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長文
王春燕今年51歲,是個退休1年有余的油田女工。
18歲之前,王春燕是個鄉(xiāng)下姑娘,18歲之后是個漂在油田的農(nóng)民工。她長得漂亮、水靈,討人喜歡,就沖這個,來油田的第二年,就有人給王春燕介紹對象。介紹的小伙子,要么是鉆井的,要么就是勘探的,都是長年工作在野外的艱苦工種,王春燕卻不在意。她知道,自己來自鄉(xiāng)村,能找個逢月拿工資的油田工人就可以了。遺憾的是,那些小伙子們雖然很喜歡王春燕,卻不甘心自己找個農(nóng)村來的,見上幾次面就退縮了,讓王春燕傷心得不行。
之后就遇到了“油二代”李小龍。和李小龍第一次見面,王春燕就告訴對方自己是個鄉(xiāng)下人。王春燕說,你若嫌棄就算了,就別浪費時間。李小龍卻不在意。李小龍說,鄉(xiāng)下人怎么了,我父母也來自鄉(xiāng)下么。
王春燕聽了便感動得不行。
李小龍也是在野外工作,屬于那種野外干半月,回來休一周的工作。在王春燕看來,干什么工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小龍喜歡她,她也喜歡這個樸實的小伙子,這就夠了。
每次休班回來,李小龍都會帶著她出來吃上一兩次飯。油城的街道上,有很多沿街的小飯店,那些飯店門面都不大,一間房子或者兩間房子大小,主要有涼皮店、面館、餃子鋪、火鍋店、拉面館。有的店則是經(jīng)營特色菜的,像東北殺豬菜、武漢鴨脖、昆明汽鍋雞,等等。
小飯店其實是年輕人談對象最好的地方。很干凈,很清靜,卻不冷清,隨便來點吃食,便可以慢慢地坐在那里邊吃邊聊。
在李小龍帶她去過的店里,有一家小店給她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那家小店名叫黃河口燉雞店。門面不起眼,味道卻非常好。雞肉燉好了,端上桌,盆里飄出的熱氣,濃香,厚重。
李小龍很喜歡那里的燉雞肉,王春燕就想,以后要多燉給李小龍吃。她曾專門去到后廚查看,想搞清楚那些雞肉是怎么燉出來的。卻什么也看不見。老板娘告訴她,黃河口燉雞,除了選擇笨雞,更重要的是燉雞的原料。
老板娘說,那些原料,除了常見的廚房里的香料,還有自己配制的中草藥。
中草藥也能入料?王春燕好奇地問。
當然!對方回應道。
王春燕就不再問了。她知道,再問就是自討沒趣了。
除了黃河口燉雞店,李小龍還帶她去一家叫單縣羊肉湯的小店。王春燕本來對羊肉不感冒,但李小龍喜歡,王春燕便也從心里接受了羊肉。
后來,李小龍再約王春燕下飯店,王春燕便不愿意去了。她告訴李小龍說,以后去食堂得了,下飯店太花錢。她讓李小龍把錢省下來,以后用錢的地方多著呢。李小龍就感動地將王春燕摟在懷里。
王春燕告訴李小龍,自己最拿手的就是包餃子,只可惜單位不具備開伙的條件。李小龍就安慰王春燕說,日子長著呢,以后結(jié)了婚,你天天包給我吃。
王春燕說,你要吃不煩,我就天天包給你。
李小龍伏在王春燕的耳邊輕聲說,我最喜歡的,就是天天吃你包的餃子。再有,就是睡你,天天摟著你,睡你。
王春燕的臉便紅了。
兩個人進入熱戀沒多久,李小龍的父母便找了過來。聽說兒子談了個鄉(xiāng)下來的臨時工,李小龍的家里便炸了。再從野外工地回來歇息時,父母便一步不拉地盯著李小龍,再不讓兩人見面。
后來,王春燕便嫁給了現(xiàn)在的老公。王春燕嫁人時,已是油田的合同工了。能成為油田合同工,自然是經(jīng)過了一番激烈的明里暗里的競爭,王春燕甚至獻出了自己的女兒身。
這也因此成為一段王春燕不愿回憶的往事。
王春燕的老公卻沒有忘記。男人把這筆帳記在了李小龍的頭上,認定是這個叫李小龍的家伙奪走了老婆的初夜,便一次次地逼著王春燕交待過往的情形。
王春燕當然是死也不講。
王春燕和李小龍黃了以后,很長一個階段都沒有忘記李小龍。畢竟,李小龍是第一個走進她內(nèi)心的男人,這個男人溫柔可愛,他在乎自己,就連看她的眼神都是溫情脈脈的。可以說,是這個男人第一次讓她感受到了愛的浪漫。
王春燕和老公結(jié)婚前,也曾帶著男人到黃河口燉雞店吃過雞,還到單縣羊肉湯店去吃羊肉,卻再沒了那種純香和誘人。她知道,這個世上,再沒有一家飯店能給自己制作出那種沁香美味食品了。
婚后,王春燕的日子一直沒有順當過。王春燕單位上的效益不好,轉(zhuǎn)崗下崗再就業(yè),工齡買斷、企業(yè)改制,油田所有的改革措施,簡直都是為她量身定做的,每一輪改革到來的時候,王春燕都要飽嘗一遍改革的滋味。
男人也幫不上自己的忙。男人一直在遠離油田的新疆地區(qū)打井,每干三個月,才回油田本土休假一次,有時候,王春燕睡夢中一覺醒來,看著身邊躺著個男人,不期然地便會嚇一跳。好不容易熟悉了對方的身體時,男人又該回到鉆井隊了。兒子也不省心,學習很差,只好花大錢學藝術(shù),臨了上了個藝術(shù)類的二本。
兒子艱難地考取二本后,王春燕便撞到了50歲退休的紅線。好在沒有多少心操了,退下來也好安排一下未來的生活??墒牵吘挂堰@個年歲了,還能有什么美好生活在等著自己呢?就是在這時,王春燕遇到了李小龍。這時候,時間已過去了30年。
這段漫長的歲月里,王春燕和李小龍其實就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只是灰頭土臉地奔各自的生活而已。
李小龍有所不知的是,他的名字始終回響在王春燕耳邊。主要的原因是,王春燕的男人發(fā)現(xiàn)老婆嫁給自己時,已經(jīng)不是個處女了,就覺得自己太虧了。
男人隱約地知道,在這之前,王春燕曾和一個叫李小龍的家伙談對象。男人想,這幾乎就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了。
于是,男人動不動就喜歡提到李小龍。尤其是在做愛的過程里,便要提到李小龍,探問李小龍是不是也給她帶來過這樣的快感。王春燕知道,這是男人在折磨她。便氣得不行。于是到了后來,王春燕索性便把身體上面的男人想象成李小龍。
也于是這么多年,李小龍便像個影子般地活在王春燕的生活里。
現(xiàn)在,李小龍真的找了過來,來的那么突然,仿佛是從天而降。其實,要找到王春燕也很容易,一個普通的石油女工,又能去到哪里呢?
李小龍是在小區(qū)的門口遇到王春燕的。
這顯然是一個預謀,形式上卻是不期而遇。小區(qū)的大門口,兩人寒暄了幾句,見王春燕神色不寧,便大方地說,春燕,我實話實說了吧,我來就是專門找你的。
找我干嗎?王春燕這話說出口,自己都知道是一句廢話。遇到李小龍的剎那間,王春燕就明白了對方是有備而來的。李小龍卻沒有明說。李小龍說,中午有空嗎,一起吃個飯。
王春燕沒有理由拒絕李小龍。
便去到飯店。
仍是一個小飯店。待坐定,菜很快就上來了。李小龍吩咐服務員上了一瓶干紅。李小龍說,春燕,從前你不喝酒,今天是我們這么多年第一次見面,喝點干紅吧。
李小龍說,當年,你很喜歡吃黃河口燉雞、喜歡喝單縣羊肉湯,可惜這兩家店早沒影兒了。
這話就像刀子一樣,直朝著王春燕的心窩子攮。王春燕口中的酒便憑空多出了一番滋味。李小龍說,春燕,我們都老了。再不找你,以后恐怕連擁抱你的力氣都沒有了。
李小龍說,你還記得當年我說給你的話嗎?
王春燕望著李小龍,滿眼全是疑問。
李小龍說,當年我說過,這一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天能吃上你的餃子,還有,還有就是,能摟著你睡覺。
李小龍說,春燕,你得答應我。
情緒激動的王春燕紅著臉看了一眼李小龍。
按著李小龍的意思,吃完飯就應該直接去賓館才是。王春燕卻似乎從酒中醒了。王春燕說,太突然了,你讓我消化一下。
李小龍說,這么多年了,還突然么。
王春燕說,既然這么多年都過來了,一天半天的還等不了么。
王春燕低著頭解釋說,這也是圓夢,就讓我準備一下吧。還有,我想給你包頓餃子,那時就想著給你包餃子。
李小龍的眼睛里噴著火。李小龍說,我等不及!
等不及也得等。王春燕像安慰孩子似的對李小龍說,都給你留著呢!
說完,王春燕便匆匆地離去了。
按照倆人約定的時間,再見面是在次日的傍晚。
之所以選擇在傍晚,主要是聽從了王春燕的意見。或許,放在晚上會更有洞房花燭夜的感覺,也或許是夜晚的燈光下,女人會顯得年輕,再或是為了讓李小龍吃上一頓可口的餃子?唉,誰知道呢?女人的心,天上的云,看不懂也看不透啊。
次日一大早,王春燕就忙上了。走出門來,王春燕抬頭看了一下頭頂?shù)奶炜?,天色陰沉,一副要下雨的樣子?/p>
王春燕去到集市,買來了當天從海邊運來的大蝦,又買了一把新鮮韭菜。回到家里,她把那些蝦去掉皮,又將晶瑩的蝦肉放進一個印有青花的盤子里。大蝦剝完了,王春燕用保鮮薄膜將盤子進行密封,然后再放進冰箱里。
中午,王春燕吃得很簡單,也沒有胃口。按照平時的生活習慣,午飯后,無論如何都得小小的休息一下,哪怕半個小時也好。但這個午后,卻怎么也難以入眠。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番,便索性起床,隨后便去到衛(wèi)生間,痛痛快快地洗個澡,之后才感到身體變得舒服些了,頭也不是那么痛了。
沙發(fā)上無所事事地坐了一會兒,便又下到廚房,將上午剝好的蝦從冰箱里取出來。接著把韭菜擇利索、洗干凈。想到要給李小龍制作自己親手包的餃子,王春燕開始有了微微興奮的感覺。
餃子餡兒做好了,王春燕想了想,又點了少許的白糖進去。白糖提味兒,王春燕注意到,許多家庭主婦往往都忽略了這一點。之后,王春燕開始包餃子了。她屏住呼吸,溫柔地輕輕地擠壓著面皮,從她的手上出來的餃子,真的不是用漂亮這個詞就可以形容的,元寶一樣,胖胖的,鼓鼓的,簡直可以說是精致、精美。
餃子包好,時間也只是下午的四點多。初夏的四點多,室外明光四射,現(xiàn)在就趕過去,還顯得自己急火火的??戳丝窗赴迳系娘溩?,王春燕想了想,便把它們暫時冷凍在冰箱里。趁著這功夫,王春燕決定按著昨晚想好的程序給自己化一下妝。
當然得化個濃妝。51歲的女人出去約會,不化妝不但不禮貌,也讓人目不忍睹。畢竟眼角處已有了細密的皺紋,靠近鼻梁的地方也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變得斑斑點點。就是這些斑點讓王春燕不斷地充滿恨意。都說女人三十豆腐渣,51歲的女人,自然連豆腐渣都算不上了,那又算什么呢?
王春燕進到洗手間,打開燈光,一邊洗臉一邊端詳著自己。她先用洗面奶洗臉,洗完后,待湊近到鏡子前一看,臉上的斑點倒似乎顯得更加明顯,索性又用磨砂潔面乳重新來過,然后是爽膚水、乳液之類的一起上陣。
一陣輕揉與拍打之后,便輪著散粉上陣了。王春燕覺得,不刷一層散粉,不但談不上亮麗,簡直就是十足的黃臉婆。
腮紅也得有。只有這樣,自己或許才有可能顯得年輕一些??墒?,有了腮紅就真的能年輕嗎?人造的、堆砌的年輕,到底又有什么意義呢?王春燕微微地皺了皺眉頭,突然間有了一種莫名的想流淚的感覺。
因了這種傷感,接下來的環(huán)節(jié),王春燕就變得有點簡單和馬虎了。眼睛周圍原本是重點處理的部位,她也只是取過眉筆,把眉毛的中間部分加深一點就算了。
然后,又用一支紅色唇膏,簡單而潦草地涂了一下,便將其放回到了原處??磥?,王春燕的情緒還沒有完全調(diào)整過來,或許還是有點賭氣,惱恨著李小龍當年在婚姻的爭取上態(tài)度并不堅決吧。
但賭氣也罷,惱恨也罷,只過了一小會兒,王春燕的心就軟了下來。干嗎要怪他呢,那時候,他不也才20出頭么。20出頭的男娃娃,在今天自己的眼里,不還是個孩子么。
便趕緊去下餃子。沸水里餃子下鍋,點過三遍水盛起。先是放在盤子里,待微微涼了,這才一個個的小心地裝在鐵飯盒里。王春燕想,當年若是能這樣的每天給李小龍盛餃子,再親手端上桌,然后就坐在旁邊看著男人大口的狼吞虎咽,該是一種怎樣的享受呢。
現(xiàn)在,已經(jīng)傍晚的六點半了。往常這個時候,該是自家吃晚飯的時候了。王春燕用保鮮袋包了兩雙筷子,將它們和飯盒一起裝在一個塑料袋里。她拎著飯盒走到了家門口,又調(diào)皮地走到客廳,將手中的袋子放到茶幾上,人卻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
王春燕想,那個家伙現(xiàn)在可能正盼著自己進門呢,她想好好地餓一下他。她想借此看看,男人是先吃餃子,還是先“使壞”。但不管怎樣,這次,自己都不能輕松地放過他,得懲罰一下他。
王春燕甚至想到,在他親吻自己的時候,自己會閉緊嘴唇咬緊牙關(guān),決不讓他的舌頭輕易進來。只有這樣,才能一解心頭之恨。
就這么得意地冥想了一會兒,一抬頭時針已快七點了。便慌慌地站了起來,拎起袋子往門口處走。心下里就有點責怪自己,原想著天色暗下來,再去賓館便不至于招人注意,卻不料自己一走神,竟然就這么誤事兒。
這會兒,李小龍一定在賓館里等急了吧。想到男人說不定會因此生氣,王春燕就后悔自己剛才的大意。
到了樓下,王春燕看看天,天仍陰沉著,雨還沒下,但空中的風已經(jīng)大了、涼了。身邊走過的人,顯然已加快了腳步。王春燕便想重新上樓取一把雨傘再走,可是,重新走回家里,再翻箱倒柜地找雨傘,豈不又要耽誤時間么,便決定不再回去,直接走到小區(qū)的門口打的就是了。
小區(qū)門口并沒有見到停泊的出租車。那個地方,平常都會有兩三輛車泊在那里等客,今天可能大雨在即,并沒有閑車停放。
要去的地方是叫東勝大廈??紤]到從自家小區(qū)到東勝大廈也只十幾分鐘的路程,王春燕決定邊走邊打的。
但問題是,一旦步行起來,就不是那回事兒了。王春燕走在路上,不斷地便能看見身邊有載了客的出租車呼嘯而過,卻沒有一輛空車停在自己面前。
走著走著,王春燕便發(fā)現(xiàn),自己邊走邊回頭攔車,不但車攔不上,并且還降低了走路的速度。
便決心步行走到東勝大廈,然而,暴雨就是在這時從天而降。雨點像灑落的豆子從天而降,雨敲打著路邊的樹木,樹葉上便響起吧嗒吧嗒的聲音;雨打在臉上,臉便生痛生痛的;雨落在眼皮上,王春燕便不自覺地用手護著自己的眼睛。
好在東勝大廈已是一步之遙。透過密密匝匝的大雨,輝煌的燈光,讓雨中的大廈變得親切而溫暖。王春燕只能抱著飯盒無助地奔跑,孤獨地奔跑。這個時候,沒有誰能幫得了她,也沒有誰會去幫她。
在城市冰冷的雨中,她仍是一個弱女人,一個不折不扣的弱女人。這種情景,多像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啊,那時她剛從鄉(xiāng)下來到油田,她只是一個18歲的女子,年輕的女子,孤獨的女子,無助的女子。
終于,她跨上了東勝大廈的臺階。站在大廳的那面巨大的鏡子前,她看見了鏡子中的那個自己。鏡中的自己像一個十足的可憐的落湯雞,盡管已是初夏,但身體卻禁不住地發(fā)抖,就像站在隆冬的曠野里。她看見自己的頭發(fā)乃至裙子,都被雨水淋濕澆透,出門前精心化下的濃妝,也被雨水沖刷得目不忍睹。
這還是自己嗎?王春燕有點不敢去認鏡中的那個女人。但那個女人分明就是自己,千真萬確的自己。此刻,盡管置身于東勝寬敞而豪華的大廳里,王春燕臉上的水痕仍沒干凈,那是淚水透過密密的睫毛,從眼簾里奔涌而出所形成的小河。
王春燕把飯盒交給了前臺的服務員,讓服務員替她把裝有餃子的飯盒,送到李小龍所在的房間,并且捎話給房間里的男人,讓他早早回家。
見服務員溫順地點點頭。王春燕這才放心地拿出手機,拉黑了李小龍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
走出大廳里,王春燕發(fā)現(xiàn),剛才還下得要死要活的傾盆大雨,此刻竟然奇跡般地停了。
她明白,這其實是一場過路雨。同時她還明白的是,過去的日子里,風流和浪漫不屬于她,現(xiàn)在和未來也仍然不屬于她。她只能過她熟悉的窘迫且乏味的日子,從目前的情形看,這種日子會一直持續(xù)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