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永蘋
跟西蒙說,我十二月要回北京一趟。是的,中國北京,那里是我的家,曾經(jīng)的家。那里到處都是我的記憶,像落葉一樣鋪滿了我腦中的小徑,一切都已變得無比模糊,就像是多年未被擦拭的鏡子。跟西蒙說,我要去做一次新書推廣活動,出版社要我提前一天到,我想順便去看望幾個多年未見的老朋友。西蒙在我的額頭上吻了吻,把行李箱拎到那輛老式雪佛蘭上面,關上車門,搖起車窗跟我高聲說:“我愛你,瑪姬,我會想你的,我們圣誕節(jié)見?!彼_著車揚長而去,像一個沒長大的男孩兒。他要去巴黎做一個醫(yī)療產(chǎn)品的推介會,這是他的日常工作。雖然已經(jīng)快六十歲了,但是,西蒙卻一直像一個沒長大的男孩兒。
看著他的背影,我想起我們在布朗克斯區(qū)的中國城第一次見面的情形。那個時候,我在位于布朗克斯區(qū)的中國人聚居區(qū)的一家餐廳當服務生,西蒙剛剛離婚又因為心情無法集中而被解雇,生活一團糟?!耙c什么?”我的英文還不太好。坐在我面前的西蒙是一個中年男人,四十歲上下,他用手痛苦地摩挲著臉,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很紅很紅而且有些腫,顯然他有些喝多了。“先生,請問您想吃點什么?我們這里是中餐館,有……水煎包和餃子。”西蒙用山羊般憂傷的眼神望著我,我見過那樣的眼神,來自于另外一個男人?!跋壬?,您要不要先喝杯水?”我問道。
那個時候我才二十出頭,雖然來紐約已經(jīng)一年多了,但樣子像個留學生?!芭闩阄野?,你能……坐下來……陪陪我嗎?”看著他祈求的眼神,我有點恐慌,身子僵住了,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么辦?正在我猶豫著不知道該怎么辦的時候,西蒙慌張地拉住了我的手。我試著將手縮回來,可是西蒙的勁有點大,我掙脫了兩下,沒能成功。廚房的吳哥沖了出來。
“你這樣的美國佬我見多了,一大早,就想在中國餐館撒野嗎?小子?”吳哥沒來美國之前,曾經(jīng)是一名散打教練,他掄起拳頭砸向了西蒙。那時候飯店剛開張,還沒什么人。西蒙被吳哥的拳頭重重地打倒在地,蜷成一團,像一只無家可歸的狗,身體瑟縮顫抖著,他沒做任何反抗,只是蜷縮著哭泣。這讓吳哥和我有些無所適從,我們面面相覷,停滯了半晌。我攙扶起他,給他倒了一杯熱水,讓他坐在桌邊,痛痛快快地哭了好一會兒……
那個時候,西蒙剛剛跟太太離婚,他太太也是一位中國移民,他很愛他太太,可是她卻拋下他跟一個有錢的越南人私奔了。從那以后,西蒙總來我們店里,通常都是早上,他會點一份煎餃,再喝一杯咖啡。一來二去,我們和西蒙也熟悉了起來,慢慢地竟然成了朋友。圣誕節(jié),西蒙約我去看電影,那一次,他吻了我。又過了一個月,他向我求婚,但我拒絕了他。我承認我也愛上他了,他是那種天真有趣的大男孩性格,有時候,讓人覺得他的心智和他的年齡并不相符。但是,我不想做他太太的替代品,雖然我很想堂堂正正地留在紐約。
我跟西蒙坦白說自己不想做他太太的替代品。西蒙很吃驚,趕緊說著沒有沒有,你誤會了,我真的愛你,你不是什么替代品。他向我發(fā)誓,自己絕對不是因為我是和她太太一樣是亞洲人所以才愛我,“你們兩個差別太大了!”他拿出照片,照片上是一個梳著短發(fā),樣子像個男孩的女人。西蒙信誓旦旦地說我比他太太溫柔一千倍。他說話時候的樣子焦急又夸張,引人發(fā)笑。我相信他說的話。但我說我不是他想象的樣子,事實上我根本不是他想象的樣子——我離開了西蒙,切斷了和他的聯(lián)系,實際上我想讓自己有更多的時間來恢復,我想和我的迅兒相伴度過一生。
迅是個漂亮的男孩兒,不滿一歲,還不會走路,我們住在中餐館附近的一家合租公寓里,我白天必須往返三次去給西蒙送奶。迅兒看見我會手舞足蹈地從嬰兒床上站起來,他手扶著欄桿,用不清晰的聲音喊著:“母媽,恩媽”。我是那么愛迅兒,如果沒有他我不會在“金色城邦”上捱過那些痛苦的日子,如果沒有他我不會努力在這個偌大的紐約留下來……如果沒有他,可能今天的我已經(jīng)不復存在。我對西蒙說出了那些,我的心里突然輕松了很多,我想像我這樣的女人配不上西蒙。
我從西蒙影院跑回到公寓,迅正在吃著奶粉,我回來晚了,英迪拉有些不耐煩,因為耽誤了她下一家的看護時間。她是從印度來的,一直在給我們小區(qū)附近的人看孩子。我跟英迪拉道歉,她離開了。我抱起迅兒,“母媽,恩媽”,迅兒見到媽媽開心極了,躺在我懷里,如同一個饑渴的小羊羔一樣用小嘴拱著我的乳房,我解開扣子,讓他吃個夠。吃完奶,他滿意地看著我,眼神里像是在說,“媽媽你怎么才回家啊,你終于回來了。”看著迅兒,我的眼淚像決堤的水壩一樣滾滾地流淌下來。迅兒,是媽媽對不起你,都是媽媽的不是,迅兒你能原諒媽媽嗎?
接下來的一周,我輾轉(zhuǎn)于餐館和家之間,西蒙有幾天沒有過來了,有時候我會看看他常坐的座位。我想他不會再來了,這樣也挺好的。我的心沒那么難受了,我的生活會好起來的,雖然目前沒有什么好轉(zhuǎn)的跡象。
一個周末,迅兒有點發(fā)燒,吳哥說他會替我看著店,讓我回去照顧迅兒。我給迅兒吃了退燒藥,又弄了濕毛巾給他擦了周身,等著他退燒。突然門鈴響了,是西蒙。他給迅兒帶來了很多好吃的,有尿不濕,還有奶粉,西蒙熱烈地擁抱和親吻我,他說無論如何要接受他,他會讓我和迅兒擁有在美國正常的生活。迅兒似乎也很喜歡西蒙,燒還沒退,看著西蒙咯咯笑了起來。
不久之后,我和迅兒搬出了陰冷潮濕到處跑蟑螂的布朗克斯區(qū)的合租公寓,搬進了西蒙位于下城區(qū)的一處兩室一廳里。這里寬敞又明亮,我和迅兒有一個單獨的房間,西蒙一個房間。我們有一個很大的廚房,還有漂亮的餐桌。我們的客廳有二十多平米,有一個大電視,還有一個非常漂亮的懷舊款式的英式沙發(fā)。一個月后,我和西蒙在附近的社區(qū)教堂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婚禮。不久之后,西蒙在一家藥廠找到了一份推銷員的工作,我則辭掉了中餐館的工作,一邊照顧迅兒,一邊繼續(xù)寫我的小說。我打算給國內(nèi)的一家稿費不菲的雜志投稿,一切都充滿了希望。迅兒長得比以前更快了,我也變漂亮了。西蒙愛吃中餐,我會給他做粉腸蒸肉,還會做餃子和餡餅。我會做的也不多,但是足夠令西蒙滿意的。迅兒有了一個新名字,叫羅伯特·金斯伯格,金斯伯格是西蒙的姓,羅伯特是西蒙喜歡的男孩名。小羅伯特長得很快,沒過多久上了幼兒園,接著又上了小學、中學……如今他已經(jīng)是一名英俊的高中生了。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我們都在衰老,但我并不害怕,甚至有點渴望衰老,衰老會讓人忘卻,忘卻年輕,忘卻年輕時做過的許多錯事和犯下許多不可饒恕的罪過……
父親總說,女人如果不能有一個好的出身,那么就應該找一個靠得住的男人。小時候,我很反感父親說的這句話,總覺得這句話里面包含著某種對于我的蔑視。
父親是一名煤礦工人,母親得了肺結(jié)核去世之后,我和父親生活在一起。記憶中,他對我挺好的,總是給我買糖果,雖然知道他拿回來的是供銷社賣剩下的過期糖果,但是沒關系,過期糖果也很甜。我很愛父親。我們常常在冬天的火爐上煮面條,父親煮的面條非常勁道,他還會在面條里打兩個荷包蛋,然后把他腌制的醬菜拿出來,圍著火爐吸溜吸溜地吃。那個時候,對于我們家來說,能吃上面條是一種奢侈的享受。每當這個時候,父親會喝上幾盅白酒,然后倒在炕上沉沉地睡著。以為我和父親就會這樣平靜地生活下去,直到父親衰老,有了白發(fā),他會看著我出嫁、生小孩,他會和我未來的丈夫一起喝白酒,也許他們會一直喝到天亮也說不定。
但后來的一天,父親從礦上回來,手捂著眼睛,我問父親怎么了,他說是煤渣進到眼睛了。我很害怕,趕緊拿來毛巾讓他擦擦,他找了一個媽從前用過的小鏡子照了半天,可是我們什么都沒找到?!皼]事了?!备赣H說可能睡一覺就好了。聽見父親說沒事了,我緊繃的神經(jīng)也跟著松弛下來。父親簡單地吃了口飯,就睡覺去了??墒菦]想到,不久之后,父親的一只眼睛就看不清楚了。又過了不久,另外一只眼也有些模糊了。父親決定去縣里看看病。我和他搭著一輛運煤的卡車去了縣里的醫(yī)院,醫(yī)院說父親的病有點奇怪,他們無法診斷也治不了,勸我們?nèi)ナ〕?。省城很遠,我們也沒有錢,父親從二姑和幾個別的親戚家借了點錢,坐火車去了省城。省城可真遠啊,我們轉(zhuǎn)了好幾趟車才到。省城真大啊,高樓大廈可真不少,而且人也多。有琳瑯滿目的商店,還有那種沒見過的電車,上面帶著兩根天線,像是家里的收音機。我的眼睛有些不夠用,到處看著,心里想,要是父親的眼睛好該有多好,這些東西太好看了。等我上了高中,考上大學,一定要到大城市去,對,我可以去北京,去中國最大的城市讀書。等我畢業(yè)工作了,父親就可以跟著借光享福了。我想著這些,感覺心里非常有盼望,就好像這些夢想隨時都可能實現(xiàn)一樣。
為了省錢,我和父親在醫(yī)院旁邊的一個地下室里住下來,那里只有一張單人床和一張很舊的小木桌。我和父親就擠在那張床上睡覺,在桌上吃咸菜和饅頭。白天父親去醫(yī)院看病,醫(yī)院人很多,我們找了好久才找到看父親這種病的地方,大夫給父親開了好幾個檢查,說要一個一個做才能看出是什么病。第二天,父親說自己已經(jīng)熟悉了路,就讓我在房間里寫作業(yè),我在房間寫呀寫,我將我的那些愿望都寫進了一個小本子里,還在上面偷偷地寫詩……傍晚時分,父親從醫(yī)院回來,忽然很高興,手里買了不少好吃的東西?!胺f兒,快來,吃點好的?!薄鞍郑阏貋砹??咋買了這么多好吃的?”我看見透明的塑料袋里裝著牛肉罐頭還有面包和香腸……“爸,你咋買了這些好吃的,病看好了?大夫怎么說?”“沒事了,穎兒,你聽爸說,爸沒事了,咱明天就回家去?!薄鞍ィ∧翘昧?,我還以為你被大夫扣下住院呢?!蔽夷菚r年紀小,又沒吃過那么多好吃的,爸說沒事就覺得是真沒事了,心放下來就開始狼吞虎咽地吃。
回家后,爸帶我去了一次大連:“看看大海究竟啥樣子?!卑终f。我也想看看大海:“上次,班級寫作文,讓寫大海,可是我沒見過大海,不知咋寫,就把電視上看見的大海寫了上去,結(jié)果,老師讀了覺得很逼真,還說以為我真的去過海邊呢!”我興高采烈。爸說,他這輩子沒看見過大海也就算了,你這年紀輕輕的要多見見世面才行?!耙タ纯??!卑终f。于是,爸帶我去看大海了。那時候,爸的一只眼睛已經(jīng)看不見了。“不是還有另一只嗎,不礙事的。”我和爸到了大連,坐在海邊一起看著渤海灣的潮起潮落,我有些失望,又擔心爸的眼睛:“大海不是湛藍的嗎?怎么是黃黑色的呢?而且海邊也沒有書里面寫的那么美呀?!辈贿^,爸是很高興的,一個勁地樂,說:“值了,值了!”那次,我們生平第一次吃到了好吃的海鮮。
爸從海邊回來之后,就大不好了。有一次他早上起來劈柈子,柈子沒劈完兩根,就栽倒在了地上,再也沒有起來。爸死了,是真的,爸真的死了。我哭著,嚎著,發(fā)著瘋推著爸,但是怎么弄爸都一動不動了……
二姑她們來了,攔著我,把我關進屋里,用樹杈子把門掩住了,又囑咐鄰居幫忙看著我。二姑她們幫著給爸買了一個棺材,又把爸送到郊區(qū)的火葬場,爸已經(jīng)是一堆灰了。
爸沒了,我成了孤兒。
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我正在給西蒙準備去伊頓讀書的行李。放下電話,我整個人都僵住了。
關于那么陌生的名字和與他有關的所有一切都像海底的沉船殘骸一樣,漂浮了起來。雷,在遙遠的中國一個叫雷的人,他的死訊扼住了我的喉嚨,讓我無法說話。“媽媽,不用幫我?guī)鄸|西,冬季放假我就會回家看你和爸爸的,說實在的,我還非常期待住校的生活。對了媽媽,中國的出版社不是發(fā)郵件說讓你回去做一次簽售活動嗎?我多想陪你去呀,我還沒去過中國呢。可是,麥迪他們說讓我提前到學校,這樣大家好一起去慶祝簡的生日,她可是我們當中的小明星呢……”
羅伯特一面將棒球手套塞進行李箱,一面跟我說著什么。而我卻完全被這個死訊遏住了喉嚨。那個人就這樣死了,才四十幾歲,人生還沒有結(jié)束,他就這樣離開了這個世界,我們到底還是沒能見上最后一面——
在我的生命中,雷這個名字是難以磨滅的,多少次我在夜半時分想起他的樣子,是那么令我懷念——但,他走了,死了,靜悄悄地,我沒有陪伴在他身邊。我原本以為我們會白頭偕老,但是,我們沒有。我原本以為,我們會在年老時,白發(fā)蒼蒼時,我們會在北京的一個隨便什么地方再次見面,但是,我們沒有——不會再有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都不可能了,雷,以一種死亡的姿態(tài),給我的腦中楔入了他最后的一個形象:面容枯槁,眼窩深陷……躺在床上,等待著屬于他的棺槨。
電話里,他的妻子說,他留給了我一些東西,都裝在一個小小的箱子里,問我是否可以回來,回到北京取一下,因為這個箱子有點大,而且有點重……另外,她還問我是否可以出錢給雷選擇一塊墓地……“北京的墓地太貴了,不是我這種人能買得起的!”電話里,她的聲音有些刺耳,有我熟悉的北京口音。我不知道她從哪里得到了我的號碼,或許是雷給她的?但是,雷又是如何得到我的電話號碼的呢?難道他還惦記著我嗎?我無心多問,況且,這一切與雷的死比較起來,都不重要了?,F(xiàn)在,重要的是,我是否要回去,回到中國,回到北京,去取回雷留給我的東西?我是否要再次去面對我的曾經(jīng),我的過去,去面對那些我不愿提起的人和記憶?
二姑家什么都好,二姑會給我蒸包子,我最喜歡吃二姑蒸的素餡包子。如果爸在就好了。每當我想念爸的時候,我總是想爸在天上眼睛可能就再也不會疼了。爸一定在天上看著我呢。
不久,我上了高中,最開始我住在學校里面,可是學校有了殺人案,二姑說在家里住吧,學校不安全,于是我就搬回了家里。二姑家住在縣里,雖然是平房,但是足足有三間,我的一間在最里面,二姑家沒孩子,姑父跑長途客運,長期不怎么在家,我和二姑正好作伴。
我會想爸,二姑也會想爸,爸沒有墓地,火葬場給寄存骨灰但是挺貴的,我和二姑就把爸安葬在叔伯家的地頭,埋在那里了,又豎了一塊碑,是二姑找了縣城的石匠給做的,花了不少錢。這樣很好了,我如果想爸了,就能回村里去看爸,那里的土地是叔伯家的,不是外人,二姑又給人家?guī)装賶K錢,算是長期租用了一塊地方。人家起初不愿意,但是考慮到親戚,又不白放,就答應了。我心里挺踏實的,爸總算有了一個地方“住”下了。
如果沒有那次,沒有那次的話,我想我會在二姑家一直住著,直到我考上大學去北京??墒?,事情怎么可能隨著人意呢?有個下雨天,二姑摔倒了,腿摔壞了,住進了縣里的醫(yī)院。我一個人在家住著準備復習高考,那天姑父很早就回來了,我聞見了姑父身上濃重的酒氣。姑父說餓了,我給姑父煮了點熱湯面條,就回到屋里想接著看書復習。聽見外面沒什么動靜了,我就上床脫了衣服睡下了。迷迷糊糊中,我感覺有人爬上了我的床,我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但又感覺不對,朦朦朧朧中,那人掀起我的被子把手伸進我的被窩……我趕緊推開他的手,想翻身起來,去開燈,但是那人緊緊摁住我的雙手,又用腿死死地壓住我的雙腿……屋里烏漆墨黑的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聞到了濃重的酒味:“你是誰?你要干……”還沒等我說出下面的話,一切就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那人用一個潮乎乎的東西捂住了我的嘴,我以為他要悶死我,很快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昏沉中醒過來,一抬胳膊,一陣酸痛讓我差點哭出來,我趕緊摸了我的身體,它們還是完好的,可是,我的下體感覺特別沉,而且有點撕裂地疼痛……我掀起被子,看見身下有一塊雞血一樣的紅色血塊……地上還有一條男人的皮帶。我的頭很疼,感覺到一陣惡心,趕緊跑到廁所吐了起來,我吐了好久好久,感覺自己已經(jīng)把這幾天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我發(fā)了瘋一樣四處尋找著這個禽獸,我知道他是誰,我想用刀殺了他……我跑遍了屋子,屋子里一個人都沒有,桌上放著一個臟兮兮的吃面條的碗筷。我拿起白酒瓶子狠狠地摔到了墻上,瓶子碎了一地,玻璃碴子飛進了飯鍋里……我踉踉蹌蹌,感覺天不再是白天,我分不清白天還是夜晚,陰間還是地獄,我渾身都在發(fā)熱,像是要死了似的,我癱倒在了地上……等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全黑了。我坐在地上,想了很多,又哭了很久。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想回去看看爸的墳,在爸面前哭上一場;我也想去找二姑,可是,我不想讓二姑再因為我而被二姑夫打了。以前,為了給爸買墓地、給我買衣服這些花錢的事,二姑夫沒少打二姑……我的耳邊又想起了他們吵架的聲音,心如刀絞;我想起父親在暗無天日的小煤窯打工,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礦坑里挖煤,在夢里我無數(shù)次感覺自己跟著父親下到了礦坑里了,下到了最深處的礦井里,我無法呼吸,因為那里太黑了,太暗了。而父親就是在那里為了養(yǎng)活我,親手挖掘那些黑黑的煤碴,為了養(yǎng)活我而得了那種怪病?,F(xiàn)在,我又給二姑帶來了麻煩……我想了很久很久,覺得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是一個不能自立的孩子,如果我是一個強悍的大人,那一切都會有所不同了……我收拾了東西,我要走出這個地方,我要去北京,我不能再等了,我賺錢,我要長大,我要自己養(yǎng)活自己。
飛機上我什么也沒做,閉上眼睛全是我和雷當年的往事。十九個小時的飛行,讓我精疲力盡。下飛機的時候,我聞到了一股刺鼻的煙味,我知道這是北京霧霾的味道。北京的樣子變化太大了,到處都是高樓大廈,地鐵線路四通八達,完全不是二十年前我離開時候的樣子了。年輕人也都很時髦,一個男孩拉著行李箱從我身邊走過時不小心碰了我一下,他的樣子讓我想起羅伯特。如果他還生活在這里,那么他會是什么模樣呢?如果他和我,我們當年都不曾改變,我們將會怎樣呢?
在出版社附近的一家賓館安頓下來時,已經(jīng)是下午的三點多了。我沒顧上睡覺倒時差,就抓緊時間趕到了出版社。板凳正在辦公室里等著我,他是我的小說編輯。出版社在雍和宮附近的一個小胡同里,和周圍的建筑相比,這里給人的感覺像是還處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顯得十分老舊。距離那次我在紐約書展見面,一晃也有十多年了。板凳現(xiàn)在有點顯老。這些年間,他做過我的五本書。
“現(xiàn)在小說不好賣了,不比當年了?!痹诎宓实霓k公室里,他給我泡上了一壺上好的西湖龍井。二十年前,當我還是一個在文壇上剛出道的小丫頭片子時,我的第一本小說,就是我在“金色城邦”上面寫的那本,因為獲了一個文學獎,而被各大媒體爭相報道,正好板凳擅長出版文學作品,尤其擅長做小說的出版,于是他簽了我,開始對我的宣傳和包裝,讓我一時之間成為了炙手可熱的“海外美女作家”,我的前三本書都上了暢銷小說的榜單……前幾年,板凳單干,自己承包了出版社兩個文學板塊其中的一個,擔任主編,實際上自負盈虧。他已經(jīng)謝頂,幾年前他的腦袋中間還有點頭發(fā),如今連一根頭發(fā)也沒有了。臉蠟黃,瘦弱,看起來有點兒營養(yǎng)不良。
“你的小說,不比當年了,你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有出版新作了,況且你這些年在國外,前沿的文學生態(tài)你不了解?,F(xiàn)在看書的人本來就很少了,看純文學的就更少了,而且很多青年作家也都出頭了,你的書不一定能夠引起他們的興趣……”板凳用手指夾著一根煙,香煙嗆到了我,我咳嗽了起來。板凳給我倒了一杯水。這是他的辦公室,里面擺滿了書,他的手機響了起來,接電話的時候,我就在他辦公室里瀏覽著那些近些年炙手可熱的作家作品,我發(fā)現(xiàn)了很多90后作家的作品,甚至還有00后——在書的封面或者扉頁上,印著他們年輕而漂亮的臉,這些臉蛋預示著一種優(yōu)勢,充滿了未來可期的盼望……在許多本包裝難看的老舊書堆里,我看見了板凳當年給我出版的第一本書《兩生花》,書上面的那個女孩梳著兩條好看的麻花辮,桀驁不馴地看向書外,顯得那么茫然而無知——已經(jīng)是下午,書柜玻璃的反光照出了我的臉,這是一張嚴肅、陌生而不討人喜歡的臉,厚厚的粉底再也壓蓋不住它上面的皺紋和斑點……
板凳接完電話,我坐回座位上:“其實,我也不想賣到多好。你知道,這本書對我很重要,這很可能是我的最后一本書了,它只是一個對我人生的紀念……”板凳看了我一眼說:“瑪姬,我會盡力而為的?!?/p>
回到賓館,我將門卡和手機剛放到餐桌上,沒等我打開燈,我的手機出現(xiàn)了一條短信提示:清東陵景區(qū)內(nèi)合法陵園,佛教文化和孝道文化與現(xiàn)代園林藝術(shù)有機融合,佛教精品旅游圣地。電話:400-640-3490……我的頭疼欲裂,心力交瘁,感覺自己隨時可能會暈倒,我扶著桌子往里面的臥室走。電話鈴響了,我踉踉蹌蹌地回到桌前,拿起電話——是雷的妻子:“我剛從超市下班,王穎兒到北京了吧?剛才的短信,是我讓陵園發(fā)給你的,我給陳雷看了一處風景不錯的墓地,當然這都要等你去看了再決定……喂喂,你在聽嗎?”電話那邊是嘈雜的車流聲和電動喇叭聲?!拔??你在聽吧?”“哦,我在……只是……”“哦!那就好。后天……也就是周三,我和你,我們一起去看一下那里,如果沒什么問題,我想就選擇那里吧,早點入土為安也好。這種事情也不能拖得太久,你說是不是?”我的眼淚在眼圈里打轉(zhuǎn),我聲音沙啞,收腳好像都失去了力氣……“哦,對了,我家地址發(fā)到你的手機上了,注意查收一下?!狈畔码娫挘业男呐K砰砰地直跳,自從下飛機我就沒有吃過一點東西,但是現(xiàn)在我的胃里卻翻江倒海,感覺到無比惡心,我趕緊到廁所的馬桶上面狂吐了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昏昏沉沉地睡著了——被賓館服務生敲門聲驚醒的時候,我正在做一個關于羅伯特的夢,在夢里羅伯特和我一起回到北京,見到了陳雷……“可以為您打掃房間了嗎?”我趕緊從床上爬起來,頭還是很疼,我從手包里拿出一些治療心臟的藥,就著賓館電視旁邊的一瓶礦泉水喝了進去。服務生打掃完畢,他打開了窗戶,說是讓我透透氣。今天的天氣看起來不錯,霧霾已經(jīng)散了。望著遠處的一個古樸的中式建筑,我想起了我和雷過去的時候,會在這樣的天氣里去故宮閑逛的事。有一次我們在故宮的城墻邊兒走,那時候,天有些黑了,我們正在紅色的城墻邊上走時,雷突然消失了,我尋他尋不到,著急得快要哭了。半晌,他從樹后面竄了出來,裝出嚇人的女鬼的聲音,我著實嚇了一跳,蹲在地上嚇哭了……他卻樂得前仰后合,我又急又氣,追著他打……
服務生打掃完房間,我給了一些小費,雖然我知道在北京不流行給小費的。屋里的空氣卻是好多了,我也恢復了一些精神,想可以出去吃點什么,就在附近。
坐了一路的火車,終于到了北京。原本以為,父親會在我上大學時跟我一起來北京,我們會去吃好吃的老北京炸醬面,肯定會狼吞虎咽,還可以去全聚德嘗嘗北京烤鴨?!拔疫€能去爬長城哪!”父親曾經(jīng)這樣說過。在我夢想的大學里,我會穿著好看的白色襯衫和裙子,在人群中走過時,我的麻花辮會隨風飛舞,男孩子們會像看自己的戀人一樣看著我……然而,一切事與愿違——我以另外一種方式到了北京,過上了一種自己完全沒有預料到的生活。
通過在火車上認識的大姐梅的介紹,我在一家餐館找到了一份服務員的工作。這是一家很不錯的融合餐館,裝修風格很有江南格調(diào),客人們也都穿著體面,有很多很上檔次的客人。餐館提供住宿,是那種十二個人一個屋的地下室。每天早上六點多,我們就得到飯店,開始打掃和準備。餐館提供一日三餐,早飯是饅頭和粥。中午等客人們都吃完了,廚房的師傅會給我們做兩個大鍋菜,下午通常有一段休息時間,可是,晚上一到就開始馬不停蹄地忙了。十一點多回到宿舍,我整個人都累垮了,倒頭就睡。就這樣,在幾年里,我節(jié)衣縮食,辛辛苦苦攢了一點錢。在那年的春節(jié)前后,我和飯店的一名長相英俊的保安戀愛了,他的名字叫陳雷。他跟我一樣也是來自東北的小縣城,在春節(jié)期間,很多工友都回家了,我和陳雷沒家可回就自然抱團取暖。我們?nèi)ス蕦m餐館一起吃好吃的火鍋,他很喜歡喝酒,喝完酒整個人就跟變了一個人一樣,興高采烈,不那么內(nèi)向了。他跟我說,雖然他現(xiàn)在是一名小保安,但是他的夢想是當一名搖滾歌星,當保安對于他來說,只是暫時的。我感覺他的夢想有些遙不可及,但是,我也為他祝福。
戀愛半年以后,我和陳雷雙雙從餐館的宿舍搬出來,那里實在太潮濕了,我渾身起了疹子。我們在飯店附近的一個兩室一廳住了下來,為了分擔租費,我們又將另外的一間房租給了一對湖南來北京打工的小情侶。出租屋很小但是卻非常溫馨,我們兩個都非常滿足。那一年圣誕節(jié),我們就領了結(jié)婚證。陳雷是那種非常神秘的男人,天蝎座,很難理解,也很迷人。他是我見過的最奇怪的男人,但是我真的很愛他。他平日里都非常沉悶,但是一旦喝起酒來就手舞足蹈變了一個人。這個時候,他會用非常搞笑的東北二人轉(zhuǎn)的曲調(diào)來給我唱好聽的小調(diào),有的是他們樂隊自己編的。他們樂隊的其他成員我也見過,貝司手羅南來自齊齊哈爾,溫文爾雅的。還有鼓手李游來自雞西,是一個黑瘦的小個子。另外一個吉他手是北京當?shù)厝耍馓柦写笙?。他們是一支純粹的東北風味搖滾樂隊。周末,我會去看他們在大喜家附近的一個酒吧排練,那里是大喜家親戚開的?!拔覀儤逢犠畈顒诺木褪谴笙?,但是沒辦法,我們得靠著他?!彼麄兘嘘惱捉新槔鬃樱@是東北一種非常響的鞭炮,因為陳雷的脾氣暴躁得像一個隨時要引爆的麻雷子。陳雷的父親是一個嗜酒如命的農(nóng)民,家里很窮,父親很早就因為喝酒得了肺結(jié)核,天天咳血,后來就死了。母親改嫁了。陳雷一氣之下跑到了北京。
他對我挺好的。偶爾發(fā)了工錢,我們就會去像樣一點的餐館吃火鍋,我們兩個都是火鍋愛好者。點上兩盤羊肉,然后再來點簡單的蔬菜,一起喝上半斤白酒。我喝的少,雷喝得多。但是,陳雷的性情讓人捉摸不定,他偶爾會在酒后大發(fā)脾氣,這令我很苦惱。我不知道,人是不是那樣的物種,一旦得到了自己所要的,就不會再珍惜,我不知道雷是不是那種,只是我覺得我對他的了解還不夠多。
雷非常恨自己保安的工作,為了謀生,他不得不每天站在商場的門口,一站就是好幾個小時。他越來越憎恨自己的工作了,有一段時間他甚至跟我說,想要辭職??墒?,這樣我們的收入就沒有來源了,我自己一個人的收入是不可能支撐家用的。我知道陳雷想要集中精力搞音樂,但是在我看來他的音樂夢想未免荒誕不經(jīng),就像一個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我們時常吵架,他更兇地喝酒……我們似乎陷入了一種惡性循環(huán)。
看著北京的車水馬龍,我夢想著能夠在這里安頓下來,成為一名堂堂正正的北京人。而雷卻夢想著出名掙大錢?!叭绻麡逢犇芎灱s、能成名的話,我就能混出來,到了那時候,我會在北京買上一間大房子?!钡沁@個夢想越來越深地折磨著他,一旦他站在餐廳門口,他就覺得這個夢想距離自己越來越遠了。我對此不發(fā)一言,因為我不想爭吵。
不久之后的一天,雷被抓進了警察局。原因是他把一個去餐館用餐的客人給打了,據(jù)說是這個客人對他不夠尊敬說了幾句難聽的話。“媽的,把我當下人!”這個客人有些來頭,說是北京當?shù)匾粋€區(qū)的警察家屬,雷被拘留了半個月,飯店也不敢再要他了。從監(jiān)獄出來,雷整個人都變了,他不去找工作,也不去排練,羅南他們來找他,他也不出去,就躲在家里喝悶酒。羅南隔幾天就來找他,但是他壓根就不搭理羅南,有幾次直接把酒瓶子從屋里扔了出來,差點打破了羅南的頭。羅南也是倔脾氣,沖進屋里把雷揪了出來:“你他媽的還叫不叫個老爺們?讓一個女的賺錢養(yǎng)活你?你看看穎兒的樣子,你對得起她嗎?”雷沉默不語,半晌,忽然,像一頭猛獸一樣抬起頭,眼睛里面布滿了鮮紅的血絲,他對著羅南的腦袋就是一拳,那拳頭仿佛是想置人于死地似的:“走,你們都他媽給我滾,都滾出去!滾!”我了解雷的脾氣,我勸走了羅南。雷也將我趕了出去,羅南將我送到了餐館的經(jīng)理梅姐家。
梅姐是福建人,我們在火車上認識的時候就感覺非常投緣。說是梅姐,實際上年齡快要趕上我的媽媽了。梅姐人不錯,性格挺豪爽的,這一點像東北人。梅姐說,在我這里住吧。梅姐命很苦,男人甩了她,她又有病,一個人從福建來到北京?!澳慵依锶四??”“只剩下一個老父親在家鄉(xiāng)了,其他人都死了。母親和哥哥都不在了。洪水……”梅姐說,人一定要為自己的命運爭口氣,男人是靠不住的。人只能靠自己。梅姐說,她正在醞釀一個改變命運的大機會,如果成了一切就都改天換地了,如果不成,那她也不后悔。我問梅姐這是什么事,梅姐說,這件事要到了面前才能跟你說,“你手里現(xiàn)在有多少錢?”梅姐問我。
羅南頭上的傷口好多了,他也經(jīng)常來看我。買些水果呀牛奶啊什么的。我都沒收,我覺得我和雷應該去跟他道歉,但是,雷似乎沒有后悔的跡象。
北京有著我熟悉的氣息……二十多年前,我是多么渴望自己能夠留在這里,能夠在這里一直生活下去?,F(xiàn)在,在紐約生活了二十年后,我居然還對這里有所留戀。
雷的死縈繞著我。我花一些時間想念雷,但是他的形象竟然越來越模糊不清了。我對此非??鄲?,我感覺到雷正在緩緩地離開我,真正地離開……我不能讓雷就這么離開我,我必須抓住他!我給自己設定了日課,每天回憶一個和雷在一起的時間點,比如我們初次相識的那一天,在餐館門口的那個長椅上,他英俊的臉;在結(jié)婚證件照上,那個拘謹?shù)哪泻ⅰ覍⑽液退黄鸾?jīng)過的所有的地點都重新放映了一遍又一遍,就像是老電影,那些鏡頭不停地穿梭在我的腦海里。我將這些鏡頭緩慢地在腦中拼接著,如果哪里的記憶出了什么錯,我就會立即停下來重新拼接,直到我對它們滿意為止。有的時候,出于自保,我會盡可能地將我與雷之前不愉快的往事拿出來反復回想。比如,我們之間的爭吵、打架,或者是他難看的胡子,他向著羅南舉起的拳頭……他并不白的黃牙……然而,這些真的會削弱我對雷的想念嗎?但這些都像鎮(zhèn)痛藥一樣,是暫時的,無法持久。與這些自我麻痹相抗衡的是那潮水般的悲痛,我的生活因著雷的死,全部沉入了海底,被深重的海水高壓壓得喘不過氣來,甚至覺得永遠都無法從這種悲痛和對于悲痛的恐懼當中復原了——
不,我不能欺騙自己了!雷真的永遠地離開我了,這是確切的,是千真萬確的真相。
雷的家住在一間廉租房里。西城家園5棟9樓903。我按照雷的妻子賈天天發(fā)到我手機短信里的地址,找到了北京五環(huán)外的一個老舊小區(qū)。西城家園小區(qū)里的入口處,幾個居委會的大媽在那里貼防火的字幅:“星星之火不容小覷,一不小心可以燎原?!毙^(qū)里的樹很多,我認出了玉蘭樹和梧桐,我和雷在三星街的家窗戶前就有一排這樣的梧桐,我曾經(jīng)問雷:“這是榆樹嗎?”雷笑得夠嗆,鄙視地說:“虧你還是農(nóng)村出來的,連個樹都認不明白,這個樹叫做法國梧桐?!彼Φ溃骸捌鋵嵨乙彩锹犚晃粊淼昀锏目腿苏f的。”
經(jīng)過幾個曲折的小徑,我找到了小區(qū)側(cè)面的一座小樓房,看樣子有10層高吧,單元門口堆放著好幾個破舊不用的沙發(fā),幾個老年人在門口坐著聊天??匆娢伊?,就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著我??赡苁俏业臉幼釉谒齻兛磥碛行┎缓蠒r宜?我化了淡妝,頭發(fā)的顏色是在紐約新染的,深棕色,我的眼窩深陷,有幾次在紐約,羅伯特的同學都以為我是中東人。我的眼睛是淺褐色的,這是我父親眼睛的顏色。
9樓,沒想到這樣老舊的小區(qū)居然也有電梯,我慶幸了起來,想像著雷,每天走進電梯的情形……電梯有奇怪的響聲,讓我有點恐懼。我的腦海中想像了很多驚悚片中的鏡頭。903,我掏出手機又核對了一遍。從電梯口出來,往里走了一段才看見903的數(shù)字,是用黑筆寫上去的。在903的門前,我停頓了一會兒才鼓起勇氣按響了門鈴——出來開門的是一個身材矮小、微胖、梳著馬尾辮的女人,我想她應該就是賈天天。賈天天很不友好地從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忽然想起了我是誰:“哦,你應該就是王穎兒,哦,我應該叫你什么?”她發(fā)出穎兒這個音的時候,帶有很重的鼻音。”您就叫我王穎吧?!薄芭?,好,王穎,哦,請進吧。”我輕輕舒了一口氣,緩步走進屋內(nèi)。
這是一間狹小的屋子,如果說是一居室,但它擁有兩個小臥室,看起來像是后來改動了結(jié)構(gòu)。一張大床放在右側(cè)一間,占據(jù)了大半部分,屋里還有一個衣櫥。隔壁屋子里有一個破舊的小型沙發(fā)和一臺電腦。門的入口處有一張餐桌和兩把椅子,餐桌的對面是廚房和衛(wèi)生間。整個屋子非常干凈,感覺像是要搬家的那種干凈。
“哦,你也看出來了吧,我正好搬家。哦,你坐吧?!辟Z天天示意我坐在靠門口的那把椅子上,卻又發(fā)現(xiàn)椅子上有一個臟臟的抹布。她從椅子上慌忙拿起來抹布,“你坐,你坐。我正在收拾這里,把一些東西都清理干凈?!薄芭叮瑳]關系。”我坐在了那把椅子上。我環(huán)顧四周,想發(fā)現(xiàn)一些雷的蹤跡,但是沒有發(fā)現(xiàn)遺像或者其它的東西。
她給我倒了一杯水。站在鏡子前,從墻壁的一根長長的釘子上拿下來一根黑色的皮繩,將自己的頭發(fā)扎了起來。她長得并不難看,如果是二十年前,我相信她應該是一個漂亮的女人。
“哦,我想我給你打電話,你……一定覺得很突然吧……”她扎完頭發(fā),接著去拿水杯倒水,暖壺很小巧,熱水發(fā)出了好聽的嘩嘩聲。“我也是沒有辦法……我知道,你和我們家老陳,哦,我是說陳雷,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有過一段兒……你們有結(jié)婚證,所以,你是他的前妻……”她把那杯熱水放到了我面前的桌上,示意我喝,“陳雷是上個星期一死的,實際上只是那個時候咽氣的,他已經(jīng)癱瘓了三年。你知道,肺結(jié)核,一直咳血……我本來不想讓我們家的事再打擾到你,可是,我們也是沒有辦法,孩子在上大學,需要錢,陳雷看病花光了家里的積蓄,如今,我們欠了很多債務……墓地的事,我想也不是非買不可,我們老陳也不是什么金貴的身子,沒了也就沒了,可是,我想……我們家老陳欠下的債務……你這里能不能搭把手?我聽人說,你在美國,我想你或許可以幫老陳還還債……你也看到了,我們的房子也抵押了,家里的東西已經(jīng)收拾的差不多了,老實說,我給你打電話只是碰碰運氣,我不覺得你真會回來……我沒想到你真的回來了……你喝水,喝水呀。”
她的話語一直在我耳邊響著,我的腦海里雷的形象卻越來越模糊。這個老陳是我從前愛慕的人嗎?在這間房子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男人,是我曾經(jīng)的丈夫嗎?我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忽然有一種幻覺,她就是我,是我與雷在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我從未出走,沒去美國,他上高中的兒子就是羅伯特,就是迅兒……這么多年,是我一直在陪伴著雷,不曾離開過這里……
半個月后,我從梅姐家回到了我和雷的出租屋。是他打電話給我的。那天,他將家里收拾得一塵不染,我想他是想通了。他又開始和羅南他們排練了,他在一家夜總會找到了一份演唱的工作,唱一些港臺老歌:黃家駒、譚詠麟、張學友……這些都是夜總會的有錢人喜歡的。我無法拒絕雷的誘惑,我是那么愛他,愛他熾烈的肌肉和骨骼,愛他的頹廢,也愛他的暴躁,我想我這輩子都會成為雷的俘虜了吧。
夜總會工作的雷起初顯得有些興奮過頭,但是慢慢地就開始顯現(xiàn)出疲憊和無奈的跡象。他總是半夜出去,白天在家里補充睡眠。而我則是早上出門……我們過上了那種晝夜顛倒的生活。但是,偶爾我回來早了,雷正好也起來準備晚上的夜場的工作,他會對我格外溫存,瘋狂地抱我親我……因為雷的收入好了起來,所以我們再也不用顧忌隔壁合租客了,雷想個法子趕走了他們,我們終于擁有了可以自由活動的兩居室。
羅南最近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溫存,我在餐館工作時,他偶爾去找我。這樣的苗頭不對,我覺得他對我似乎有了一種超越朋友關系的關注。有幾次,我從他熱烈的眼神中看見了一種我極力回避的熱切……這一切,我看在眼里,可是我必須要回避掉這些,回到我生活的核心。
有幾次,我提出想去雷工作的夜總會看看,可是他都拒絕了,他說那里不干凈,不適合女孩子去。可是我還是對那里充滿好奇,一天,我提早休息,我讓羅南帶著我去了雷工作的羅曼蒂克夜總會。我到公用電話亭打了雷的傳呼,但是沒有人回復,我又打了夜總會的前臺,沒有接聽……我讓羅南直接帶我過去,也算是給雷一個驚喜。我們在大廳里等他,可是我們坐了半天也沒見他,我們就問前臺的一個小姐,小姐看了我們一眼說,“你們找雷哥有事嗎?”羅南說,“哦,這是雷子的媳婦,穎兒?!薄跋眿D?”那個小妹妹不友好地打量著我,“那你們到里面找找?如果看見什么不該看的,可別說是我告訴你們的!”我心里充滿了不安,隨著羅南沿著閃著五彩霓虹燈的走廊一直往里走,在客人包間的最里面有一個員工休息室。羅南來過給雷送電吉他的那次,就是在那個包間見到的雷。
推開門,眼前的景象讓我和羅南頓時呆住了:雷正在和一個女孩瘋狂地做愛,在沙發(fā)上……旁邊還放著沒吸完的大麻……雷看見了我們,慌忙停手。我奪路而逃……
那天過后我和雷大吵了一架。雷混蛋地叫囂著:“我把那里的女的都睡了,怎么著,你能把我怎么著?”我打了他一個耳光,罵他是混蛋。我沖出家門,知道我們的一切都結(jié)束了。我是那么恨他,是他毀了我的夢想,毀了我對于生活的全部向往。我想揍他、打他,我想殺了他……但是我知道這一切都無法真正地傷害到雷,無法傷害到已經(jīng)改變的、對一切都滿不在乎的雷。我太了解他了,如今的他就像是一個對一切都喪失感受力的怪獸,只有最深切地傷害,可以讓他懺悔。
賈天天拿出了一份印刷精良的宣傳單,上面寫著:
北京六環(huán)內(nèi)專車免費上門接送看墓,不用花錢,一天可看多家合法公墓!專業(yè)的選墓團隊一對一服務,全程陪同解答,根據(jù)客戶要求制定合理選墓計劃;多種滿減優(yōu)惠計劃,贈送精美的墓地隨葬品……清東陵萬佛園公墓將佛教文化和孝道文化與現(xiàn)代園林藝術(shù)有機融合,使之與清東陵的傳統(tǒng)文化相互補充,形成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我和賈天天打車到了清東陵萬佛園公墓,這里不錯,風景宜人,前面是一處很棒的公園,后面才是陵園。我選擇一處看起來樸素但非常幽靜的墓地,就在陵園的角落里。“劃卡還是現(xiàn)金?”我拿出錢包,掏出一張信用卡。工作人員接過了卡,在上面刷掉了一個五位數(shù)。她將卡遞回給我,微笑著說:“您是死者的什么?”我被這個問題難住了。賈天天馬上搶著回答:“妻子?!?/p>
我接到了板凳的一個電話,說是明天要到王府井附近的言幾又書店做一次宣發(fā),問我時間上可不可以。我答應了下來。我已經(jīng)辦完了我此行最重要的事情,接下來的一切,全部都無所謂了。
我和賈天天驅(qū)車回返路上一直沉默不語。車經(jīng)過一座高架橋時,賈天天忽然大聲喊起來,“哎呀,我差點忘了,那箱東西!老陳給你的那箱東西還存放在羅南那里?!薄傲_南?”我的心一緊?!皩α耍彝浉嬖V你,老陳的確是留給了一箱東西給你,但是這些東西都在羅南那里,看來我們得去取一下。師傅,請掉頭,往惠新東街方向……”
人的生命仿佛是一盒火柴,哪天燃盡了,也不足為奇。
我是那么愛雷,但他卻是一個那么自私自利的家伙。我原本對于生活有那么多的盼望,如今全部都被他給毀了,我絕不能輕易地放過他,我要用我最后的力氣,狠狠地報復他,我要讓他感受到我這樣的心如刀絞的滋味!那時候的我,自認為對雷的靈魂了如指掌,于是我決定用我認為的最能傷害到他的方式來對他進行一次報復!
吵架之后,我在梅姐那里住了兩天。梅姐辭掉了飯店的工作,她說自己正在一步步接近自己當初那個人生目標?!胺f兒,你不必要跟一個愚蠢的男人一起浪費青春,你看看你這張漂亮的臉蛋,無論你走到哪里,到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會有男人為你的這張臉蛋買單,他們會陷入到這張臉當中不能自拔的?!蔽铱粗R子中的自己,這張臉已經(jīng)沒有了當初的熱情,它正在變得面目不清,正在變得冷酷。這一切都是梅無法知曉的。
我平靜地從梅姐那里回到了我和雷的出租屋,就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雷對我的歸來很驚訝,甚至顯得有點受寵若驚。他跪下來向我懺悔:“穎兒,是我對不起你,我保證以后再也不會了。你知道在夜總會那種地方,不經(jīng)意間就耳濡目染地學會一些壞事,都是我不好,穎兒,你知道我最愛的人就是你,我不能沒有你呀……穎兒,你回來就好,我還以為你永遠都不會回來了呢。穎兒,你想怎么懲罰我都行,就是別離開我,我不能沒有你。”看著雷哭得像個小孩子的樣子,我顯得異常平靜,這是我熟悉的把戲,沒有什么特別的,只是這一次表演更加逼真罷了:“沒事的,我相信你,我覺得我們的生活還能繼續(xù)?!崩状笙策^望,他立刻擦干了眼淚,拉著我到衣柜的抽屜里,拿出了一條很美的珍珠項鏈:“你看,你一直想買這種珍珠項鏈,我那天正好看見商場打折,你猜猜這個多少錢?”“才2000多,真的不貴,我最近在夜場的表現(xiàn)不錯,老板獎勵了我一個紅包,正好夠買這個。來,我給你戴上看看?!?/p>
我戴上了那條項鏈,當雷睡著的時候,我站在鏡子前,反復看著這條昂貴的項鏈,那項鏈在我的脖子上發(fā)出清單高貴的光芒,顯示出那種初生嬰兒才有的光澤,它們就像小型燈盞一樣照亮著我的臉,讓這個狹小而簡樸的小家變得無比生動,就像這個家是一個洋溢著幸福的家,就像一個非常好的歸宿……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淚,眼淚順著臉頰流到了項鏈上面。如果鏡子前的這個女人,能長久地擁有這個家該多好哇,如果這里的一切都能變得如同這條美麗的珍珠項鏈一樣完美無瑕,那該有多好哇!
那一刻,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愛與恨原來真的可以共存在一個人的身上。比如,此刻,看著雷熟睡的臉,他是那么帥氣,那么英俊,他曾經(jīng)擁有過最為天真的愿望,但是一切都在現(xiàn)實面前潰不成軍,敗下陣來……我是多么愛這個熟睡的男孩啊,我是多么愛慕他的臉和身體啊,但我又多么憎恨他,想立刻殺了他……
在一個裝滿愛與恨的甕中活著,這是何等地屈辱哇!
“不!不!我們先不要去取箱子,我的意思是,我還有很多別的事情要做。我想我們真的,不用去羅南那里,我想我們還是讓車子按照原來的路線走吧!”在說完這些之后,我和賈天天幾乎同時發(fā)現(xiàn)我的語氣反常。我盡力壓低聲音, “我是說,我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會。”
我在酒店門口下車,賈天天向我揮手,我迅速下車,感覺自己的腿腳已經(jīng)不聽使喚,我必須馬上回到酒店,躺在床上休息一下。
我給羅南打電話,讓他在雷走后過來。
第一次,我去了羅南那里。但這只是為了鋪墊,我給了羅南前所未有的熱情,這些讓羅南無法忘懷的熱情,羅南熱烈地親吻了我,“穎兒,我真的很愛你,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愛你,無法自拔。你知道嗎,我無數(shù)次想象著你能離開那個混蛋,跟我在一起。穎兒,我太愛你了,我會對你好的?!蔽夷粺o聲,任憑羅南對我的進攻,我知道羅南說的是真心話,這一點從很久以前他的眼神中已經(jīng)看出來了。而我對他愛的報償,就是一種獻祭。
“這次,你能到我這里來嗎?我是說我這里今天很安全,雷去羅曼蒂克了,要凌晨才回來?!薄翱梢?,但是我有些擔心……”“哦,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算了吧?!蔽已鹧b要掛掉電話?!昂玫?,穎兒,我真的好想你。我想立刻就能擁有你……”他放下了電話。我將雷給我買的珍珠項鏈戴在脖子上,我知道這是我最后一次在這間房里佩戴它。
羅南來了,我們迅速糾纏在一起,我拿出我所有的熱切施予他,完成這次拯救、報償、懲罰。我不知道這一切的意義何在?但是我的目標是雷,我唯一的目標就是雷,甚至在我得到最強勁歡愉的時刻,我腦中想到的就是雷,那個令我歡樂又給我痛苦的罪人。我的體內(nèi)生長著狂躁地報復,我必須要靜靜地等待那個時間到來。
在我周詳?shù)挠媱澙?,雷此刻正在趕往家的路途中……
鑰匙聲終于響了,羅南正沉醉在我身體當中,他無法察覺到危險早已準備好了。雷推門進來,我們房門敞開著,我轉(zhuǎn)過頭陶醉在羅南的身體里,這種掩藏非常投入,雷看見了,他如我所愿地看見我們的全部……
新書座談會當天,北京居然下起了小雪。雪花飄飄撒撒,就像是給這個世界換上一件干凈的衣裳。
我很早就趕到了書店,板凳和幾個年輕編輯也到了。書店在一樓,座談在二樓。這家書店在商場的一層,人不多,三三兩兩的讀者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我的讀者,也許他們能認出我?畢竟我曾經(jīng)上過國內(nèi)的報紙,網(wǎng)絡也有一些轉(zhuǎn)載,我的書曾經(jīng)暢銷,但無人認出我。在書店的一樓,我隨意翻看著一些文學書籍。這幾年的確像板凳所說,國內(nèi)的出版環(huán)境變了很多。我記得以前的書店,除了中小學教輔書以外,基本都是文學書,十個中有八九個是來看或者買小說和詩歌的。而如今書店的中島上,擺滿了商業(yè)和互聯(lián)網(wǎng)書籍……文學書可以占到三成就不錯了。我翻看了伊恩·麥克尤恩的新小說《贖罪》,這是一部精彩的長篇,我曾經(jīng)在紐約一家書店看過這本書的英文版,但是漢語版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座談要到一個小時之后才開始,我坐在書店一樓的咖啡座上喝咖啡。開始擔心,會不會有人來參加我這個過期女作家的新書座談和簽售會?板凳和幾個年輕的編輯抬著一箱子書進來。“哦,瑪姬,外面又下雪了呢。”“下雪?”也許是我太專注于看書,而忘記看外面的天氣了。外面紛紛揚揚的雪花,像是白色的藥片一樣連續(xù)不斷地飄落下來……“我也來幫忙吧。”我過去接上這一箱書,板凳連忙推開我,“哎,怎么能讓著名女作家干粗活呢?”“那有什么關系?我在當女工的時候,干的活可比這個粗多了!”“你可是一個奇跡呀!”一位年輕編輯拿出了一把小巧的剪刀,打開了小箱子,取出一些新鮮的書。
這是我的新小說《兩生花》。書店里的人陸續(xù)多了起來。我們將書搬上了二樓。編輯們把書整齊地擺在了寫著“瑪姬”名簽的旁邊,她們又試了試話筒。
我感覺到一陣眩暈,連日以來的壓力,讓我的身體似乎出了些毛病。我到后面的休息室去休息,朦朦朧朧中,我聽見一個聲音說:“穎兒,你的夢想是什么?”
“我的夢想,嗯,我不敢說。在我高中的時候,我的夢想是考上大學,現(xiàn)在我的人生夢想是,當一名作家?!薄坝兄練獍?!我的夢想,我的夢想你都知道了,我想紅,我想火,我想成為像崔健、科特柯本一樣的搖滾明星。我想擁有很多粉絲……他們有一天會拿著我的專輯來找我簽名。麻煩你,可以給我簽個名嗎?”雷拿著一個小本子和一支筆,“王穎兒作家,你能給我簽個名嗎?我很崇拜你。”我尷尬地推開他的手,“走開啦,你可真討厭?!笨匆娢业姆磻?,他更來勁了,追著我一直要簽名。我跑到臥室,關上臥室的門,他故意用力擠進來,一定要讓我給他簽名。我拗不過他,“好吧,好吧。拿過來吧。小粉絲兒!”我故意在粉絲后面加了一個俏皮的兒化音,同時我裝出那種洋洋自得的樣子,拿起筆,在他的紙上簽下我的名字:“王穎兒”。他拿著我簽名的那頁紙,親了又親,又跪在地上朝拜了一番,然后煞有介事地放進了抽屜里,“這恐怕是要升值的哩!”“神經(jīng)病,你丫就是一個徹底的神經(jīng)??!”我被他逗得前仰后合,笑得倒在了床上,肚子疼。
雷的暴怒幾乎摧垮了他,他的自私讓他不能容許任何的背叛,雖然他可以那么輕易背叛別人。這就是雷,一個充滿吸引力的自私自利的家伙,一個隨時爆炸的定時炸彈,一個生活的終結(jié)者。如我所料,雷被突如其來的背叛和打擊壓垮了。他癱坐在那里,無法說出話。而我卻擁有了一種近乎悲壯的復仇快感,我也知道沉默和安靜對于這頭猛獸來說只是一個表象,此刻看到的那個安靜坐在沙發(fā)上的他,只是在等待一個更好的爆發(fā)時機罷了。是的,他是在等待他的心靈給他下達一個命令。
“瑪姬,要開始了,準備一下。”我被人從沉重的回憶中叫醒。我整理一下思緒,跟著編輯女孩往前走,來到了舞臺的正中央,這里許多熱愛我的人,正在等待我。
“下面,我們就用熱烈的掌聲,有請我們神秘的美國華裔美女作家——瑪姬!”臺下的人不少,一陣熱烈的掌聲響了起來。我隨著板凳的示意坐在了椅子上。我拿起話筒,向前來的觀眾致以問候。
“瑪姬,你這些年身居海外,這是你第一次回到北京,北京就用最高禮遇接待了你。你要知道,北京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下過這么美的雪了!怎么樣,有什么感受,跟關心你的讀者分享一下?”
這個問題實在有些無聊,但是我必須要回答嗎?
“哦,大家好,很高興有這么多的讀者朋友在這樣美好的大雪天來到言幾又書店?!秲缮ā肥俏业牡谖灞緯?,此前我已經(jīng)用我的四本書來跟大家交上了朋友,今天又生出了一個新的孩子,希望大家能夠像對待我別的孩子一樣好好對待它?!?/p>
我似乎有些語無倫次,拉回了話題,“這次回到北京,感覺非常親切,這是我曾經(jīng)生活過的城市,同時又是我小說中很多故事的主要發(fā)生地。北京的發(fā)展速度快到驚人,我真的有點不適應,雖然在紐約的時候,也會看到國內(nèi)的一些新聞,但是親身感受起來,還是不太一樣?!卑宓式舆^話茬,“對,就像瑪姬說的,這是她的第五本書了,是她的第五個孩子。之前我已經(jīng)為她出版了四本書,對于熟悉她的讀者來說,瑪姬可能早已是一位老朋友了。但是,瑪姬卻始終是一個非常神秘的人物,據(jù)我所知她幾乎是中文寫作小說家中最少接受媒體采訪的一位。我們想知道,這究竟是為什么?”“哦,這沒什么,還是主要與我的個性有關……”
板凳發(fā)現(xiàn)話題沒有得到延展,于是又重啟話題到:“讀者朋友們,大家是否也跟我一樣,感覺到我們的瑪姬是有很多故事的人呢?大家想不想聽聽她說說年輕時候的故事???”這個問題來得太快,讓我多少有些措手不及,況且我的一些不愿意被提及的記憶,已經(jīng)被我封存了起來?!芭?,我的個人私生活沒什么可說的,可以說平淡無奇,但是我的書中故事卻比我真正的生活精彩萬分,大家可以去我的書中尋找好故事?!蔽覍栴}封鎖了起來。板凳看了我一眼,發(fā)覺我似乎有些不太自在,他也就收回了這些我不愿回答的問題?!昂冒?,我們還是回到瑪姬的這部新的作品上來,這部作品與前幾部不太一樣,現(xiàn)在請允許我為大家介紹一下這部全新的作品……”趁著板凳介紹作品的間隙,編輯女孩給我遞來一瓶礦泉水,我打開喝了一口放在桌上?!斑@部作品寫的是兩個女性的故事,一個是身在紐約的小楓,一個是身在北京的丹紅,這兩個女性分別過著兩種不同的人生,但是作家卻在結(jié)尾處給我們留下了一個懸念,小楓和丹紅實際上是一個人。這樣的兩個人,怎么會是同一個?在這其中又蘊含著哪些微妙的不易察覺的關系呢?”
在板凳說話的間隙,我無聊地掃視著觀眾席上的人。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是女性,這些年輕女孩看起來也就二十歲上下,臉上寫滿了對于人生和愛情的無知與憧憬。他們就像是沒有經(jīng)歷風暴的鴿子,眼神中竟然蘊含著某種被暴風雨摔打的渴望。他們也許覺得,經(jīng)歷那些跌宕起伏的人生,才算有意思吧。對于那個年齡的女孩來說,似乎總是有一種想要毀滅什么的沖動……忽然在人群當中,我的目光鎖定了一個人,一個樣貌讓我十分熟悉的男人,雖然他的容顏已經(jīng)衰老,但是他的眼神還是一如當年,我認出了這個人——羅南。那個曾經(jīng)深愛我,卻被我深深傷害的男人。他站在人群的陰影處,看著我……他老了,甚至比我更加衰老。他英俊白皙的臉已經(jīng)變成了黑黃色,他穿著一件黑色的簡單開衫,頭發(fā)中依稀看見花白的發(fā)絲。是的,沒錯,他就是羅南。
通往福州的列車就要開了,車站的汽笛已經(jīng)拉響,我將和一個人一同踏上去往美國的行程。我原本以為那個人會是雷,但是一切都變了,現(xiàn)在的一切早已失控!這一次行程的領頭人正是梅姐,一切都是她負責接洽。我給了梅姐我所有的積蓄,剩下的我跟她打了欠條,一旦到了美國賺到錢,我就會將剩下的還給她。
我在火車上焦急地等待著羅南?;疖嚿系娜嗽絹碓蕉嗔耍蟠笮⌒〉男欣疃褲M了過道。我站在站臺上向外張望,有一個像羅南的人,可是當我仔細看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那人并不是羅南。梅姐已經(jīng)喊我了,火車馬上就要開了。我想如果羅南沒有趕上這次火車,可能我們還可以在福州會面。梅姐也是這樣安慰我。我上了火車,火車徐徐開動。
在福州我們簡單地休息了一天,我和梅姐與另外一百多人在福州碼頭匯合,我們登上一艘名叫金色城邦的貨船,貨船的目標是洛克威海灘。到了那里,我們就有人接應了。
我在公用電話亭給羅南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和傳呼,但是無人接聽。我萬念俱灰,難道他不想跟我遠走高飛,不想跟我生活在一起嗎?難道他想等著雷沖到他的家里去,用砍刀殺死他嗎?我了解雷的脾氣,他絕不是天使,他一定會報復。去美國,是的,到一個陌生的國度,改名換姓重新開始,一切就都洗掉了,一切就都好了??墒?,我不明白羅南為什么沒來?我擔心他是否已經(jīng)被雷找到了……
金色城邦是一艘45米長的貨輪,里面裝了好多好多人,男女老少都有。梅姐負責安排他們在船上的生活。我昏昏沉沉地在海上飄蕩,半個月之后,我開始嘔吐,船上的一位中醫(yī)說我已經(jīng)懷孕兩個月了。可是我全然不知!如果我知道的話,就不會故意傷害雷,我也不會將羅南拉下水。坐在黑暗潮濕的船艙里,我撫摸著日漸鼓起的肚子,心里暢想著孩子的模樣,是男孩還是女孩,長得像我還是像雷?想到這些,我感覺痛苦萬分,但是我必須要振奮起來,我要打起精神,因為我即將要成為媽媽了,我不能放棄。船上的日子很慢長,我們就像在煎鍋里一樣,被蒸煮烹調(diào)。隨著時間推移,很多人放棄了,跳下了大海,漫無目的地游蕩和暗無天日的生活已經(jīng)讓他們絕望了。
“希望我娃將來能過上好日子。”爸當初在春節(jié)的時候這樣祈禱過。在我最絕望的時候,我會想起爸的話,我會想起二姑,也會想起雷……我必須要憋住一口氣,我不能就這樣被打敗了。我向梅姐要來一支筆,一個本子,我就是在那個本子上,寫下我的第一部小說。
船夜以繼日地在海上漂浮著,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到。我也開始強烈的孕期反應,梅姐給我拿來了很多酸角糕,讓我不舒服的時候吃上。幸虧有她的照顧,要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能不能熬過那樣的日子。梅姐還給了我?guī)妆緯?,其中有一本是《圣?jīng)》,當我沒有那么難受的時候,我就將《圣經(jīng)》讀給肚里的孩子聽。
“我們的孩子如果有了,就叫迅兒吧,魯迅的迅,我特別喜歡魯迅。”雷在一次圣誕節(jié)的時候?qū)ξ艺f。迅兒,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是你伴隨我度過了那些難熬的日日夜夜,你是我的精神支柱。有時候,望著茫茫無際的海水,我會號啕大哭起來。我會想到爸,我也會想雷,我想如果我不走,或者我回去,雷會不會接納我們?他會不會因為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而開心雀躍?我在深深地懺悔,我對雷,對羅南,對所有的一切都感覺到愧疚……但是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金色城邦一旦起航就不可能半路返航,這是一條不歸路!
新書簽售會終于結(jié)束了。幾個女孩拿著書過來找我簽名,我接過書,“請問你叫什么名字?” “孫淼,姓孫的孫,三個水的淼?!薄昂?。”我看了這個女孩一眼,她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孩,臉上長滿了好看的雀斑,雖然她本人可能并不認為這些雀斑好看。我拿著西蒙在去年生日的時候給我買的萬寶路簽字筆,在上面認認真真地簽下:“祝福你,孫淼。瑪姬?!庇忠粋€人遞過書來,我接過,“請問你叫什么名字?”那人沒吭聲,我想或許他沒有聽清楚。我又重復了一遍,他還是沒吭聲。“羅……我的名字叫羅南?!蔽姨ь^——羅南,沒錯,是那個當初許諾和我一起遠渡重洋的羅南。
我和羅南走到了書店旁邊的一家環(huán)境幽靜的餐廳,服務員小姐遞過制作精良的菜單:“請問二位吃點什么?”“哦,先給我們兩杯熱水,謝謝。”羅南說?!芭叮玫?。”服務員小姐拿著菜單悻悻然地走了。
我發(fā)現(xiàn)他的胳膊不對勁,我的心像是被針刺了一下,剛才我居然那么疏忽,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一只胳膊——不在了?!傲_南,你的胳膊……”是的,就在我走的當天,羅南焦急地收拾行李,可是就在他剛要走的時候,雷到了,雷堵住了羅南,手里拿著一把菜刀——他要殺了羅南。在最后一刻,雷放過了羅南。
“不是雷砍掉了這條手臂,是我自己砍掉的……”我淚落如雨,心如刀絞,我想對羅南懺悔,我想跟他坦白一切,坦白我利用了他,坦白是我害了他……但是,如果是那樣的話,對于羅南來說,是不是太過殘忍了?甚至比失去這只手臂更加殘忍?我什么都沒說。我們點了一些食物和酒,他跟我道歉,在最后一刻,他放棄了與我一起遠走高飛的念頭。
那天,我們喝了酒,他喝多了,我們回到了羅南在北京的家里。他給我看自己這些年收集的,關于我的雜志和期刊,當然還有我陸續(xù)出版的五本書……他甚至知道我在美國的推特賬號,他知道西蒙,也知道羅伯特。這么多年來,他一直默默地關注著我……甚至通過出版社買到了我在美國的地址和電話??墒撬恢睕]有勇氣打給我——直到雷去世,賈天天向他要了我的電話……
原來,這些年羅南一直在關心著我,他到處打聽我的消息,但是都一無所獲。他從我打工的飯店那里得知,我和梅姐可能去了紐約的一個什么地方。直到有一天,他從大陸的一家文學期刊上讀到我的一個短篇小說,署名為瑪姬。那個故事簡直和我們?nèi)齻€人的故事一模一樣,他就開始懷疑那個人是我。隨后他一直跟蹤我的出版情況,我每一本書他都會買回來看,在一本書的勒口上,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的照片,他癱坐在沙發(fā)上哭了半天……
我們擁抱在一起,我們熱烈地擁吻著對方。二十年的失散讓我們渾身顫抖,我們擁抱著,就像我們當初真的相愛過一樣。我知道,在羅南的心里,他一直是這樣以為的,而我現(xiàn)在也是這樣,真切地以為?,F(xiàn)在,我眼前的羅南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他不是任何人的籌碼。二十年了,我們終于互相真正擁有了對方……確切地說是我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擁有了一個用一生來愛我的男人。我熱烈地吻著他,那么真誠,這是我欠他的……
一個星期以后,我和羅去看雷的墓地。我們在雷的墓前靜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我即將飛回紐約,圣誕節(jié)馬上就要來了,出版社的事情也差不多完畢。我邀請羅南去紐約玩,如果可以帶著他的家人一起。羅南答應了。羅伯特打來電話,說他和西蒙正在為即將到來的圣誕節(jié)做準備,他們換了一棵更大的圣誕樹,而且還在沃爾瑪選購了很多漂亮的掛飾。“就等你回來了,媽媽。我們愛你,媽媽。”羅伯特說。
北京的十二月份,秋意已經(jīng)很濃了,街道兩旁的梧桐已經(jīng)開始落葉。五顏六色的葉子鋪滿了小徑?!拔胰C場送送你吧?!绷_南說?!安挥寐闊┝耍霭嫔缬熊嚳梢运臀?,你放心?!薄澳呛冒?。那,你一路順風?!薄昂?,那我們下次見?!薄跋麓我姟!薄澳悄惚V??!薄澳阋脖V亍!?/p>
一陣大風刮了過來,幾片葉落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將它們摘下來,放進了背包。羅南笑了,“臨走了,還要偷幾片我們北京的樹葉嗎?”我也笑了。北京的風的確不小,但我的心里充滿著溫暖,因為我能帶走的已經(jīng)足夠多了。
在一百多個日日夜夜之后,我們終于到達了一個全然陌生的海灣。我不知道這海灣是不是洛克威,但是我終于到了。許多人死了,許多人跳了海,而我是其中非常幸運的。我?guī)е业男”咀雍蜁鴱慕鹕前钌舷聛?,異國的海風溫柔清涼,讓我覺得自己重獲新生。一個月后,我在紐約生下了迅兒——陳迅,這是雷給自己的孩子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