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蒼泱 梁福標
(1.紹興文理學(xué)院 人文學(xué)院,浙江 紹興 312000;2.新昌縣史志辦,浙江 新昌 312500)
浙東風物秀奇,人文薈萃,吸引了有唐一代四百多位詩人至此流連。詩人們或陶醉于浙東的山光水色,或傾慕六朝名士的文采風流,或追尋佛道二教的深淺遺蹤,寫就詩作1500余首,形成引人矚目的“浙東唐詩之路”[1]1-2。這其中,浙東民間傳說的角色值得重視:一方面,浙東民間傳說是唐詩內(nèi)容的重要組成,作為吟詠的對象、意象的所指或典故的本事,成為“浙東唐詩之路”建構(gòu)的基礎(chǔ);另一方面,“浙東唐詩之路”上的詩人與詩作往往又經(jīng)浙東時人的口傳和載記,作為新的特型化、經(jīng)典化的“民間傳說”,進入唐以后詩人的寫作,形成“浙東唐詩之路”延伸的脈絡(luò)。本文擬就民間傳說及其經(jīng)典化與“浙東唐詩之路”的關(guān)系闡述一二。
地方風物與人物故事為浙東民間傳說兩類主要的內(nèi)容。這些傳說故事多為域內(nèi)輿情地勢與歷史掌故,包括浙東山川風物的影照、此地人物品行的寫真、當?shù)孛袼奏l(xiāng)情的折射、人們理想愿望的寄托。
浙東唐詩之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有唐一代詩人追尋浙東傳說本事及其精神內(nèi)涵的路,但唐詩中的浙東民間傳說主要當源于典籍。這是因為,處于初始狀態(tài)的口耳相傳的民間傳說故事,不僅易于訛化,且隨人事時地的更易,容易流于消亡?;蛟S詩人走上浙東唐詩之路時,是從口頭獲得素材與靈感,但千百年后,我們已經(jīng)只能從留存的典籍中去尋找唐詩里浙東傳說故事的淵藪。
民間傳說往往起源于口述。這些故事多為當?shù)禺敃r人熟悉的山川形勝和人物行蹤的附會演化,有極強的時地性。傳說的內(nèi)容往往為其事若有而查無實據(jù),在被再次講述時,情節(jié)、對象或故事的價值觀都可能訛變,或失傳。如新昌縣天姥山下斑竹村,是一個與浙東唐詩之路關(guān)聯(lián)較大的地方。調(diào)研發(fā)現(xiàn),那邊有由于村民違背承諾、不禮敬龍王導(dǎo)致山被雷電擊塌半個、原村毀滅的“半塌巖”故事,仿佛是李白“列缺霹靂、丘巒崩摧”的出典。但在村外,則似無人知曉這個故事,也不見諸典籍(1)該故事與相關(guān)情實得聞于新昌縣退休教師協(xié)會的求興江老師與《新昌縣志》主編唐樟榮先生的轉(zhuǎn)述,特致謝。本文寫作得到新昌縣史志辦多位老師及唐詩之路研究會李招紅女士等提供資料,亦曾提交中國唐代文學(xué)學(xué)會唐詩之路研究會成立大會暨第一次學(xué)術(shù)研討會,與會專家并有所是正,在此一并致謝。。
故而,民間傳說要能流傳久遠,還需依仗于有志者輯錄入籍。當然,在筆墨和讀書人屬于相對稀缺資源的古代,需能夠在典型程度上反映當?shù)氐娘L土人情,補充史志記載的缺略,啟迪人們對當時當?shù)氐恼J知的故事,才能為有心者采納入文,或編入方志,或總為匯集。相比之下,純粹散落在口述循環(huán)中的故事,或許本身作為文學(xué)題材的價值也相對較弱。
對浙東來講,鄉(xiāng)土典籍之整理搜集又恰是強項。魯迅曾說:“會稽古稱沃衍,珍寶所聚,海岳精液,善生俊異,而遠于京夏,厥美弗彰。吳謝承始傳先賢,朱育又作《土地記》。載筆之士,相繼有述。于是人物山川,咸有記錄?!盵2]321三國時吳國謝承的《后漢書》和朱育的《會稽土地記》以來,關(guān)乎浙東人物山川的傳說故事多有匯編。根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及其他有關(guān)記載,自孫吳至南朝,尚有沈瑩《臨海水土物志》、賀循《會稽記》等十余種[2]321。
這些浙東人物傳和地志雜記是當?shù)厝宋锷酱▊髡f故事的匯集,也是名山勝水流播的淵源,如新昌天姥山,即因晉人張勃在《后吳錄》中有“剡縣有天姥岑,傳云登者聞天姥歌謠之響”[3]1522的記載而漸漸揚名。
現(xiàn)被稱為志怪小說的《搜神記》《幽明錄》等,則可以直接看作傳說故事的匯編?!队拿麂洝返葧挠涊d,讓世人對劉晨、阮肇桃源遇仙的故事耳熟能詳?!端焉窈笥洝分械摹柏呖h”,則因二獵人被仙女收為夫婿的傳說更加著名[4]15-16。
且如《世說新語》等“志人小說”,可以視為人物傳說故事的剪影集,其中有關(guān)浙東的人物不在少數(shù)。如,李白《東魯門泛舟》二首:
其一
日落沙明天倒開,波搖石動水縈回。輕舟泛月尋溪轉(zhuǎn),疑是山陰雪后來。
其二
水作青龍盤石堤,桃花夾岸魯門西。若教月下乘舟去,何啻風流到剡溪?[5]920
“山陰雪后來”與“月下乘舟去”所用的典故,即是《世說新語》中王子猷雪夜訪戴逵的故事[6]751。這類故事《世說新語》中多見,意在反映人物性格和精神風貌,故并不刻意遵守或追求歷史的真實性。就雪夜訪戴故事來說,小船溯流而行,大半夜時間未必能從山陰到剡縣。拋開兩地地形、剡溪流速、冬日風速等問題不談,即便確定王子猷和戴逵在故事發(fā)生時的住處,也就是兩地距離這一前提,都是難乎其難。而如唐人詩中屢屢提及的出自《世說新語·捷悟》的“曹娥碑”“絕妙好辭”故事[6]571,則明顯為傳說。其第一句“魏武嘗過曹娥碑下”,即有問題。曹操與楊修等同行南下,阻于赤壁,未曾至曹娥碑所在越中。因此,《三國演義》復(fù)述這則故事時,改為曹操路過董祀和蔡文姬夫婦莊上見曹娥碑拓本。故《世說新語》中此類故事,只能看作傳說。
至于南朝梁僧慧皎所撰《高僧傳》,輯錄了東漢以后二百五十七位僧人的傳說,有關(guān)浙東人物(高僧、名士)的有二十多個,其中支遁和孫綽、許詢、王羲之等人來往的故事是唐詩中屢屢引用的典故。
又有許多民間傳說徑入諸子百家經(jīng)典,成為后人詩文典故所本,或與坊間流傳故事相印證。有唐及后代詩文中,多有如李太白以“釣鰲客”自居者。釣鰲意象之典關(guān)乎任公子釣臺傳說。《莊子·外物》載,有一大人名任公子者,曾“蹲乎會稽,投竿東?!盵7]148,安坐經(jīng)年,釣得大魚。此故事在《列子·湯問》中作龍伯國大人釣鰲于渤海之東[8]136。一般認為,《莊子》的“任公子釣魚”與《列子》的“龍伯釣鰲”為同一“釣鰲客”意象?!安澈V畺|,指的就是浙江海岸”,亦即任公子垂釣處“會稽”[9]72。“會稽”范圍頗大,傳說中任公子的釣魚臺,則落實于新昌縣城西七公里處南巖山“削壁中一闕,底平”[3]550。然而,當?shù)厝思幢阋蚰苡H見南巖山的奇瑰而聯(lián)想到滄海桑田,也難以想象出“釣鰲客”的胸襟與抱負。至于異地他鄉(xiāng)的人眾,更不能理解群山之中竟可以設(shè)一個垂竿東海的釣臺。這樣的故事,如果沒有典籍的錄入,即使處于東南越鄉(xiāng),也可能在人們生活中泯然消亡。然而,有了《莊子》與《列子》的“寓言”,我們得以在千年萬里相隔外,想見釣鰲場面的廓大恢宏。
浙東佳美山水人物及其傳說是很多詩作的題材和對象。
后漢魏晉以來,思想界儒佛道三教合流相融。浙東建寺駐錫成風,好道求仙頻繁。越中千巖競秀,萬壑爭流,幽人高士多慕名而來。白居易《沃洲山禪院記》云:“東南山水越為首,剡為面,沃洲天姥為眉目。夫有非常之境,然后有非常之人棲焉?!睎|晉南朝以來,有白道猷、竺法潛等十八高僧,戴逵、孫綽等十八名士,來此“或游焉或止焉”[3]710。名僧支遁發(fā)明老莊義理,為世人稱譽為“支理”。名士王羲之建金庭道觀于王罕嶺,煉丹于鼓山,交好于支遁[3]559。
又由于國家亂象迭起,社會動蕩,災(zāi)難并至。所謂災(zāi),為關(guān)乎生死之“三災(zāi)六難”,亦為如陶淵明《桃花源記》中說的“秦時亂”,即戰(zhàn)亂和政亂。拜佛求仙,就是為逃避這生死之難,逃避戰(zhàn)亂和政亂。傳自東漢的道教典籍中有“兩火一刀可以逃”“剡多名山,可以避災(zāi)”的記載。而《幽明錄》中劉(晨)阮(肇)與《搜神后記》袁(相)根(碩)遇仙故事,皆為剡地剡人事跡。浙東名山秀水也因此吸引遁世歸隱者紛至沓來。
西晉太康十年(289),僧幽閑于剡地建寺,即今新昌澄潭興善寺前身。東晉咸康(335—342)僧竺潛(又名竺法潛、竺法深)卜居剡東東岇山建東岇寺(一名東鄉(xiāng)寺)。永和間(345—365)支遁(又名支道林)、竺法友、曇光、于法蘭、釋暉等,分別在沃洲小嶺、石城、南巖等地建寺。其時先后,釋慧虔投山陰嘉祥寺,釋超進居山陰靈嘉寺,釋慧基止山陰法華寺,竺法純出家山陰顯義寺,釋法慧隱天柱山寺,釋道敬(王羲之曾孫)立若耶山懸溜精舍,釋僧鏡適上虞徐山,釋曇斐(本姓王,剡人,受業(yè)于慧基法師)居于剡縣法華臺寺,支曇蘭憩始豐(今臺州)赤城山,釋僧從居始豐瀑布山,釋慧明重葺赤城山石室。僧護、僧淑、僧祐畢三僧開鑿“不世之寶,無等之業(yè)”(劉勰語)石城大佛。佛家大乘般若六家七宗,剡東有其五。高僧云集浙東,長居剡地,形成“支竺遺風”。
高僧會集的同時,浙東也成為名士歸隱求真的“仙靈窟宅”。據(jù)北宋道士張君房《云笈七簽》所記,唐以來公認的道教“十大洞天”中,浙東有第二委羽山洞、第六赤城山洞、第十括蒼山洞等三處,近三分之一?!叭《刺臁敝校銝|有第九四明山洞、第十會稽山洞、第二十七金庭山洞、第三十四天目山洞等八處,近四分之一;“七十二福地”中,浙東有東、西仙源和天姥岑等十五處。所謂洞天福地,大多成名于六朝,被視作神仙名道居處所在,而成為修道之人的圣地。浙東地區(qū)洞天福地的占比如此之高,正表明唐以前該地已是仙名遠播,道眾鶩集[10]。
有唐一代,三教并存,詩人對佛道多兼收并蓄。故名山勝水佛寺洞天遍布的浙東,留下了許多稱為“名士風流”的優(yōu)美傳說。
“崆峒山叟到江東,荷杖來尋支遁蹤。馬跡幾經(jīng)青草沒,仙壇依舊白云封。一聲清磐海邊月,十里香風澗底松。何代沃洲今夜興,依欄臥聽赤城鐘。”[11]45這是時為道人“崆峒山叟”后為名臣的魏征,因竺道潛和支遁“買山而棲”興道浙東的“風流”傳說吸引而來,由夜宿沃洲山寺所見所聞而發(fā)的感慨。傳說云:“潛雖復(fù)從運東西。而素懷不樂,乃啟還剡之仰山,遂其先志。于是逍遙林阜,以畢余年。支遁遣使求買仰山之側(cè)沃洲小嶺。欲為幽棲之處。潛答云:‘欲來輒給。豈聞巢、由買山而隱?!盵12]157這是高僧竺潛身上同時具備的“名士風流”,令人佩服。又傳說:“王羲之時在會稽。素聞遁名,未之信。謂人曰:‘一往之氣,何足言?!蠖菁冗€剡,經(jīng)由于郡。王故詣遁,觀其風力。既至。王謂遁曰:‘《逍遙篇》可得聞乎?’遁乃作數(shù)千言,標揭新理,才藻驚絕。王遂披衿解帶,流連不能已。仍請住靈嘉寺,意存相近。俄又投跡剡山,于沃洲小嶺立寺行道,僧眾百余,常隨稟學(xué)。時或有墮者,遁乃著座右銘以勖之……”[12]160高僧支遁,以對道家經(jīng)典《逍遙游》的“標揭新理”折服名士兼道人王羲之,因此也可以說是道士,也讓同為道士的魏征傾慕;又買山(后來是送的)立寺,教化眾生,勖勉“墮者”,為儒家化民成俗的踐行,足以讓一代名臣敬仰。
“漸老知身累,初寒曝背眠?!种弈芄搽[,不用道林錢。”[13]339詩人劉長卿借《初到碧澗招明契上人》將竺潛高僧引為知己。不過,劉長卿輩欣賞欽敬的名士風流,是真名士的品行節(jié)操?!肮略茖⒁苞Q,豈向人間住。莫買沃洲山,時人已知處”[13]339。乍一看劉長卿《送方外上人》似是不屑支道林買山隱遁,稍加留意就不難發(fā)現(xiàn),劉長卿是從另一角度對支遁真名士風流的肯定和贊揚。詩人批判的并不是支道林隱居沃洲山的行為,而是后人脫離了隱逸志向而以此效顰行為妄充隱者的沽名釣譽行徑,是詩人明確地警示那些“身在江湖,心系魏闕”的假隱士:高僧名士的“風流”,不是那么好學(xué)的。清人俞陛云《詩境淺說》論及此詩即指明了這一點:“真能高隱者,貴有堅貞淡定之操,豈捷徑終南,所能假借。此作‘莫買沃州山,時人已知處’二句,與裴迪送崔九詩‘莫學(xué)武陵人,暫游桃源里’,皆為充隱者下頂門一針。若飾貌矜情,徒事妝嫫費黛耳?!盵14]144心境不凈,靠買“時人已知”的“隱居”之處,做樣子給人看看的“充隱者”,只會讓人厭惡,不過增添鄰里坊間一點笑料而已。
就“浙東唐詩之路”這一概念來說,現(xiàn)實時空上自有其斷限?!罢銝|唐詩之路”(以下簡稱“詩路”)是指唐代形成的以“杭州—越州—臺州”為干線,“杭州—越州—明州—臺州—溫州—處州”“杭州—越州—婺州—衢州—臺州”等為支線的浙東山水人文之路[15]?!班u志方《浙東唐詩之路》、楊杭《“浙東唐詩之路”詩歌與唐代浙東經(jīng)濟》、胡正武《浙東唐詩之路論集》等諸多研究成果,也逐漸明確了‘浙東唐詩之路’的時空邊界,亦即上自東晉,下迄晚唐,西起蕭山西陵,東至天臺石梁?!盵16]然而,就這條“詩路”產(chǎn)生的影響和研究來說,則在時空上延續(xù)拓展。
空間上,在“浙東唐詩之路”研究不斷深入的背景下,“浙西唐詩之路”“錢塘江唐詩之路”及“運河唐詩之路”等話題開始得到關(guān)注,不妨看作浙東唐詩之路在空間上的拓展。當然,在唐詩之路空間拓展的研究中,詩路上各個“站點”所有的民間傳說故事同樣是建構(gòu)唐詩的材料和唐詩精神的體現(xiàn)。
時間上,浙東唐詩之路肇端于東晉南朝,其影響則綿延及宋明以后,不絕如縷。結(jié)胎于傳說的意象之內(nèi)涵也經(jīng)歷著固化凸顯、擴充豐富的經(jīng)典化過程,如前文提及的“釣鰲客”。
“滄海三神山,北斗千歲鰲。靈鰲載神山,亙古凌洪濤。伯禹水既治,一峰留此地。鰲去犗??眨喂珶o復(fù)爾。桑田從變遷,由來不記年。于時峙峻壑,紺宇羅金仙。余屬山林興,釣策來尋勝。高步出青霞,杳在無塵徑?!盵17]9這是宋代名臣范仲淹歌詠新昌名勝的詩篇《南巖》。有宋賢臣,一如盛唐詩仙,同樣傾慕任公子。在他們的認知中,釣鰲客與任公子實是二而一的統(tǒng)一形象。然而有意思的是,大文豪蘇軾被貶黃州所作詩《曹既見和復(fù)次其韻》中,“釣鰲客”與“任公子”卻又被賦予相對的含義。所謂“人人走江湖,一一操網(wǎng)釣。偶然連六鰲,便謂此手妙??樟钊喂?,三歲蹲海徼。長貧固不辭,一死實未料?!盵18]113蘇軾以偶然得釣六鰲者,暗諷那些目光短淺、投帝王一時之好而僥幸得勢的權(quán)臣,以經(jīng)歲空蹲而不懈的任公子自視包括自身在內(nèi)的目光長遠、扎實推進改革以為天下百姓謀的同道。蘇軾偏愛任公子,故在其晚年貶海南的《贈李先彥威秀才》詩中又慨嘆:“魏王大瓢實五石,種成濩落將安適??蓱z公子持十牛,海上三年竟何得?”[18]2353一定程度上,蘇軾對釣鰲客與任公子意象的使用,已經(jīng)回到了《列子》《莊子》各自的語境,又在壯大恢弘的氣象外賦予“詩路”上的“任公子”以持重堅守的新意蘊。
“天地新秋入苦吟,詩書萬古付孤斟。愛君憂國孤臣淚,臨水登山節(jié)士心。只嘆鼻端無妙斲,豈知弦外有遺音。剡中勝踐今猶昔,安得高人支道林?”[3]700和劉長卿等唐代詩人一樣,又有南宋陸游在《雨后殊有秋意》中,引支遁為遠隔時空的知音。
“朝遠剡溪水,俄入新昌山。屬茲干戈際,愈覺行路難。愧無經(jīng)世資,何以濟險艱。”[3]701元代賢人陳高身處亂世,不愿媚俗茍活于官場,又覺行路艱難,而徘徊于“詩路”上以尋精神支持。
“步出西郊日已晡,眼中突兀一山孤。包欄風氣如屏障,壯觀封疆入畫圖。丘壑嵐光人自愛,云林晴色鳥爭呼。望迷禾黍連千畝,路轉(zhuǎn)荊榛入坦途。遠脈孕鐘天姥秀,長川壤接剡溪紆?!瓡嚎諅鬟z故址,道流今已作玄都?!瓑阎居袘淹豆P早,虛名無負守株迂。晚來絕頂終須上,笑覽乾坤醉玉壺?!盵19]九明代太平之際,曾任太子太保、兵部尚書的新昌鄉(xiāng)賢何鑒,致仕歸于林下優(yōu)游于詩路上勝景鼓山時,其對“丘壑”“云林”風景與“書院”“道流”傳說的感受,又不同于異鄉(xiāng)或亂時之人。
“南望天姥岑,峨峨白云中。逢僧話沃洲,指點前山東。列嶂海涌濤,鼓蕩隨颶風。奔崖躍神駿,老樹森高翀。養(yǎng)馬放鶴人,遙遙想支公。未知王許后,游眺誰復(fù)同。郵亭無別徑,且問煮茶翁?!盵20]255乾隆年間齊召南詩人則站在會墅嶺上,望著天姥山巔,與僧暢談沃洲山寺故事,憧憬支遁與王羲之、許詢等名士在此地風流與逍遙,以及唐代茶圣陸羽于此地精研《茶經(jīng)》的種種傳說。
上述是唐詩之路在時間上延續(xù)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有唐一代詩人因慕浙東(浙西、錢塘、運河)山川勝跡和高賢名士的風流而在詩路上“奔走”,產(chǎn)生了關(guān)于詩人品性人格、奇思佳構(gòu)的種種傳說和典故,這些傳說與典故又更加彰顯了詩路上奇山異水的色彩,而對唐代以后的詩人產(chǎn)生了與晉代名士風流類似的吸引力。也就是說,“浙東唐詩之路”上詩人與詩作的經(jīng)典化過程也是他們被民間傳說化和故事化的過程,他們之進入后代文人作品,便成為“浙東唐詩之路”的重要延伸。
如前所引《憫農(nóng)》作者李紳作《龍宮寺碑》的故事。李紳年輕時寓居剡縣龍宮寺(今嵊州市地界)。該寺住持說夢見他將來會到浙江做官,請求他到時能將此寺院修葺。李紳笑而不答。五年后,李紳再游該寺,住持已臥病,仍請以舊事。又過了二十多年,李紳果然出任浙江東道都團練觀察使,以檢討左騎省來廉察剡縣。此時修真已坐化,但李紳追思其修寺之拳拳心意,終于重修該寺。寺成之日,李紳將修寺經(jīng)過勒石,是為《龍宮寺碑》。老和尚之因夢境再三請托,李紳之重視未然之諾等故事,也隨著碑記的流傳進入民間,成為后世追慕的“詩路”上的詩人傳說[21]72。
又如司馬承禎的影響。據(jù)宋之問的《送司馬道士游天臺》[13]162,司馬道士因仰慕有關(guān)“詩路”上傳說的高人周靈王太子王子喬而歸隱天臺山玉霄峰。他來了之后,也像前賢一樣留下了世人樂道的“風流”傳說:當年皇帝屢詔隱居天臺的司馬承禎問對國事,司馬承禎不得已出山,但行至天姥山麓“惆悵溪”上一橋時,為出山有違自己意愿而懊悔落馬,后人便將此橋稱為“司馬悔橋”,又稱之為“落馬橋”。天姥山中又有一峰名司馬悔山,于是后代詩人多有慕“司馬悔橋”傳說呈現(xiàn)的高風亮節(jié)而來?!鞍胂牲S堆碧波,狂夫于此欲如何。洞天春晚歸不得,司馬悔橋芳草多?!盵22]6926這是宋人周文璞《送人之桐柏》行走于當年司馬承禎的路?!榜R頭方欲勒,渡口即難尋。寄語天臺客,入山須更深?!盵23]288這是明人呂震在《司馬悔橋》繼續(xù)前行。至于明正統(tǒng)元年(1436)進士齊汪亦曾吟詠司馬悔山“終南不及九峰高,云卷青山雪卷濤。羽客已辭帝室眷,余情猶悔出蓮蒿”[23]289,后齊汪以兵部車駕司郎中在“土木之變”中殉國,其詩中表達的不為世情牽累的“詩路”精神便又多了幾許無奈興嘆。
至于“詩路”上的高峰天姥岑,更因詩仙的“夢游”而成為后代無數(shù)文人佳客的向往。清代王又曾吟誦“天姥峰陰天姥寺,竹房澗戶窈然通。老僧敲磬雨聲外,危坐誦經(jīng)云氣中。禪榻茶煙成夙世,天機每日又春風”[3]706,表達實現(xiàn)十多年來與山東李白相同的“天姥夢”后的喜悅。近代詩僧八指頭陀夢登天姥,發(fā)出“何當息行杖,于此卜幽棲”的感慨[3]706。當代日本學(xué)者松浦友久作“水愛曹娥淥,山憐天姥青”,表達“一歌將進酒,萬古不求醒”的意愿[3]707。詩路上的天姥已經(jīng)是太白精神的升華,凝結(jié)為寄托高遠襟懷、風流別調(diào)的意象。
民間傳說對“浙東唐詩之路”延伸的意義,除了現(xiàn)實時空的影響外,還有想象時空的影響,也即不少慕名浙東卻未踏足該地的中外詩人借由古代典籍或時人口傳中的天光水色的自然景觀和回響著歷史足音的人文景觀,棹舟“剡溪”,訪道“天臺”,尋跡“劉蹊阮洞”[24]。他們的“臥游”與吟詠對“浙東唐詩之路”上傳說經(jīng)典化的貢獻同樣值得注意[25]。
綜上可見,浙東民間傳說多來自成文典籍,民間口傳只是吉光片羽。唐代詩人在“浙東唐詩之路”上的吟詠和寫作,大量使用了見于載籍的傳說,豐富了其詩歌的內(nèi)涵。而詩人流連浙東,詩歌唱和的行為及其詩歌本身,又經(jīng)由浙東時人的揄揚傳唱,成為新的、經(jīng)典化的民間傳說,進而進入唐以后的典籍與詩作?!罢銝|唐詩之路”便是在此本地傳說與詩人創(chuàng)作的互動中生成,并得到時空上的延展。
不妨認為,“浙東唐詩之路”是歷史、詩學(xué)和文化心理的復(fù)合體。其歷史原型是唐代詩人基于古籍載記和傳說在浙東地域進行的游歷和詩歌創(chuàng)作,其詩學(xué)塑型則是詩人在其中對自我與浙東山水人文的詩意塑造;宋明以來該詩路上文人的書寫和民眾的傳說,又是將唐及以前的詩路原型歷史化、詩化尤其是詩人傳說經(jīng)典化的過程,如此螺旋式上升,方始構(gòu)成了延展至今上千年的“浙東唐詩之路”(2)“三型詩路”的理解受“三型李白說”啟發(fā),參見何念龍《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特異景觀——“李白文化現(xiàn)象”闡釋》,載《人文雜志》2002年第4期85-9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