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國平
一個人騎著一匹快馬外出,路邊的小朋友看到了,紛紛喝彩贊揚。此人欣欣然而不能自已,馬快頻加鞭,奮蹄不能息,馬終于力竭而衰,一仆不起。這是東漢泰安太守應劭所著《風俗通義》中所講的一個故事。故事或為虛構(gòu),但“殺君馬者道旁兒”的感悟,卻一定是古賢真實的內(nèi)心感慨。
說是道旁觀望的孩子們殺死了這匹快馬,其實是冤枉也哉。他們既沒有殺馬的動機,也沒有加之于馬的任何暴力行為。然而,實實在在的,如果沒有他們的喝彩與叫好,這馬,還真的不至于因勞累而暴死。兒童和馬之間本來沒有的邏輯聯(lián)系,通過馭馬者而建立起來。孩子們的贊揚,使如魔鬼一樣附著在馭馬者身上的虛榮心,如種子浸水,迅速膨脹,以至把自己的馬,看成了神力無限的永動機,而他自己,則是那個能夠駕馭永動機的全能之神。于是,快意驅(qū)馳,博得風光無限。但馬畢竟只是血肉之軀,短暫風光之后,劇情由喜劇向悲劇逆轉(zhuǎn)。殺馬者,馭馬者之虛榮心也。
我想起了法國文學大師莫泊桑的短篇小說《項鏈》。小說里那個倒霉的女主人公瑪?shù)贍柕?,為了滿足那點可憐的虛榮心,借朋友一根項鏈參加一次上流社會的聚會。這華彩四溢的項鏈,配以從家庭日常開支里擠出錢添置的漂亮禮服,使瑪?shù)贍柕略谕頃铣霰M風頭。她亦有如駕著一匹快馬,贏來一片喝彩。只是這喝彩者,不是路邊的孩子,而是參加晚會的男士。他們“都望著她出神,打聽她的姓名,想和她一起跳舞”,“連部長都注意于她”。珠光寶氣舞姿美,快馬蹄歡任疾馳。然而,一不小心,不幸的事兒發(fā)生:她于神魂顛倒、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之際,竟弄丟了友人的項鏈。對于家境寒酸的她,這絕對比死了一匹快馬更讓她痛苦不堪。她和先生搜刮家底,債臺高筑,費盡了心機,總算買到了一條和原物大體相當?shù)捻楁?,還給了朋友。他們備歷艱辛,歷時十年,才還清了債務。在故事的結(jié)尾,莫泊桑讓馬蒂爾德從借給她項鏈的朋友那里,得知曾帶給她無限風光的項鏈,竟然是一個贗品。天,原來滿足內(nèi)心虛妄的榮耀,并不需要真金白銀。這精彩的一筆,把虛榮之虛,刻畫得淋漓盡致,無以復加。一場風光,十年煉獄。虛榮之痛,痛如何哉!
搖籃里的孩子啼哭,搖籃輕搖,啼哭便得以停息???,是因為孩子期求關注。搖動搖籃,孩子的期求被滿足,獲得了一種被關注的愉悅,于是安靜。稍有懂事,便喜歡被表揚。嫌孩子吃飯慢,越嫌越慢,表揚孩子吃得快,果然吃得快了。喜歡被關注、受贊揚,是人的天性之一,本無可非議。但隨著年齡增長與閱歷的加深,人應該確立起自己的價值認知與評判系統(tǒng),“是非明知于己,毀譽聽之于人”。不為外物所牽,方可不為外物所累、所傷。小孩子一被表揚就把飯吃完,是一種可愛,成年人一被表揚就忘乎所以,是一種悲哀。
來自兒童的表揚,清純而不染塵埃。在社交場上受人矚目,矚目者亦多無惡意。而我們見過的太多的表揚,其實只是一種禮節(jié)性的恭維,或是帶有功利性的“貼福字”。尤其是因為“成就卓著”或地位顯赫而得到的關注或贊美,常常帶有“奉獻”者自己的欲望和盤算,表里不一,言不由衷。如果一不小心,這關注和贊揚觸動了受主內(nèi)心的虛榮之魔,魯迅先生所言“捧殺”之不幸,就會成為在現(xiàn)實中的第N次演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