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你是李禎先生嗎?
嗯。
那先來一段自我介紹吧。
我叫李禎,在這行干了三年。我做過的項目很多,有懸疑片、喜劇片,還做了一部一直沒有上映的院線電影……
那你為什么在以前的公司辭職了。
我們老板死了。
不好意思。
沒關(guān)系的。
那你對我們公司薪資要求是多少。
稅后五萬。
恐怕我們給不了你那么多。
你們能給多少。
8000。
你們老板也死了嗎。
好像是一場夢,又好像真實發(fā)生過。我確實有一場面試,但不記得是今天、昨天,還是明天。我的腦袋時常會鬧點毛病,時常會出現(xiàn)幻覺,它們在我的眼里閃現(xiàn),與現(xiàn)實的情景交匯,我已經(jīng)分不清方向??赡苁歉鸷莆暮攘撕芏嗑频木壒拾?。我們每天都喝,徹夜狂歡,其它已經(jīng)無足輕重。
這是來到北京的第三個年頭。曾經(jīng)我是一名編劇,不需要坐班,專門為一家臺灣的影視公司撰寫劇本。我沒什么名氣,卻賺了一點錢,工資加上編劇費大概十幾萬吧。那時正是影視業(yè)的黃金時期,只要不是太蠢,就能撈到不少錢。我覺得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不久的將來就會擁有自己的房子和漂亮女朋友。我可是個聰明的家伙。到了第二年,我所在的公司因為稅務(wù)問題倒閉了。我成了一名自由編劇,雖然沒有了底薪,但是我覺得照樣可以活下去,照樣可以擁有房子和女人。北京的影視公司多如牛毛,大不了多使使勁??晌腋吖懒俗约?,沒有人找我。我向幾位朋友尋求幫助,他們比我稍有名氣,手里的項目比北京道路上行駛的汽車都多。
你最近做項目了嗎,我是這么說的,希望他們可以把蛋糕分我一份。
我也沒活。
我改行做銷售了。
我離開北京了,你能借我點錢嗎。
對不起,我想去死。
……
聽到他們的回答,我感覺遭受了一場風(fēng)暴。我不再想辦法,不再找活,不再應(yīng)酬,在那間90平米的房子里開始度過冬天。我記得那一年天天霧霾,地表的建筑物消失了,街上的行人消失了,一切與這個星球上有關(guān)的動物植物微生物通通消失了。我沒敢再看下去,躺在床上,強迫自己睡過去。轉(zhuǎn)眼到了第三個年頭,影視行業(yè)青黃不接,留下來的從業(yè)人員越來越少。我不再抱有幻想,積蓄已經(jīng)揮霍干凈,我還欠了朋友幾萬塊錢。有一天,我站在窗口,習(xí)慣性往下望,看到自己也加入了他們。慢慢地走進霧霾中,慢慢地消失不見。
不知道過了多久,朋友們不再借錢給我,即使我告訴他們我出了事故。我的信用卡也用光了額度,還有花唄、借唄,能搞到錢的一切手段,我基本上都試過了。金浩文說,有一項你還沒有嘗試,可以讓你賺到不少錢。我問他是什么,其實,我心知肚明。金浩文說,你不敢。我逞能地說,老子死都不怕。他說,上班。我說,什么。他想要再次重復(fù),我告訴他不要說了。我揉著耳朵,假裝沒有睡醒,從客廳朝著臥室走去。
金浩文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我們共同租下這套兩室一廳的房子。他身材細長,消瘦,整日帶著淡漠的倦容,正在用挖耳勺剔牙。他說,還有半個月就要交房租了,能睡得著嗎。我扭過頭,譏誚他,先把你那份湊好吧。他沖著我會心一笑,一口黃牙顯露出來。他的牙齒參差不齊,向外不斷地擴張著。這讓我覺得他是吃石頭長大的——牙齒磨損厲害,肯定是把石頭當成口香糖。
在臺灣那家影視公司的時候,我是在家里完成劇本的,無一例外。有時候,我會跟導(dǎo)演、制片人,還有老板開會,一同討論影片的基調(diào)。他們大多數(shù)情況會把地點選在公司的會議室。那是一間用玻璃幕墻圍成的小地方,里面放著一張橢圓形的桌子,占據(jù)了會議室總面積百分之八十。進入會議室要經(jīng)過公司的辦公區(qū)域,員工們做著ppt,寫著策劃案,神情專注,一句閑話都不講。雖然他們在一個公司上班,但是,更像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我感到十分可怕,心里慶幸自己只是去開會的。
現(xiàn)在,我即將成為他們,在某家公司狹小的工位上,像個啞巴似的,一言不發(fā)地呆上八個小時。想想就十分頭疼??墒菦]有辦法。我們的房子每三個月要交一次房租,下個季度的房租迫在眉睫。于是,我花了100塊錢,專門找人做了份精美的簡歷。在一個還算知名的應(yīng)聘app軟件,我一鍵投遞下去,一口氣投了幾十家公司。
十幾家公司給我打來電話,有的詢問我個人的情況,有的直接向我索要作品。我把創(chuàng)作的那些電影劇本,整合成一個文檔,發(fā)到了他們公司的郵箱。說實話,這些作品是一些垃圾玩意。劇情毫無邏輯,人物看不到性格。等著片子拍攝出來,我都沒有心情看上一眼。不過,它們在視頻網(wǎng)站上的點擊率不錯??赡苡^眾喜歡這種粗俗的東西吧。第二天,我接到了通知,他們邀請我去公司詳談。其實是面試。他們要從外貌、性格、星座、個人交際水平、工作能力等等綜合考量我適不適合這份工作。
現(xiàn)在對我感興趣的公司僅剩四五家了,世界就是這樣殘酷。
面試時間有時候是在早上九點,有時候約定在下午兩點;有時候是在第三天,有時候是在第四天。我不想跟他們瞎耗,夜長夢多,索性約在一天內(nèi)解決干凈。我是個懶惰的人,自從行業(yè)寒冬后,我睡到四點鐘才能夠像個人似地從床上爬起來直立行走。因此,所有的公司被我錯過了。我走到窗前,正對著通州北苑地鐵站,我就像面對著一張巨大的胃。一股股人群匆匆奔赴其中,頭破血流,擁擠不堪地擠成一團。我長舒了一口氣,想到錯過了面試,心情無比舒暢。可能我天生不適合工作吧,我安慰著自己。手機又響了起來,是他們打來的。我把手機關(guān)機,隨便扔在了桌上,我嘴里翻起了酒氣,索性躺在床上,等待著肚子平靜下去。
時間尚早,距離天黑還有三個小時,我準備找個地方坐坐。我走進客廳,金浩文正在玩一款網(wǎng)絡(luò)對戰(zhàn)游戲。睡覺了嗎,我說。他搖了搖頭,一宿沒睡。他坐在宜家制造的廉價椅子上,面色蒼白,盯著電腦屏幕,一動不動。除了雙手在鍵盤上狠命地敲擊,他和雕塑并無區(qū)別。我刷了個牙,稍微整了整頭發(fā),朝著廚房走去。我用平底鍋攤了三個雞蛋,另外,我還會做方便面。這兩樣?xùn)|西我很拿手,其它一概不會。
我把雞蛋分成兩份,裝進兩個碟子,順手把平底鍋扔進了水槽。水槽里堆積著的碗碟數(shù)不勝數(shù),用完,我把它們粗暴地丟棄,就像別人對待我們的方式一樣。我們發(fā)毛,變綠,一起腐爛掉。
我吃了兩個煎蛋,走出廚房,把剩下的一盤放在金浩文面前。
有空再去超市買幾個雞蛋吧。
他沒有搭理我。
你吃了嗎?
金浩文搖了搖頭。
要不要來個雞蛋。
不吃。
我把剩下的那一枚煎蛋塞進自己嘴巴。
我要出去一趟。
去哪。
面試。我說了謊。
寶貝,我陪你吧。
他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蟲,我要干什么,他摸得一清二楚。
我們兩個站在街上,來往的行人很多,他們精神十足,衣著光鮮,大搖大擺地朝著各個商場走去。我剛要譏諷幾句,一位女士輕踩著高跟鞋,與我們擦身而過。我和金浩文不由自主地低下頭,揉了揉眼睛。金浩文說,我產(chǎn)生了那種感覺,那個成語叫什么來著。他著急起來。我說,對。我也感覺到了,就是一時想不起來。他說,清風(fēng)拂面。我說,沒錯,只不過風(fēng)里夾雜著些許沙子。金浩文笑了。我們扭過頭再去尋找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見了,就像一陣風(fēng)。
咖啡館里,我要了一杯美式,金浩文沒跟我客氣,點了一杯拿鐵。他來的目的就是要我請客。我媽給我打了一千塊錢,我還能放縱一段時間。金浩文就沒有那么好的運氣。他的媽媽早已去了韓國。每次跟媽媽要錢,她總是讓他去找他的老爹。他老爹也不是慷慨的人,生活在延邊,開著一家圍棋教室,常常入不敷出。父母過早的離異,導(dǎo)致金浩文從高中起,開始自力更生。大學(xué)的時候,他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都是靠自己的雙手賺來的。后來,和我一塊來到北京,經(jīng)歷了三年的沉浮,他發(fā)現(xiàn)并不能依靠勤奮和努力改變命運。他常常抱怨,那些土著能夠通過一套房子吃穿不愁,我們卻連里面的廁所都買不起。以前,他喜歡看勵志書籍,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搜羅成功人士的演講視頻?,F(xiàn)在,他嘲笑他們滿嘴謊言。他們僅僅是比我們運氣好點罷了,金浩文感嘆道。我們得不到上天的眷顧,索性不再努力,不再付出,安靜地躲進角落,過早的“安度晚年”。
結(jié)完賬,一共花了70塊錢。我坐進靠窗位置,盯著萬達廣場發(fā)呆。金浩文呢,正玩著手機。我說,你看什么呢。他說,衣服。我說,買得起嗎。他說,買不起還不能看看。隨后,補充了一句,最近優(yōu)衣庫打折。我看了金浩文一眼,他穿著一件亞麻布的襯衣,上面布滿褶皺,衣角附近,殘留著昨夜的菜湯。我說,你該買件新衣服了。
金浩文沒有言語。
這家咖啡館名叫幸??Х瑞^,位于萬達廣場三樓,店里擺設(shè)著十幾張圓桌,其中有七八張桌有人。我曾經(jīng)問過店主,干這行賺錢嗎。他把杯子使勁地往桌子上一放,好像我侮辱了他。他說,那你說干什么掙錢。我本來想接著問問店名的出處,沒好意思再開口。
我敲了敲桌子,示意金浩文放下手機。我指著柜臺下方,“幸福coffe”這幾個字張貼在柜臺的木板上,是用霓虹燈拼湊而成。由于白天的緣故,此刻暗淡無光。我問道,你知道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嗎?金浩文猶豫了一會兒,說,這里的咖啡難喝死了,不知道為什么你喜歡來這里。我譏諷他,因為我幸福。
我看你是瘋了。下次,咱們?nèi)バ前涂税伞?/p>
那你說說什么是幸福。
新聞上不是說過嗎?
我不看新聞。
要我說,能還清信用卡就是幸福。
你動動腦子,要是說對了,我再請你喝一杯。我不知道。金浩文慢慢吐出這句話,好像吐出了整個人生。他癱坐在椅子上,用光了所有力氣。我一時傷感起來,我也不知道問題的答案。
還是想想怎么掙錢吧,金浩文說,今天早上銀行又給我打電話了。
我們是依靠啤酒活到現(xiàn)在的。它麻醉了我們的神經(jīng),連同我們的胃、大腸、小腸、十二指腸一塊麻醉了。我們不需要吃得多飽,但是無法忍受沒有酒精的夜晚。金浩文一米六三,全身都是骨頭,可是在酒精的浸泡下,他的肚子慢慢地鼓起,形成了一個與身材極不相符的啤酒肚。他挺著個肚腩,用手撫摸著,站在我的面前,讓我?guī)退麥缢?/p>
你說,我該拿它如何是好。
如果咱們一塊掉進了下水道,你肯定比我活得久,我打趣道。我瘦得厲害,酒精在我的肚子上不起作用。
唉,我不能再吃下去了。
第二天,我把一瓶啤酒放在了金浩文面前,他握著酒瓶,沉默了良久,最后全部倒進了馬桶。我很生氣,那可是福佳白,10塊錢一瓶。要不是媽媽給我打了點錢,我是不會那么奢侈的。
你看清楚了,我說,這是什么。我恨不得把他塞進馬桶。
戒了。
我奪過酒瓶,仰著腦袋,讓殘留的幾滴順著瓶身緩緩滑進了嘴里。我生氣地走進臥室,暗自發(fā)誓再也不請他喝酒。
我掰著手指頭,數(shù)了數(shù)日子,三天過去了,金浩文一口飯也沒有吃,一滴酒沒有沾。他坐在電腦前,整日里玩著一款單機游戲。這款游戲30G大小,特別吃電腦的配置。他說,我要把顯卡干廢,我要我肚子上的脂肪熊熊燃燒起來。玩完一局,他雙腳踏上電子秤,掌心撫平肚子,看著電子秤上的體重顯示器,連聲嘆氣。
我該拿它如何是好?
要不我?guī)闳グ捕ㄡt(yī)院看看,我說。
那里能治療啤酒肚嗎?
能治療腦子。我躺在沙發(fā)上,打不起精神,就拿他開涮。
明天要面試了,你替我想想辦法。
什么。我坐起來,打量著金浩文的肚腩。他跟我一樣,是一名編劇,我不明白面試跟他的體型有何關(guān)系。
我不是去上班的。
那你是去干嘛的。
金浩文拿出手機,里面有一個五百人的兼職微信群,群里的成員發(fā)布著各種工作信息。他翻動著聊天記錄,直至他節(jié)食的那天。
看看吧。金浩文把手機交給了我。
上面有一條工作信息,是一家醫(yī)院的負責(zé)人發(fā)布的。
誠招幾名試藥員。
藥物名稱:xxx,功效:肺血栓。
誤工費:8000,住院兩周。
體檢時間:12月8號。
要求:身心完全健康(無任何疾?。?,年齡18-40周歲男性和女性。
男性50公斤以上,女性40公斤以上。
BMI:19-26。
……
你要去當老鼠?我打量著金浩文,他坐在電腦前悶悶不樂。
躺在床上就給八千塊錢,傻子才不去呢。
危險嗎?
有八千塊呢,他再次重復(fù)了一遍價格,說得我都有些心動了。
你體重多少。
55公斤。
挺合適的。
我的BMI不合適,金浩文捏著他的肚皮,就因為這個肚子。
那家醫(yī)院位于順義,我們住在通州,坐地鐵需要2個小時。第二天,金浩文早早就出發(fā)了,大概早上八點吧,那時候我剛躺下,正準備休息。等著他回來,已是下午。
怎么樣,BMI合格嗎。
合格。
那你怎么回來了。
醫(yī)生說我低血糖。
我十分詫異,問他到底怎么回事。
我怕BMI不合格,就好幾天沒吃沒喝。沒想到BMI合格了,卻餓成了低血糖,金浩文無奈地說,我在醫(yī)院里走路都不穩(wěn)了。
我給你去攤幾個雞蛋吧。
還是拿兩瓶啤酒吧,金浩文說,那個福佳白還有嗎。
我一腳揣在他屁股上,他真是活該。
過了一天,金浩文又問我,要不要跟他去獻血,就在通州血站,離咱們這里兩站地,金浩文說。
多少錢。
200,外加一張70塊錢的地鐵卡。
地鐵卡能換成錢嗎。
少廢話,你到底去不去。
我看了看自己胳膊,細如竹竿,還是算了。
這一次,金浩文早上出發(fā)的,中午就回來了。我看著他,不說話,一個勁地對著他笑。他先是平躺在沙發(fā)上,沒過多長時間,他站了起來。好像沙發(fā)上有一粒石子兒硌著了他。后來他氣憤地在客廳里走來走去,最終停在了電子秤前。他打開窗戶,直接把它扔出了窗外。
醫(yī)生說我血小板低,金浩文嘟囔,我不但沒有拿到200塊錢,來回還折騰十幾塊的地鐵費。
要不去咖啡館里坐坐吧,我說,我請你。
不去。
等著我打開房門的時候,朝客廳里看了一眼,金浩文癱軟在地板上,像是被人教訓(xùn)了一頓,他嘴里不住地嘟囔道,怎么就成了一個廢人了呢……
我走在去往咖啡館的路上,天陰的厲害,馬路的指示牌上顯示今天將有一場強降雪,提醒大家注意出行。我沒有在意,要了一杯美式,就在咖啡館里坐了下來。里面人不多,大概三桌有人,他們懶洋洋地坐在那里打發(fā)著時間。玻璃門上掛著一串風(fēng)鈴,在呼嘯的北風(fēng)下,急促地叫嚷著。就像是催眠,我聽著聽著,趴在桌上就睡了過去。等著醒來,我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走了進來。他身后跟著一位姑娘,大概二十出頭,兩人坐在我的右手邊,打開筆記本,悄聲交談著劇本。起初,聲音很小,隨著他念出一個名字,姑娘激動起來。
原來陸導(dǎo)要拍這個案子,我……
噓,小點聲,行業(yè)機密!行業(yè)機密!他僵直著腰板,手指頭豎在嘴邊,緊張兮兮的樣子像便秘。姑娘說,對不起。她臉色羞紅,沒想到一句話差點捅婁子,一看便是剛?cè)胄械男氯?。她快要哭了,我很想走上去安慰幾句。他對此卻熟視無睹,瞇縫著眼睛,朝著四下觀望。我悄悄把腦袋貼在桌面,不想打擾了他們。他說,還是家里安全。姑娘隨即點頭,腦袋伸到他耳畔,說,我可崇拜他了。本來我對姑娘的遭遇深感同情,因為他是個呆子,聽得這句話,我犯起了惡心。
這個人叫馬博,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高我一屆。我們俗稱他馬老師。據(jù)說,他一個暑假看完了三十多本世界名著和上百部電影。暑假歸來后,他在課堂上大談托爾斯泰,與老師爭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甚至說毛姆是位二流作家。沒有人真正聽懂他說了些什么,但是老師和學(xué)生們無不震驚,紛紛起立給他鼓掌。他長得一張長臉,鷹鉤鼻,留著絡(luò)腮胡子,頭發(fā)蓬亂又長,活脫脫一副當代藝術(shù)家的形象。很討姑娘們喜歡。
馬老師為人慷慨,如同一張飯票,我要牢牢抓住他。我說,馬老師好。搬著一張椅子,挪動到了他們中間。他詫異地瞧著我,好像我認錯人了。我抬起左手,打了個響指,向服務(wù)員喊道,這里再加一杯美式,不放糖多加冰。
你們要喝點什么,別客氣。
姑娘不說話。馬老師打量著我,拼命地回憶。你真把我忘了?我說。
托爾斯泰?
馬老師搖了搖頭。
《罪與罰》?
馬老師再次搖頭。
毛姆?
馬老師拼命地搖頭。
我們談?wù)撨^文學(xué)。
哦,我記起了,你是那個……
你隔壁宿舍的師弟呀。
馬老師一擊雙掌,原來是你小子。
他可真把我急壞了。舊人相見,難免不了寒暄一番。我假裝成他隔壁宿舍的師弟,夸張地向他講述了我的從業(yè)經(jīng)歷。他將信將疑,聽到動情處,發(fā)出悠長的嘆息,咒罵這個行當慘無人道,不給我們留下一條活路。
那今后你什么打算,馬老師問。
唉,不說這些了。
幸福咖啡館附近有很多飯館,透過玻璃,我看到一盞盞招牌亮起,色彩迷離,它們正在蘇醒,呼喚著我走進去喝上幾杯。我每天吃幾枚煎蛋,無法滿足60公斤身體的需求。我需要魚,需要肉,需要在一間高檔的餐館里大吃一頓,我眼冒金星,咖啡混合著酒精正在我的身體里打架。
時候也不早了,要不……說完,我朝著柜臺方向呼喊服務(wù)員。
不著急,馬老師朝著服務(wù)員擺了擺手,服務(wù)員又不耐煩地回到了柜臺。他說,我剛來北京那會兒,過得也不好。之后,開始訴說他的經(jīng)歷。我一只手支撐著下巴,另一只手捂著肚子,根本無法集中精神。馬老師說自己是《悲慘世界》的主人公冉阿讓,北京是一座囚籠,他在這座城市里沒有生活。他想過逃離,卻發(fā)現(xiàn)被判了無期徒刑。我拍了拍他肩膀,表示感同身受深,暗地里卻希望他早點停下來。他握住了我的手,真誠地看著我,眼里淚光閃爍。我朝他重重地點了點頭,隨即起身,拉著他,朝著柜臺走去。他拽著我卻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