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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沉默與言說之間
    ——于堅《開始之地——玉溪記》探析

    2020-02-22 05:20:25
    玉溪師范學院學報 2020年1期
    關鍵詞:于堅玉溪現(xiàn)代性

    石 健

    (玉溪師范學院 文學院,云南 玉溪 653100)

    云南著名詩人于堅,不但是當代詩壇“第三代詩歌”的代表人物,在散文方面也有獨到的創(chuàng)獲。在20世紀90年代蔚然成風的“新散文”作家群體中,于堅就扮演了一個重要角色,并且直到今日依然不斷推出大量引人關注的新作。他以對扎根大地、回歸世俗的執(zhí)著,對生活細節(jié)的強調(diào),以及戲謔化的口語書寫,成為新散文陣營的中堅力量。于堅的散文,往往以“某某記”的形式出現(xiàn)。這一別有意味的現(xiàn)象,尚乏深入探討?!堕_始之地——玉溪記》(1)《開始之地——玉溪記》原載《海燕》2008年第9期,本文該作品引文均出于此,頁碼不另行標出。為方便行文,以下簡稱《玉溪記》。這篇散文,便是其中之一。于堅在此文中,既強調(diào)了玉溪在人類文明史上的“開始”地位,還對包含著文明密碼的細節(jié)即各種他所謂的“蛛絲馬跡”,在歷史文化中的作用進行了獨到的發(fā)掘,呈現(xiàn)出濃郁的文化反思意味。文本更為醒目的特征是,于堅特別重視沉默,但是與此同時又在沉默與言說之間,陷入了矛盾。其中隱含著古老文明與現(xiàn)代性、審美現(xiàn)代性與啟蒙現(xiàn)代性之間的悖論??傊?,作為于堅游記散文的代表作之一,此文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

    一、于堅“某某記”的雄心

    當代文學史中的“新散文”,特指20世紀90年代末由云南《大家》雜志陸續(xù)推出的、與以往散文創(chuàng)作風貌迥異的一系列散文。新散文作家的出現(xiàn),是基于他們不滿于長期以來散文僵化的模式,力辟新的散文天地使然。在他們心目中,以往許多散文,都存在著構思僵化、行文刻板、抒情泛濫、議論直白等弊病。為打破這樣的局面,他們開始探索新的寫作路徑。從總體上講,新散文具有以下一些特點:跨文體寫作,打破文體間的界限,呈現(xiàn)出明顯的開放性;長度明顯增加,使散文的格局、氣象更為開闊;破除散文一定要寫真實的觀念,強化了文本的虛構色彩,既豐富了想像力,又擴大了文本張力;特別強調(diào)驅(qū)除以往散文泛濫的抒情,一方面增強了敘事的分量,另一方面添加了更多的知性(智性)因素??傊律⑽淖骷伊D改變過去散文創(chuàng)作的刻板僵化局面,強調(diào)差異性書寫,力圖重建散文文體的話語秩序,讓這一古老的文體既有思想深度,又向文學性回歸。

    說于堅是新散文的代表作家,應是實至名歸。他的總體創(chuàng)作,體現(xiàn)出對自由精神的極度渴望。他最忌諱的,就是充滿濫情色彩的八股腔調(diào)。克服濫情,最重要的就是扎根大地,回復到平民化的書寫姿態(tài),這也始終是于堅所強調(diào)的。作為著名詩人,他在詩學領域所提出的具有很大反響的“拒絕隱喻”,即有此意。此外,他的詩人身份,也使其跨文體寫作特征極其明顯,如其所述:“我的散文寫作和我的詩歌一直是同步的,我的散文里面也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分行的詩,根據(jù)行文的感覺?!?2)劉會軍,馬明博.散文的可能性[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209.而于堅作為詩人的獨特標志,比如強烈的自由精神、反抗姿態(tài)、戲謔方式、口語寫作等,都在散文中刻下了深深的印痕。

    至今很少有人關注,于堅的散文,特別偏愛以“某某記”為題,這對于他來講,實有不可忽視的意義。“記”作為文體的名稱,最早出現(xiàn)于曹丕《與吳質(zhì)書》中的一句“元瑜書記翩翩”,可見當時“書”“記”是并稱的。書指的是書牘文,記指的是出現(xiàn)于西漢的一種公牘文奏記。而在唐代以后,記成為一種專指以“記”名篇但不含奏記的文章,后來則演化為作者對生活中各種所見、所聞、所感的書寫,由于異常寬泛和復雜,所以又被稱為“雜記”。此后的雜記文,被約定俗成地認為主要包括臺閣名勝記、山水游記、書畫雜記和人事雜記(3)章必功.文體史話[M].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06:162-163.。于堅的成名作《火車記》《裝修記》《治病記》,當屬人事雜記,即從普通人的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細節(jié)寫起,從中呈現(xiàn)出人的生存狀態(tài)。如果說,這些作品以生活瑣事,折射出生存的艱難與荒誕,具有很強的反叛性,那么他的大量以“記”為題的游記散文如《昆明記》《建水記》《翠湖記》《大地記》等,則是向傳統(tǒng)文化的回歸與致敬。

    于堅對于筆下的“某某記”,非??粗?。在曾被問到最喜歡的散文作家作品的時候,排名于堅心目中首位的就是司馬遷和他的《史記》。并且,他還有如此雄心:“我試圖探索一種散文,它在未來會取代小說的地位。這種散文是古代沒有的,我的《某某記》就是這方面的嘗試?!?4)劉會軍,馬明博.散文的可能性[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208.證之于于堅的“某某記”游記散文,說他有太史公“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鴻鵠之志,也未嘗不可。2012年底,玉溪市文聯(lián)邀請于堅等著名作家舉辦講座,在一次有劉慶邦、何立偉、周昌義等文壇大腕兒列席的宴會上,筆者清晰記得,于堅非常自豪地說:“告訴你們,我可是云南通哦!”于堅不只是“通”,而且是在熟稔云南文化的基礎上,極為自覺地扮演了文化守護者的角色。多年來,他游走于云南大地,許多“某某記”游記散文,都鮮明體現(xiàn)了這一特色。

    首先,于堅對于古代散文突破的雄心,在游記散文中,體現(xiàn)于濃厚的在場意味。這種在場,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而是反其道而行之。他的目的,不像傳統(tǒng)游記那樣,以描畫山水和借景抒情為宗旨。于堅的在場,不只表現(xiàn)于始終貼著所見、所聞、所感來寫。他與古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對于細節(jié)的關注。他筆下的細節(jié),不以優(yōu)美、清幽、雄壯、奇崛等傳統(tǒng)美學意象取勝,而是事關人類生存的細節(jié)。這些細節(jié),上自遠古化石,下至日常俗物,只要事關人的生存,以及文明與文化范疇的,都可以被納入筆底。在長篇散文《建水記》中,于堅對建水街頭巷尾諸多見聞,在予以細致的描繪后,如此概括細節(jié)的意義:

    這種當下的,隨時滋生著的、被日常生活的種種細節(jié)創(chuàng)造出來的小意義,抵抗著空洞觀念、宏大意義必然導致的人生的無聊、空虛,也豐富和充實著人們的當下生計。這些小意義也許庸俗,但是三百六十行都可以共享……三百六十行,環(huán)繞著一根雕梁、一扇雕花門可以涌出一大串生計。每種生計都是一個細節(jié),細節(jié)又滋生細節(jié),形成一種彼此共存相依的生物鏈關系(5)于堅.建水記[M].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8:173.。

    其次,于堅不同于古人的地方,在于對于個體意識的強化,這主要體現(xiàn)于文化反思意味的顯著增加。古代作家學而優(yōu)則仕,即使遠在山林,也總是心系廟堂,把自身與家國天下聯(lián)結在一起,即所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于堅的個體意識,則明顯表現(xiàn)在一種深深的存在主義意味的疏離感。他的文化反思,即從傳統(tǒng)士大夫情結中抽離,總是以冷峻的目光,審視過往的一切,做出自己的判斷,得出自己的結論。

    最后,表現(xiàn)在行文的方式上,于堅不同于古代文人或是正襟危坐的講道,或是充滿憂患的感嘆,或是顧影自憐的哀怨。他往往以看似不正經(jīng)的反諷式語氣,解構那些看似巍然聳立、實則有待推敲、甚至完全荒謬的宏大話語。

    總之,循著素所敬仰的海德格爾的足跡,于堅在創(chuàng)作中始終強調(diào)“此在”和“在場”,注重把從凡俗事物中所提煉出的細節(jié),與“生計”“生物鏈”等關系到萬物生長的因素,密切結合在一起。這也是于堅堅持扎根大地,從世俗生活提煉出人生、宇宙真義的創(chuàng)作核心。沒有強烈的生命體驗、主體介入意識,也就沒有于堅的游記散文。也可以說,由細節(jié)出發(fā),展開對于文化、哲學的思考,從而呈現(xiàn)出濃郁的知性特征,構筑了于堅“某某記”游記散文的基石。

    《玉溪記》與于堅的“某某記”游記,有共通的一面,也有獨特的一面,下面就讓我們來一窺堂奧。

    二、致敬“沉默”的文化反思

    從《玉溪記》的行文方式,可以很鮮明地看到于堅游記散文的特點。他的文字如奔流泄地,尖銳粗糲,裹挾著對于人生的獨特感受;尤其是善于用亦莊亦諧的口吻,探求歷史、文化、文明的真諦。

    不過,《玉溪記》還有其鮮明的獨到之處。作者沒有像自己的其他游記那樣,即按照具體的旅行線路,隨游隨記,而是信手拈來,隨想隨記。文中預序、插敘、倒敘交織,很難看出具體的游蹤。于堅所強調(diào)的“在場”,在此文中,是以一種典型的“我思故我在”的方式呈現(xiàn)的。他要傳遞的,是蘊蓄已久的關于玉溪乃至云南的總體印象,以及為在主流文化傳統(tǒng)視域中所謂的“邊緣文化”正名的意愿。所以,《玉溪記》極少描繪風景,而主要聚焦于能代表當?shù)匚幕厣奈锸拢捌浔澈蟮乃枷胛幕⒁?。日本學者柄谷行人認為,“風景是和孤獨的內(nèi)心狀態(tài)緊密聯(lián)接在一起的”,這種孤獨的感受也必然強化內(nèi)心的體驗,而對于表面風光不大重視,所以,“風景乃是被無視‘外部’的人發(fā)現(xiàn)的”(6)[日]柄谷行人.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起源[M].趙京華,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15.。在《玉溪記》中,于堅沒有以走馬觀花的方式,欣賞沿途的風景,而是“神與物游”。風景之于他,已經(jīng)完全內(nèi)化為了文化反思??傊?,從《玉溪記》,看不到傳統(tǒng)散文常見的借景抒情,而是以知識考古學的方式,對于歷史文化進行了深入的打撈發(fā)掘。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玉溪記》首段即不同尋常地寫到了玉溪人,及其折射出的地域文化特色。由昆明到玉溪的大巴車,開了才20分鐘,就因排水管爆裂而無法繼續(xù)前行。乘務員說替代的車馬上就到,可是等了一個小時,車子才來。而乘客的反應卻很特別,“大家慢吞吞地像一群回圈的羊低頭上車,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的樣子,蛛絲馬跡的不耐煩都沒有”。如果按照慣常的閱讀思維,這樣的話語,完全會讓讀者以為是針對人性的針砭,比如得過且過的變態(tài)的忍耐心理,及由此生發(fā)出的國民奴性批判之類主題??墒?,于堅卻如此敘述:

    玉溪是個不吱聲的地區(qū),這也是云南高原的一個特點,人們沉默著,很少解釋世界,也不對世界解釋什么,沉默與黑暗是云南歷史的主宰者,是一個強大無比的帝國,沉默是云南最堅實的在場。沉默永遠是外來的因素打破的,云南總是瞠目結舌地“哦”一聲,我這樣的么?

    這就以一種不同尋常的方式,進入了“云南最堅實的在場”。可以看出,寫實主義的游記傳統(tǒng),被徹底顛覆。在于堅這里,等車的到底有多少玉溪人,玉溪人能否代表云南人,并不重要,即現(xiàn)實的邏輯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于堅由等車事件,直接進入文化反思的現(xiàn)場,這充分體現(xiàn)出他作為新散文作者的姿態(tài),即他本人才是文本世界的主宰者,可以充分自由地闡釋他的歷史文化觀念。而由“沉默”這一關鍵詞,與其說于堅“進入”了玉溪,不如說他“進入”了對于云南邊地文化的總體性反思。

    顯然,在于堅心目中,沉默代表了云南最可貴的品質(zhì)。緊接著,他以自己的獨特方式,以點帶面,由玉溪而云南,闡述了對地域文化,包括人與文化之間關系的看法。他認為,到云南來的寫作者,最好不要自以為是,隨意地解釋這里的世界,“看見就行了,看見世界比解釋世界困難得多,沉默比滔滔不絕更有力量”。這里,于堅顯然并非是以“云南通”自傲,不容他人隨意染指,對云南予以解讀。結合上文——“云南總是瞠目結舌地‘哦’一聲,我這樣的么?”——于堅的潛臺詞是:云南以其獨特的邊地位置以及地域風光,自古以來被外來者賦予了太多的闡釋,而許多闡釋,或是隔靴搔癢、言不及義,或是從根本上背離了其本質(zhì)。對于外來者,對不熟悉的文化,如果強作解人,必會貽笑大方。進而,于堅想傳遞的是:我們對浩瀚的自然,博大的文化,要有敬畏心理。一切妄議,既彰顯人的無知,又使人自身被蒙蔽。妄議還可以引發(fā)愚昧的行動,危害不言自明。人類歷史上的許多悲劇,庶幾與此相關。

    詞與物之間,大概永遠難以達到真正的和諧統(tǒng)一。從于堅的立場,也可看出中西文化潛移默化的影響。中國道家強調(diào),“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佛家講“言語道斷”。西哲維特根斯坦,則如此告誡世人:凡不能談論的,就應該保持沉默。海德格爾對于梵高畫筆下農(nóng)夫鞋子的闡述,也曾被于堅屢屢引述。農(nóng)鞋以無言的方式,傳遞了人的生存之道,而并非出自華麗的辭藻。在于堅心目中,云南最好也是如此,以本來的樸實無華的面目存在最好。他在很多場合,都對云南被現(xiàn)代性,尤其是物質(zhì)文明的侵襲,表達過極度的擔憂。

    對于帽天山的書寫,更能彰顯于堅對沉默態(tài)度的崇奉。帽天山古生物群的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上了《紐約時報》的頭版頭條。于堅的態(tài)度,卻別有意味。他說自己在很長時間內(nèi)從來沒聽說過帽天山,當來到帽天山附近的澄江動物化石群博物館,看到了云南蟲化石后,才意識到自己置身于生命歷史的大奇跡面前。于堅對生物群發(fā)現(xiàn)的重要性,有充分的認識:“它的意義非同小可,深究其意,這些蛛絲馬跡分明是說,人類始祖起源于云南玉溪的帽天山!”可是與此同時,他又強調(diào):“這些偉大的痕跡是無名的,是科學界還不知道的古生物,于是用云南地名來命名?!边M而,令人瞠目的是,于堅在帽天山現(xiàn)象上,對于科學方法的介入,甚至達爾文進化論,都有了自己的質(zhì)疑:

    我有時候很懷疑,科學只是用另一套說法來為不可知的神靈世界尋找證據(jù)而已,古生物學的饒舌只是編制文明以前的地球故事。著名的進化論作者達爾文認為生物演化是有規(guī)律地漸變的,而在澄江縣發(fā)現(xiàn)的古生物化石——“澄江動物群”則證明他想得不對,證據(jù)是,突然間,在寒武紀的某日,生命大爆發(fā),“瞬間”,創(chuàng)生出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動物門類。

    這里,于堅以一種頗具神秘性的姿態(tài),強調(diào)了沉默的意義——生命是瞬間出現(xiàn)的,這個過程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而科學未免就是“為賦新詩強說愁”的附會而已!所以,對“不可知的神靈世界”,大概還是不要妄言才好。他對于傳統(tǒng)科學方法充滿強烈解構色彩的質(zhì)疑,是別有意味的。在人類文明發(fā)展史中,一些思想家和學者,對于一種從啟蒙運動發(fā)端,以科學、理性凌駕于一切之上的傲慢態(tài)度,予以了激烈的反駁(7)參見:[英]以賽亞·伯林.反啟蒙運動[M]//以賽亞·伯林.反潮流:觀念史論文集.馮克利,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1-28.。即便是啟蒙運動先驅(qū)者的陣營,在內(nèi)部也有分裂,比如孟德斯鳩,對于認為世界上有某種確定的理念,可以放之四海而皆準,進而指引人類到達理想彼岸的烏托邦主義,就有明顯的質(zhì)疑(8)參見:[英]以賽亞·伯林.孟德斯鳩[M]//以賽亞·伯林.反潮流:觀念史論文集.馮克利,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177.。于堅對云南被外來文明同化充滿焦慮,也隱含著對于唯科學、理性至尊的現(xiàn)代性潛在危險的擔憂。

    于是,對于帽天山,于堅只想返歸沉默?!爸灰娪裣谏n天下面,臘瑪古猿或者恐龍般的群山、水庫、湖泊、鄉(xiāng)村和含著煙葉的壩子,依舊沉默著,并沒有因為帽天山震動世界的發(fā)現(xiàn)而大驚小怪?!泵碧焐缴锶汗倘皇莻ゴ蟮陌l(fā)現(xiàn),但是在于堅這里,更重要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萬事萬物以其獨有的無言方式存在著,即海德格爾所說的“此在”。稼軒詞云,“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薩特說,“存在先于本質(zhì)”,大概都是對生命無言存在的本質(zhì)的個體化解讀吧。

    對于沉默的贊美,貫穿于于堅筆下玉溪的物事風情,尤其是他所一貫強調(diào)的種種細節(jié)之中。即便玉溪的小鍋米線,也因其沒有花里胡哨的命名,而以樸實醇厚、物美料足的特色,引起了于堅的獨特好感。

    在李家山腳下的一個巖洞里,寄居著一種相貌古怪的魚。村里人不但不吃魚,且像供奉神靈一樣供奉著它們。在于堅眼里,這些魚來自“開始的時代”,是海洋撤退之后的幸存者,這是生態(tài)的奇跡。這種來自遠古的奇跡至今存在,也與沉默息息相關——“這樣的奇跡在別的地方,恐怕早就登堂入室,大肆鼓吹了,玉溪喜歡沉默。把魚或者別的什么生靈視為神靈,在云南乃是普遍的常識?!?/p>

    哀牢山同樣如此,此處的許多事物,都以無名的沉默方式,亙古永恒地留存至今。于堅特地花較多筆墨,頌贊一個可能在外人眼里毫不起眼的某寨中的“沉默”土鍋。這個在別處已經(jīng)絕跡的土鍋,仿佛就是哀牢山的圖騰——“文明向未來奔去,而這只土鍋停留在開始,并沒有失效,依舊被用來烹煮食物?!泵褚允碁樘欤铃伨拖耔蟾弋嫷霓r(nóng)鞋,見證著人類的繁衍生息。同時,它以沉默無言、樸實無華的方式,在人類發(fā)展史上發(fā)揮著最為重要的效用。

    藝術也是這樣。于堅看到,為了適應所謂旅游發(fā)展形勢,今天的哀牢山花腰傣姑娘,要受專業(yè)演員的指導來跳舞,卻顯得好像無所適從的蹩腳學生。而當拋開了外來人的指點,自由地跳起本民族的舞蹈時,她們才真正獲得了自由。在于堅眼里,“那舞蹈很原始,我相信幾千年來幾乎沒有什么進步,一直都是這么跳著,就像某次勞動,最優(yōu)美的勞動。所有的舞蹈都與勞動有關,舞蹈始于勞動,勞動就是生命,就是美,只有這些基本的動作可以導致豐收,延續(xù)生命?!笔前。械膭趧樱际菢銓崯o華的,人類只有在勞動中完成代代繁衍。

    總之,越是與人類生存息息相關的,越是沉默無言、樸實無華的。于堅在《玉溪記》中,可謂不厭其煩地傳遞了這一同樣樸實的真理。

    還應注意到:一方面,于堅以一種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對于一切歷史上的大言、虛言、謊言,予以強烈的解構;另一方面,他以濃烈的理想主義色彩,向沉默無言的“此在”致敬。如其自謂,開始寫詩的時候,是個“年輕的浪漫主義者”,這在《玉溪記》中也有所體現(xiàn)。

    在追述大學期間曾到撫仙湖邊上實習的經(jīng)歷,看到有名的風景尖山時,于堅展開了豐富的想像:這可能是遠古的塌方使然,當一塊最頑固的錐子形狀的巨石滾下,就成了尖山。在于堅心目中,尖山是決不隨波逐流的黑暗大地的主心骨。他還把巨劍般的尖山形容為大英雄的紀念碑。而登上尖山,則給他帶來了夢幻般的神奇感受:他感到大地四散,古代海洋退去,生命的氣流在天邊隱隱躁動,撫仙湖就像巨大的肚臍,在緩緩旋轉(zhuǎn)中將白云團團吸入。面對此境,“我感覺到某種蒼茫壯烈的氣氛,某種開端的氣氛,開始并沒有結束,雖然文明已經(jīng)開始了幾千年,但比它更大更悠久的那個開始并沒有結束,它還在開始著。當時我說不出我的感受,那個場面令我沉默?!边@里,在極其浪漫化的詩意中,于堅仍舊強調(diào):生命的開始,是與沉默相伴的。在他心目中,玉溪作為生命的起源地,被賦予了巨大的神性,面對如此令人敬畏的自然奇觀,還有什么比沉默更好的致敬方式呢?

    “在中國傳統(tǒng)美學中,無言之美,被作為最高的美、絕對的美。無言之境,是人去除外在干擾所切入的幽深生命體驗境界,是在非知識、非功利的體驗中所激起的生命飛躍?!?9)朱良志.中國美學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134.于堅在《玉溪記》中,強調(diào)生命與歷史在沉默中開始,體現(xiàn)出一種明顯的向傳統(tǒng)致敬和回歸的欲望。對于于堅來說,雖然表面上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但是在游記中,卻以向往沉默的此在的方式,謳歌了人應該驅(qū)除世俗雜念,充滿詩意地棲居于大地之上,內(nèi)蘊著濃烈的浪漫主義審美化內(nèi)質(zhì)。

    在人類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正如上文所述,對于啟蒙運動以理性凌駕于一切的危險,早有人注意到了。不過,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以啟蒙精神為內(nèi)核,強調(diào)只要唯理性至上、唯科學至尊,人類定會走向充滿光明的世界,還是繁衍為一股勢不可擋的啟蒙現(xiàn)代性思潮。啟蒙現(xiàn)代性,成為西方文明從近代過渡到現(xiàn)代的核心語碼。不過,啟蒙現(xiàn)代性既催生了高度發(fā)達的物質(zhì)文明,又對于生命感性、精神文明有所凌虐,以致給人類帶來了許多災難。與此同時,一種審美現(xiàn)代性也悄然興起,對啟蒙現(xiàn)代性展開了強勢的反撥(10)參見周憲.導言[M]//周憲.審美現(xiàn)代性批判.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維柯、赫爾德、盧梭、尼采,就是提倡以文學藝術,來對抗啟蒙現(xiàn)代性的審美現(xiàn)代性的先驅(qū)。隨著海德格爾對荷爾德林的進一步闡釋,“人詩意地棲居于大地”,已經(jīng)成為審美現(xiàn)代性的特有標記。而于堅,在中國當代新散文作家群體中,則已然成為審美現(xiàn)代性的代表。

    不過,詩意與現(xiàn)實,往往是錯位的。在于堅的游記中,就潛存著危機——以詩意的方式守護文化,一旦回歸到現(xiàn)實之中,又會如何呢?

    三、急欲言說引發(fā)的悖論

    在《玉溪記》中,于堅對沉默可謂頂禮膜拜,但是字里行間,卻又難以擺脫急欲言說的欲望,這就使整個文本都存在沉默與言說的潛在矛盾。

    首先,他處處流露出要為玉溪爭取應有歷史地位的訴求。也可以說,于堅以土生土長的云南人的姿態(tài),要為云南重新正名。正名,必然要言說,必然要走向沉默的反面。于堅常常以一種戲謔化方式,在對陳腐之見的強烈抨擊中,體現(xiàn)出本土地域文化的自豪感,其言說的欲望十分強烈。比如,當寫到近年來玉溪最突出的文化標記之一,即李家山青銅器的出土時,便出之強烈的自嘲式口吻:

    完全可以根據(jù)這些出土的東西說玉溪地區(qū)曾經(jīng)有過一個希臘,一點也不過分。只是玉溪人不敢這么狡辯,受新文化的影響,鴉片戰(zhàn)爭以后,中國好像從此就沒有值得稱道的文明了,就是有,也只是令我們都成了阿Q,何況乎玉溪。即使挖出個?;~案,那也是未莊的鄉(xiāng)下發(fā)霉的古董。我說玉溪地區(qū)是干掉的愛琴海,李家山是希臘的廢墟,也就是井蛙之見而已。

    這里,就不僅停留于玉溪抑或云南,而是上升到民族的高度,來談論如何對待寶貴的傳統(tǒng)文化的大問題了。說玉溪人“不敢狡辯”,自己是“井蛙之見”,這種反諷的表現(xiàn)方式,實則飽含著無奈與辛酸,傳遞出應該正確對待自身文化的良苦用心,并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文化傳承中的問題。在現(xiàn)代化途程中,確有一些不好的傾向,即全盤西化,過分崇洋媚外、自慚形穢,以致對于傳統(tǒng)文化精華視而不見,產(chǎn)生濃烈的文化自卑情結。不必諱言,這種遺風,繁衍至今——沾了“洋”字邊兒,似乎就高人一等的現(xiàn)象,還大量存在。從引文風格可以明顯看出,于堅從守護傳統(tǒng)文化出發(fā),已然憤激到了極點,才有此辛辣犀利之言。不過,這顯然與溫柔敦厚,講求“恕道”的儒家傳統(tǒng)相悖。在抗辯中發(fā)聲,當然要遠離作家所推崇的沉默的立場。

    對于玉溪文化現(xiàn)象沒有受到應有重視,于堅也有一種強烈的代打抱不平的欲望。比如,說到帽天山,就是如此:“玉溪帽天山的蛛絲馬跡其實在60年前就出現(xiàn)了,有人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古生物化石,但并沒有非常重視。輕視存在,令多少蛛絲馬跡晃了一下又永遠遁跡了啊?!边@明顯隱含著對于寶貴的文化傳統(tǒng)不敬的不滿——是啊,連這種關涉人類起源的蛛絲馬跡,都不重視,人類在忙什么?偉大的文明,只有在被發(fā)掘,甚至宣揚中,方能有所裨益于人類自身啊!可是,一如前述,于堅一再強調(diào)帽天山沉默的意義,與此恰相悖反。

    其次,在對李家山發(fā)掘的?;~案的個體性闡釋中,于堅更是彰顯了打破沉默的姿態(tài)。牛虎銅案是云南青銅器時代最偉大的作品之一。在于堅看來,其命名就如小鍋米線一樣,老實而不夸張,不像中原文明動輒弄出“馬踏飛燕”那樣詩意的名字??墒?,矛盾的一面馬上出現(xiàn)了——他開始了為西南邊地文化的辯護。他先是把自古以來嘲諷視野狹窄的“夜郎自大”這一典故,進行了充分個人化的解讀,說西南的夜郎國國君所說的“漢與我孰大”,是文明自信的表現(xiàn)。這顯然是對于所謂中心、邊緣的傳統(tǒng)等級制文化秩序的解構。然而,于堅可曾想到,夜郎國君的文明自信,是言說出來的,這豈不與老實而不夸張的?;~案的寓意,恰恰相反?可是,于堅并未認識到此中矛盾,還是承續(xù)著對云南沉默不言的贊頌,對于外來者對?;~案的解釋予以諷刺:“牛虎銅案一出現(xiàn)就令人們陷于釋義的瘋狂。大家爭論不休,各抒己見。而它沉默著,永不表態(tài)。”而他本人,卻對牛虎銅案陷入了不厭其煩的闡釋之中,與沉默的姿態(tài)完全相悖。他先是認為,“莊嚴、智慧、穩(wěn)重、大氣、力量一點不亞于帕特農(nóng)神廟給人的感覺”的牛虎銅案,蘊含豐富。接著,他用大量的疑問句,對牛虎銅案進行了多種意味的揣摩,而最后還是按捺不住,對其進行了明確的闡釋:“牛代表安靜、寬容、陰性、繁殖的力量,攻擊者代表酒神、暴力、激情、陽剛、毀滅。牛背代表兩種力量的平衡,是古滇人的太極圖,它還保持著對現(xiàn)實的理解,正在向抽象思維升華的途中?!?/p>

    于堅還進一步在比較的框架中,質(zhì)疑所謂邊緣與中心文明的界說。他以代表中心文明的楚青銅器皿為例,認為上面的線條過于復雜,寓意著楚文化早早地走入了形而上的抽象表現(xiàn)世界,是一種成熟的、單一的文化表征。而?;~案所代表的滇青銅器,則繼續(xù)堅持著“開始”,因為它沒有定型,所以獨一無二。?;~案所暗示的時間觀,是一種基本的永恒的世界觀?!皞ゴ蟮奈拿鞑辉谟谒齽?chuàng)造了個性,而在于她發(fā)展了最普遍的方面?!庇趫栽诤芏嘧髌分?,都對當今世界乃至人類日益“同質(zhì)化”的現(xiàn)象,表達了強烈的憂慮和抨擊。而在《玉溪記》中,他顯然對以古滇文明為代表的因始終處于開始狀態(tài)而極富生命力的文化,予以了最高的禮贊。

    可是,不知于堅是否想到,在不知不覺中,沉默與言說的悖論,已經(jīng)展現(xiàn)無遺?一方面,?;~案的含義無比豐富,對此不可妄議;另一方面,于堅以自己的大量闡釋,已然陷入了言說的“迷狂”。其實,他在書寫?;~案中所體現(xiàn)出的悖論,包括為玉溪乃至云南歷史地位正名的欲望,對帽天山應該被重視的呼吁,都鮮明地表明:越是偉大的文明、豐厚的文化,越需要解讀,由此方能被發(fā)揚光大。盡管像他富有洞見地所指出的,科學不可能窮盡一切,但是同樣不可以否認,科學正是以自己的努力,不斷向真理邁進,盡管永遠處于途中。如孟德斯鳩所說:“知識不可能是軟弱的來源:它當然也有局限性,我們要盡力而為;也許收獲甚少,但并非一無所獲。”(11)[英]以賽亞·伯林.孟德斯鳩[M]//以賽亞·伯林.反潮流:觀念史論文集.馮克利,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180.科學知識的傳遞和普及,又恰恰需要媒介,且正合乎海德格爾的名言——語言是存在的家園——真理是需要言說出來的,而非沉默。

    最后,在《玉溪記》中,不僅在文化反思這樣的大問題上,于堅陷入了沉默與言說的矛盾,在其他細節(jié)上,也同樣如此。

    外地人想到玉溪,除了紅塔山牌香煙和聶耳,恐怕就不知道什么了,而在于堅心目中,玉溪有“男性化”的感覺。原來,他年輕時曾在昆明某工廠當工人,有個師弟是玉溪人。這個師弟肌肉結實,孔武有力,還愛打架,常把人打得頭破血流。師弟令于堅最刮目相看之處,還在別處——“但忽然露出的蛛絲馬跡是,有一天我在他的工具箱里看見一本精裝的費爾巴哈,德國古典國哲學”。后來,此人放棄公職,辭職回玉溪單干,在當時來說可謂“驚天動地”。于堅對玉溪的“男性化”感覺,就源自師弟。此次玉溪之行,他又遇到了師弟。師弟如今已是開著凱迪拉克豪車、擁有20多層摩天大樓的某集團老總。此時,于堅回想起了當年:“我忽然想起他工具箱里面的德國古典哲學,那就是蛛絲馬跡啊?!?/p>

    需要注意的是,對師弟的描述,除了“驚天動地”,還有兩處“蛛絲馬跡”?!爸虢z馬跡”是《玉溪記》中關涉文明繁衍這樣的大問題的。于堅顯然對師弟表達了由衷的敬意。并且很明顯,他心目中的師弟的品格,也是玉溪或者云南品格的縮影。但是,在極度贊美這位追求自我、不同凡響的男子漢之時,卻存在著也許作者沒有意識到的潛在矛盾。關于師弟現(xiàn)在的境遇,于堅并未評點。但是這是一條不應忽視的隱線。師弟的今天,到底在于堅眼里,是否就是成功的標志呢?是否就意味著師弟以其不同凡響的精神品格,沿著當年的蛛絲馬跡,達到了人生的頂峰呢?可是,雖然于堅贊美了師弟,并把師弟身上的蛛絲馬跡,與他所謳歌的玉溪抑或云南的品質(zhì)相對接,但是他大概并未察覺到,師弟今天商業(yè)巨子的身份,與其創(chuàng)作宗旨的矛盾——他對沉默無言、樸實無華的云南文化的頌贊,與以商業(yè)化地位衡量師弟目前成功的標準之間,是有著明顯的錯位的。

    其實,在大部分時間里,于堅筆下所謳歌的人和物,是統(tǒng)一的。他在多處,都對過濃的商業(yè)氣息對古老文明的腐蝕,表達了強烈的譴責。上文提到的花腰傣少女,在旅游經(jīng)濟驅(qū)動下,脫離本民族舞蹈的趨向,就引起了他的憤慨。與此同時,于堅心目中的完美人格,是通過那些脫離了物欲,而追求恬淡自然、清靜無為的人體現(xiàn)出來的。比如,在《建水記》中,就寫到了一個老馬。此人從藝術學院畢業(yè),后來不畫畫了,靠做些設計維生,一個月有幾百塊錢就夠花,“活得像個古人,不求上進,沒有手機,只是讀書、修身養(yǎng)性、吹散牛,朋友來么陪著耍?!?12)于堅.建水記[M].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8:85.。對于老馬簡單而純粹,仿佛隱士般的生活,于堅是充滿贊佩的。綜括于堅的創(chuàng)作,這樣的人生境界,應是其心目中的最高標準。

    那么,在《玉溪記》中,往昔的師弟,喜歡古典哲學,能堅持自我,想必是于堅所欣賞的。而師弟今天的生存狀態(tài),想必又與于堅本人所追求的、未經(jīng)現(xiàn)代化商業(yè)氣息滲透的、古樸的原生態(tài)文明南轅北轍。但是,于堅卻把師弟與他所守護的云南文化等同視之。《玉溪記》之所以存在如此明顯的悖論,也是于堅創(chuàng)作中巨大矛盾的體現(xiàn)。其背后,即古老文明與現(xiàn)代性之間矛盾的折射。這從于堅闡釋?;~案,最后得出的結論中庶幾可見:“表面的特征消失了,但基本的生活繼續(xù)著,人們也許不再使用這些青銅器皿上刻畫的那種織布機紡織了,但紡織并沒有結束,人們也許不再居住在干欄式的建筑里了,但人們依然必須安居,因此我們也依然可以從當代生活中發(fā)現(xiàn)過去時代的蛛絲馬跡。”這恰恰可以說明,文明是要發(fā)展的。人類認識到文明的價值,正是要使今日的生活更好,而這是離不開包括物質(zhì)文明在內(nèi)的文化的高度繁榮的。而文化都是密不可分的整體,是物質(zhì)文化、精神文化以及各要素間的高度統(tǒng)一。精神文化都有其相應的物質(zhì)文化做依托,而物質(zhì)文化也總不外乎以精神文化作為表現(xiàn)形式。

    正如師弟也許是玉溪人中的個案,《建水記》當中的老馬也同樣是國人中的個案。即或是保留著諸多古代文明遺跡的玉溪乃至云南,當今人們的生活,時時刻刻也離不開良好的物質(zhì)基礎作為保障。還是在《建水記》中,于堅對荷爾德林的名句“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便這樣來解讀:“詩意地棲居,用云南方言說,就是好在?!?13)于堅.建水記[M].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8:77.而這種“好在”,也是一種文化的隱喻,是物質(zhì)和精神生活共同繁榮的表征。

    于堅沉默與言說的內(nèi)在矛盾,也是他一方面尊崇古樸的文化,一方面又不得不遵循現(xiàn)實生活的邏輯使然。他對于這方面的問題,過分強調(diào)前者。繼承傳統(tǒng)文化,與與時俱進地發(fā)展物質(zhì)文明,是不相悖的。而在于堅的許多游記中,似乎走向了極端。比如,在《印度記》中,他對印度對于古老文明的傳承贊不絕口,這與現(xiàn)代新儒學的代表人物梁漱溟認為印度文明將是人類發(fā)展的最高階段的觀點,已經(jīng)很接近了。以古老文明醫(yī)治現(xiàn)代文明弊病,自有可取之處,但是一味地以古老文明作為人類的美好家園和棲身之所,已經(jīng)被證實并不可行。對于梁漱溟所推崇的不注重現(xiàn)世而反身向后的印度文明,胡適等人在1920年代已經(jīng)深入地批判過了(14)馬勇.中國圣雄:梁漱溟傳[M].北京:東方出版社,2015:97.。況且,不知于堅是否意識到,他所推崇以形而上的精神追求為主要標記的古老文明,與其本人所一再宣揚的世俗性的在場,是否本身就構成了難以規(guī)避的矛盾?

    就以于堅本人的生存策略而言,同樣離不開商品經(jīng)濟。比如,他的創(chuàng)作與市場化之間的互動,是清晰可見的。近年來,于堅的作品,以圖文并茂為醒目特點,加之印制的精美,往往成為熱銷書籍。文明的發(fā)揚光大,同樣如此。正如《玉溪記》所說,既然帽天山動物群的發(fā)現(xiàn),上了《紐約時報》的頭版頭條,甚至被譽為“本世紀最驚人的科學發(fā)現(xiàn)之一”,但對此的深入研究探索還遠遠不夠。人類文明的一切瑰寶,也都是世界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像帽天山這樣的奇跡,如進一步得到闡釋發(fā)掘,必然會為世界范圍的生物學、考古學、地理學、文化人類學、博物(館)學的進步,發(fā)揮巨大的作用。進而言之,從現(xiàn)實需要出發(fā),玉溪乃至整個云南,如何在當今“一帶一路”發(fā)展戰(zhàn)略中,發(fā)揮更重要的作用,也值得思索。守護傳統(tǒng)文化固然重要,但同時也離不開現(xiàn)代宣傳策略。在信息化高度發(fā)達的當今世界,“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心態(tài),是值得反思的??傊?,沉默與言說,要相輔相成,才能相得益彰。

    總的來看,于堅是以詩人的本色,以審美現(xiàn)代性的執(zhí)著堅守,而對于理性凌駕于一切的啟蒙現(xiàn)代性予以強烈抵觸。但是,從《玉溪記》沉默與言說的矛盾可以看出,矯枉不能過正,正如有論者對于審美現(xiàn)代性與啟蒙現(xiàn)代性之間關系的研究所論述的那樣:“審美現(xiàn)代性并不能獨自解決現(xiàn)代化所面臨的問題,在肯定啟蒙現(xiàn)代性積極作用的前提下,我們要研究的是審美現(xiàn)代性對啟蒙現(xiàn)代性的補救和糾偏作用,而不是拋棄啟蒙現(xiàn)代性規(guī)劃而轉(zhuǎn)向?qū)徝垃F(xiàn)代性方案?!?15)周憲.審美現(xiàn)代性批判[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11.

    四、結 語

    于堅的游記散文具有鮮明的文化反思立場,又存在明顯的悖論,一方面有著為傳統(tǒng)文化正名的訴求,另一方面又強調(diào)無言之美;一方面受“不管別人怎么看,我們只要珍視自己的文化就可以”的思維支配,另一方面卻又對寶貴的傳統(tǒng)文化不能發(fā)揚光大而焦慮。由于于堅特別強調(diào)為云南文化正名,即以云南文化作為對于世界日趨“同質(zhì)化”的反證,往往有走向主題先行,即創(chuàng)作思維“同質(zhì)化”誤區(qū)的苗頭??v覽他數(shù)量眾多的“某某記”為題的云南游記,幾乎都會看到類似的對“細節(jié)”“在場”“世俗化”“沉默”“反同質(zhì)化”的主題闡釋,與其《火車記》《治病記》《裝修記》等充滿生活情趣的生活雜記相比,模式化的問題反倒較為嚴重。所以,值得思索的是,欲以“某某記”形式突破古人創(chuàng)作藩籬的于堅,在游記散文當中,是否陷入了過于強烈的傳統(tǒng)文人的“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模式?其代言抑或載道的心態(tài),是否過于濃烈了呢?

    民族自豪感不等于抱殘守缺的文化復古主義,有時候需要去大力宣揚,方能使之發(fā)揚光大。當然,不能說于堅就是文化復古主義作家。但是,卻不能不看到,其游記文本中的復古傾向,用他的話講,是有種種“蛛絲馬跡”可尋的。于堅的良苦用心,我們是能體會得到的。經(jīng)濟的發(fā)展,不能以犧牲人文精神、侵凌文化傳統(tǒng)為代價,所謂“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的現(xiàn)象,應力求避免。但是,全球經(jīng)濟發(fā)展的現(xiàn)代化大潮,畢竟勢不可擋,“一帶一路”建設的重要取向,就是更好地發(fā)揮經(jīng)濟的杠桿作用,從而普惠于廣大人民。一味地逃避物質(zhì)文明,肯定不是辦法。經(jīng)濟與文化的協(xié)調(diào)、良性發(fā)展,是需要研究的課題。當然,于堅的游記文學創(chuàng)作自有豐富的蘊含,還有待于更深入的闡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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