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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爾山

    2020-02-24 06:56:09巫昂
    青春 2020年2期
    關鍵詞:阿爾山

    巫昂

    年二十九,也就是次日大年三十的那天,索倫高娃約我一起吃飯,那天的氣溫大概零下七度,我猶豫是該打車去還是騎車,或者走路,高德導航顯示,從我的住處到我們吃飯的四川辦事處餐廳只有一點五公里。在猶豫的過程中,試了試滴滴,已經(jīng)沒什么司機接單了,走路又太冷,我只好騎上摩拜。

    貢院東街,從一道一米不到的門穿過去,就是“川辦”的餐廳,門前掛著紅燈籠,一個保安在寒風中縮著脖子,瑟瑟發(fā)抖。索倫高娃比我早到約莫十分鐘,她坐的直達公交車。她個子很高,穿著一件粗線長毛衣,邊上的椅背上搭著黑色長款羽絨服、圍巾、帽子,確實是內(nèi)蒙古人,有足夠御寒的衣服、靴子都是半高的,像羔羊的一截身體被嫁接到她身上。

    “川辦”還是我四五年前來的樣子,在那之前徹底裝修過。更早之前,像駐京辦事處的食堂,雖然面積不小,但是陳設極其簡陋,員工還穿著前襟盡是油垢的白色工作服。一個胖服務員站在我們身側,我憑著記憶點了:重慶辣子雞、夫妻肺片、麻婆豆腐,索倫高娃要了炒豆苗,我另外要了一碗擔擔面。兩個人的晚飯,這不算簡單了,挨著窗戶,我細看,才發(fā)現(xiàn)那是假窗戶,外邊就是一面緊貼著的墻,窗外并沒有任何風景。窗戶就像一張剛剛使勁張開的嘴,被一股寒風堵住。

    索倫高娃和我認識的時間不長不短,她有一種高大而神秘的美感,五官排列像是時刻處于不明不暗的光照之中,眼睛是深栗色的,頭發(fā)微卷,皮膚呈現(xiàn)出日光下瓷器的白。她小我十二歲,非常合適坐在一起,我留意到她手上多了一些紋身,手背上有一些奇怪的符號,左手每個應該戴戒指的地方都被紋身填滿了。而后,我留意到她的手型,骨節(jié)突出而飽滿。

    她家就是阿爾山的,我們相約七月份一起去阿爾山,住在她表哥家,去山里轉轉。她正在幫出版社翻譯一本書,從蒙語翻成漢語,一本短篇小說集。我呢,也接了一本書的翻譯活兒,凱魯亞克的《在路上》,說是長篇小說,不如說是他的博客日志。如果要在蒙語、漢語和英語之間鋪設一條鐵軌,那會是從懸崖之上先落到灰塵彌漫的泥地上,而后被從天而降的雨淋濕,淋得到處爛糊糊的。

    等菜上桌的時候,我讓她說句蒙語給我聽聽,她問我想聽什么。

    “你真是挺吸引人的,怎么說?”

    她認認真真地說了一遍,我什么也沒記住,只覺得她的下巴的線條很特別,像是一只羚羊走在陡峭的巖石上,巖石又被細小的砂礫覆蓋。

    “為什么你想學這句話?”她問。

    “你是我認識的唯一深交的內(nèi)蒙古人?!?/p>

    確實如此,索倫高娃是朋友帶來我家玩的,她一走進屋里,我就覺得竟有那么說不清道不明讓人深感吸引的人存在。她坐在沙發(fā)上,手肘附身在膝蓋上,就那么和我們聊天,聊了很長時間,這個姿勢都沒變化過。這是個雕塑般的姿勢,她做起來非常自然,她像是從不知道什么地方來的神奇物種,那天我們聊得很盡興,還喝了一瓶酒。她說起了她認識的一個大薩滿,豐神威儀,大薩滿想讓她也去當薩滿,伺奉神,她覺得這是個太大的決定了,無法貿(mào)然接受。

    之后,我們很長時間沒有任何聯(lián)系,再見到她的時候,是我的一次新書活動上,她給我?guī)砹藘蓚€會彈馬頭琴的男孩兒,我們坐成一排,聊一會兒,聽他們彈一會兒馬頭琴。她始終坐在第一排的最右邊,什么話也不說,像是在放空,即便如此,她臉上還是帶著度母般似有若無的微笑,神秘到讓人不知所措。活動結束后,我提議大家一起吃飯,她說自己還有事,得先走了。而彈馬頭琴的男孩們也沒有留下來,他們?nèi)撕孟裢蝗灰M成戰(zhàn)隊奔赴草原,旋風般,而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說真的,我對她有點兒念念不忘,她在我的腦海中一直是以金屬鐵籠里安靜的怪獸這種心理形象存在,直到有一天她主動跟我聯(lián)系。

    “我爸爸突然去世了,我來北京辦后事,然后得留下來照顧媽媽,醫(yī)生說她老年癡呆,身邊不能沒有人?!彼谖⑿派细嬖V我。

    “那你在呼和浩特的工作什么的呢?”

    “我在呼和浩特沒有工作,本來打算去結婚的,沒結成,耗了一年多,把租來的一大套房子裝修完了,本來想用那套房子和未婚夫一起做個民宿,搬進去沒幾天,離民宿正式開張還有半個月,我們就開戰(zhàn)了。結果客人住進來,看到的是我們的戰(zhàn)場,從客廳到廚房到衛(wèi)生間,一塌糊涂,我專挑玻璃類、瓷器類的東西摔,客人怕扎到腳,瘋了似地就躲到屋里去了。結果屋里地上也有,腳是沒扎到。因為我們壓根就沒雇幫忙的人,我們兩個干仗,來不及收拾,只能一邊開張,一邊打仗?!?/p>

    “和誰結?我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p>

    于是她改用微信語音把她本來打算結婚的對象簡單講了一遍,概括起來變成如下幾點:他很帥;他會做飯;他很討女人喜歡;他背信棄義,喜歡上了其他女人,而且這個女人她也認識;她知道是這個女人之后,有一天在街上碰到那女的,她走上前去,狠狠地扇了一下那女的耳光。

    我想象不出這樣一個女人也需要婚姻,總有人應該跳出三界之外,另外建造一種雖然經(jīng)不起風雨但至少可以躲避一下陽光的窩棚。最激烈的時候,她曾經(jīng)和未婚夫拔刀相向,刀是蒙古刀,一尺長,開過刃的,本來是用來切割白水煮的羊肉的。持刀的人是她,個子高大持刀才有氣勢,刀刃在她身側閃著不銹鋼幽冷的寒光,她站在客廳面對著他,無所畏懼,而且打算那天就一刀捅死他,把這段痛苦徹底了結。

    “他身高一米八五你知道吧,當時就慫了,嗖地嚇得光著腳就跑了出去,好幾天都沒敢回來,當然我也就接到我爸爸病危的消息,只好回北京了?!?/p>

    就這樣,索倫高娃沒能結婚,她回到北京,住在南城一個老小區(qū)里,和母親住在一起。過去媽媽早上起床,都要念一會兒經(jīng),再做早飯,現(xiàn)在她四五點鐘醒來,開始哇哇叫,讓索倫高娃走過去,走到她房間里,索倫高娃昏昏沉沉地去往她的房間,呆呆地站在她床前。母親還是哇哇叫,索倫高娃得過去坐下,拉起她的手,輕輕地撫摸好長時間,她才能平靜下來,在天徹底亮之前再睡個回籠覺,索倫高娃就趴在她床邊又瞇了一小會兒。等到八點鐘不到,索倫高娃得去做早飯,煮小米粥,蒸兩個饅頭一人一個,再燙個青菜,然后喂給她吃。

    從呼和浩特回北京之后,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不知道什么邪惡力量控制了,坐在那里,感覺肋下的一小塊肌肉開始輕輕跳動,慢慢地,跳動的節(jié)奏越來越快,可以說,是加速度了,然后那塊肌肉深處開始感到疼痛。而后,這種疼痛開始蔓延開,像煙一樣,從那塊肌肉向上蔓延到胸口,到喉嚨。它像長很多腳的八爪魚,從那一個痛點伸展開,纏繞了她的背部和臀部。她疼得一動都不敢動,只能坐在那里,扶住桌子的邊沿,疼痛蔓延到了臀部、大腿和小腿,擊打著腳踝上的皮膚,使勁地向腳底板襲去,腳底板有如一百根針在扎。太陽穴也有如一百根針在扎,天靈蓋亦然。全身上下有成千上萬根針,細密而頻繁地扎著她身體的每一處。她的汗開始滴落下來,從鼻子滲出大顆大顆的汗,她感到一陣昏厥,又不敢站起來,只能張大嘴使勁呼吸。

    “我要瘋了,我想出門!”她跟我說。

    我們商議了一下讓她出門的計劃,要和她見面只能是晚上九點以后,她媽媽入睡后,而且不能走太遠。我到她家小區(qū)邊上的一家便利店等她,然后就坐在便利店一角聊會兒天,我們分別從冰柜里拿出酸奶,膝蓋挨著膝蓋坐著,也是第一次,我發(fā)現(xiàn)她眼窩深陷,眼神中燃燒的火有些暗淡。她說自己最近因疼痛近乎昏厥了三次,她甚至動念要切開自己的皮膚看看疼痛是什么形狀和顏色的,但疼痛進展的速度往往超過她定位的。

    “你去醫(yī)院看看?”

    “所有的檢查都做過了,血常規(guī)、胸片、心電圖、內(nèi)臟b超,都做了,什么問題都沒有?!?/p>

    “是不是不開心?晚上睡不著,早上不想起來?”我貼著抑郁癥的癥狀問她。

    “不,我十分嗜睡,躺下就著,早上恨不得睡不醒。但是白天醒著的時候,很容易突然難過起來,一定要大哭一通才能緩解。”

    我不是醫(yī)生,口舌又笨拙,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看著她那個樣子,心里又著急,只好岔開話題。我跟她說最近我在學畫畫,很想找個地方練習人物寫生,可是裸體模特兒去哪兒找。吳冠中說他在巴黎留學學畫的時候,會聚集到一個叫做樹屋的地方,上上下下好幾層人都在畫裸體模特兒,那個模特兒很專業(yè),每十五分鐘換一個姿勢,無需任何人指點和提醒。

    “真希望有這么個‘樹屋。”我說。

    “你要真想畫裸體模特兒,我可以給你當?!?/p>

    我畫了她兩次,在她家,她的臥室里,她媽媽晚上九點睡著之后,她就坐在床上,或者躺著,給我畫,我還不會畫光線,只是把她大概的樣子畫了出來。她的身材高大,骨架也像一匹馬一樣,因為高大,所有的骨骼和肌肉都比常人長。

    她喜歡喝酒,我讓她躺在那里的時候,可以順道喝喝酒。我?guī)Я艘黄啃沦I的百齡壇,她一個人喝了三分之一,然后歪著腦袋扎到枕頭里睡著了,于是我畫了她的背部,還有臀和腿的線條。她的膚色在白里面摻了一點銀灰,這讓她在有陰影的地方也發(fā)出微弱的光,我走過去,俯身觀察她,感覺她睡熟了,而后,把她的一縷頭發(fā)從脖子的地方放到腦后。畫完后,我給她蓋好被子,也去她媽媽的房間看了一眼老太太睡熟的樣子,那可真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像索倫高娃一樣高大俊美的美人兒。她睡得很沉,很香,微微張著嘴。我還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觀察別人的媽媽,心里涌現(xiàn)了無限的溫情,我覺得我有空的時候也可以來幫著照顧照顧她媽媽。她家的門是撞上就關了的老式防盜門,我離開的時候,倒是忘了關她房間里的燈,到了樓下才想起來,仰頭找那個窗戶,它就像是夜幕中唯一的發(fā)光體,我懷疑是她的身體發(fā)散出來的。

    我第二次畫她,感覺比第一次略強一點,還觀察了明暗關系,把一些關鍵的地方深入地畫了出來,比如肩膀、脖子和腰臀。我?guī)砹说诙堪冽g壇,淘寶買一送一,一百五十六買兩瓶,感覺很合算了。這回,她一個人喝了半瓶,然后跟我說上次剩下的三分之二還原封不動呢,真不該開了這瓶新的。她從冰箱里挖出幾顆冰塊,在酒里加幾塊冰讓它的溫度下降,會有一種清冽的感覺。她還從不知道什么地方找出來一袋過期的牛肉干,給了我一塊拿在手里,一邊畫畫一邊撕咬著,她很自然地脫光了衣服,擺了一個和上次不一樣的姿勢。

    我們這樣相對的時候,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和諧,不是敵對的、尷尬的,而是順暢的、簡單的。我仔細觀察著她身體的特質,不帶任何情欲的判斷,但我也擔心她會突然感到疼痛,從肋下或者什么地方,我一直問她要不要歇會兒,反正畫畫這件事對我來說,純屬業(yè)余愛好,沒必要那么鄭重其事。

    她把手撐在脖子底下,就那么歪著腦袋,隨著時間的流逝,她慢慢又喝多了,把腦袋扎到枕頭和被子里團成一大堆地喊罵著。

    面對她這種突如其來的情緒,我還沒有什么處理的經(jīng)驗,只好到客廳給她倒了一杯水,又去把她媽媽臥室的門掩上,留一個很小的縫隙,讓客廳里的燈光能透進去。

    我坐在索倫高娃床邊,她在我出去倒水的這點時間,居然又睡著了,她真是入睡奇快的體質,睡著了之后,像帶孔的珠子,被一根線穿起來了,睡眠成了她的主旋律。我再次幫她蓋好被子,實際上,我意識到,如果想畫好一個人,得用手觸碰她,了解她起伏的身體和轉折點,肌肉底下的骨頭,要對她的皮膚和毛發(fā)有觸感,這才行。所幸我并不是拿畫畫當作本位的人,我只是對人體有無窮無盡的困惑,是什么支持我們的心跳,還有活動,以及愛恨情仇。喝多了之后的索倫高娃和她不喝多的時候,并沒有本質的區(qū)別,她始終有一種異族的氣質,和我們這些所謂的漢人有色差,在青綠的我們身邊,她是濃郁的青金藍和鮮艷的拿波里黃。

    第二次離開她家,坐在那座破破爛爛的塔樓電梯里,我一直在想走的時候關燈了沒有,下樓回頭張望,才知道又忘了關了。

    從那以后,我們好幾個月沒碰過面,直到這次她約我到“川辦”吃飯。

    “我好想談戀愛,我覺得我應該有個男人?!彼聸]多久后就跟我說。

    “有看上什么合適的人沒有?”

    “有一個在曖昧期,每天都會聊會兒,但也沒聊什么別的,還給我用微信語音讀詩?!?/p>

    “讀誰的詩?”

    “他在一個公眾號找出來的詩,說臨睡前讀詩,有助于睡眠?!?/p>

    “這已經(jīng)算是開始戀愛了?!?/p>

    “他小我十歲,他好像沒這個膽子。”

    “對小姐姐又愛又怕?!?/p>

    “那就實話告訴你吧,我們倆昨天約會了。去簋街吃重慶火鍋,給我辣的,我就想開始約會了,至少可以拉拉小手吧,我就去拉人家的手,把小男孩嚇壞了,一把給我甩開?!?/p>

    “你太奔放了?!?/p>

    “我覺得我一點兒也不奔放,他給我讀情詩,說晚安,好好睡覺,做個美夢,卻不許我拉拉他的手?!?/p>

    “我們漢人的漢子都是又面又慫的,大叔這樣,小男孩也這樣,無一例外。”

    “真是沒勁,最后火鍋還是我買的單?!?/p>

    菜上來了后,我們忘了這個大慫包,開始吃起來。

    “你知道我現(xiàn)在是個一無所有、一窮二白的人嗎?”吃完大部分的辣子雞,她又跟我說。

    “我們好像從來也沒聊過你的經(jīng)濟狀況?!?/p>

    “一個字,窮。自從結婚的計劃破產(chǎn)后,我就再也沒工作過,我有兩個姐姐,她們說我既然不上班,又不成家,那就干脆讓我照顧媽媽。照顧媽媽我沒意見,可是我沒收入啊,翻譯這本書你猜出版社給我多少錢?”

    “小語種不至于太少吧?!?/p>

    她搖搖頭,“人家最后就打算印五千本,這要不是列入國家扶持計劃,可能連翻譯的錢都給不了,千字六十,十八萬字,我可以拿到一萬零八百。房子是大姐的,我們住在里面不需要付租金,她每周給我們買點菜和主食來,就這樣,我和媽媽就跟坐牢一樣呆在家里。”

    “哦。”

    “我沒有現(xiàn)金,哪兒都去不了,不過今天我請客,是我們事先說好的,你別跟我搶?!?/p>

    我也差不多很久沒有掙錢了,一年出頭,除了翻譯凱魯亞克那本書預付的一點兒稿費,但我不是一窮二白的貧民階層,我的媽媽有退休金,我們的日常生活靠她支付,我還有一個做工程師的弟弟,他會幫我們買那些比較貴的東西。比如一件家電,或者窗戶壞了,找人來修一修,除此之外,我可支配的錢也不多了。

    我坐到她身邊,畫過她兩次之后,我感覺我對她并非一無所知,她的身體、骨骼還有體溫,好像火車行進中的隧道,沒有進入過隧道的人不算坐過火車。

    她突然挨近我,近乎接吻的距離,但我們并沒有,她只是貼了貼我的臉。我穿著一件黑色西服,皺巴巴的,頭發(fā)也亂蓬蓬的,好幾天沒出門的結果。我們當然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接吻,這太奇怪了,何況剛吃完辣子雞,嘴巴里又辣又油乎乎。我相信如果可以深入地去了解一下她,會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如果可以深入她體內(nèi),探聽一下那里的虛實,并在里面埋一些雷,來年開春說不定有些驚喜。

    “我本科學的俄語,研究生在圣彼得堡留學,我本來可以留在那里往國內(nèi)倒賣倒賣皮草和日用品,結果鬼迷心竅回國了。本來在北京的一家4A級廣告公司干得好好的,工作體面加班又多,挺不錯的,又被這個未婚夫誘惑回呼和浩特去結婚。我們租了一棟呼和浩特賣不出去的那種獨棟樓,自己花錢裝修,花了幾十萬,兩人的積蓄都花光了。然后就是我這兩個奇葩姐姐,一個比一個摳門兒,我二姐有五套房,我前兩天鼓足勇氣跟她說,你有五套房,我一套也沒有,你給我一套,她嚇壞了?!?/p>

    “送自己的妹妹一套房子,而且是北京的,這對于任何中產(chǎn)階級都是天打五雷轟的大事兒。”我說。

    “不全是北京的,我想要的那套是阿爾山的,我爸爸生前買的集資房,村產(chǎn)權,跟村支書簽的購房合同,面對著群山,我早就看上它有個不小的陽臺,早上起床后站在那里,用力吸一口新鮮空氣,多好啊。我二姐可能那天突然良心發(fā)現(xiàn),居然答應了。我大姐就說,你要答應了,就趕緊把手續(xù)辦了,寫個過戶聲明,找地方公證一下?!?/p>

    我想象了一下彌漫在霧靄之中的阿爾山山景,松樹上跳來跳去的尾巴蓬松的松鼠,還有隆冬時節(jié),樹枝上的冰凌。在冰天雪地當中,穿不多的衣服,站在陽臺上,用力吸一口零下三十八度的新鮮空氣,恐怕鼻腔會瞬間變成太平間里裝尸體的匣子。從陽臺上往下看,赤裸的索倫高娃躺在冰天雪地里,她突然變成了一只巨大的魚,魚鱗閃閃發(fā)光,通體透明,現(xiàn)出魚刺的形狀。

    “等我們夏天去阿爾山的時候,我?guī)闳タ纯茨翘追孔樱瑢砟阋窍肴ツ莾鹤∫蛔?,翻譯你的書,也沒問題。你一個人去的話,我把鑰匙給你,你可以在那兒寫東西,看看風景,買當?shù)赝低得颢C的人打來的兔子烤著吃,我最喜歡吃烤兔子了?!?/p>

    漢人的血統(tǒng)讓我像長年用三十六度的溫水浸泡著一只壯實、剝了皮的公兔子,這就是我個人悲劇的源泉,我的血永遠不能像巖漿一樣沸騰,也不能像燒開的油一樣,能炸熟油條和酥肉。剛才說,我斗膽坐到她身邊,也不過是我幻想中的情景,我依然釘子一樣釘在她對面,一動不動。文明的世界當中,你要讓一個人脫光了,得用你想畫她寫生的冠冕堂皇的名義,你面對她酒后的赤身裸體無計可施,只能灰溜溜地離去。

    “你今天怎么能吃飯的點出來?”我問她。

    “明后天,我大姐全家要去海南,二姐一家要去西班牙,她們整個春節(jié)期間都不回來。所以,我和她們談了條件,讓她們今天來替我值班一整天,我有二十四小時人身是自由的,直到明天中午。時間非常寶貴,我簡直不知道該干嘛才對得起自己?!?/p>

    “那我們?nèi)|四四條的吾肆喝一頓吧,那里威士忌品類豐富,我已經(jīng)喝到第八種還是第九種了?!?/p>

    “你請客嗎?我今天已經(jīng)超預算了。”

    “當然,我還有點兒錢,我把錢存在弟弟那里,每個月他發(fā)工資一樣發(fā)給我三千塊。我還有花唄信用額三千塊,加起來六千塊,我一個月喝幾次酒也沒什么大問題?!?/p>

    我們走路去了吾肆,從貢院東街到東四四條,只需要經(jīng)過東總布胡同和朝陽門南小街,這段路在高德步行導航中顯示的是二點九公里,需要走四十分鐘。氣溫在我們吃一頓飯的工夫,又下降了兩三度,我們行進的速度不緊不慢,街道上幾乎沒什么人了。我和索倫高娃穿過東總布胡同的時候,一只狗不緊不慢地跟著我,跟了整條胡同。東總布胡同不窄,兩輛車會車一點問題都沒有,但這條狗就蹊蹺了,它是條黑狗。

    我們從一個個黑漆漆的門洞走過,朝陽門南小街比東總布胡同要寬一倍,四輛車并著開沒問題。但我已經(jīng)在空氣中聞到碎成碎塊的鹵湯,還有油炸食品的氣味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飄出來。每個院子的入口處總是停滿了自行車,沒有自行車也有堆放多年的雜物。

    “有一年,我和當時的女朋友租住了這樣一個院子一角的一個房間,沒有衛(wèi)生間,沒有廚房。冬天的時候,暖氣管凍裂了,我們狼狽不堪地睡在電熱毯上,白天也披著被子,戴著帽子?!蔽腋嬖V索倫高娃。

    “哪一年?”

    “2000年?差不多。就這樣熬過了冬天,結果夏天一來,一場雨就把屋頂給下漏了,我們拿出所有的臉盆、塑料桶還有空儲物箱來接雨水。但是墻也開始滲水了,地上的水排不出去,我們只好搬走了?!?/p>

    “你北漂得真早?!?/p>

    “是的,但是到現(xiàn)在為止,我的嗓子一到冬天還是干得疼,半夜都會咳醒,估計你沒問題,內(nèi)蒙古又冷又干?!?/p>

    “我也不行?!?/p>

    吾肆一個客人也沒有,所幸開著門,微胖的酒保在吧臺坐著,看到我來了,也沒有露出熟人般的微笑,他是一個面無表情的人。這個酒吧在一個小院子里,主要的房間里放了三張小桌子,院子里天熱的時候能坐。另外還有一間院子中央的房間,放著一套皮沙發(fā),還可以看碟,那里拉上百葉窗葉片,就是獨立空間,但我一次也沒進去過。

    我們坐在靠右邊的小桌子上,背對著一副兩個裸女,一個從背后抱住另外一個的畫兒。也就是這個時間,雪從窗外悠哉地落下來了,每落下一朵雪花,都為天堂減輕負擔,這恐怕是死者的回訪。

    “不要客氣,我們一醉方休?!蔽野丫茊螐陌膳_自行取下來,遞給索倫高娃,她說,“那我閉著眼睛,指到哪個就是哪個,怎么樣?”

    我求之不得,我希望她盡興,盲點是個好方法。她果然閉上了眼睛,微笑著伸出一根指頭,指著酒單中間,再重重地往下一劃,停在酒單那面接近結束的地方。

    “不管是什么,就要這個?!彼Τ雎晛?,她的笑聲充滿了浮力,似乎可以躺在那一串的笑聲上仰望天空。

    我們就著外邊的雪景喝酒,喝酒的過程變得異常放松、漫長。

    “我已經(jīng)想好了,哪天我媽媽不在了,我要回阿爾山,承包一個山頭,做一個小農(nóng)場,我要在阿爾山度過余生?!彼鱾惛咄拚f。她是個不易察覺喉結的女人,這么說話的時候,喉結的部位就跟機關槍的槍栓一樣,讓人忍不住想去觸碰一下。她的脖子像米開朗基羅那個五米高的大衛(wèi)的脖子,脖子上覆蓋著一層灰白的絨毛,這些絨毛也跟喉結一起起伏不定,我的眼神一直緊跟著這個起伏,又沮喪,又迷醉。

    “你知道怎么運營管理一個小農(nóng)場嗎?”

    “大概了解一些,我想養(yǎng)馬、養(yǎng)牛、養(yǎng)雞,光是這些就夠忙的了。自己做果酒,還可以養(yǎng)蜜蜂,這些我都可以在網(wǎng)上賣,最好能雇幾個幫工,幫我干活兒?!?/p>

    “那等你農(nóng)忙的時候,我可以過去幫忙?!毕氲侥芴焯炜吹剿鱾惛咄薏⑶以谝黄鸪燥埜苫顑海€是挺讓人高興的。

    “你能干啥?”

    “我泡過果酒,我會做荔枝酒、青梅酒、櫻桃酒……”

    “養(yǎng)過雞嗎?”

    “小時候外婆養(yǎng)過好多雞,知道怎么做雞食,撿雞蛋,打掃雞窩?!?/p>

    “這就足夠了?!?/p>

    那天晚上,我們一邊喝酒,一邊把未來農(nóng)場的規(guī)劃,一項項聊了一遍,聊得越來越起勁。她說如果我也去,她就有伴兒了,可以在山里蓋個小房子,房子周邊是雞舍、羊圈和牛棚。還可以自己種蔬菜和果樹,自己買臺豆?jié){機磨豆?jié){做豆腐。吃不完的豆腐冬天放在室外做凍豆腐,曬干了就是干的凍豆腐,下火鍋很好吃,自己做一些酸菜、奶皮子、奶酪。一年四季忙個不停,到冬天就把屋子燒得暖暖和和,躲在家里看窗外下雪,清晨起來大雪封住了門,等爬出去?!把┑乩铮欢ㄒ谘┑乩?,你才能感到全身都在燃燒,那種從內(nèi)到外的熱,零下二十八度,三十八度,你想想?!?/p>

    我拉住她的手,借著酒勁兒,使勁握緊,讓她的手骨和肉,在我手掌的重壓下扭在一起。她也沒有掙脫,我們正在嘻嘻哈哈的狀態(tài)當中,酒精給了我拉她的手絕妙的借口。然而,除此之外,我并不想進一步地做點兒什么。她是個充滿了生命活力的女人,她就像一臺拖拉機,“突突突突”從田野上開過來,看也不看我一眼,開了過去。

    “干脆,我們今晚就去阿爾山?”我說。

    “沒問題啊?!?/p>

    “真行嗎?立刻、馬上動身,而且可能再也不回來了,你今晚說的這些計劃都很好,我們?nèi)グ柹竭^上自己想過的生活,再也不要在北京這個地方混吃等死了。”

    “我覺得也是,北京太沒意思了,在這里每天我都感覺自己在慢性自殺。”

    按照凱魯亞克的邏輯和行事風格,我們應該立刻回家拿上厚點的衣服,奔赴火車站。然而,我們哪兒都沒去,我陪著喝得醉醺醺的她,在鐵嶺之家酒店開了個房,住了一晚上。當夜她又吐又哭,我一邊幫她拍著背,一邊忍不住惡心。我們分頭洗了澡,躺在各自的小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第二天一大早,我醒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走了,她在微信上給我留了一句話:“我得回家照看媽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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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老年保健(2022年4期)2022-08-22 03:02:42
    在阿爾山變成一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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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基于文本挖掘的阿爾山國家森林公園旅游形象感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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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交流(2018年10期)2018-10-11 01:58:40
    第一站:阿爾山
    阿爾山
    詩林(2016年5期)2016-10-25 05:45:44
    阿爾山的泉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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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記憶留香
    民生周刊(2012年39期)2012-07-10 03:2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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