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哭的河谷

龔曙光

來去歐洲二十年，往返最多的國家是德意志（ Ger-many），起降最多的機場是法蘭克福（Frankfurt）。掰著手指算，前后已是十好幾次。有專程前往，也有轉(zhuǎn)程過境。有幾回執(zhí)意走條新航線，轉(zhuǎn)程航班調(diào)來換去，到頭還是上了飛法蘭克福的航班。

除了一次，是從哥本哈根（ Copenhagen）乘渡海列車到漢堡（Hamburg），其余在德的行程，全都囿于萊茵河（ Rhine）流域。在這條古堡林立的河谷，盤桓越久，越是陷在現(xiàn)實與歷史的錯位中無法自拔：你不知道應(yīng)該相信親睹親歷的現(xiàn)實，還是隨處可遇的歷史？甚至說不清這個民族是野蠻還是文明，是強大還是贏弱，是冷血還是感性，是倨傲還是自卑？每當我仃立在河谷的左岸或者右岸，置身于河谷的老城或者古堡，心中便會自然地涌起德國詩人席勒那句迷途孩子似的歌哭：

“德意志，它在哪里？我找不到那塊地方！”

一

第一次與邁克爾·布什見面，是在法蘭克福。因為和倫敦書展主席的會面耽誤了時間，我進會議室，布什已經(jīng)在那里等了半個小時。德國人社交從來守時，加上布什又是軍人出身，我很擔心自己的遲到影響接下來的會談。德意志人的人種優(yōu)越感盡人皆知，社交中的文化倨傲已成口碑。進門時，我心中十分忐忑，不知道該怎樣開口，才能打破這實際上已經(jīng)形成的僵局。

見我進門，布什從椅子上站起來，隔著會談桌把手伸給我，握手時狠狠使了一把勁兒，說是見托馬斯吧？那老太太只要你不撒腿跑掉，她就會扯著你聊到晚上。布什一句話，卸去了我心頭的擔憂，為會談定下了輕松詼諧的基調(diào)。

布什是塔利亞集團（Talia Group）的股東，又是公司的CEO，掌管著遍及德語區(qū)的三百多家書店和市場份額最大的德語電子閱讀器公司，公司年銷售近10億歐元。塔利亞的閱讀器市場占比，在德國比亞馬遜高10%，我見布什，就是沖著他的數(shù)字閱讀生意去的。布什開誠布公，說他知道我想?yún)⑴c整個數(shù)字業(yè)務(wù)，但合作得先從具體業(yè)務(wù)開始。他旗下有一家名叫鸚鵡學舌的在線語言學習平臺，可以轉(zhuǎn)讓我們20%的股權(quán)。我研究過這家公司的資料，同意推進參股進程。幾個月后我去倫敦，塔利亞的董事局主席萊夫·格爾利茲又專程飛過去，就合資事宜進一步洽談。意外的是，我回中國后，競有好幾個月沒有塔利亞的音訊。我猜想是塔利亞改變了主意，也就沒再追問。

后來收到布什的郵件，開頭便是向我道歉，說前段時間發(fā)現(xiàn)鸚鵡學舌的財務(wù)數(shù)據(jù)有誤，實際狀況不如報表反映的好，他們不能拿一家有財務(wù)瑕疵的公司和我們合作，提出終止此前的合作意向，待他們找出更好的合作項目，再來推進合資。給我們進行盡職調(diào)查的國際公司，此前并未報告這一情況，待他們回頭再去復核，確認布什說的是實情。今年再去德國，我到了塔利亞的總部，與布什簽署了戰(zhàn)略合作協(xié)議，并就具體項目拿出了新的方案。德國公司重視商業(yè)誠信，在與法蘭克福書展集團的合作中已有體會，但塔利亞這個如此鮮活生動的案例，還是讓我更深刻地理解了德國人的商業(yè)文化。德國公司的生命力和競爭力，原來建立在如此純凈而堅定的商業(yè)道德之上。

事后和書展集團的主席尤根·博斯討論，他說企業(yè)也是有血統(tǒng)的。具體到某家公司，這種血統(tǒng)既來自自己的經(jīng)營傳統(tǒng)，也來自民族的商業(yè)文明。德國也并非每家公司都是這樣，但整體上德國的商業(yè)文化重視誠信。這又和一個國家整體的文化素養(yǎng)相關(guān)。德國人有良好的讀書傳統(tǒng)，認為“一個家庭沒有書籍，等于一間房子沒有窗戶”。2016年，德國人均購書12本，比2015年還有增長。一個熱愛書的民族，文化傳統(tǒng)必然深刻地影響其商業(yè)誠信。博斯的話雖有道理，但意識中的民族優(yōu)越感，仍然隱藏不住。

15世紀中葉，古登堡（ Gutenberg）在法蘭克福附近發(fā)明了活版印刷，并用此項技術(shù)印制了第一本圖書。16、17世紀，法蘭克福因此成為德國最重要的圖書貿(mào)易市場。如此巨大的圖書交易，首先是由德國讀者支撐的，然后逐漸輻射到周邊的拉丁語國家?！岸?zhàn)”后，德國書業(yè)協(xié)會創(chuàng)辦法蘭克福國際書展，功能定位于圖書版權(quán)的國際貿(mào)易。然而就歷史而言，成品圖書的國內(nèi)交易，對德國文化和民族素質(zhì)有著更深邃的影響。德國家庭有一個傳統(tǒng)，書是不準放在腳邊的，那被視為對書的大不敬。一部書，在生活中被看得如此重要和神圣，這在其他民族應(yīng)不多見。

二

我去海德堡（ Heidelberg），首先是沖著印刷機，其次才是那座美麗而傳奇的古堡。

一個做出版或印刷的人，對海德堡印刷機，一定又愛又恨。這家19世紀中葉創(chuàng)辦的印刷廠，一直行走在全球印刷機械的最前列，它的產(chǎn)品迭代史，便是現(xiàn)代印刷業(yè)的發(fā)展史。近兩百年過去，現(xiàn)代印刷業(yè)的重大技術(shù)，幾乎沒有一項不出自海德堡;印刷機的革命性機型，幾乎沒有一臺不出自海德堡。長于制造業(yè)模仿性轉(zhuǎn)化的日本，跟著海德堡跑了幾十年，如今依舊掉在后面氣喘吁吁。海德堡總能將材料、機電、傳感乃至數(shù)字技術(shù)等各個領(lǐng)域的最新成果，吸收到印刷機械的革命性設(shè)計中去，以自己過人的加工工藝和恒定品質(zhì)，占據(jù)了全球接近五成的市場。只要用過海德堡設(shè)備的工人，大抵都不愿再用別家的設(shè)備。愛不釋手而且無可替代，這使海德堡設(shè)備維持著極高的壟斷利潤。海德堡的商業(yè)模式很簡單，也很古老，但海德堡讓它在每個時代都管用，始終以前瞻的技術(shù)和精湛的工藝領(lǐng)跑行業(yè)，便把自己養(yǎng)成了一頭吸金的怪獸。簡單測算，全球印刷行業(yè)接近四十億歐元的利潤流到了這里。當然，更重要的還是以優(yōu)質(zhì)的機械推動了全球

出版?zhèn)髅綐I(yè)，進而推動了整個人類的文明傳承與知識傳播。

在海德堡的廠房里，我目睹一枚普通的螺釘如何經(jīng)過數(shù)十道工序，最終擰緊在一臺機器上。這些螺釘鋼材的選擇，硬度的增強，螺紋的加工，電鍍的防腐，最終必須達至一個目的：直到整臺機器廢棄，螺釘都不能銹蝕、磨損和松動。這便是所謂的德國制造。

德國是一個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國家，工業(yè)化的進程晚于英法。機械加工業(yè)，也是跟著英國人起的步。起初是仿制英國的刀叉剪子，然后是大件器具。由于德國人在工藝上更講究，品質(zhì)上更恒定，覺得和英國貨混在一起很吃虧，便赫然打上了德國制造。今天我們習以為常的某某制造，最早是德國人在海德堡下游的魯爾工業(yè)區(qū)（ Ruhr-gebiet）打出來的。這是一個國家最堅定的商業(yè)自信，也是最有力的品質(zhì)背書。在由農(nóng)業(yè)大國向工業(yè)強國轉(zhuǎn)型的歷史進程中，這個背書具有異乎尋常的意義。魯爾工業(yè)區(qū)隨之成為全球最負盛名的制造基地，靠的是一絲不茍的工匠精神、精益求精的品質(zhì)意識，以及對這份背書的尊重和珍惜。德國的商業(yè)文明，已經(jīng)成為德意志民族現(xiàn)代文明的一部分，甚至是標志性的一部分。

三

兩次未能被法國人炸塌，如今依然屹立在內(nèi)卡河（ Neckar）畔山頭上的古堡，神圣羅馬帝國時代由選帝侯建造，一度是歐洲最宏偉壯觀的古堡。雖經(jīng)兩次摧毀，如今仍能與法國人的凡爾賽宮齊名。每年逾三百萬游客來到這座城市，大抵都是為了看這座古堡。

若論古老，萊茵河畔還有好些城堡壘筑于羅馬時代。那時的羅馬人，為了防范后來被冠上神圣羅馬之名的蠻族入侵，沿萊茵河遍設(shè)防御工事，城堡便是防御體系的核心。城堡戰(zhàn)法，是古羅馬軍事家的創(chuàng)造，與之相比，蒙古帝國便因過度信任戰(zhàn)馬而吃了大虧。蒙古馬隊洪水一般往前沖，沖刷過后并沒有留下穩(wěn)固的政權(quán)。古羅馬人則步步為營，占一片土地筑一群城堡，安安穩(wěn)穩(wěn)地住在城堡中，享受占領(lǐng)者的美好時光。

當年古羅馬人的城堡，大多因年久失修，最終被神圣羅馬帝國的邦主或選帝侯拆毀再建，只有很少的幾座，還搖搖欲墜地撐在夕陽里，伴著萊茵河無盡的流水度著風燭殘年。古羅馬人堆壘的石頭雖被推倒，羅馬人所選的堡址卻大多沒有易地。古羅馬將軍們選擇戰(zhàn)略要地的眼光，千百年也難以超越。科隆古堡始建于公元50年，其間雖有損毀，如今依舊屹立在老地方。海德堡是否為羅馬原址重建，史料未可確考，但從古堡選址的據(jù)險扼要看，似乎也該是羅馬將軍們看得上的地方。

我登古堡，在一夜透雨后的清晨。蒸騰的水汽和山間的晨霧，迷迷蒙蒙地混在一起，為褐紅色的古堡蒙上了一層紗幔。拾階而上，山林中嘩嘩的流水與清脆的鳥鳴，隨著石徑的彎曲時近時遠。如此清新婉約的晨曲，慣常只有眠宿在深山老林中的柴扉農(nóng)舍才可聽見。一座宏偉奢華冠蓋全歐的王侯官邸，竟有如此清雅縹緲的晨早時光，難怪詩人們稱這里為“偷心之城”。

古堡建造了四百年。房子還沒建完，審美風尚和建筑理念已發(fā)生了變化，最終便混雜了三種建筑風格。歐洲這種拼盤、積木似的建筑很多，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混雜之美。古堡所用的石料，是采自內(nèi)卡河谷的紅色砂巖，石質(zhì)與顏色十分純凈。巖石中的晶體映著陽光細細碎碎地反光，增添了紅色的鮮亮和飽和。風雨侵蝕，戰(zhàn)火熏染，六百年歲月滄桑，古堡看上去依舊紅艷如初，這倒是一般古建筑難有的一份幸運。朝暉里，夕陽中，一座美輪美奐的紅城堡，如詩如歌地掩映在蒼蒼翠翠的森林中，即使其中從未發(fā)生什么故事，人們也會編撰出一首首一波三折的動人詩篇。

站在古堡眺望山下，那是海德堡最美的景致：萊茵河谷層層疊疊的葡萄園，豐茂繁盛得如同一汪汪翠綠的汁液，盈盈地閃耀在陽光下，仿佛隨時都會溢出來，隨谷底的河水流走。萊茵河流域，是歐洲最早的葡萄種植區(qū)之一，那里出產(chǎn)的雷司令，自古就是王公貴族的佐餐佳釀。古堡中建有巨大的酒窖，酒窖中有兩只巨大的酒桶，據(jù)說大的那只可裝二十萬公升酒，從古至今從未裝滿。盡管選帝侯權(quán)傾一國、富甲一方，若要占盡天下美酒，看來還是一件難事。

法國的浪漫在都會，英國的浪漫在村野，德國的浪漫則在小城。神圣羅馬時代，帝國著力發(fā)展的是小城鎮(zhèn)。一大批規(guī)劃合理、選址優(yōu)美、建筑考究的小城，珍珠般撒滿平原和森林。不管你偶然走進哪一座，古老的街道，寬闊的廣場，各家各戶窗臺上盛開的鮮花，都會讓人迷失忘返。海德堡，則是這千萬小城中最浪漫的一座。寧謐加悠閑的時光，詩文加美酒的生活，山水加建筑的審美，為小城遺存了一份古老的清雅和浪漫;小城另有的一份浪漫，則由一代又一代來到這里的文化名人添加疊染。歌德在這里找到了自己的愛情，他的愛侶瑪麗安娜高聲吟唱“高墻花開之處，我找到了最愛的他”;海德格爾在這里藏匿了自己的愛戀，他的情人哽咽著訴說“我愛你，一如當初”……來到小城的文化名人，在這里找尋并孕育了一種共同的文化沖動：浪漫主義文藝運動。他們以各自才華橫溢的創(chuàng)作，驚世駭俗的愛情，為這個含混的主題加上獨特的人生注解。

四

盟軍狂亂的轟炸中，海德堡得以幸存，據(jù)說是因為海德堡大學。

“二戰(zhàn)”前，在海德堡大學留學的美國學生很多。他們中的一些人，愛上了當?shù)氐牡聡媚?。及至?zhàn)事爆發(fā)，美國學生離德返美，有人還將入伍參戰(zhàn)。臨別的那個晚上，美國小伙與德國姑娘匯聚大學廣場，相泣而吻，相擁而歌，生離死別直至天明。后來盟軍反攻德國，美國空軍將法蘭克福等城市炸成了一片瓦礫，只有海德堡得以幸免。究其原因，一說美國空軍高層有人曾就讀于海德堡大學，不忍炸掉自己美麗的母校;一說飛行隊中的飛行員，就是“二戰(zhàn)”爆發(fā)時離去的美國學生，不忍將自己初戀的記憶埋葬于一片火海，更不忍誤傷自己心中忘不掉的戀人。我更愿意相信后者，因為大學廣場上的那一夜愛情訣別，足以讓他們超越任何戰(zhàn)爭仇恨。

大抵只有在大學校園，無論校舍多么斑駁，行道多么古舊，樹木多么蒼勁，藤蘿多么虬曲，甚至是在殘陽如血的夕照中，也不會透出一絲頹唐、衰敗和悲愴。時光似乎凝固，生活卻充滿生機。下課的教授夾著磨光的公文包低頭行走，學生則踩著滑板呼嘯而過;五彩繽紛的自行車滿校園穿行，相擁相抱的情侶，無所顧忌地擺弄成黃昏中最美的風景……即使仃立在黑格爾授課的講壇邊，行走在施洛塞爾散步的小道上，你也很難沉浸在對往昔的懷想中，形影相吊地發(fā)思古之幽情。六百年歲月悠悠，這里就是一股澎湃的青春活水，激情不息，青春永續(xù)。

向晚時分，輕松閑適的校園燈火漸起，薄霧般的夜色，被擠到了空闊的大學廣場。獅子噴泉的水柱，噴射在夜靄中影影綽綽，只有嘩嘩的水聲，還有細雨似的飛沫，被吹來拂去的晚風飄灑在廣場上。就在這座廣場，1518年4月，寫出了《九十五條論綱》，公開向羅馬教廷挑戰(zhàn)的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與教廷派來的教士公開論辯。那時的海德堡大學，還厚蒙教廷蔭庇，宗教的立場仍在天主教一邊。路德只身跑來論戰(zhàn)，很有點單刀赴會的豪壯。

我始終不能理解，一向?qū)Ξ惤掏叫暮菔掷钡慕袒?，怎么對這個公開叫板的教權(quán)挑釁者，不僅沒有大動殺機，而且派人與之公開論辯，選了一個設(shè)壇比武的解決方案。兜售“贖罪券”的死穴已被路德點了，任你內(nèi)功多么高強，出劍便是一敗涂地?！傍欓T宴”也好，“野豬林”也罷，哪個方案教廷都能弄得干凈利落。更何況，教廷還有帝國皇帝幫忙。教皇捏著帝國皇帝七分之三的選票，占著帝國百分之十五的土地。哥倆兒套在一條褲子里，想不聯(lián)手都不行。等到路德在大學廣場侃侃而談，舌燦蓮花地將教廷派出的教士批得體無完膚，把教廷的顏面掃了個一千二凈，才終于明白論辯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最后由皇帝宣布路德有罪，發(fā)令追捕。此時，路德的教義已有了擁躉，薩克森選帝侯（ the Elector of Saxony）將他藏在瓦特堡，潛心翻譯《舊約》，打造了新教《圣經(jīng)》的德語標準版。這不僅讓新教徒有了自己的經(jīng)書，而且讓帝國有了德文國民讀本，開啟了德意志人閱讀德語書的時代。路德種瓜只想得瓜，卻意外瓜豆兼得了。

同樣是在這片廣場，第三帝國時期，為了抗議納粹對教授的殘害，學生們?nèi)计鹨粓鲂苄艽蠡?，義憤填膺地將自己視為瑰寶的圖書投入火海，把古城的天空燃成一片彤紅。

從挑戰(zhàn)教廷的廣場論辯，到抗議殺戮的廣場大火，歷史在海德堡大學的圍墻外，走了一段多么漫長的回頭路。神圣羅馬皇帝想逮捕一位倡導宗教改革的教授，還需要帝國議會討論;第三帝國元首要滅絕一個民族，卻只在自己的意念之間。歷史演進的所謂螺旋，為何有時會跌回原點？這一切從頭來過的歷程，也能算是一種社會的進化和文明的延續(xù)？無論對歷史的回旋懷有怎樣理性的寬容，站在這座古老的大學廣場，我對強人競出的21世紀，依然懷有一份惴惴不安的憂慮。

五

我去哲學家小徑，已是月至中天。滿滿的一輪皓月跟在頭頂，燈籠似的照著面前一步一階的巖石小路。斜過石徑的樹枝撥月弄影，將碎銀似的月光灑在疊滿青苔的石階上，似有叮當?shù)拇囗?。山風清爽，時急時緩地穿行在山林中，仿佛與月光捉著迷藏。樹林

深處的鳥鳴，時長時短，孤寂中等候著回應(yīng)。山下的內(nèi)卡河清波蕩漾，如一條閃爍的光帶繞著夜色中的老城，嘩嘩的水聲比白晝更加歡暢。我不確定黑格爾、歌德、雅斯貝爾斯這些哲學家和詩人，是否曾在月夜里攀爬小徑，在這月白風輕的午夜，尋尋覓覓地等待靈光一閃的瞬間。我不確定在這純粹思辨的理性世界與亂花迷眼的感官世界之間，小徑是否真是一條通幽達微的生命便道？

折轉(zhuǎn)回頭，小徑依舊明月清風。

仰望空中早已西斜的圓月，我忽然想起崔顥題寫黃鶴樓的那幾句詩?！鞍自魄лd空悠悠”，詩人是狀景，還是抒情？是感嘆人生的無常，還是玄想存在的虛無？黑格爾若臨此景，又會發(fā)出怎樣的喟嘆，做怎樣的思辨呢？德意志是一個偏好純粹思辨的民族，這條走過一代又一代哲學家的小徑，算得上德國哲學史的一個美麗象征。

與海德堡同時期創(chuàng)立的那些老派大學，當年主修的課程只有七門，俗稱“七藝”，其中便有邏輯，說明思維的訓練已是重要的必修課程。當時的大學，一般只有神學、法學、醫(yī)學和哲學四個學院，前三個學院，往往被人認為受制于教廷或政府，只有哲學院絕對獨立，理性的批判，享有一種絕對的自由。前三個學院是一種職業(yè)訓練，只有哲學院是一種精神修養(yǎng)，是德意志民族薪火相傳的思辨訓練營。不論校外如何烽火連天，校園里總有一個寧靜自由的角落，供哲學家們撐著下巴杞人憂天。拿破侖的炮彈在耶拿城外轟隆炸響，黑格爾還在圖書館里為他的《精神現(xiàn)象學》結(jié)尾。

德意志不會缺少哲學家，就像意大利不會缺少歌唱家，法蘭西不會缺少詩人。沒有人說得清，哲學家給德意志帶來了什么，就像沒有人說得清音樂、詩歌給意大利和法蘭西帶來了什么。天性吧！就是一個民族承載了一個物種的某一部分超能，用一代一代的生命，把這種潛能發(fā)揮到極致。仔細想想，人類的各個種族，一直在激發(fā)各自的天賦潛能，合力打造“宇宙精華、萬物靈長”這一大IP！德意志民族在神學、哲學、歷史與音樂領(lǐng)域的天賦與創(chuàng)造，定格了人類文明的多項標高。

六

從海德堡到杜塞爾多夫（Dusseldorf），那一段長長的萊茵河谷，我曾多次流連忘返。作為歐洲的母親河，萊茵河最美的一段河谷在這里。就像長江三峽，不論沿岸駕車，還是順流行船，每一回都像走了一條新的河道。真正天地造化的杰作，就像一部偉大的詩集，每讀一遍，都是全新的審美和生命體驗。

有一次從海德堡去科?。?Cologne），沿左岸乘車，一路風雨交加。翻卷的烏云填滿整個河谷，汽車仿佛飛行在云層中。兩岸的山峰，只有在閃電撕裂烏云的瞬間一現(xiàn)即逝，如同傳說中的天兵天將，威武雄壯地趕赴一場戰(zhàn)事。河谷中隱匿的城堡，如同童話中被巫婆控制的宮殿，看上去鬼氣森林……

另一次在科布倫茨（ Koblenz）登船，溯流而上去美茵茨（ Mainz）。正好早晨九點的光景，太陽剛剛爬上東岸的山頂，鮮紅的云霞映襯著青蔥的山脊線，牽扯著思緒遠遠地向前延伸。清澈的河水倒映霞光，如一匹順滑的紅錦向后鋪卷。晨霧尚未退盡，若有若無地飄蕩在河谷的樹叢和葡萄園里，寧靜得仿佛沒有從宿睡中醒來。迎面撲來的老城和古堡，如同從來就生長在那里，自然而然地融在每一幅畫面中。應(yīng)該很難找到另一條河谷，將自然地貌和人類建筑配搭得如此天衣無縫，仿佛在亙古洪荒中一同造化。萊茵河谷的人類文明，正在被歲月侵蝕為自然遺存的一部分，至少在審美上是如此。

登岸踏進每一個古堡、每一座老城，你都會被一打陳年舊事糾纏。這條物華天寶的美麗河谷，一直都在被文明與野蠻的力量爭來奪去。公元初年的古羅馬人，把萊茵河邊界以外的哥特人、勃艮第人、汪達爾人、撒克遜人、倫巴第人、盎格魯人等部族視為野蠻人，統(tǒng)稱日耳曼人。高傲的古羅馬人為防范蠻族侵擾，沿萊茵河與多瑙河筑造了近百座堡壘、近千座嘹望塔，構(gòu)建了一條堅固的城堡防線。但是，古堡防線最終被日耳曼人突破，大片文明領(lǐng)地淪為蠻族屬邦。野蠻人建立起的神圣羅馬帝國，推行宗教教化，興辦大學教育，發(fā)展科學研究，漸次成為開化之地，卻被恃武逞強的拿破侖搶奪，最終又被德意志帝國以野蠻的戰(zhàn)爭收復……

這期間，戰(zhàn)爭造成的文明與野蠻的交錯，移民造成的高貴與低賤的混雜，演繹了日耳曼人與異族，以及日耳曼人各部族間顛倒往復的衍進史。神圣羅馬皇帝為了討好羅馬教廷，興兵組建條頓軍團東征，主觀上是為了光復基督教圣地，客觀上卻以野蠻的屠城方式，延續(xù)了千年不斷的信仰沖突;路德的宗教改革削弱了神權(quán)的統(tǒng)治，卻引發(fā)了血腥的“三十年戰(zhàn)爭”，將當時德意志的人口犧牲了三分之一。這種文明動機與野蠻結(jié)果的悖反，野蠻手段與文明目標的錯位，悉數(shù)凝結(jié)成了萊茵河谷鱗次櫛比的老城和古堡。

七

去年到科隆，我又去了羅馬古堡。當年立在西北城角、威震一方的古堡，如今已陷在周邊高高的建筑群里。然而，隔著兩道街口，我便遠遠地看到了敦敦實實的古堡，和古堡上張揚而神秘的太陽紋。古堡墻體上嵌貼著的石塊，拼鑲成各種圖紋，其中最粗糲遒勁的是太陽紋，看上去像一道道符咒，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讓你情不自禁地靠近，再靠近，直到張開雙臂，將胸脯貼上光芒四射的太陽。你覺得生命被一股魔力吸附而去，身體變成了古堡上的一塊石頭，慢慢風化，慢慢剝落。公元50年，古羅馬將士修建古堡時，就將這些圖紋貼在古堡的墻體上，他們是希望這些符號能護佑古堡堅不可摧，護佑自己刀槍不入，還是護佑河谷物豐地寧？

從古堡所在的街頭，仰望高聳的科隆大教堂，仿佛要穿越一段漫長的歷史。這座花了六百年時間建成的美輪美奐的大教堂，“二戰(zhàn)”中差點兒毀于一旦。英國人為了摧毀德軍的工業(yè)補給，調(diào)集了一千多架飛機轟炸科隆，就在機長將炮口對準教堂穹頂?shù)囊凰?，他看見教堂外墻上吊著一個個衣衫襤褸的人，神情專注地拆卸教堂鑲嵌的彩繪玻璃。這是一群棲身在教堂地下室的流浪漢。他們自發(fā)地拆卸玻璃，是為了這些珍貴的宗教彩繪不會在轟炸中損壞。機長被眼前的情景深深震撼，立馬調(diào)轉(zhuǎn)了炮口，其他飛行員也跟著繞過了教堂。

從美國空軍不轟炸海德堡大學，到英國飛行員不炮轟科隆大教堂，似乎讓我們看到了在文明與野蠻的歷史交錯中，文明正日漸走強。雖然是以血還血的殘酷戰(zhàn)爭，文明也不再以最野蠻的方式博取勝利。

那是一個朗月的夏夜，我獨自從古堡走向萊茵河岸。明亮的月光暗淡了街上的路燈，還有街道旁的萬家燈火。街上行人不多，間或一兩個跑步者，氣喘吁吁地揮手和你打個招呼;道上車也不多，間或一兩臺跑車疾馳而過，留下一串轟轟轟的聲響震耳欲聾。這座“二戰(zhàn)”中幾乎被炸成廢墟的老城，看上去已創(chuàng)傷痊愈。過去一個世紀，德國人所經(jīng)歷的瘋狂和懺悔，似乎正在造就一個新的德意志。德意志是歐洲主義與民族主義如此對立，野蠻和文明如此糾纏的一個民族，很長一段歷史中，他們自己都弄不清地理和心理上的德意志在哪里。詩人歌德和席勒關(guān)于德意志在哪里的驚世之問，道出了所有德意志人糾纏于心的惶惑與傷痛。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德意志人的情感更加矛盾和糾結(jié)，說不清自己對這個民族該愛還是該恨。這些身負罪孽的戰(zhàn)敗者，努力在懺悔中做回世界的文明公民，骨子里卻又隱忍著屈辱和痛苦。歷史光榮的記憶，種族高貴的幻想，以及代際相傳的征服欲望，依舊在血管中奔涌。從古至今，沒有哪個民族如德意志那般自我矛盾，也沒有哪個民族如德意志那般決絕地企圖消解這種矛盾。傳播文明而又搗毀文明，催生變革而又剿滅變革，創(chuàng)造思想而又禁錮思想，聯(lián)盟歐洲而又撕裂歐洲……一體多面以至于最終面目全非，連自己都無法辨認自己，這便是真實的德意志。一個崇尚絕對理性的民族，卻最終被一個狂熱的演說家所鼓動，原因就在于他告訴迷茫中的德意志人：德意志在哪里，什么是德意志人。很少有人深究他說得對不對，因為德意志人需要那么一個說法。

站在萊茵河左岸，看著浩浩蕩蕩的河水翻卷著閃閃爍爍的月光奔涌而去，好一派浪淘千古、歷史不再的決絕氣勢。面對這條野蠻與文明交戰(zhàn)了2000年、罪劣與榮光歌哭了2000年的河谷，我真誠希望德意志的歷史、歐洲的歷史，乃至人類的歷史，就像這浩蕩洶涌的萊茵河水，艱難沖決了上游野蠻山嶺的重重阻擋，一日千里地奔騰在文明的河谷里……

就在文章收筆的一刻，我讀到了默克爾的告別演講。面對滿目瘡痍的柏林墻，鐵娘子說得淚流滿面：

“這一切，正是我看到了德國‘民粹主義背后掩藏的‘真相——就是那一道柏林墻，分割一切的柏林墻，如今已不再局限于德國，而是整個歐洲，乃至整個世界！”

這番21世紀的德意志式的歌哭，是一則恐怖的預言，還是一句嚴正的警告？

選自人民文學出版社《滿世界》一書

責任編輯：海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