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 玉 茹
(安徽大學 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小說《蛙》以計劃生育為歷史文化背景,聚焦婦產科醫(yī)生姑姑五十余年的生活經歷,書寫中國農村跌宕起伏的生育史,并在其中構建“犯罪—認罪—贖罪”的懺悔精神史,以毛茸茸的人物故事呈現(xiàn)出充滿悖論的懺悔精神和生命意識。一經出版,便引起了學者的廣泛關注。懺悔意識、生命主題成為眾多學者青睞的解讀角度,王達敏認為“《蛙》是莫言文學創(chuàng)作中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部懺悔之作”[1]28;周志雄也意識到“《蛙》有懺悔的角度”[2]76,程寧認為“《蛙》建構了‘懺悔—救贖’的敘事模式?!盵3]66羅興萍也指出《蛙》重新拾起了“人的懺悔”的主題。關于生命意識的解讀,也是層出不窮,李榮博認為“在歷史和現(xiàn)實夾縫中屈伸夭矯的生命強力,在蛙鳴中蓬勃而出的生命歡唱,在被壓抑與被貶損困境中頑強繼續(xù)的生命過程”[4]19是小說《蛙》的深層意蘊。李松睿則以“生命政治”理論關照被殘害荼毒的生命。學界多層次多角度地挖掘了《蛙》的懺悔意識和生命之思。但懺悔的精神內核、表現(xiàn)形式,與生命意識、人性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仍然漂浮在小說的悖論書寫中。這里將以悖論書寫為切入點,探究小說《蛙》,也即作者莫言的懺悔認知。
悖論最早可追溯到古希臘“說謊者悖論”。此后哥德爾不完備性定理、光的波粒二象性重大發(fā)現(xiàn),使得悖論研究從數(shù)學領域走向哲學領域,進而應用于人文學科。悖論由英文單詞“paradox”翻譯而來,即“令人難以置信”“無路可走”。《韋布斯特字典》中的解釋是:“這是兩個原則之間的矛盾,而這兩個原則都被判定為真?!薄稊?shù)學百科辭典》也給出了解釋:“一個論證能夠導出與一般判斷相反的結果,而要推翻它又很難給出正當?shù)母鶕?jù)時,這種論證稱為悖論?!盵5]5由此可以看出,“悖論”是從合理的論題出發(fā),推導出似是而非的論點,并難以推翻,從而陷入“無路可走”的境地,具有極強的藝術張力和思考力。小說《蛙》將生命納入了政治維度,使生命服務于國家的政治需要,這就產生了國家發(fā)展利益與生育自由、“養(yǎng)兒防老、傳宗接代”思想的巨大矛盾。但“計劃生育”政策并非作家品判的標靶,莫言并非對國家政策有所指涉,而是將政治、生命倫理這組大的悖論處理成小說書寫背景,在其中潛藏深刻具象的背離書寫,在復雜膠著的關聯(lián)中闡釋對懺悔的認知。
《蛙》由劇作家蝌蚪寫給日本作家杉谷義人的四封書信和一部話劇構成。其中敘述者蝌蚪具有明顯的自傳性質,蝌蚪有過饑餓難忍、無奈吃煤的童年,成年后有過參軍入伍的經歷,在小說中流露出“解剖自我”的創(chuàng)作觀。對照莫言,兩者有著共同的生活歷練和共通的創(chuàng)作理念,莫言不止一次地表達寫作是為了“人性剖析和自我救贖。”[6]206蝌蚪作為代言人,復現(xiàn)了莫言深刻自覺的自我審視、自我批判精神。莫言以蝌蚪矛盾的贖罪心理為突破口,追溯了中國懺悔意識的精神來源及內核。
在普遍缺乏“把自己當罪人來寫”意識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莫言清楚地認識到人性的不完整、不徹底,秉持著“他人有罪,我也有罪”[7]的創(chuàng)作信念,坦露內心世界,批判人性的丑陋和罪惡,真正做到了“不要把別人想象得那樣壞,而把自己想象得那樣好?!盵8]53小說《蛙》是一部懺悔之作,其中有直接參與計劃生育,扼殺生命的懺悔者姑姑、小獅子;也有間接卷入計劃生育,因私欲鑄成大錯的懺悔者蝌蚪;甚至有因個人情感而深陷計劃生育泥淖的懺悔者王肝和秦河。幾種類型的懺悔者雖然犯罪程度、懺悔境界有所不同,但最終都走在“犯罪—知罪—贖罪—得救”的懺悔道路上。其中值得注意的是與莫言有著共通性的贖罪者蝌蚪,與姑姑、王肝等人的自我懺悔相異的是:蝌蚪在一步步意識到自我與他者沉重的罪惡時,有意識地寬容了別人,批判了自己。
在小說中,蝌蚪多次表示“不要抱怨,不要恨任何人。”[9]264“我不抱怨姑姑。”[9]143并且請求杉谷義人“能諒解她們,理解她們?!盵9]272而面對自己,則展現(xiàn)出幾近殘酷的自我審視與批判。在與杉谷義人的對話中,頻繁地審丑,暴露生活習性、人性私處的丑陋。在楊主任拋出轉業(yè)升職的橄欖枝時,大膽地承認“我是個名利之徒?!盵9]153在與小獅子新婚的夜晚,也毫無隱瞞地認為自己是個“意志軟弱的男人”[9]164。在返鄉(xiāng)遇到陳鼻時,鄙夷自己有“抽煙的不良嗜好”[9]238,在遭到張拳外孫攻擊,身處危險時,清醒地承認“怯懦、軟弱的天性暴露無遺。”[9]256甚至回想起童年用圖釘釘死蟲子的殘忍惡作劇,“將那種青色或者綠色的蟲子,用圖釘或者荊棘,將它們的尾巴扎在地上或墻上,然后看它們掙扎,看它們想爬行逃命的意識與不停指揮的身體如何搏斗。”[9]260莫言在省凈客觀的語言中,灌注了對自然生靈的懺悔和對自己毫無憐憫心的批駁,將懺悔追溯到過去自我無意識的行為中,把自我放在生命和懺悔的高臺上,于有情有趣的童年游戲中進行無情客觀的批判。
寬容和批判形成了悖論,這在小說第五部分話劇中體現(xiàn)地更為鮮明。第五部分以話劇作為故事載體,以陳眉狀告牛蛙公司和蝌蚪喜得金娃、宴請來客兩條并行線索展開,并以反諷的手法借助“包公智斷親子案”將孩子判給了蝌蚪和小獅子。第五部分的話劇在時間上承接書信,姑姑和小獅子的懺悔心理也延續(xù)至此。姑姑懼怕青蛙,深夜失眠,“睡不著的時候,會想到張拳老婆的死,王仁美的死,還有王膽的死……”[9]339并認為“一個有罪的人不能也沒有權利去死,她必須活著,經受折磨,煎熬,像煎魚一樣翻來覆去地去煎,像熬藥一樣咕嚕咕嚕地熬,用這樣的方式來贖自己的罪,罪贖完了,才能一身輕松地去死?!盵9]339于是姑姑企圖以上吊自殺來結束懺悔的恐懼和煎熬,而蝌蚪則砍斷繩子并肯定了姑姑再生的說法。從十八歲開始跟著姑姑執(zhí)行計劃生育政策的小獅子,人如其名,在計劃生育政策中表現(xiàn)出了盲目、冷漠的獸性,說出“王仁美是咎由自取”這樣絕情、毫無憐憫心的話。但在小獅子的獸性中,也出現(xiàn)了兩次人性的回歸,一次是追逐王膽,故意跳入水中拖延時間,這是小獅子受生命意識感召的自覺人性回歸;一次是借陳眉之腹生子,自己卻分泌出了奶水,這是以戲擬的方式,用母性象征小獅子人性的回歸,對她用新生命的降臨來贖罪的行為做了藝術關懷。對姑姑和小獅子的罪行和懺悔給予了理解寬容,但對于蝌蚪的罪惡,莫言在話劇中則沒有過分關注,而是讓他繼續(xù)贖罪寫作,這實際上是批判自我的最大展現(xiàn),認為蝌蚪所犯下的罪行是無法用藝術寫作來消解的。
蝌蚪對姑姑的罪行給予重生的機會,對小獅子寄寓了褪去獸性回歸真人的希望,而對于自己因私欲犯下的生命之罪,則以極強的審視精神,將自我困在懺悔的漩渦里,這是莫言懺悔的極大境界和極大悲憫。寬容他人和批判自我的悖論書寫,并不是莫言懺悔精神的弱化,相反是一種強化。蝌蚪具有鮮明的現(xiàn)代自我意識和懺悔意識,他是計劃生育的受害者,痛失妻與子,但蝌蚪卻從個體生命反思的角度,在善的內心呼喚下,意識到自己也是王仁美悲劇的害人者,這種“他人有罪,我亦有罪”的認罪精神與五四時期“人人吃人,我也吃人”的現(xiàn)代懺悔意識具有跨越時代的互通性和感召性。魯迅的《狂人日記》成為經典,是因為“狂人”不僅是批判國民性、抨擊封建社會的文化符號,而且是敢于否定自己、自覺歸罪的認罪者,他從一個指斥別人、勸說別人的受害者、啟蒙者,變成了自覺認罪的害人者、懺悔者,把過去四千年的群體之罪當作個人罪惡承擔下來,這是中國懺悔文學的星星之火,莫言認為“魯迅之所以是一個偉大的人,就是他在批判社會的時候,同時能夠批判自我?!盵8]221并在紹興文理學院演講時表示“向魯迅先生學習”“要把自己當罪犯來寫?!笨梢哉f,莫言小說中的懺悔精神植根于魯迅開創(chuàng)的懺悔意識。
同時,蝌蚪不斷審視和暴露人性丑陋,也明顯帶有西方“人生而有罪”的思想和人性覺醒、良心發(fā)現(xiàn)而認罪的懺悔精神??梢哉f,在寬容和批判這組悖論中,《蛙》接通了五四新文學的脈絡,繼承了魯迅開創(chuàng)的現(xiàn)代懺悔意識,吸收了西方懺悔精神的思想資源。
如果說“寬容和批判”是兩種價值間的矛盾沖突,那么小說《蛙》中體現(xiàn)出來的“理想與現(xiàn)實”則是通過合理的論證推理出的兩個矛盾的命題,且不能推翻其中的一方?!锻堋返母袷教貏e,以劇作家蝌蚪向日本作家杉谷義人寫信的方式展開。對于杉谷義人的設定,有學者表示否定,認為“杉谷義人”除去格式新穎、與姑姑的人生經歷有一定聯(lián)系之外,在小說中顯得冗余。但其實杉谷義人的存在是莫言表達懺悔認知的一大策略,與之相關的人物還有陳眉。
杉谷義人和陳眉分屬兩個敘述層面,彼此沒有交集,但他們卻代表著“懺悔意識”在中國行進的兩種表現(xiàn)形態(tài)——理想和現(xiàn)實,前者是基于原罪意識,形而上的超越世俗的靈魂懺悔,后者則是基于“樂感文化”,理性實用的中國式懺悔。
杉谷義人身份的巧妙性在于,他不僅是推崇生命的文學家,也是侵華戰(zhàn)爭中日軍指揮官杉谷的后代,在得知父親杉谷與姑姑一家的聯(lián)系后,他正視歷史,將父輩罪責擔在自己身上,虔誠地代替已過世的父親向姑姑及故鄉(xiāng)人民懺悔,杉谷義人因侵華戰(zhàn)爭指揮官后代的身份而身負重罪,他在無罪可贖和無人追罪的境況下敢于認領“家族之罪”,愿意用自己的努力去贖罪,與張煒《古船》中體現(xiàn)出來的懺悔精神有著相似性,《古船》中的隋抱樸因地主之子的身份,甘愿認領“家族之罪”和“階級之罪”。這種從生命中生發(fā)出來的深厚的罪意識和對“無罪之罪”的體認,無疑是震顫心靈的。內心坦然,指向解放的個人自由精神活動是懺悔的高深境界。
陳眉,是計劃生育年代,在姑姑窮追不舍的堅決打擊下,以失去母親的代價來到這個世上的孩子;同時,她也是生育混亂年代,代孕生子的悲劇母親。陳眉身份的巧妙性在于,她是銜接兩個時代的人物線索,或者說是兩種罪惡的親歷者,一種是政治維度下對生命的殘忍剝削,一種是金錢權利戕害生命的現(xiàn)實。正因為陳眉是罪惡的聚集點,所以她也是連接姑姑、小獅子、蝌蚪等人懺悔的重要樞紐。小獅子與蝌蚪重組家庭后,直到晚年仍膝下無子,她認為這是暴力執(zhí)行計劃生育的報應,她對生命毫無憐憫,所以生命也對她避之不及。因此,晚年回到故鄉(xiāng)的小獅子,表現(xiàn)出了對孩子的憐愛和占有欲,迫于身體的現(xiàn)實情況,選擇陳眉作為代孕對象。早年的蝌蚪選擇前途,導致了王仁美娘倆的悲劇,晚年的蝌蚪選擇了生命,企圖用新生命的降臨來贖罪,甚至在陳眉生產時,夢見了姑姑為王仁美接生,“隨即發(fā)出一聲爆米花般的響聲,一個滿身沾著血污和黏液的嬰兒,就托在姑姑的手中了……”[9]275夢里王仁美順利生產,與現(xiàn)實陳眉產子形成映照,說明了蝌蚪潛意識里將金娃的誕生,看成王仁美未出世的孩子。姑姑在代孕事件中,也扮演著懺悔者的角色,和小獅子演戲,延續(xù)著捏泥娃娃來贖罪的路數(shù),為荒唐滑稽的借腹生子“保駕護航”。莫言以陳眉為中心,展開了小獅子、蝌蚪、姑姑等人的懺悔書寫,三人在悔悟之后,不約而同地靠近生命維度,彌補曾經的悲劇。這種“以物換物”的替代性懺悔帶有明顯的實用主義和世俗意味。
“起源于原始巫術及原始宗教中的原罪意識和懺悔意識融入人類文明的進程中之后,在不同的文化中有著不同的境遇及其不同的演變路徑,產生出內涵有別的懺悔意識和懺悔模式?!盵10]75在西方文化中,普遍的懺悔意識浸潤在宗教倫理中得以推崇,進而發(fā)展為“人生而有罪”的原罪意識,在中國文化中,經歷巫入禮歸仁的“巫史傳統(tǒng)”,受到理性實用的“樂感文化”的長期影響,懺悔意識被迫邊緣化,被遺忘、否定進而消失。直至近代列強侵略中國,懺悔意識才逐漸復歸,但不可避免地具有不同于西方懺悔內涵的實用主義傾向。莫言在小說《蛙》中有意識地塑造了靈魂懺悔者杉谷義人,和實用懺悔指向者陳眉,呈現(xiàn)出靈魂的兩種狀態(tài),兩種狀態(tài)下的懺悔者都將自我納入否定對象之中,在罪感中體認良知的召喚。但深入其中,就可以發(fā)現(xiàn),兩者呈現(xiàn)出來的懺悔是同中有異,異大于同的。西方的懺悔意識是一種個人自由的、無須裁判官、超越世俗的精神活動。而在《蛙》中,莫言則清楚地展現(xiàn)了普遍懺悔意識在中國的發(fā)展模式,即浸潤著輪回、因果報應、實用主義文化的中國式懺悔。
首先,懺悔需要外部條件的支持,而非叩問靈魂后的內心平靜。小說著墨最多的懺悔者是姑姑和蝌蚪,姑姑的懺悔節(jié)點開始于退休之夜誤入一片蛙地,叫聲連片的蛙聲“仿佛是成千上萬的初生嬰兒在哭。”在蛙的圍攻之下,姑姑的內心防線崩塌,她意識到這是“蛙”的復仇,是生命意識的跳動,清醒之后姑姑和郝大手結婚了,以捏泥娃娃的形式給予逝去生命的重生。蝌蚪則在醒悟自己因私欲扼殺生命之后,默認了小獅子借腹生子的荒誕計劃,認為金娃是王仁美及腹中孩子生命的延續(xù)。兩者的懺悔都借助了外部條件的展示,姑姑的懺悔借以身份、形態(tài)各異的泥娃娃來展現(xiàn),蝌蚪的懺悔則依靠鮮活的生命體金娃。反觀杉谷義人,雖涉及篇幅比較少,但能看出他沒有依靠任何外部事物來做懺悔的表現(xiàn)平臺,有的只是承擔“無罪之罪”的真誠態(tài)度和勇氣。
其次,懺悔設置了審判者,審判者的設置會讓懺悔變成一種裁決,而非內心過程。劉再復和林崗在《罪與文學》中說道:“在懺悔中,如果站立著這種權威中介角色,就會使自我解放的自由精神活動變成壓迫自我的精神的裁決活動。”[11]135在小說中,蝌蚪決定接受陳眉的代孕事實,把陳眉的孩子想象為那個夭折嬰兒的投胎轉世,并請求杉谷義人“賜他一個名字”,請求極具懺悔意識的杉谷義人給孩子取名,實際上是在探尋身份的認可與懺悔的可行性。不僅蝌蚪的懺悔設置了審判者,姑姑的懺悔也同樣有此意味。姑姑與泥塑藝人郝大手的生活,被拍成了視頻,制成《高密東北鄉(xiāng)奇人系列》DVD,意味著姑姑與郝大手攜手制作泥娃娃的場景成為一種公開化的活動,“姑奶奶毀掉的兩千八百個孩子里,就缺你了,你來了,就齊了?!盵9]269通過捏泥娃娃的方式來彌補心中的歉意,這種懺悔的審判者就是千千萬萬觀看視頻的觀眾。
于“理想與現(xiàn)實”的悖論書寫中,莫言展示了合理論證下的兩種不可推翻的命題。建立在西方“無罪之罪”意識上的懺悔精神,和基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語境下的實用主義懺悔,兩種懺悔的精神內涵相似,只是在“犯罪—知罪—贖罪—得救”的懺悔層次中,中國式的實用主義懺悔更多停留在是非善惡的評判和裁決上,盡管懺悔者努力進行自我靈肉的分離,和叩問靈魂的辯駁,但懺悔者身處注重實用主義、和偏愛道德良知來規(guī)約人性的中國文化語境中,往往懺悔有深度,卻很難達到第四個層次的精神高度。
源于對人性的認識與剖析,莫言小說始終在思索“人”的問題,他深刻自省地剖析了人性中善與惡、美與丑等兩面性的存在,在小說《食草家族》中直接說道“人都是不徹底的。人與獸之間藕斷絲連。生與死之間藕斷絲連。愛與恨之間藕斷絲連。人在無數(shù)的對立兩極之間猶豫徘徊。如果徹底了,便沒有了人?!盵12]255進而說明“人實際上是不徹底的?!盵13]425此外,跳動的生命也是莫言小說密切關注的視域,《紅高粱家族》中野性夾雜著血性的生命力,《豐乳肥臀》中樸素偉大的生命原初,《生死疲勞》中樂觀堅韌的生命精神??梢哉f,“生命”一直是莫言小說逃不開的視域。在小說《蛙》中,莫言秉持“作家對自己靈魂的剖析”[13]379的創(chuàng)作觀,將人性、生命與罪感救贖矛盾奇異地聯(lián)系在一起,探尋以西方懺悔精神為內核,浸潤在中國文化語境下的懺悔意識的深度與高度。
小說《蛙》的懺悔贖罪是以“生命”為起點和終點的。罪惡起源于對生命的戕害,包括直接或間接扼殺生命本身,如姑姑嚴苛執(zhí)行計劃生育政策,親手將數(shù)千名嬰兒送進地獄,也包括有意識或無意識導致個體生命訴求、生命過程、生命尊嚴隕落的行為,如被剝奪戕害生育權的陳眉。同時,罪惡救贖同樣源于生命,當犯罪者意識到生命過程的可貴、生命尊嚴的不可侵犯性、生命力的延續(xù)是至高無上的根源時,精神懺悔開始出現(xiàn)。這似乎是一個合情合理的人性發(fā)展,認識到生命崇高所以開始為罪惡懺悔,但莫言卻敏銳地把握住了生命崇高、人性之惡與懺悔的巨大循環(huán)悖論,“羅素認為,悖論產生的原因在于惡性循環(huán)?!盵14]482生命、人性和懺悔就構成了一種循環(huán)悖論。因為生命的崇高性和唯一性,罪惡者必須為曾經的生命悲劇懺悔,但也正因為生命的不可替代性和“人實際上是不徹底的”的人性之惡,懺悔陷入了自我膠著的狀態(tài),難以達到徹底的高度。
《蛙》中懺悔分為兩種,一種是通過藝術手段來贖罪,一種是以生命本身來完成救贖。前者主要以作家蝌蚪和民間藝人郝大手、秦河為主,藝術能夠還原生命的外在形式,達到撫慰心靈、安撫生命的效果,但無論如何也代替不了鮮活的生命,第五部話劇中,郝大手和秦河爭吵不斷互不相讓,實際上暗示了這種救贖的矛盾性和不徹底性。蝌蚪的寫作贖罪也在試驗中被否定,“我原本以為,寫作可以成為一種贖罪的方式,但劇本完成后,心中的罪感非但沒有減弱,反而變得更加沉重。”[9]281后者主要是姑姑、蝌蚪、小獅子三人企圖利用新鮮的生命來代替未降生就遭戕害的嬰孩,以貶損削弱陳眉的生命過程來維護他們生命力的延續(xù),這種途徑實際上是制造了新的罪惡來彌補舊的罪惡,將懺悔引向了克服恐懼的世俗境地。生命的唯一性、崇高性決定了懺悔難以到達精神辯駁和心靈升華的層次。
同時,莫言還清楚地認識到人性之惡是徹底懺悔的又一壁壘,莫言談文學創(chuàng)作時說道“把好人當壞人寫,把壞人當好人寫,把自己當罪人寫?!币虼?,莫言小說里的人物沒有完全的好人,也沒有完全的壞人,余占鰲果斷殺伐,心有大愛,但他也驚世駭俗、野蠻強悍;司馬庫敢做敢當、豪情萬丈,但也不免粗俗沖動。在《蛙》中,莫言延續(xù)“把人當人寫”的創(chuàng)作觀念,小說中的姑姑、蝌蚪等人雖然在時間和道德的淘洗中意識到自己罪惡的行徑,將自我納入否定的對象,在罪感中體認良知,為罪惡懺悔,但都不同程度地帶有人性之惡,也就無法到達純粹的懺悔。姑姑從“送子娘娘”變成手上沾滿鮮血的“惡魔”的過程中,男友王小倜駕機叛逃臺灣、姑姑割脈自殺的情節(jié)不可忽視,姑姑用死來表明自我價值和對黨的忠心,在此前提下,就可以理解為何在執(zhí)行計劃生育中,姑姑表現(xiàn)出了執(zhí)拗猙獰的一面,她必須用認真的工作態(tài)度和出色的工作業(yè)績來證明自己,征服別人,保護自己不被劃為“敵人”陣營。也就是說,姑姑晚年的懺悔中不僅包括數(shù)千名未出娘胎的生命,也應當包括她人性深處的自私與膽怯。姑姑雖出生在鄉(xiāng)村知識分子家庭,但她的基本文化素養(yǎng)只是停留在一個村干部的水平上,姑姑不能或者不想去挖掘懺悔的真正內涵,致使晚年的懺悔跌入因果報應的漩渦。作為知識分子的蝌蚪,也同樣因為人性中的私欲,很難達到徹底的靈魂懺悔的境界。蝌蚪最早識破小獅子荒誕的代孕計劃時,是“血沖頭頂,怒不可遏”[9]249并痛斥“這簡直像亂倫”[9]250一直想把陳眉腹中的孩子扼殺掉,但在被張拳外孫,那個像“豹子般的男孩”瘋狂地攻擊、刺傷,被張拳的兩個女兒侮辱、廝打直至“血管隨時都要崩裂”后,明確了自己的想法,“我要這個孩子!我迫切地需要這個孩子!這是老天爺賜給我的寶寶。”[9]264快速的轉變中,蘊含著蝌蚪在意識到我輩生命衰弱之后,渴望生命延續(xù)的強烈欲求,蝌蚪背負著亂倫的罵名選擇了生命,但覺醒的生命意識中又夾雜著希望在下一代生命中獲得安定的人性私欲,懺悔的動機是不純粹的,懺悔也就走向了無能與虛妄。
于生命崇高、人性之惡與徹底懺悔的循環(huán)悖論中,莫言將懺悔書寫與生命敘事融合在一起,叩問人的靈魂,探尋懺悔的出處,顯示了“中國式懺悔”的局限性。莫言認為每個人都是不徹底的,都是有罪的,個人因對生命意識、生命過程、生命尊嚴的漠視和迷失而犯罪。同時,因為個體反思和良知的呼喚,會產生懺悔。但由于生命的獨一無二性和人性私欲的普遍性,懺悔往往只有深度而難以到達高度,無法觸及徹底的懺悔。但我們不能輕率地認為,小說《蛙》所呈現(xiàn)的懺悔不夠徹底,就直接否定莫言對中國文化語境下懺悔思想的理解和呈現(xiàn)。正如魯迅的《狂人日記》,狂人病愈后又與吃人社會聯(lián)系在一起,我們不能因為狂人戰(zhàn)斗精神的微量消解,就懷疑魯迅對國民性的真知灼見。莫言呈現(xiàn)的懺悔難以拔高,恰恰說明他對中國文化、懺悔精神的深刻理解與把握。
作為一部以計劃生育政策為書寫背景的中國懺悔之作,莫言洞悉與生俱來的普遍懺悔意識在中國行進的模式,將西方懺悔精神內涵注入小說人物的身上,與中國本土倫理資源和民間文化相結合,構建起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中國式懺悔,這是懺悔認知的突破。
莫言的主體性品格可分為深諳西方懺悔精神的“我”和理解實用主義中國式懺悔的“他者”,后者使莫言尚存困惑和探究的精神,包含著對西方徹底懺悔精神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融合的程度、結果的關注與思考。這個“他者”不是莫言的一種迷失和倒退,而是對懺悔精神的現(xiàn)實關照,懷著大悲憫的胸懷思考懺悔精神與中國文化、生命意識、人性之惡之間的關系,探究懺悔的高度及深度,以幫助個體叩問靈魂。莫言的懺悔認知體現(xiàn)在對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統(tǒng)一把握、對生命意識和人性之惡的深刻理解上,這使莫言及其小說《蛙》成為“人人有罪,我亦有罪”的懺悔時代先鋒,而局部上出現(xiàn)的矛盾性和朦朧性,則體現(xiàn)出莫言懺悔認知的巨大空間,同時也暗示著中國懺悔精神發(fā)展行進的巨大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