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璐
(中國礦業(yè)大學,北京 100091)
西方人眼中的中國傳統(tǒng)法律,是中西方法律文化交流的研究重點之一。以往的研究多集中于西方學者對中國傳統(tǒng)法律或批評或贊美的整體判斷,但認識與評價只是呈現(xiàn)在眼前的靜態(tài)結果,而交流本身是一個雙向的、漫長且不斷變化的歷史過程。在動態(tài)中以他者視角為觀察點來研究中國傳統(tǒng)法律,值得研究者們投入更多注意力。
中國傳統(tǒng)法律屬于中國文化的一部分,是中國形象的構成之一。研究中國傳統(tǒng)法律形象的歷史,應當將其放在中國形象史的框架內進行分析,其中有四個層次上的問題值得注意:第一,西方的中國傳統(tǒng)法律形象是如何產(chǎn)生的;第二,中國傳統(tǒng)法律形象的話語傳統(tǒng)是如何延續(xù)的;第三,中國傳統(tǒng)法律形象是如何在西方文化體系中運作的;[1]第四,在當今資訊傳播條件下,中國如何主動塑造并傳達自己的法律形象。因篇幅所限,本文著重探討西方文化中中國傳統(tǒng)法律形象的確立路徑,傳統(tǒng)法律形象的延續(xù)及評價分析,將在其他文章中繼續(xù)討論。
歐洲對于中國的最初印象,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七世紀。希羅多德的敘事長詩《阿里瑪斯貝亞》中記載了詩人阿里斯特浪漫的遠東之旅,其中多次提到希伯波里安人,詩中描繪他們居住在北風吹來的地方,是一個神秘的、熱愛和平的民族。
公元前五世紀,絲綢已經(jīng)傳入歐洲,成為只有貴族才能使用的奢侈品,他們將這種昂貴的織物稱為賽里斯(Seres)。在關于遠東的希臘文和拉丁文文獻中,能看到很多關于賽里斯人的記載,頗富傳奇色彩。賽里斯人能夠生產(chǎn)漂亮的織物,所用的原料是從森林里一種特別的樹上長出來的如羊毛一般的葉子。對于西方人來說,所有生產(chǎn)和販賣絲綢的人都被稱為Seres,譯為“賽里斯”人。在羅馬人的概念中,賽里斯已經(jīng)代表著世界的邊緣,自然而然地成為羅馬人對照的對象,想象的他者。
在帝國后期的文獻中,賽里斯被描繪成人間天堂來反襯羅馬的衰敗?!霸谫惱锼谷酥?法律嚴禁殺生、賣淫、盜竊和崇拜偶像。在這一幅員遼闊的國度內,人們既看不到寺廟,也看不到妓女和通奸的婦女,看不到逍遙法外的盜賊,更看不到殺人犯和兇殺受害者?!盵2]這段摘自三世紀初的文字被很多古文獻引用,頗受贊美的異教徒形象躍然紙上。
到了公元七世紀,西方流傳起關于“桃花石”的傳說。后世學者指出桃花石與隋唐之際的中國多有相似之處。[3]記載中出現(xiàn)了對當時中國法律的描述:“這一民族崇拜偶像,其法律是公正的,生活中充滿著智慧?!盵4]
因為地域和時代的局限,這時的中國形象大多是零散的、片段式的,偏重通過對于截然不同的異質文化細節(jié)性描述傳達出來。這些文字描繪出的形象,既像一個有人居住、秩序井然的現(xiàn)實國家,又像一個寄托美好期望的理想國。賽里斯、秦尼城(Thinai)、庫博丹(Khoubdan)、桃花石、在大地的盡頭、在離太陽最近的地方,遙遠的東方國家在激越的想象中被塑造。這只是小心翼翼地接觸和好奇地觀望,遠遠稱不上交流,包括傳統(tǒng)法律在內的中國形象只是一個虛幻搖曳的影子。
歷史繼續(xù)向前,文獻中陸續(xù)出現(xiàn)了突厥(Turcs)、韃靼、契丹、蠻子這樣的稱謂。成吉思汗的鐵騎橫掃亞歐大陸,打通了陸上通道,快速推進了亞歐文明一體化進程。十三至十五世紀,更多歐洲人來到中國,一篇一篇的游記、書信與報告使得中國形象逐漸清晰。此時的主角是使者、教徒、商人,他們往往有豐富的游歷經(jīng)驗,走過中國的很多地方,用生花的妙筆向西方描述這個富饒、神秘國度,有紀實,有虛構,但常常是紀實與虛構糾纏在一起。這是西方的中國形象的歷史起點。
蒙古人的擴張,震驚了整個歐洲,引起了羅馬教廷和歐洲各國君主的不安。1245年,教宗英諾森四世在法國里昂召集全歐主教大會,商議防止蒙古軍隊進一步入侵等問題,會議決定組織以柏朗嘉賓為首的使團出使蒙古。兩年后使團返回歐洲,其沿途見聞都記錄在了《柏朗嘉賓蒙古行紀》中。
這是西方世界第一份關于遠東地區(qū)的詳細報告。身為圣·方濟各會修士的柏朗嘉賓寫到:“契丹人都是異教徒,他們擁有自己特殊的字母,似乎也有《新約》和《舊約》,同時也有使徒傳、隱修士和修建得如同教堂一般的房舍,他們經(jīng)常在其中進行祈禱。他們也聲稱擁有自己的圣人,崇拜惟一的一尊神,敬重我主耶穌——基督,信仰永恒的生命,但卻從不舉行任何洗禮?!盵5]
這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對于異國文化的自我理解。在基督教二元對立的世界觀當中,有上帝之城,就有地上之城;有基督徒,就有異教徒;有天使,就有魔鬼。柏朗嘉賓理所當然地用自己的敘事模式去介紹契丹人,他們是異教徒,但似乎閱讀《新約》《舊約》,敬重基督和圣徒,這已經(jīng)是一位基督徒最為寬容的理解,但顯然是一廂情愿地虛構。
大量的信息無法納入已有的知識體系,于是任其呈現(xiàn)本來面目。落入空白的信息就很可能成為關于事實的知識,中國形象及傳統(tǒng)法律在外國人的筆下顯現(xiàn)出來。柏朗嘉賓的報告用大量篇幅詳細描述蒙古人軍隊組織、武器裝備、作戰(zhàn)策略,這與歐洲對于蒙古騎兵的忌憚不無關系。文中只有零星的語言涉及蒙古人的習慣與法律。根據(jù)記錄,當場抓獲偷盜農作物或在他人領土上行竊者,都要毫不留情地殺死;泄密者,尤其是泄露了軍事秘密者,要在臀部打一百杖。
在此之后,又一位方濟各會修士魯布魯克奉法蘭西國王圣路易士九世之命,于1253年開始了出使之旅,其使命除傳教外,還包括了解有無可能拉攏蒙古統(tǒng)治者參與十字軍東征。使團返回歐洲后,魯布魯克用拉丁文寫成了名為《魯布魯克東行記》的出使報告。
魯布魯克斷言契丹就是古代的賽里斯人。他將契丹納入了賽里斯的知識體系中,復活了西方文化中對于賽里斯人的幻想?!坝腥烁嬖V我,該地區(qū)有一個城市,城墻是銀子筑成,城樓是金子”;“他們還告訴我如下的真事:在契丹的那邊有一個省,不管什么年齡的人進到里面去,他的年齡將永遠和進去時一樣”。雖然魯布魯克自己也強調“不過我不相信”,但他仍舊在不自覺地重復著賽里斯人富足、文明、長壽的固有形象。
魯布魯克是一位嚴肅的旅行者,他沒有能夠超出賽里斯的幻象,但還是竭盡所能地用細節(jié)描述契丹。他在旅行報告中特意列出標題介紹蒙古人的法律和審判,只是篇幅很短。他記錄道,兩人聚斗時,任何人,即使是父親都不能干涉,受害的一方可以向宮廷申訴,加害方會被判處死刑;對殺人和大盜竊也處以極刑,但是諸如盜竊一只羊之類的小偷小摸,只要不是屢次被抓,痛打一頓也就放了;在婚姻方面,兒子可以娶除了他生母外父親所有的妻妾。
如果說傳聞當中的中國形象只是若隱若現(xiàn)的虛像,那么柏朗嘉賓和魯布魯克看到的中國開始有了細節(jié),但是這細節(jié)僅僅局限在固有印象和與自己文化截然不同的異質文化的好奇之上,有了一兩筆清晰刻畫,但整體而言還是模糊的。
柏朗嘉賓和魯布魯克寫的是關于出使蒙古的報告,其后的馬可波羅和鄂多立克則進入到了中國腹地,寫成了中國內地的報告。成書于1298年的《馬可·波羅游記》是中世紀歐洲了解中國最重要的窗口,他用華麗到夸張的詞匯為歐洲描繪了一個更為鮮活的中國。
異鄉(xiāng)人來到迥然不同的世界,興致勃勃地觀察著。人們認識一個新世界,總是從最直觀最簡單明了的器物開始。山川河流,樓臺亭閣,衣食住行,一一記錄下來,向同類展示一個令人著迷的他者。相對于中世紀貧窮落后的歐洲來說,地域遼闊、人口眾多、城市繁榮的東方國家理所當然地被視為財富與秩序的天堂。元朝歷史雖然不長,但蒙元的天堂形象卻在西方社會各個階層廣為流傳,延續(xù)并強化了賽里斯神話,這是西方中國形象的起點,中國傳統(tǒng)法律形象慢慢建立。
與十三、十四世紀歐洲人通過西亞的陸路進入中國,且來者寥寥行色匆匆不同,十六世紀隨著歐洲各國航海事業(yè)的發(fā)展和殖民勢力的擴張,歐洲人大多從海路造訪,其活動范圍和時間都超過以往。此時來華的歐洲人主要是稱霸于海上的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得益于新航線的開辟,這些人以政治家、傳教士、商人和冒險家的身份陸續(xù)進入中國,成為許多事件的親歷者。而中國則在日記、見聞、信件、報告等等多種多樣的敘述方式中,源源不斷地被介紹到西方。這時,中國的形象“在被更正、被確認或被推翻,或者更進一步說,是實現(xiàn)神話,提供范例,造就烏托邦?!?/p>
這一時期歐洲人對中國法律的總體判斷趨向良好,“公正”是不約而同被屢次提及的一個詞?!?中國)司法極為公正,判決的依據(jù)從來不是一方或另一方說的話,而是站在局外形成的看法,這樣就能做出公正的判決,并允許當事雙方保留權利?!薄拔乙務勚袊嗽谒痉ǚ矫娴拇胧?應該知道的是,這些異教徒在這方面是多么超越基督徒,比他們更講公道和事實?!薄霸谥鞒炙痉ǚ矫?這些人是獨一無二的,勝過羅馬人以及其他任何一種人?!薄按笞匀毁x予中國的其他東西亦都是如此,無論是健康清新的空氣,還是社會文明、物質財富以及景物的宏偉壯觀,都無可比擬。為了使這一切更加光輝燦爛,這里的人們極其守法,政府的治理又極其公平卓越,令其他所有的國家羨慕不已。倘若一個國家做不到這一點,哪怕具備其他所有的各點,哪怕地再大物再博,仍然黯然無光?!惫_審判和官員異地就職是歐洲人贊揚中國法律公正的有力例證。親身經(jīng)歷過中國司法審判的伯來拉對審訊印象深刻,認為審判官員在提審時具有極好的耐心,每一個人被帶到面前時都會受到仔細詢問,而判決時并不偏聽偏信,以局外人的觀點做出公正判斷。每次審訊和訊問都是公開進行的,這有利于避免“將很多人的生命、財產(chǎn)和名譽置于某個沒有良心的書記官當中”,而在葡萄牙的法庭上,證人說的話只有審問者和記錄員兩人知道,用錢賄賂作弊的現(xiàn)象屢見不鮮。官員異地就職是很多報告都提到的一點,“沒有一個官員被派往家鄉(xiāng)或有親戚的地方任職,這樣就不會涉嫌包庇,在司法上對所有的人一視同仁?!?/p>
研究西方的中國形象,在理論前提上有兩種不同的知識立場:一是現(xiàn)代的、經(jīng)驗的知識立場;二是后現(xiàn)代的、批判的知識立場?,F(xiàn)代的、經(jīng)驗的知識立場,立足于西方的中國形象是中國現(xiàn)實的客觀反映這一假設,關注觀察者根據(jù)自身經(jīng)驗,對中國做出或真實或錯誤、或全面或片面的理解與曲解。而后現(xiàn)代的、批判的知識立場,則是立足于西方的中國形象是西方文化的另一種表述這一前提,與客觀和虛構無涉,關注觀察者對于中國的自我構建,甚至創(chuàng)造。研究中國傳統(tǒng)法律形象時,這兩種知識立場在不同發(fā)展階段各有側重。在形象確立階段,觀察者更多出于自身經(jīng)驗,在表述中構建一個想象中的中國傳統(tǒng)法律形象。
賽里斯是位于遙遠東方的奇幻樂園,距離間隔出充分的想象空間。古代西方關于賽里斯的傳說,總是離不開羊毛樹的故事。此后六百多年間雖然有桃花石、秦奈等零星信息帶去了天子統(tǒng)治、人口眾多、繁榮富饒等新元素,豐富了對于遙遠東方的認知,但西方人一直無意打破關于賽里斯人間天堂的迷夢。直到十三世紀初,德國文學家仍然在騎士文學中將賽里斯作為富有異國情調的點綴,將其與華麗的絲綢衣服和異國風情主題聯(lián)系起來。這一時期是中國形象確立前的準備階段,西方人給中國預留了一個美好的烏托邦形象。
柏朗嘉賓和魯布魯克帶著教皇的使命來到了蒙古,馬可·波羅和鄂多立克進入到了中國腹地,他們將親眼所見的繁華富有的東方國家?guī)нM了中世紀晚期的西方視野。魯布魯克的論斷將契丹納入到賽里斯的知識體系,這個東方世俗樂園喚醒了以往的記憶,并大大擴展了基督教束縛下西方人狹隘的世界觀。中國形象逐漸確立:這是一個龐大的帝國,在威儀的大汗的統(tǒng)治下,商業(yè)發(fā)達,交通便利,人民富足。此時的西方處于中世紀晚期,民生凋敝,需要建立一個美好的他者作為對照,來批判現(xiàn)實,來寄托向往。黃金是財富的象征,大汗是權威的象征,中國形象傳達出西方人對于財富和權力的追求,目光集中在器物層面。法律并沒有引起人們更多的重視,但在只言片語中傳達出“完備”“公正”的信息,與美好的中國形象大體保持一致。一直到地理大發(fā)現(xiàn)時代,西方人才在親身經(jīng)歷中描繪著中國法律的形象。
地理大發(fā)現(xiàn)時代,海上交通的便捷使得更多西方人獲得在中國生活的經(jīng)驗,新消息沖擊著舊有傳說,新知識顛覆著固有印象,“大中華帝國”的形象已然建立。平托在《游記》卷首獻詞中提到“東方的大帝國”,在文中也多次使用“中華帝國”來指稱中國。從類似《游記》這樣關于中國的暢銷書中,可以看出“中華帝國”的觀念在17世紀初的歐洲已經(jīng)開始流行。中華帝國第一次在西方文本和文化中確立了清晰完整的形象,這一形象是完美的、優(yōu)越的。它無意提供某一方面真實的信息,更傾向于總結性地樹立起一個標準化的中國形象。這一標準化的中國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延續(xù)了契丹傳奇,但用中華帝國取而代之,也為十七、十八世紀歐洲的中國崇拜提供了新的起點。與此同時,有中國生活經(jīng)驗的人們也親身經(jīng)歷了中國古代的法律,法律公平有效、政府治理卓越、人民克己守法。中國傳統(tǒng)法律的形象與中華帝國形象相得益彰。
中國傳統(tǒng)法律形象在西方文化中是隨著中國形象的確立而確立的,其發(fā)展也大致延續(xù)賽里斯——契丹——中國這一路徑。十六世紀后半期來華人士的報告和記錄,使得中國形象第一次清晰地展現(xiàn)在西方人面前,中國的法律制度和法律文化開始進入歐洲人的視野。我們還不能就此夸大這些對中國法律零星的描述會對歐洲產(chǎn)生如何深遠的影響,但是,這畢竟是第一步,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從這里開始,中國傳統(tǒng)法律將慢慢為歐洲人所知曉,為此后的批評或贊美樹立起明確的形象,中西方法律文化交流的大幕緩緩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