭重其事地陳列于透明盒子之中,那些莊嚴肅穆的陳列似乎已經(jīng)完成了從行動到作品的終結,但透過安靜的殘骸,不禁讓人回味的是那時浩浩湯湯的一個“大”計劃。如何獲得這數(shù)百噸的可樂,如何面對過程中可樂及工具的雙重消耗,如何將遺留物本身更為精確地轉化為作品,無疑,從計劃之初,何翔宇便選擇了一種頗為艱難的方式。面對鋪陳開來的巨大系統(tǒng),何翔宇站在了計劃管理者與實施者的交叉路口,這也為其之后的創(chuàng)作鋪設了延伸的軌跡。
出于對“可樂計劃”這般大型方案的未竟討論,2011年到2013年,四個月對T34坦克的測量,35個工人,工作近兩年,350-400張全尺幅牛皮,50000米臘線,完成物重兩噸多,在“坦克計劃”中,他加強了計劃實施中的精確性,與“可樂計劃”不同,計劃本體的嚴格性完成了在各個環(huán)節(jié)的蔓延,“可樂計劃”中對物的調集,已經(jīng)不再成為計劃中隱匿的核心,而是更為專注于實施環(huán)節(jié)的理性化。從測量、裁切到縫制,都嚴格依照圖紙,在理性的數(shù)據(jù)支撐下,進一步推進了計劃中的完整性,完成了流水線式的規(guī)劃,盡管其目的是完成一件不可復制的產品。
在對復雜機械的準確復制后,皮革不是為了成為坦克而存在,而是充當了鋼鐵武器的外衣,在沒有內部填充的處理下,空虛地癱軟,僅靠皮革作為物的硬度支撐,將坦克原本的攻擊性完全抽離。不得不說,有些負隅反抗的悲傷,坦克不再作為武器或是舊時戰(zhàn)爭的指代物,而是歸于物本身。包裝的外套是價值低廉的保護物,通過皮革的演繹方式,將本無價值的過程放大,在體量與過程的多重支撐下,轉化本身即為成立。
在龐大的計劃之外,同樣需要思路的切換,何翔宇有意訓練對日常看待物的方式,在之中尋找并完成物質與形態(tài)的單一對應的轉換關系。從“可樂計劃”之中,他便開始單件作品的創(chuàng)作嘗試,視其為另一種方式的休憩之事。“涉及到單件的裝置作品,就很具體會涉及到選擇何種材料去呈現(xiàn)觀念本身?!痹诓灰泽w量支撐的前提下,何翔宇顯然已經(jīng)不滿足于可口可樂這種日常物的指代,以象牙、黃金、毒品等非常規(guī)材料舉重若輕地直接介入作品的創(chuàng)作。
材料本身帶來的視覺與話題性的多重沖擊是計劃之中的,其背后往往暗藏著對于社會價值體系的隱喻,那些隨之而來的貪婪、犯罪、血腥以一種詭計的方式藏在作為材料介入的作品之中,卻保持了表皮的平靜。何翔宇不避談最初對于材料本體所帶來的刺激本身的關注,盡管他很快就拋棄了這種想法,但在作品內部的構成之中,也絕非單純對物的挪用。《完了》中象牙與手銬的對應,本身就回應了社會存在對既存法規(guī)的漠視以及所謂約束的悖論。而黃金成為蛋托本身,更是從根本上完成了對物價值的顛覆,黃金作為永恒硬通貨的存在,被演繹成為生命本體所需蛋白質的保護物。原本貴重的材料本身并非出自對作品價值的所謂“加持”,而是如何在平靜之中完成深意的可能,不調侃不憤怒,在不動聲色中成為啟發(fā)連鎖思考的源頭,而非結果的終結。
時至今日,何翔宇回看過去的創(chuàng)作,“形式與內核有關系,但不一定是成正比的關系,輕的形式可以有很重的內核,反之亦然。形態(tài)和材料之間也是類似的動態(tài)關系,它們天然地互相聯(lián)系,彼此造就又彼此限制,但我要做的就是打破和重組它們之間的天然聯(lián)系。”
大約是在2012年,彼時的何翔宇還未能流利地講英語,卻在一次前往美國參與展覽的途中,遇到了現(xiàn)在已是妻子的韓裔女孩。兩人雖未能流暢交流,卻一見鐘情。然而在初次熱鬧的家庭聚會上,當親友們熱絡地用英語或韓語你一言我一語,唯有何翔宇只能無聊地坐在角落里。百無聊賴中,何翔宇用舌頭舔舐口腔中濕潤而起伏的上顎,展開了同自己的對話、游戲。對這則故事的引用并非意在提供一則供人玩味的八卦,而是提示“口腔計劃”所隱含的一個繞不開的基底:即便最為親密無間之人,仍有難以避免的無法溝通和不能理解,甚至處于孤立無援中,而這該是多么難耐的尷尬和傷痛。
從檸檬計劃到口腔計劃,這場持續(xù)如此之久的創(chuàng)作,或許在某個潛在的層面上,亦是一場面對語言性、社會性孤立造成失語時的(自我)溝通、抵抗、和解與療愈。
在何翔宇看來,這其中不斷的折疊與延展,與生活不無相關。這些年的生活經(jīng)歷給他帶來的感觸之一就是,語言并不是交流的唯一方式,而語言差異也并不是溝通中最致命的隔閡。在此意義上來說,檸檬計劃其實就是在突破語言、文化、時間、空間、學科、思維方式等等各種意義上區(qū)隔的同時,建立一個對知識的全新理解方式的嘗試。檸檬和黃色是兩個極為普通的事物/概念,簡單到不需要語言,只需要圖像,任何人都能明白它們是什么。但是由它們發(fā)散出的事件和觀念所構建出的卻是非常錯綜復雜的圖景,就好比任何一個人看到完全相同的一種黃顏色時,他的情感反應、聯(lián)想到的事物都會是完全不同的,而其原因與他的成長、教育、文化背景、生理狀態(tài)等等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檸檬計劃嘗試做的,就是以兩個點揭示出這樣一張網(wǎng),讓我們重新審視所有看似日常的觀念背后所存在的歧義。Chinese Lemon Picker這個題目并非由藝術家虛構,而是一個真實的歷史名詞。淘金熱過后,大批在美國的中國勞工受生計所迫,去種植園從事本地勞工不愿選擇的采摘檸檬工作,這些廉價勞動力當時就被稱為Chinese Lemon Pickers(摘檸檬的中國人),他們和很多其他中國勞工一樣遭到了大量不公的待遇。這個名詞出現(xiàn)在作品中,并不是“自嘲”,而是一種提示或者回聲;身份和種族也不是“問題”,而是一種狀態(tài),在藝術家看來,希望沒有人會因為它而被困擾,但所有人都應該不斷思考當下為何擁有這些狀態(tài)。
今年,何翔宇和所有旅居海外的同胞一樣,歸國之路漫漫,在經(jīng)歷了長達14天的隔離之后,他迅速地調整進入個展的工作中。在新展“硬腭”之中,視頻、雕塑、平面作品的多重維度朝向著同一個方向,宛如一場失語者的獨白。
雕塑“小男孩”立于被打破的空間之中,新設的門將光引入,藝術家的自述里,那是一個未曾品嘗過可樂的男孩開啟易拉罐的瞬間,雕塑的凝固,放大了無法言說的靜止,手部動作引發(fā)觀者無盡的遐想。如同一個入口處的指引者,進入這一場無聲的靜謐。
1.“硬顎”展覽現(xiàn)場 2.藝術家何翔宇,攝影:Trever Good 3.《家庭》,局部,攝影:孫詩 4.《小男孩》,2020,攝影:孫詩 5.Terminal 3,2016-2019 6.《軟腭18-1》,2020
在展覽高達七米的空間之中,周圍的墻面被四組共80幅口腔繪畫所覆蓋,當進入所有的看似抽象的圖像,仿佛空間被來自口腔的朦朧而占領,尺寸巨大、內容復雜,觀眾如同闖入“口腔”的內部,完成了一場從內之外的觀看。從早期相對具象的描繪和捏造器官的形態(tài),到以某種混沌的顏色表征感覺意象,再到愈加復雜的材料與結構進行塑造,乃至引發(fā)與“口腔計劃”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檸檬計劃”。與其說“口腔計劃”僅僅是一場由感知通往視覺的轉化,倒不妨說這是一個當代藝術版本的個體“洞穴寓言”,一個失語囚徒意欲從“口腔洞穴”出走,試圖理解世界和自我完善的修行。在雙屏影像裝置Terminal 3中,影像記錄和描繪了一群未滿20歲的非洲年輕人來到中國“雜技之鄉(xiāng)”吳橋進修學習雜技的過程。影片的雙屏,如同一個鏡像,于交錯變幻中映照了他們奮力張開的雙臂所觸及的世俗與精神的雙重生活。
臨近影片結尾,那個來自非洲前往中國學習雜技的少年艾蒙和伙伴們獲得了期待太久的掌聲,他們終于可以載譽而歸了。身處“Terminal 3”,異鄉(xiāng)人無法在此停留,但這里才有歸家最快的速度,通往夢想最近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