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yī)文化浸濡下的曾心華文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

張建英，莊莉紅

(集美大學 文學院，福建 廈門 361021)

醫(yī)學與文學淵源深厚。醫(yī)學是人類社會治病防病的科學，文學是反映社會生活的藝術，從文化層面觀察，二者都是“人學”。中醫(yī)學根植于中國傳統文化土壤，它的“歷史淵源、學科理論和實踐，無不存在深深的儒家烙印”[1]。中國文化中“儒-醫(yī)”(文士與醫(yī)者)相通現象尤為突出且源遠流長。

華文文學與中醫(yī)學是中華傳統文化海外傳播的兩翼。泰國華人曾心1962年考入廈門大學中文系，任系刊《鼓浪》的撰稿人和編委；1972年起，他在廣州中醫(yī)學院工作并學習中醫(yī)，從事中國醫(yī)學史的研究與教學近十年，出版醫(yī)學隨筆《杏林拾翠》、《名醫(yī)治學錄》(合著)和《<評琴書屋醫(yī)略>點注》(合著)。曾心1982年回到泰國經商行醫(yī)，遂為知名中醫(yī)師；1990年后重回文學本業(yè)，創(chuàng)作華文微型小說百余篇，多次在國內外華文文學比賽中獲獎，多篇作品成為中國中學生考試閱讀篇目。泰華文壇領袖司馬攻指出，曾心的不少作品“洋溢著醫(yī)學方面特有的情味，讀來令人置身于董奉的杏林之中”[2](P4)。中醫(yī)文化在曾心文學作品中留下怎樣的印痕，給他的創(chuàng)作帶來哪些特點？本文結合中醫(yī)的觀念形態(tài)、行為規(guī)范、審美意趣、致知方法等內容，對曾心微型小說進行研究。

一、愛為文心，暗合“醫(yī)乃仁術”

中醫(yī)文化認為“醫(yī)乃仁術”，南朝梁代楊泉在《物理論·論醫(yī)》中提出要求：“夫醫(yī)者，非仁愛之士，不可托也?！贬t(yī)家必須“熱愛人，熱愛生命，具備仁愛救人的思想”[3](P136)?！安粸槊啵瑒t為名醫(yī)”，中國傳統文化濃厚的入世情懷在“儒-醫(yī)”心存仁義、濟世救人的互通中被詮釋。作為醫(yī)生，曾心廣泛接觸社會各階層，他偏重在“自己的現實生活、家族和親友的經歷中”發(fā)現“創(chuàng)作素材”的“胚胎”；作品注重“社會效能”，主要涉及社會境況、家庭倫理、華族文化與華文教育以及“由民族意識生發(fā)出世界意識與國際意識”等方面內容，以“愛”為“文心”“結晶”主題，勾勒了一幅泰國當代社會的微型圖，并“悟”出超出情感的“理”來[4]，展示了泰國現實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的生命力。

(一)悲憫艱難的人生

20世紀90年代，泰國社會陷入嚴重經濟危機，引發(fā)種種社會問題。經濟危機嚴重影響到中下層民眾的正常生活。中小產業(yè)如骨牌成片連續(xù)倒閉。原本有些家產的人家，變賣資產、降低生活水準，還可以暫時茍延殘喘；小企業(yè)主、普通民眾就難逃厄運?！抖銈分械捻樛ǎ白蛱爝€是駕駛著自己的轎車制衣廠的頭家(老板)，今天卻駕著租來的‘的士’”成了出租車司機。他黑夜里帶著墨鏡出車載上一位帶著墨鏡的乘客，不料卻是自己的債權人布料行的店主通財，通材為躲避債務深夜外逃。在猝不及防的經濟危機面前，小生意人毫無擋駕之力遭受滅頂之災。社會混亂無序導致社會治安問題嚴重，壞人囂張、民眾遭殃。《社會的眼睛》坤發(fā)的新轎車停在巷子就被偷走了，居然是停車場的看管人與偷車集團聯手作案。《斷臂》中失業(yè)老工人在夜幕掩飾下偽裝斷臂乞討，卻在與飛賊搏斗中被砍斷了一條胳膊，成了真的斷臂人。曾心描寫的大都是處在泰華社會中下層的小人物的生活，經濟危機給不同人物帶來的艱難無助都是觸目驚心的，作品流露出濃郁的人道主義情懷。

(二)憂慮道德的衰敗

受儒家倫理思想的影響，泰國傳統華人重視家庭倫理并推崇“孝”觀念，泰國資本主義經濟的發(fā)展使泰華社會趨向商業(yè)化。曾心微型小說有關家庭倫理的作品占據較大比重，比較深入地表現了當代社會病的兩個重要領域。一是婚外情題材，如《流血》《家庭內部》《喪禮上的陌生人》《盯線》《啊，人心》等。無節(jié)制地放縱原始欲望，沖擊了華人傳統的婚戀觀念，引發(fā)道德嚴重錯位，造成的傷害波及無辜。二是老年人題材，如《生日》《鑰匙》《老淚》《伏線》《寂寞病》《老兩口》等。老年人的悲苦境況看似是一個個家庭內部的私事，實際上是泰華社會崇尚西方文化，極端自我風氣盛行，華人家庭尊老傳統在物欲橫流的時代脆弱不堪結出的苦果，而且這種苦果有代際相傳的傾向。如《伏線》中的李嫂以前虐待婆婆，現在被兒孫虐待，這條“伏線”意味深長。喪失尊嚴的李嫂決意自殺，“突然想起銀行還有一本定期存折，霎時，墊在腳下的凳子，卻無力踢開……”。金錢的威力戰(zhàn)勝了對尊嚴的維護。曾心運用藝術形式表現不肖子孫為金錢所左右、老年人孤苦寂寞無依靠的現狀，巧妙地推崇并倡導了中華傳統文化中父慈子孝、家庭和睦、尊老愛幼等優(yōu)良道德規(guī)范，對金錢左右下的親情關系進行反諷和批判。

伴隨著全球化的步伐，泰國多方位、多形式地匯入世界經濟、文化等生活中。英國社會理論家齊格蒙特·鮑曼指出：“對某些人而言，全球化是幸福的源泉，但對另一些人來說，全球化是悲慘的禍根。”[5](P2)全球化的背后是復雜的社會現實，影響甚至改變著泰國華人特別是年青一代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和文化心理，傳統華人的家庭倫理道德觀念遭受直接沖撞。住豪宅的李太太(《寂寞病》)三個孩子散居在英、美等地，她只身與貓狗為伴患上“寂寞病”；老陳夫婦(《老兩口》)掏空積蓄供兒子留學，在美國當經理的兒子毫無反哺貧苦父母的意愿和行動。走出國門的年青一代引領泰國全球化風氣之先，帶來價值觀念、道德行為和生活態(tài)度的變化。由此引發(fā)的文化沖突與痛苦，成為泰國華人社會必經之路。

(三)傳承發(fā)展華族傳統

泰國對華人實行同化政策，促進了華人對泰國的國家認同。中、老年華人大都保留著比較傳統的文化觀念和生活習俗，新生代華人華語及華人文化喪失是比較普遍現象。如何正確對待并傳承中華傳統文化以喚起民族認同感，是幾代華人探索的問題。華人文化是與華文教育共生共存的，二戰(zhàn)結束后，泰國華文教育幾經磨難，直到20世紀80年代末才開始走上正軌?！叭A人就應該學習華語”是華人身份認同的重要指標，也是對中華傳統文化的認同方式?！痘タ肌贰度恪贰斗N子》《李嫂》等在精短的篇幅里涵蓋了泰國華文教育近半個世紀的曲折的發(fā)展歷史。《互考》中祖孫三代圍繞“長城有多長”的問題展開的對話，表現出擁有中華血統和文明的光榮自豪。小說的主要情節(jié)：公公小時家窮，沒錢讀書；父親上學時，華校都被封。孫女適逢華校復辦，有了機會學習華文。這就是泰國華文教育在三代人身上的真實印痕。張亞牛(《三楞》)為100泰銖的診費居然要和醫(yī)生討價還價，當華文小學復辦的時候竟然賣地皮慷慨捐巨資，還要報名當個“胡子學生”；胖媽媽(《種子》)是華教“老學生”，抓住機會彌補少年時的缺憾； 60多歲的李嫂(《李嫂》)不僅享受了遲來的華文學習的春天，還學以致用到水果生意上，進而帶動全家祖孫三代追趕“學習中文的熱潮”。泰國華教度過近半個世紀的風雨，如今政府支持、熱心人士扶持、民眾積極響應，實用價值提高，的確振奮人心。而有的華人后代守著自己民族的珍寶淡漠無視，令人痛惜。司馬攻敏銳地感覺到曾心作品突出的“中文情結和赤子之心”，“中文情結緊緊系住曾心的心，責任感重重地壓在曾心肩上”[6]。曾心借助小說表達了對華文教育的熱愛，對中華文化出現斷層危機的憂慮，作品蘊含著厚重的歷史感，緊迫的現實感。

華人傳統文化移植在泰國“文化土壤之中”，所結果實自然出現“區(qū)屬性特色”[7](P185)，華人文化、泰國文化和西方文化并存現象顯著。曾心：“我雖不是雙重國籍，卻似乎有雙重感情，雙重分憂?！盵8](P8)北京申辦2008年奧運會成功，世界各地的華人為之歡欣喜悅?！度啤分刑﹪A人老陳一家立下八年后到北京計劃:祖父祖母當啦啦隊，兒子女兒積攢錢款，幾個孫子參加泰國隊拿獎牌：全家一起學中文。參加泰國代表隊為國爭光。這些“龍子龍孫”熱愛自己的國家泰國，對祖先居住的中國有跨越國界的民族感情，“泰中一家親”是泰國華人的共同心聲?！端{眼睛》中的洋女孩取了中國名字、穿中國服、說漢語、行華人禮、研究中國文化、唱華語歌。男方父母被她一系列行為串起的“一顆執(zhí)著的中國心”所感動，對不同種族的聯姻由否定到欣然接納。在全球化時代，華人引以自豪的中國文化成為溝通不同種族之間感情交流的橋梁。這個洋女孩自信地在中西文化之間游刃有余，以其學識和胸懷掌握著被這個堅守華人文化傳統的家庭的認可和接納的主動權，是名副其實的“全球人”。全球化“是世界不可逃脫的命運，是無法逆轉的過程”，鮑曼在理論層面對于全球化問題研究具有重要的警示和啟發(fā)意義。曾心的微型小說藝術地展現了在全球化進程中面對文化沖突，如何既保持泰國華人民族意識，又能夠以公民身份與泰文化相融合，并且能夠理性地對待其他國家的文化習俗的思考。曾心生命體驗后的反思，有著對多元文化之間的相互包容、影響和滲透的深刻理解。

二、向善揚善，傳達“以善為美”

中國的科學美學思想特別強調美和善在本質上的一致，常常把對自然界美的規(guī)律的認識與人的高尚精神品質、道德情操相聯系?！耙陨茷槊馈笔侵嗅t(yī)的美學特征之一，即“在對人體生理病理、治療以及相應其他學科的經驗加以觀察記錄、整理驗證、再加以思辨地推理、總結過程中得到的一種精神素質”[9](P137)。曾心承認自己作品有個較明顯傾向，“贊詠‘真善美’的多，鞭撻‘假丑惡’的少；寫‘亮色’的多，寫‘暗色’的少；寫‘嬉笑’的多，寫‘怒罵’的少”；老子的“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之類深藏在“心靈”的東西，“便有意無意地在作品中流露出來”[10](P258)。曾心以誠摯的心創(chuàng)作小說，挖掘人性美好的品質，引人向善，讓人們在苦難中看到了希望，具有震撼人心的藝術感染力。

中醫(yī)參與式的醫(yī)療過程有向病人傾斜的尊重感。曾心擅于從他的醫(yī)療活動中汲取素材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塑造了眾多溫良敦厚、善解人意、廣施善舉的醫(yī)生形象?！度恪分械睦钺t(yī)生，閑暇時鉆研《黃帝內經》；有病人問診，他望問診脈等一系列動作，既弄清患者的病況，還能通過患者含混的話語，掌握其心態(tài)。對于病人在醫(yī)療費上討價劃價，他盡管驚愕，還是不動聲色地滿足“數米而炊”的病人的要求。醫(yī)生在行醫(yī)過程中總會遇到些疑難雜癥，目前應該無藥可治的新病種“現代老人寂寞病”就是一類?！都拍　防锏摹拔摇睉粘怖先怂柰卣沽诵嗅t(yī)空間范圍，自稱為“聊天醫(yī)生”?！镀奋勌臁防铩拔摇睘閱逝祭先碎_出“品茗談天”的藥方，并且把自己作為藥方中的一味，留在患者身旁。這些中醫(yī)師對病人的慈悲，無關貧富貴賤，一視同仁。只要需要，身病心病一起治療，樂得其所。

捕捉病患者身上蘊含的優(yōu)秀美德?！毒柢|》借助一位醫(yī)生父親的眼睛描繪瑪妮老師：生前“慈愛、博學”為教育事業(yè)盡心盡責，為救學生溺亡后遺體成為醫(yī)學生實驗用具，繼續(xù)為人類醫(yī)學進步做貢獻。和她一樣，有很多“御官、政官、軍官、博士、教師、律師等”“生前就立下遺囑”，去世后將遺體供醫(yī)學解剖之用。“在這名韁利鎖的塵世，還有這么一些在生命的天平上富有重量的人們”，他們讓陰森恐怖的解剖尸體場所，成為人間有愛的溫暖之地。瑪妮老師等捐軀者被集體火化，融入云天的縷縷青煙，“編織成為一幅紫影清光的佛國魂”?！度恪分袕垇喤栐\費都要打折扣，對自己更是克勤克儉，為了復辦的華校卻能賣地捐巨資，他是泰國當代“武訓”。他的善舉感動了現場的人增加捐資?！断锟诠諒澨帯逢愥t(yī)師和前民代部長狹路相逢互相禮讓后，不禁靈光一閃：官員霸道的觀念“似乎過時了”。部長的司機恭恭敬敬遞上一個信封，陳醫(yī)生立即警覺：是“紅包”就不去投他的票。狐疑中他打開一看，是預約到醫(yī)生家中看病的便條。該篇在巧遇的情節(jié)中一步步破解誤會、轉變固有觀念，流露出對清明政治的欣喜與贊美，委婉地表達了對為官者保持在人生的轉彎處人格上不出軌的期望。

曾心那雙常年接觸病患的眼睛，擅長發(fā)現普通人身上的正氣。紛繁復雜的社會生活為作家提供了多種創(chuàng)作可能，曾心對社會問題善惡彰顯，褒貶分明，都具有勸善的動機在內。他的小說總能從迷人眼的大千世界里借助巧遇、巧合，刻畫普通人的善心善行。《如意的選擇》中“我”急著回家可汽車拋錨半路，素昧平生的年輕人主動施救不收任何報酬。等“我”進了家門才知這就是第一次登門的未來女婿，“我”的滿意不言自明。《斷臂》中“我”同情這個在晚風吹拂中彎背盤坐著的“手臂殘斷的老乞丐”，掏錢給他時被飛賊搶走錢包；老乞丐為奪回我的錢包真正失去一條胳膊，“我”“良心發(fā)現”邀請他到自己的工廠工作。善有善報是對善良的最好回報。《社會的眼睛》中路邊擺小攤的粿條伯冒著有可能被報復危險，悄悄告知被盜新轎車的失主嫌疑人的住址。小人物的義舉是司法之外的社會的良心?！抖銈分袀鶆杖伺c債權人順通、通財了解到彼此的窘狀后，黃連苦命人“同病相憐，同為相救”，苦難中的普通民眾寬容大度、相扶相持，成為經濟危機重創(chuàng)下人間的一抹亮色。《?。∪诵摹分屑词故菕仐壠夼娜?，十余年后面對親骨肉，也不能控制悔恨的情感。曾心的作品在情節(jié)發(fā)展上“往往采取人性美好的高尚情操來化解沖突，從對立狀態(tài)走向和諧”，而這種“寬容敦厚，慈愛和諧”的文學作品對于美好心靈的“升華”，對于“撫慰人的痛苦與創(chuàng)傷”發(fā)揮了文學在社會和人生層面的補益作用[2](P5)。曾心在文學這個“人類的精神家園”里尋找到心靈的寄托，他的藝術追求取得應有的藝術效果。

三、順應自然，體現“天人合一”

縱觀《黃帝內經》以來的中醫(yī)學“天人合一”思想，主要包含“天人一氣”“天人一理”“天人相應”“天人相參”等內容。曾心在自己的生活中、親朋好友的經歷中提取創(chuàng)作素材，和儲存在“腦海里某些類似記憶的火石”發(fā)生碰撞，調動全部的“感受”以及相關的“想象力”，進入“一個似曾見過又未曾親身體驗過的真實”，不禁泛起“自己喜怒哀樂的心緒”，“主題坐標”——“結晶兒”誕生了[4]。他的小說情節(jié)通常相對完整，水到渠成；文風自然質樸，文如其人。

中醫(yī)順應自然、天人合一觀念，在曾心小說中行醫(yī)者形象上得到極盡的發(fā)揮。《三個指頭》中被譽為“朱半仙”的朱一新是憑著三個指頭切脈的老中醫(yī)，“忘年齡”說明太老了，這也是他一條養(yǎng)生之道，將中醫(yī)診所一直開下去是他生命的意義。他在原地開診所幾十年，教的徒弟個個“看不懂古醫(yī)書”半途而廢，他一個人撐著這“古老中華國寶的行當”。每天開診，候診處“座無虛席”，他的診金始終“由病人隨送”。當他意識到自己大限已至時，診所還剩下三位病人，就將診病遷至臥室，“躺在床上的他，伸出三個指頭，把完第一個病號的脈；又伸出三個指頭，顫抖地把了第二個病號的脈；再伸出三個指頭把最后一個病號時，他的三個指頭再不會動了，僵硬地停在病人的跳動脈搏上……”20世紀90年代，中醫(yī)在泰國式微，面臨后繼無人的窘境，老中醫(yī)實現了與中醫(yī)相伴終身的意愿。作為特殊職業(yè)，醫(yī)生無數次面對各種各樣的死亡場景。人在即將死亡的時刻，人性最本質的東西展現出來。

曾心微型小說中的主角以老年人居多，對老年人的心態(tài)尤為關注。人是自然和社會的產物，每個階段都有著自身特點，要遵循陰陽五行生化收藏之變化規(guī)律調養(yǎng)人體。人境相應觀是中醫(yī)的一個基本觀念，即人因為三通(天通、地通、人通)而與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相應。在金錢主導下，泰國華人中孝文化日漸式微，老年人孤獨寂寞、老無可養(yǎng)是社會的通病。如前文論述，曾心熱衷于老年人題材，運用藝術形式，巧妙地對中華傳統文化中家庭和睦、尊老愛幼、安貧樂道等優(yōu)良道德規(guī)范推崇并倡導，對金錢左右下的親情關系進行反諷和批判。曾心的小說還擅于對老年人應勢利導，講究順勢而為以頤養(yǎng)天年?！都拍　贰镀奋勌臁丰槍夏耆斯陋毤拍。t(yī)生開出藥方是“想開點，多散心”，親近大自然，“品茗談天去”。人與人之間要和諧，人與自然之間要和諧，“天人合一”正是緊張焦慮的時代退出社會中心的老年人應該有的順勢和諧的心態(tài)和心境?！逗煤孟壬鷤鳌防詈靡簧疤故幨?，凡事都能看得破，看得透徹”，因此“少有煩惱，也少有悲傷”。他簡簡單單地生活，不計較，不在意，善待生活，順勢而為，親友已把他當做“仙”了。其小說中人物即便艱難，也難見自殺的人。如云起云落，花開花謝，從生到死是自然界不可抗拒的客觀規(guī)律，淡定豁達地行走在人生路上，完成生命的完整旅程。

四、以外顯內，呼應“司外揣內”

“有諸內，必形諸外”，根據中醫(yī)的“動態(tài)聯系觀”，人體內部的某一特定空間或實體臟系的信息變化必然反映在體表并表現出某種特定的外征，這就形成了中醫(yī)司外揣內、見微知著的診病特色。中國傳統文學重視“以形寫神”，白描手法更是抓住被描寫對象的主要特征集中描寫，即通過人物的外貌、言語、動作、人物之間的關系、人物所生活的環(huán)境等外在因素以呈現人的精神風貌、性格特質、思想觀念，“寥寥幾筆，而神情畢肖”。在中文系讀書期間，曾心對曹雪芹、施耐庵、羅貫中、吳承恩、吳敬梓、蒲松齡等古典小說大家的白描藝術情有獨鐘。他返回泰國后以中醫(yī)為職業(yè)，與病人面對面，練就敏銳的司外揣內的觀察感知能力，常常身病、心病一起治療。曾心跨界到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中醫(yī)診病常用方法“望聞問切”轉化為嫻熟的以外顯內的藝術表現技巧，他在外部細節(jié)的描寫方面很有功力。

曾心在表現人物思維活動、思想觀念時，肖像、動作、言語、心理等細節(jié)描寫方面技法突出，其微型小說通常能通過對人物言行舉止的簡潔勾勒，刻畫出具體化、有個性的人物形象，觸摸到社會生活的本質。他的職業(yè)特點對于他這一創(chuàng)作特點的完善功不可沒?！端{眼睛》中除了原生的金發(fā)藍眼，洋女孩的外部著裝、言談舉止等串起的是“一顆執(zhí)著的中國心”，讓傳統華人家庭忽略了種族的差異，洋女孩被認可、接納為華人家庭成員?！渡鐣难劬Α分屑@條伯悄悄告訴“我”嫌疑犯信息時，“我”看到一雙“尋常的目光”，恰似“來自星星點點而不尋常的社會的眼睛”。這雙“尋常的目光”是對人性善的肯定，對正義的信心，對社會的不失望。《老淚》中陳五將店權移交前可自由支配店里的零錢，享受著兒子“親昵”地貼近身旁，輕輕地捶背，還有兒媳的悉心照料。他交出店權后，家庭氣氛發(fā)生微妙變化直至突然攤牌：

一天傍晚，陳五打開錢柜，正要伸手拿錢去買煙酒時，站在店前的陳雄斜視著他，兒媳驀地捅了自己的丈夫，呶著尖尖的嘴唇暗示著：“那老頭子又拿錢了！”陳五思想毫無準備，伸出的手一時僵在那里。在嗡嗡作響的腦袋里，響起兒子戰(zhàn)栗而哆嗦聲：“爸！現在生意競爭，錢難賺，今后拿錢也得先說一聲！”陳五把眼睛一瞪，那兩道光波似兩把利刀，刺得兒子垂下頭來，兒媳卻把臉朝外看，這時三副臉孔都很難看。最難看是陳五，整個神色即刻似枯萎了，臉型只剩下巴掌般大。

圍繞陳五像以往一樣到錢柜習慣性拿零錢這一場面，小說對三個人肖像、言語、心理等細節(jié)展開細細描摹，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如在眼前。三個人物站立的位置形成1比2的對峙，力量對比懸殊，兒子兒媳早有默契，陳五措手不及。兒子是年邁父親家庭地位的窺視者、挑戰(zhàn)者，第一次正面爭鋒聲音“戰(zhàn)栗而哆嗦”，不由地“垂下頭來”，這一刻有膽怯但是決心不變；兒媳是奪權始作俑者，她的身份不允許沖鋒在前，還有所顧忌，但是通過動作語言和表情語言暗示了她的態(tài)度和立場；陳五“伸出的手”“僵”住了，但余威尚在，“眼睛一瞪”“似兩把利刀”，旋即明白自己的時代過去了，整個人“枯萎”得“臉型只剩下巴掌般大”。這是陳五晚年命運的轉折點。這個熬過無數次艱難的人晚年遭到來自親骨肉的“殘忍的一擊”，心理崩潰了。以外顯內描繪人物，人物栩栩如生，極具畫面感；以外在的肖像、動作、言語描寫推動故事發(fā)展，情節(jié)的反轉就順理成章。

1978年以來，泰國政府施行開明的內外政策，華文地位的上升帶動了泰華文學的復興。1990年代泰華文壇興起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熱潮，這一創(chuàng)作體裁是和泰華文學環(huán)境相合拍的。泰華作家以反映泰華生活、弘揚中華文化為己任，曾心《<藍眼睛>自序》特別標明，作品中的“我”有自己心靈的影子，情感是屬于“真我”心靈的投射。中醫(yī)學與文學都秉承著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精神，蘊含著豐潤厚重的人文關懷與生命信仰。醫(yī)師曾心有整體理性思維和豐厚醫(yī)學知識，作家曾心有感性的內心、縱橫關聯穿梭的想象力和嫻熟藝術表達力。曾心在由醫(yī)者到作者角色轉換中，中醫(yī)文化浸染創(chuàng)作過程，他的微型小說具有鮮明個人色彩，獨特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