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亞文：柔軟的和解

印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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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關(guān)考試

對朱亞文而言，每一部戲都像過關(guān)考試，他直言“往上遞答卷這件事，我一直在做”。

2019歲末播出的《大明風華》并非朱亞文第一次演古裝電視劇，卻是他第一次出演一國之君——明宣宗朱瞻基。

在他看來，在年少輕佻放浪的表象之下，朱瞻基是一個異常疲憊辛苦的皇帝，一生都在努力尋求存在感：努力地不被爺爺忽視，努力地在政治上獲得一席之地?！霸诜N種忍耐、騰挪當中，他早早地就把自己的心力全都透支，耗盡了?！?/p>

科班出身的他并不認為閱歷能幫助他毫無障礙地完成任何角色，他時常說的一句話是“人要意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飾演像朱瞻基這樣一個命運多舛的人物，朱亞文除了用肢體、眼神，還有意地多樣化處理了角色的聲音：青年時不難聽出公子氣的驕橫、耍賴，對父親的頂撞和對孫若微的百轉(zhuǎn)千回;中間段，經(jīng)歷關(guān)外的戎馬生涯，多了些倥傯滄桑;而到后期，雖有帝王勝利在手，更多的卻是難以去除的疲憊和焦慮——因為“少年氣全部被抽走了”。

為了創(chuàng)作他毫不惜力。拍《紅高粱》，為了貼近余占鰲的特性，他把自己相對圓潤的嗓音往破了喊;為了拍好《黃金時代》，他花好幾個月熟讀關(guān)于端木蕻良的書，力求盡量貼近人物。盡管以往歷史的書寫將端木蕻良固化成一個薄情負義、沒有力量和擔當?shù)哪腥耍屩靵單囊婚_始對角色充滿抵觸，也對自己的詮釋沒有把握，但他還是想演出他的人性和對蕭紅的愛。

在此前接受訪談時，朱亞文曾經(jīng)說過，當本人和角色差異性很大的時候，演員是在疲憊地追逐角色?！澳闫疵嘏芟蚪巧?，但角色依然屹立不動。它一點不迎合你，等著你走向它。”

拍攝現(xiàn)場的情緒和狀態(tài)，被他固若金湯地保護著，有意地與戲外隔絕開來。在《大明風華》里，比他小三歲的俞灝明飾演他的二叔。劇里叫侄子，戲外叫他“哥”，這讓朱亞文覺得時空錯亂，也無法全神投入到角色中。于是他和俞灝明說好，現(xiàn)實生活里也怎么叫都好，盡量把戲中的氣場貫穿始終。

與他合作過的演員都感受到他對這種氛圍的打造和凝固。和楊冪、鹿晗拍《我是證人》的時候，飾演變態(tài)殺手的他拍攝期間全程都很少笑臉，因為“嘻嘻哈哈會沖淡角色感”。那段時間他連呼吸都是輕的，也很少開燈，因為要適應(yīng)黑暗，“盡可能地把自己藏起來”。

《黃金時代》拍攝二蕭分手的那場戲之前兩天，他跟扮演蕭紅的湯唯之間“零交流，彼此視對方為空氣”，因為大家都在為那一場戲的三個版本找感覺，誰都不知道誰說的版本是事實，每個人都在醞釀?！爱斘腋T紹峰爭執(zhí)完、廝打完以后，我們兩個人從房間里走出來，也是沒有交談，但是走到一邊，彼此遞上一根煙，你知道吧，就這樣都煙消云散了。”

痛苦的九個月之后，那個呈現(xiàn)在大銀幕上蒼白、憂郁、優(yōu)柔寡斷卻又心懷癡愛的端木蕻良，成為朱亞文交給這部戲和自己的一份優(yōu)異的答卷。

他一直很感謝那個劇組——是幾十年后依然值得懷念的一次體驗。“因為我和一群思辯的人坐在一起去創(chuàng)作了一部作品，而不僅僅是停留在文字的表面去演繹……如果有人中途有一些不在節(jié)奏上的狀態(tài)，自己都會感到非常羞愧，我就是經(jīng)常羞愧的那個人?！?h3>量變到質(zhì)變

在朱亞文心里，對于嚴肅甚至極致的“傳統(tǒng)創(chuàng)作”始終心存敬畏。但他也敏銳地意識到，影視行業(yè)的市場和觀眾都在發(fā)生變化。從《闖關(guān)東》到《紅高粱》，他幾乎被釘在了年代劇的標簽上，難以掙脫。

于是，從《北上廣不相信眼淚》《北上廣依然相信愛情》到《漂洋過海來看你》《陸壺知馬俐》，他嘗試創(chuàng)造現(xiàn)代都市里各種情態(tài)的男性角色。有些老粉覺得略微不適應(yīng)，他卻處之泰然?！叭绻f只是停留在一個你自以為美的環(huán)境里面，這種認知太狹隘了。既然是演員，既然一生要跟無數(shù)的角色綁定，為什么不跟更多有意思、更特別的一些角色去互動？”

譬如《北上廣不相信眼淚》里的趙小亮，那份在城市立足、征服世界的野心，就很像朱亞文眼里曾經(jīng)的自己。2004年開始，帶著天生做骨開始職業(yè)之旅，雖然撞過南墻，但他對未來始終抱持信心。“趙小亮身上的缺點，哪怕只是一種念想，我身上都有。只是有些念想我克制住了，有些欲望我改變了，但我都存在過?！钡f，自己和這個角色最大的不同在于，他敢于直面自己的錯誤。

這兩年接下好幾檔綜藝節(jié)目，不是圖曝光、刷流量，而是力圖讓觀眾看到更多面的自己。

“你拼命地跑向角色，但角色依然屹立不動。它一點不迎合你，等著你走向它?！?/blockquote>

這些綜藝也讓他收獲了一些意外的喜悅和淋漓盡致。在《聲臨其境》，給《影》當中鄧超的角色配音，他全程弓著腰，調(diào)整麥的位置，把孱弱瀕死的子虞和殺心頓起的境州都配得惟妙惟肖?！捌鋵嵰粋€演員經(jīng)常在一部電影里面會有幾種截然不同的精神狀態(tài)，有時候是顛覆性的調(diào)換，這很有挑戰(zhàn)，也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我沒有機會去參演這部作品，但是我在這個（配音）舞臺上，可以完全地融入這個角色。這也是一種很有激情的創(chuàng)造。”

“怕不怕（在精力和形象上）過分透支？”

朱亞文強調(diào)，從他這一代的演員開始，已經(jīng)逐漸養(yǎng)成了和觀眾交流的職業(yè)特性。大家希望你通過更豐富、更自我的方式，去傳遞出來演員的趣味和能量，而不僅僅是通過一個有感染力的角色。在他看來這是時代的進步，也是對演員最大的考驗。

“這里有量變到質(zhì)變的過程。你在量上的積累，且在積累的過程當中你沒有迷失，沒有自認為代表什么，而是時刻準備著被別人重新塑造。”

從嚴厲到柔軟

影視作品里的形象輕松、歡快、五花八門，職業(yè)規(guī)劃也與時俱進、身段多樣，但朱亞文身上依然有一股與生俱來的威嚴感和肅氣。連同事都提出過，希望他能夠放松自己，要先想著自己是不是“開心和快樂的”，“不要帶著別人的方向，別人的建議”。

說到自己近年的狀態(tài)，他也曾用“易怒、克制、忍耐”來形容?！耙驗檫@些事在我身上是藏不住的。而我已經(jīng)開始跟這些東西和解得很好，我才會說這些?！?/p>

追根溯源，得是少年時。

自幼家教嚴格，而父親是兒子眼中“典型的三線城市里恪盡職守的共產(chǎn)黨員”?？吹礁赣H在工作上不能行差踏錯的那份謹慎，又目睹他為了家庭安好一心操持，朱亞文從小就特別在意身邊的人如何看待自己。一方面養(yǎng)成了“服務(wù)型人格”，另一方面也難免會把自己的處事標準強行對比在別人的身上。

在一個公眾平臺上，他化身“山?！?，和朋友小熊及音頻團隊播講一個又一個平凡人的小故事。但兩三個月前，為了這檔聲音項目，他陷入一種極其擰巴糾結(jié)的情緒中。所有的創(chuàng)意、故事、文章、視頻、音樂，他都要管，還定下一周出一期的指標，一旦完不成便讓自己和團隊都有些抓狂。

他緩了緩，問自己，當初的發(fā)心是什么？

“就是用一種舒緩、安靜的方式去面對大家共有的情緒。演員是孤獨的，每個人又何嘗不是？但你不能放任孤獨，也不能過多地去排斥孤獨，它其實是一個自我對話和自我生活的距離感?！?/p>

他終于發(fā)現(xiàn)，不去過于計較結(jié)果的好壞，只需要去看過程中還有沒有感動在里邊就可以了。

家庭是他生命里最珍惜，愿意窮盡一切去呵護的一方天地。但有時也會力氣沒使對。

他曾經(jīng)帶著自家和妻子兩家的老人、孩子出國旅行。動機極好，“帶著家人出去，你才覺得你像個爸爸，像個兒子，像個女婿，要不然你在家里，很多事都會有他們的輔助，過多的體諒?！庇喥?、訂酒店由太太包辦。落了地以后，衣食住行都歸他。真到出發(fā)，“實打?qū)嵉奶魬?zhàn)”便來了。老人們希望慢節(jié)奏，孩子愛撲騰。第一次出行弄得他這個大老爺們頗為狼狽。后來他懂得了舍棄和調(diào)整。安排的項目不再以自己的審美標準為標準，而以他們（特別是老人）的標準為標準——只不過把自己的動線拉長。

年輕時，為了說服對方，他會在一個強度一個節(jié)奏里重復四次到五次。但現(xiàn)在，“即便認為我說的話是對的，也要使最遠處的人也能安安靜靜地聽著，舒舒服服地接受?！?/p>

而立之后，他說自己要做的是：讓父親放心，“這些事情我都可以”;有了女兒，他更希望吸取父親在教養(yǎng)過程里對他形成的“直白的性格干擾”，將自己調(diào)試成一個更柔軟更開闊更講求方法的父親。

和四歲的大女兒在一起，他不愛講大道理，最常見的是給她講故事，且是當?shù)默F(xiàn)編現(xiàn)講。“比如說有很多的人物，警察叔叔、快遞員叔叔，還有餐廳老板，你希望你是誰？她就會從中選一個，OK，我就扮演另外一個人，跟她來玩?！?/p>

朱亞文發(fā)現(xiàn)，女兒選擇的多半是警察叔叔、老師，還有醫(yī)生——在社會當中有掌控意識的那些人?！翱赡茉谏町斨?，她也僅僅能碰觸到這些人，她覺得他們就是可以解決問題的人。”

“當她在角色扮演里做醫(yī)生時，會說，你不要怕，我打針不疼的，其實內(nèi)心里面反射出來，就是她很害怕打針疼。我很愿意去琢磨孩子的這些心理的東西。”他還特別希望女兒能把畫畫堅持下去?！拔腋姨?，我說我倆不能保證這一輩子跟孩子無障礙交流。當有一天，她對你有所封閉，或者面對她自己無以言表的內(nèi)心時，起碼她可以用畫畫的方式涂鴉出來?！?/p>

回首自己從業(yè)的15年，朱亞文說第一個五年是要在行業(yè)立足，活下去;第二個五年是活得好，可以相對松弛地在角色中表達，認真地分析;而到現(xiàn)在，他希望能夠活得精彩，看到自己更多的不足與恐慌，還能陪伴孩子成長，享受家庭里那些最尋常最溫潤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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