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安琪
(廣西師范大學 音樂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朱熹論詩,宣情與抑情并存。作為一名理學家,基于理學的基本精神,自然強調詩以抑情,但作為一名有著極高文學素養(yǎng)的文學家,他又不得不承認詩以宣情。那么在具體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朱熹又是如何調和這一對相互對立的矛盾呢?朱熹一生,于書史之外,還酷愛山水,與大自然有著不解之緣,更是留下了山水佳作近400首。因此,從山水詩入手來解析朱熹詩歌理論的矛盾,就顯得十分必要。
朱熹是宋代的大儒,他集理學于大成,提倡“革盡人欲,復盡天理”(《朱子語類》卷十三)的禁欲主義,以求穩(wěn)固封建制國家的等級統(tǒng)治?;谄浔救说慕髁x,朱熹在詩、樂思想上自然亦會表現(xiàn)出其禁欲主義的思想傾向。概括說來,朱熹詩、樂思想的禁欲主義傾向,首先便表現(xiàn)在他對禮樂(詩)的推崇上。對此,朱熹有言:
仁義禮樂皆道之體用也。圣人之修仁義,制禮樂,反以明道故也。今日“絕仁義,棄禮樂以明道”,則是舍二五而求十也。豈不悖哉?。ā洞鹛K黃門老子解》,《文集》卷七十二)[1]
從上引文字可見,朱熹對禮樂是極為推崇的,他將“禮樂”與“仁義”并置,認為與“仁義”一樣,“禮樂”的作用在于“明道”,如果“棄禮樂以明道”,則“豈不悖哉”。從“明道”的高度上來看,足可見朱熹對“禮樂”的重視程度。
朱熹為何對“禮樂”如此推崇呢?其實,這除了受傳統(tǒng)儒家“崇雅”的詩樂思想的影響之外,亦與朱熹的禁欲主義思想相關聯(lián)。朱熹理學思想的主旨之一是“存天理,滅人欲”(《朱子語類》卷四),故其推崇“禮樂”的原因就是因為“禮樂”能“蕩滌邪穢”,“以養(yǎng)情性”:
凡人直者必不足于溫,故欲其溫;寬者必不足于栗,故欲其栗:皆所以因其德性之善而輔翼之也。剛者必至于虐,故欲其無虐;簡者必至于傲,故欲其無傲:……而孔子亦曰“興于詩,成于樂”。蓋所以蕩滌邪穢,養(yǎng)中和之德……而救其氣質之偏者也。(《尚書·舜典》注,《文集卷六十五》)[1]
朱熹所謂的“蕩滌邪穢”“以養(yǎng)情性”的內涵其實就是“養(yǎng)中和之德,而救其氣質之偏者也”。也就是說,朱熹認為“禮樂”的作用就是使人的“氣質”(情性)“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而達于“中和”:
養(yǎng)君中和之正性,禁爾忿欲之邪心。(《紫陽琴銘》,《文集》卷八十五)[1]
在此,所謂“養(yǎng)君中和之正性”,即是以詩、樂抑情,而使性情達于“中和”之意?;谝栽姌贰梆B(yǎng)君中和之正性”的思想,朱熹不僅對符合“中和”審美標準的“雅樂”極為推崇,同時亦對“淫奔”的“鄭衛(wèi)之樂”貶斥鞭撻不已:
如《桑中》、《溱洧》之類,皆是淫奔之人所作。(《朱子語類》卷二十三)[2]
鄭衛(wèi)之樂皆為淫聲……是則鄭聲之淫有甚于衛(wèi)矣。(《詩集傳》)[3]
《桑中》屬《衛(wèi)風》,《溱洧》屬《鄭風》,朱熹認為此二者皆為“淫奔之人所作”,并強烈鞭笞“鄭衛(wèi)之樂皆為淫聲”,且“鄭聲之淫有甚于衛(wèi)”。朱熹對“鄭衛(wèi)之樂”的貶斥其主要原因在于其“淫”而不符合“中和”的音樂審美準則。如此說來,朱熹對于“樂”的態(tài)度正如其所言之是“人皆有以得其性情之正,故其發(fā)于言者樂而不過于淫,哀而不及于傷。”可見,抑情乃為朱熹音樂思想的重要闡述點。
雖然抑情是朱熹音樂思想的重點內容,但是這只是朱熹音樂思想的一個側面。細細斟酌,其實朱熹的詩樂思想是還包含著宣情內容的。
朱熹在提倡他的詩歌禁欲思想的同時,亦對詩之情是有所感的:
大率古人作詩與今人作詩一般,其間亦自有感物道情,吟詠情性,幾時盡是譏刺他人,只緣《序》者立例篇篇要作美刺說,將詩人意思盡穿鑿壞了。且如今人,見人才做事便作一詩歌美之,或譏刺之,是什么道理。(《朱子語類》卷八十)[2]
在此,朱熹強調“作詩”應以“感物道情,吟詠情性”為宗旨,而如果只是抱著“美之”或者“譏刺之”的態(tài)度,就會背離作詩的宗旨,而“將詩人意思盡穿鑿壞了”?;诖朔N態(tài)度,朱熹在《詩集傳》中解《詩》時,雖然并不否認確有“美刺”之詩,但是他卻也很少說是“美詩”,或者“刺詩”。也正是因為朱熹肯定詩的“感物道情,吟詠情性”,故朱熹在其著作中對詩的宣情性進行了多次強調:
《詩》曲盡人情。(《朱子語類》卷八十一)[2]
古人胸中發(fā)出意思自好,看著三百篇詩,則后世之詩多不足矣。(《朱子語類》卷八十)[2]
雖然朱熹對詩之“后世之詩多不足矣”的評價有些過當,但是其對詩“胸中發(fā)出意思自好”,“《詩》曲盡人情”的肯定,卻是符合詩歌創(chuàng)作實際的。朱熹不僅對“曲盡人情”的《詩》極為推崇,對以情為創(chuàng)作旨歸的《楚辭》更是深愛至極,此種至愛以至于他對漢代的擬《騷》之作進行了強烈批判:“詞氣平緩,意不深切”“如無疾痛,而強為呻吟。”(《楚辭辯證》)認為這些詩作缺乏真情實感。
如果說朱熹在理論上強調詩(樂)抒發(fā)情感的話,那么在具體的藝術實踐中,詩(樂)宣情的觀點在朱熹的日常生活中亦體現(xiàn)得相當明顯,且看以下兩條事例:
事例一:宋代韓元吉《武夷精舍記》云:
吾友朱元晦居于五夫里,去武夷山一舍,而近若其后圃,暇則游焉。與其門生弟子挾書而誦,取古詩三百篇及楚人之詞,哦而歌之,瀟灑嘯詠,留必數(shù)日。蓋山中之樂,悉為元晦之私也,予每愧焉。
在朱熹與其弟子所吟詠的詩歌中,既有《詩》,亦有《楚辭》。朱熹認為“《詩》曲盡人情”(《朱子語類》卷八十一),《楚辭》則感情意切(《楚辭辯證》),在他看來《詩》與《楚辭》皆為宣情之作。在此,朱熹在與其弟子“挾書而誦”之時首選此兩種宣情之作,足見朱熹是強調詩(樂)宣情的。另外,朱熹吟詠之時,“瀟灑嘯詠”、盡顯陶醉之態(tài),且樂此不疲,“留必數(shù)日”。朱熹的陶醉之狀和沉迷之情,定是由詩中的情感審美因素所引發(fā),而絕不會與教條的道德因素相關聯(lián)。從朱熹對宣情之作的推崇來看,他是強調詩宣情的。
事例二:《朱子語類》卷九十二記載著朱熹與其門人的一段對話:
胡問:“今俗妓樂不可用否?”曰:“今州縣都用,自家如何不用得?亦在人斟酌?!盵2]
朱熹向來反對不符合“中和”準則的“俗樂”,但是在此他卻肯定“俗妓樂”在“自家”是可用的??梢?,朱熹對“俗妓樂”的否定只是在正式的場合,以迎合統(tǒng)治階級的需求,而一旦“俗妓樂”之于個人時,深諳音樂之道的朱熹便站在審美的角度而對“俗妓樂”進行了肯定。從朱熹對自由表現(xiàn)情感的“俗妓樂”的肯定來看,朱熹是認可樂(詩)應表現(xiàn)情感的。
以上兩則事例并沒有從正面來證明朱熹詩(樂)宣情的觀點,但是它們卻從側面投射出朱熹是認可詩(樂)應宣情的。
綜上所述,在朱熹的詩歌思想中抑情與宣情并存,從表面上來看,這似乎有些矛盾,但細細深究起來,這似乎并無不妥之處。作為理學家,為了迎合封建統(tǒng)治的需要,朱熹必然會站在“存天理,滅人欲”(《朱子語類》卷四)的立場上強調以詩、樂抑情。而作為一名深通詩、樂之道的藝術家,朱熹對詩、樂的藝術特質和藝術審美性是有著深刻體會的,自然又會認為詩、樂可抒情。其實,朱熹詩歌思想中的這種矛盾性,還體現(xiàn)在其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中,但這種矛盾不僅未形成對立,還取得了巧妙的協(xié)調、平衡。
朱熹一生好山水之游,每至一處便興起吟詠,而留下了許多詠山贊水的名篇佳作,據(jù)統(tǒng)計朱熹一生共創(chuàng)作了1148首詩,其中山水詩的數(shù)量就超過了420首,可見山水詩在朱熹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占有重要地位。陳衍在《宋詩精華錄》卷三曰:“晦翁登山臨水,處處有,蓋道學中最活潑者?!笨梢哉f,朱熹的山水詩不僅作品數(shù)量可觀,且還是那“道學中最活潑者”,而最具代表性,極具藝術研究價值。
“智者樂水,仁者樂山”(《論語·雍也篇第六》),早在孔子時,古人就對山水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而將山水之趣率先引入藝術的便是南朝的畫家、繪畫理論家宗炳,《南史》載宗炳“好山水,愛遠游,西陟荊、巫,南登衡、岳”,且“凡所游履,皆圖之于室”。[8]
其后,此種山水興味便綿延至六朝,無論生活,還是藝術都呈現(xiàn)出一幅山水鮮活靈動的場景,這尤以謝靈運為典型。謝靈運不僅熱衷于山水,還將親臨山水的觀感樂趣全部托付于詩,而于中國文學史上正式開創(chuàng)、確立了山水詩題材,這種模山范水的寫作方式,成為了宋、齊間山水詩的典范,并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至此,唐代山水詩開始興盛,至宋更是蔚然成風。朱熹的山水詩,正是在此種氛圍的濡染下,而筆墨芬芳,且獨樹一幟。
觀之史書,朱熹性眷山水,對山水有著一往情深之“不倦”。他一生著述頗豐,而于著述之余,常入山水之中寄托情懷,且創(chuàng)作出了眾多山水佳篇:
郊園卉木麗,林塘煙水清。閑棲眾累遠,覽物共關情。憩樹鳥啼幽,緣原草舒容。悟悅心自譴,誰云非達生?(《春日即事》)
兩涯交翠蔭,一水自清泄。俯仰契幽情,神襟頓飄灑。(《小澗》)
從“覽物共關情”“悟悅心自遣”“俯仰契幽情”等詩句可以見出,朱熹筆下的山水中景物皆與個人復雜的情感相結合。也就是說,朱熹將那興味盎然的山水觀照和體驗,全部納入到了詩歌創(chuàng)作中,而流露出了對山水的眷念之情,正因為朱熹對自然山水有著難以消解的一往情深,才會將深情摯愛流露在了他的山水詩創(chuàng)作中。但需要注意的是,此種情感又是理性而有節(jié)制的。承繼前人態(tài)度,朱熹是肯定以山水作為情感的寄托的,他曾感嘆:“閑暇之時,感事觸物,又有不能無言者,則亦未免以詩發(fā)之?!盵4],朱熹又認為這種情感表達不能過度,而沉溺其間:“作詩間以數(shù)句適懷亦不妨,但不用多作,蓋便是陷溺爾。當其不應事時,平淡自攝,豈不勝如思量詩句。至如真味發(fā)溢,又卻與尋常好吟者不同。”(《朱子語類》卷130)[2]所以,在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里,朱熹極重“抑情”與“宣情”的協(xié)調與平衡。
在此,既然提到了朱熹山水詩創(chuàng)作矛盾的和諧與平衡,那么就不得不提到朱熹之前的理學先驅們的詩學理論及其山水詩創(chuàng)作。
宋代理學家在文學理論上毫不猶豫地推崇“文以載道”,強調“作文害道”,從根本上排斥、否定了詩歌審美緣情的特性,即使是在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中也體現(xiàn)出了此種傾向。在此,且看其理學先驅的另一代表人物周敦頤山水林泉之詩一首:
廬山我久愛,買田山之陰。田間有流水,清泚出山心。山心無塵土,白石磷磷沈。潺湲來數(shù)里,到此始澄深。有龍不可測,岸木寒森森……芋蔬可卒歲,絹布足衣衾。飽煖大富貴,康寧無價金。(《題瀼溪書堂》)
周敦頤為理學先驅的重要人物,一生之中詩的數(shù)量雖然不多,卻最為完備,尤以山水林泉之詩引人關注。周敦頤的山水林泉詩長在借景塑造人格精神,寄托個人道德修養(yǎng),多表現(xiàn)安貧守道的孔顏之樂。以上這首《題瀼溪書堂》描繪了廬山之景,但又并非單純地模山范水,而是在對景物的感悟中領會到了“芋蔬可卒歲,絹布足衣衾。飽煖大富貴,康寧無價金”的孔顏之樂,其義理消溶于山林泉水之中,而與山水融為一體。
可見,雖然理學先驅者們也作山水詩,但其詩中的山水景物卻成了體悟道心、道理的媒介。作為將理學集大成者的朱熹,自然是繼承了前輩的思想,認為詩應發(fā)揮“載道”的功能,對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更是提出了明確的“載道”要求,如朱熹曾對邵雍的詩做過以下評論:
曰:“他說風花雪月,莫是曾點意思否?”曰:“也是見的眼前這個好?!痹唬骸耙馄溆小c自家意思一般’之意?!痹唬骸耙彩撬羞@些子,若不是,卻淺陋了。”(《朱子語類》卷100)[2]
朱熹認為邵雍的詩具有“曾點意思”,是符合儒家傳統(tǒng)風尚的。據(jù)《論語·先進》,孔子學生曾點曾自述其志愿云:“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笨鬃勇牶?,深表贊同。可見,朱熹亦將風花雪月看成了儒者情懷,而那山水詩中的自然景物亦是有益于道心的體悟,有益于道德修養(yǎng)的。如前文所述,朱熹對前輩思想的繼承,卻是批判性的繼承,他不僅強調以詩“載道”,還認為應發(fā)揮詩的宣情功能,提倡“文與道兩得而一以貫之”(朱熹《與汪尚書》),這從其“覽物共關情”“悟悅心自遣”“俯仰契幽情”等詩句便可看出。
既然強調詩以“載道”,那么必然會抑制詩歌情感的抒發(fā),而排斥詩歌的宣情功能,既然“抑情”與“宣情”不能共存,那么在山水詩的具體創(chuàng)作中,朱熹又是如何協(xié)調、平衡二者之間的矛盾呢?這要歸結于朱熹將“中庸”之道有效貫徹在山水詩的寫作中。具體言來,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觀望朱熹山水詩創(chuàng)作中的“中庸”之道。
首先,筆法之運用剛柔相濟,以使詩歌之情感達于中和之美。
且觀其山水佳詩兩首:
巔崖出飛泉,百尺散風雨??召|麗晴暉,龍鸞共掀舞。(《百丈山六詠·瀑布》)
擘開蒼峽吼奔雷,萬斛飛泉涌出來。斷??蓍稛o泊處,一川寒碧自縈回。(《偶題三首》)
在此,崖巔、蒼峽本乃高聳險峻、氣勢厚重之象,而飛動之瀑的傾瀉而下,更是會增強氣勢的壯觀。但在這兩首同是描繪瀑布的詩中,朱熹卻通過輕柔的筆觸和理性的思索,令厚重之山和飛動之水,變得靜穆沉穩(wěn)起來。第一首,百尺飛瀑不見了壯觀的迅疾、飛躍之勢,卻化為了柔和的細雨隨風吹散在晴暉之中。第二首,無數(shù)的飛瀑似“吼奔雷”奔涌而泄,正當激揚的情感呼之欲出時,那“斷??蓍稛o泊處,一川寒碧自縈回”兩句柔和的筆觸轉而一現(xiàn),即令這種剛性的情感在靜穆的思索中戛然折止,瞬被淡化。從以上兩首吟誦瀑布的詩句可以見出,在朱熹的筆下就連飛瀑、急湍這些極為氣勢奔放的景物,通過筆法的柔化處理,而使得那原本飛馳激蕩的情感也得到節(jié)制,而至了中和之境。
反之,在幽柔的山水景物中,朱熹則以剛性的筆觸,或思理的張力,來加強詩歌的弱力,而使詩歌的情感色彩得到平衡,如其山水詩作《穿林徑》:
屈曲上云端,似向崖陰斷。行聞山鳥鳴,下與泉聲亂。去去不知疲,幽林自成玩。
此詩本乃描繪清空淡雅的幽林之境,但卻僅僅使用了“上”“斷”“亂”三個剛性色彩較強的字眼,便不著痕跡地使幽柔的景物獲得了內在張力。
再如以下山水詩作兩首:
月色三秋白,湖光四面平。與君凌倒景,上下極空明。(《月榭》)
晚峰云散碧千尋,落日沖飚霜氣深。霽色登臨寒月夜,行藏只此驗天心。(《登山有作次敬夫韻》)
以上兩首詩,無論是“月色”“湖光”的“上下極空明”,還是“霜氣”“霽色”“寒月”,都點染出一番晶瑩剔透的意境。作為理學家,朱熹的詩歌必然納入哲理的思考,故其詩作有一個重要的特點,就是擅用澄澈晶瑩的景物來比擬君子人格,以上兩首詩正是運用這種手法,通過君子人格的思理張力,使本是幽柔的境界頓而充實、光輝起來。其實,朱熹的此種創(chuàng)作技巧來源于《孟子》精神,《孟子·盡心下》有言:“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因此,可以說朱熹筆下用景物來比擬人格的手法,支撐起了詩歌整體的內在精神,使詩歌的情感色彩得到強化,而趨于“中和”之美。當然,類似于這樣的思理內容還有很多,朱熹正是運用這些思理張力,來強化了幽柔景物的弱力,從而使詩歌的情感色彩得到平衡、協(xié)調。
綜上所述,朱熹在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中,有效地施以了“中庸”之道,剛柔相救,或以柔化剛,或以剛濟柔,使詩歌的情感色彩得到平衡,即抑了情,又宣了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
其次,以理抑情,使情感的表現(xiàn)或戛然而止,或含而不露,從而實現(xiàn)情感表現(xiàn)得不偏不倚,無過不及。
觀朱熹之山水詩創(chuàng)作,有許多的詩融寫景、抒情、議論為一體,正是議論的出現(xiàn),才使得詩歌的情感色彩得到有效的控制。其實,此種融寫景、抒情、議論為一體的山水詩寫作手法,并非朱熹的獨創(chuàng),早在六朝時便已被確立,故在此又不得不再次提到謝靈運。謝靈運不僅為山水詩的開山鼻祖,同時還開創(chuàng)了模山范水的寫作典范和寫作技巧,其詩“富艷難蹤”,善用雙聲疊韻,特重“句中眼”。當然,更加典型的是,謝靈運開創(chuàng)了兩段體的寫作布局,即前段記游、寫景,后段興情、悟理,而將寫景、抒情、議論有效地拼合在了一起。在此,現(xiàn)舉謝靈運山水詩作一首,以供分析:
裹糧杖輕策,懷遲上幽室。行源徑轉遠,距陸情未畢。澹瀲結寒姿,團欒潤霜質。澗委水屢迷,林迥巖逾密。眷西謂初月,顧東疑落日。踐夕奄昏曙,蔽翳皆周悉。蠱上貴不事,履二美貞吉。幽人常坦步,高尚邈難匹。頤阿竟何端,寂寂寄抱一。恬如既已交,繕性自此出。(《登永嘉綠嶂山》)
在結構布局上,前十二句為記游、寫景,后八句則在興情、悟理,采用了兩段體的方式將景、情、理結合起來?!皬谋砻嫔巷@而易見的是,模山范水詩句之多,在全詩的比例上都占著過半的分量;而且,在結構布局上,記游與山水景物之描寫都是居于前段首要部位。這兩個現(xiàn)象說明了山水詩最重要的特色:即詩人以山水大自然為寫作的主要對象,同時他們對大自然都有熱烈的愛好與深入的體悟。”(林文月《山水與古典》)[15]此后,陶淵明將其發(fā)揚光大,進一步深化了理的表達,使詩歌的情感發(fā)而不露,實現(xiàn)了詩歌“得意忘言”的含蓄蘊藉之美,對有宋以來的山水詩創(chuàng)作影響甚大。在此,朱熹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正是繼承了前輩的經(jīng)驗,卻又有所變化,如:
步隨流水覓溪源,行到源頭卻惘然。始信真源行不到,倚筇隨處弄潺湲。(《偶題三首》)
聞道西園春色深,急穿芒屩去登臨。千葩萬蕊爭紅紫,誰識乾坤造化心。(《春日偶作》)
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春日》)
與謝靈運的山水詩寫作布局有所不同的是,朱熹并未采用兩段體的方式來進行景、情、理的結合,而是將景、情、理融合在了一起,那么朱熹又是如何以理抑情,而使詩歌的情感達至“中庸”之美的呢?第一首詩描述了作者尋覓小溪源頭的山林之行,待“行到源頭”時卻突然“惘然”起來,而當這種“始信真源行不到”的惘然情緒要落到最低點時,卻立刻被“倚筇隨處弄潺湲”的說理給止住,將惘然的情緒變成了隨遇而安的人生哲理。第二首詩中,滿園的明媚春色所喚起的喜悅,方初露在“急穿芒屩去登臨”,而要在“千葩萬蕊爭紅紫”那種賞心悅目的興奮中要沖到高潮時,卻突然被“誰識乾坤造化心”的說理而斷開,而將那種興奮升華至了理學精神的層面。第三首詩的寫作技巧則更為精妙,從頭到尾都將議論說理寓含在景中。此詩描繪的是春日“尋芳”的歡快,更是朱熹對天地萬物之仁的領悟,故所謂“尋芳”便是尋仁。春乃仁之象征,是朱熹獨特的理學體認,這種使理寓于景中的寫作方式,使得情感發(fā)而不露,而達于“中庸”。通過以上的分析論述,可見在山水詩的寫作中,朱熹是通過以理抑情的方式,或突發(fā)議論,或寓理于景,從而抑制了情感的過高或過低,使得詩歌情感的表達實現(xiàn)無過不及的“中庸”境界。
綜合全文所述,宋代是學術理論高度發(fā)展的時代,而帶有濃厚的書卷氣。對于宋人而言,他們已不滿足于單純地享受山水所帶來的耳目愉悅,更是追求在對自然山水的關照中,獲得理性的體認。通過分析朱熹的山水詩作品可見,作為集理學于大成的大家,朱熹在強調以“山水娛情”的同時,還強調要以理抑情,而使詩歌里的情感達至“中庸”之美,更是自然而然之事。從朱熹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可以見出,當他扮演理學家的角色時,他必然強調要以理節(jié)情,而當他扮演文學家或詩人的角色時,便又會強調“感事觸物……則亦未免以詩發(fā)之”,而肯定詩歌的宣情特征。既強調抑情,又強調宣情,因此朱熹便采用了一種折中的方式,即“中庸”之道來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從而使詩歌情感的表達無過不及,使“宣情”和“抑情”得到有效的協(xié)調、平衡。如此梳理開來,朱熹詩歌思想中的矛盾之處其實還是可以說得通,理得順、立得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