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天氣一徑地晴著,薄涼,但一徑地晴著,天氣太好的時候我總是不安,看好風好日這樣日復一日地好下去,我說不上來地焦慮。
我決心要到山里去一趟,一個人。
說得更清楚些,一個人,一個成年的女人,活得很在興頭的一個女人,既不逃避什么,也不為了出來散心,恐怕反而是出來收心,收她散在四方的心。
一個人,帶一塊面包,幾個黃橙,去朝山謁水。
有的風景的存在幾乎是專為了嚇人,如大峽谷,它讓你猝然發(fā)覺自己渺如微塵。
有些風景又令人惆悵,如小橋流水,也許還加上一株垂柳以及模糊的雞犬聲,它讓你發(fā)覺,本來該走得進去的世界,卻不知為什么竟走不進去。
有些風景極安全,它不猛地觸動你,它不騷擾你,像羅馬街頭的噴泉,它只是風景,只供你拍照。
但我要的是一處讓我怦然心動的風景,像寶玉初見黛玉,不見眉眼,不見肌膚,只神情恍惚地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彼纸忉尩溃骸半m然未曾見過,然我看著面善,心里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p>
我要的是似曾相識的山水——不管是在王維的詩里初識的,在柳宗元的《永州八記》里遇到過的,在石濤的水墨畫里咀嚼而留下痕跡的,或在魂里夢里因一石一木蘊積而有了情的。
我要的風景是我可以看它也可以被它看的那種。我要一片“此山即我,我即此山,此水如我,我如此水”的熟悉世界。
有沒有一種山水是可以與我互相注釋的?有沒有一種山水是可以與我互相印證的?(摘自《張曉風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