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珮聞,彭 一,郝聞致,張 軍
(暨南大學 中醫(yī)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
五臟苦欲補瀉理論出自《素問·藏氣法時論》,是根據(jù)臟腑自身生理病理變化確立的補瀉理論,該理論不同于《黃帝內(nèi)經(jīng)》中傳統(tǒng)的虛實補瀉理論,也不同于陰陽五行分類下的五味補瀉。五臟苦欲補瀉理論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辨證的、靈活的,是屬于在時間空間上動態(tài)變化的獨特理論體系。每一種藥味都有補瀉兩個方面,根據(jù)各個臟腑生理病理的特點不同而不同[1]。
《素問·藏氣法時論》有言:“肝苦急,急食甘以緩之。肝欲散,急食辛以散之,用辛補之,酸瀉之;心苦緩,急食酸以收之。心欲軟,急食咸以軟之,用咸補之,甘瀉之;脾苦濕,急食苦以燥之,脾欲緩,急食甘以緩之,用苦瀉之,甘補之;肺苦氣上逆,急食苦以泄之。肺欲收,急食酸以收之,用酸補之,辛瀉之;腎苦燥,急食辛以潤之。腎欲堅,急食苦以堅之,用苦補之,咸瀉之?!薄饵S帝內(nèi)經(jīng)》中五味苦欲補瀉理論涉及“五味”“苦欲”“補瀉”“臟”四個概念,“五味”是藥物的功能基礎(chǔ),“苦欲”是五臟的生理病理特性,“補瀉”是藥性的作用方式,“臟”為藥性發(fā)生作用的載體[2]。
有學者提出冠心病的治療,前期以辛苦咸溫打通心陽,中期注重調(diào)護心陰、心陽,后期以酸味來救急;也有學者認為糖尿病的病因為甘濁內(nèi)滯,提出“以酸勝甘”的治療思路;另有學者運用“苦欲補瀉理論”為指導原則,治療失眠疾病,調(diào)理相應五臟功能以安其神、復其性,隨其所喜,避其所惡,從而“效如桴鼓”[3]。還有學者認為,甘麥大棗湯作為甘緩劑的代表方,常被后世醫(yī)家用來治療“肝苦急”之證,即“肝苦急,當食甘以緩之”;酸棗仁湯取心之“急食酸以收之”,配甘草酸甘化陰,共奏安神寧心之功。理中湯溫中健脾燥濕,是治療太陰脾臟虛寒證之主方,即“脾苦濕、急食苦以燥之”。葶藶大棗瀉肺湯主治證屬邪壅于肺,肺氣上逆,治以瀉肺逐邪,方中葶藶苦寒,能開泄肺氣,李東垣所言:“葶藶大苦寒,氣味俱厚,不減大黃,又性過于諸藥,以泄陽分肺中之閉,亦能泄大便,為體輕象陽故也”,合“肺苦氣上逆,急食苦以泄之”之義。腎氣丸主治腎陽不足、腎氣虧虛、封藏失職之證?!侗静菥V目》有云:“肉桂下行,益火之原,此東垣所謂腎苦燥,急食辛以潤之,開腠理,致津液,通其氣者也。”[4]亦有學者認為《湯液經(jīng)法》中五臟大小補瀉湯在五臟苦欲補瀉法則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五行生克制化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補瀉規(guī)律,是對五臟苦欲補瀉法則內(nèi)容的豐富與發(fā)揮[5]。
明代醫(yī)家繆希壅在《本草經(jīng)疏》中有言:“五臟苦欲補瀉乃用藥第一義。五臟之內(nèi),各有其神,神各有性,性復各殊,神也者,陰陽不測之謂也?!笨嘤?,猶言好惡也,違其性故苦,遂其性故欲。欲者,本神之所好也,即補也??嗾?,是本臟之神所惡也,即瀉也。該理論對于臨床遣方用藥,臟腑辨證論治有重要指導意義。中藥的四氣五味理論讓臨床醫(yī)師有選擇藥物的新思路——“性味”和“功效”相結(jié)合的治療方式將會得到更加全面的應用,讓中藥的使用更具有科學性和穩(wěn)定性[3]。沈英森教授為廣東省名中醫(yī),從事教育、臨床40多年,從2003年起先后擔任第三批、第四批全國老中醫(yī)藥專家學術(shù)經(jīng)驗繼承工作指導老師,擅長治療內(nèi)科雜病。通過總結(jié)沈教授臨床經(jīng)驗,探析五臟苦欲補瀉理論,以饗同道。
五臟苦欲補瀉理論出自《黃帝內(nèi)經(jīng)》,是根據(jù)臟腑自身生理病理變化確立的補瀉理論,其具體用藥在《湯液經(jīng)法》中已有所體現(xiàn),在《傷寒雜病論》中得到確立。該理論不著眼于單一臟腑的虛實調(diào)理,而是以五行生克制化的中醫(yī)基礎(chǔ)理論為依據(jù)。五臟苦欲補的重點是本臟與本臟的子臟,針對于本臟進行病理狀態(tài)的調(diào)整,而針對于子臟則主要進行強化預防。通過對于五行生克變化的把握以及針對臟腑疾病傳變的提前介導,來恢復臟腑本身的正常功能。
苦欲補瀉作為一個整體,要從整體思維來把握,其核心應該為“欲”,“欲”為“想要,需要”之意,在這里就是指本臟生理特性的發(fā)揮,而逆其所欲謂之“苦”,“苦”即“使困苦,困于”,有難以忍受之意。苦欲理論,應先明確其所欲,后明確其所苦,而補瀉則為苦欲理論的補充。明代李中梓在《醫(yī)宗必讀》中指出:“違其性則苦,遂其性則欲,本臟所惡,即名為瀉,本臟所喜,即名為補?!蔽迮K所欲,即順應五臟生理特性;五臟所苦,即與五臟生理特性相悖。五味所起作用,順五臟之性者為補,逆五臟之性者則為瀉[6]。
首先就“補瀉”的本義而言,五臟苦欲補瀉所針對的是臟腑氣機運行的偏性[7],是無實質(zhì)性的功能調(diào)整;而虛實補瀉則是針對于陰陽氣血津液的“有余”與“不足”進行的調(diào)整,是實質(zhì)性的互補。其次五臟苦欲補瀉的每一個藥味都有補瀉兩個方面,根據(jù)各個臟腑生理病理特點而有所不同,而虛實補瀉則是固定的,不同性味有其具體的作用。例如肝喜疏泄條達,辛味藥能散郁行氣,順肝所欲故稱之“補”;味酸之品收斂,與肝性疏達相違,故謂之“瀉”[8];又如王好古在《湯液本草》中提出“以芍藥之酸瀉肝、五味子之酸補肺”;而虛實補瀉則認為酸味藥可以滋陰生津、補養(yǎng)血液,不隨具體的臟腑虛實的實質(zhì)性變化而改變。
沈英森教授在治療咳嗽時,重視從腎論治,肺腎相生,常用金水六君煎加減治療內(nèi)傷久咳伴無痰或少痰,如慢性支氣管炎、支氣管哮喘、慢性阻塞性肺氣腫、肺心病、小兒久咳、老年痰濕等肺系病證。此方通過金水合治,攻補兼施以達到祛痰培本、宣肺納腎的效果。論其病機,一是肺腎陰虛,血氣不足,痰濕內(nèi)阻;二是腎氣不足,水泛為痰,故臨床上對于臟氣虛損兼有痰濁者,均可使用此方加減而獲效[9]。此方通過雙理金水,攻補兼施達到宣肺納腎、祛痰培本的目的。沈教授常于患者復診時在此方的基礎(chǔ)上加牛蒡子、紫菀和崗梅根,每獲良效[10]。舉具體病案如下。
患者甄某,女,76歲,2018年11月15日初診,訴反復咳喘4月余,痰白清稀,氣促,晨起頭暈,手足無力,腰部酸痛,舌質(zhì)淡、苔白厚,脈細緩。西醫(yī)診斷:咳嗽;中醫(yī)診斷:喘證(腎不納氣、痰濕內(nèi)擾)。治以補腎納氣、化痰平喘為法,予金水六君煎加味:處方:熟地20 g,茯苓15 g,鉤藤(后下)、法半夏、陳皮、浙貝各10 g,炙甘草、桔梗各5 g,生姜3片。7劑,1劑/d,水煎服。2018年11月22日二診,訴咳嗽、氣促減,咽干。上方加黨參15 g、五味子5 g、麥冬10 g。方藥對證,續(xù)服14劑。2018年12月06日三診,上證減,續(xù)服14劑鞏固療效。次月隨訪,諸證俱平。
按:本案為典型的年邁氣血不足,肺腎虛寒,水泛為痰,屬金水六君煎之證。腎為先天之本,內(nèi)存真陰真陽,是各臟陰陽之根本,肺腎為母子關(guān)系,兩者相生相用,肺之氣陰耗損,久則腎亦受損,腎陰可滋肺陰[11]。“腎苦燥,急食辛以潤之……虛則熟地黃、黃柏補之”,因而以熟地為君之金水六君煎養(yǎng)陰化痰?!胺慰嗌夏妫笔晨嘁孕怪?。欲收,急食酸以收之,以辛瀉之”,浙貝苦寒,桔??嘈?,合用辛苦以泄上逆之氣?!爸T風掉眩,皆屬于肝”,肝為厥陰風木之臟,內(nèi)寄相火,其性急,急則有化火生風之變[12],變則眩暈?!案慰嗉保笔掣室跃徶?,因而配伍鉤藤,其性甘微寒,以甘之味平肝之急則眩暈得平。甘入脾,脾實則不受肝乘,符合“見肝之病,當先實脾”之意。另外脾實則可以養(yǎng)肺金,肺金得養(yǎng)則可以實肝木[13]。
脾胃乃后天之本,氣血生化之源,沈教授臨證過程中多重視脾胃,脾胃功能正常,水谷精微才能得以輸布五臟。同時,脾胃乃中焦健運之樞紐,脾升胃降的機能失常,則可能出現(xiàn)腹脹、泄瀉、痰飲、水腫等。沈教授認為,雞內(nèi)金配伍谷芽能夠護胃氣、資健運、助消化,在機體氣機失常時,可在辨證基礎(chǔ)上加入內(nèi)金谷芽,能暢達樞紐之氣機;在治療消化系統(tǒng)疾病屬虛證時,可在選用補益之品的同時,配伍內(nèi)金、谷芽,能防藥物過補以生滋膩積滯,有以通為補之意。沈教授常在治療不寐時,在辨證的基礎(chǔ)上使用谷芽雞內(nèi)金與安神藥物配伍,以達消食和胃之效,乃取“胃不和則臥不安”之意。沈教授在使用谷芽與內(nèi)金配伍時,因谷芽質(zhì)輕,常取谷芽30 g、內(nèi)金10 g,谷芽亦可取稻芽替用。此藥對乃甘味之屬,甘能入脾,甘以緩之,以甘補之。舉具體病案如下。
患者易某,女,79歲,2018年11月22日初診,訴胸前區(qū)悶痛2月余,自覺有牽引感,口淡納差,易動怒,二便可,舌質(zhì)紅、苔薄干,脈弦細。西醫(yī)診斷:胸痛;中醫(yī)診斷:胸痹(氣滯血瘀)。處方:佛手、郁金、薤白、雞內(nèi)金各10 g,丹參、赤芍、枳殼、瓜蔞皮各15 g,谷芽30 g、紅曲6 g。7劑,1劑/d,水煎服。
2018年11月29日二診,患者訴胸部疼痛減輕,口淡依舊,舌脈同前,方藥對證,守上方加菖蒲15 g,繼續(xù)服藥1周以固療效。于次月隨訪,患者訴諸證減除。
按:沈教授引《金匱》之意以栝樓薤白白酒湯化裁,此方為辛苦甘溫之品?!渡褶r(nóng)本草經(jīng)疏》曰:“木能生火,肝乃心之母?!毙乇圆∥辉谛?,而從肝論治,肝,其性欲散,辛以散之,解其束縛也,是散即補也。辛可以散,以甘之栝樓,緩肝之急,又辛之薤白配伍辛苦之佛手、郁金、菖蒲之屬,以散肝郁。又肝與膽、脾與胃之經(jīng)絡(luò)相互絡(luò)屬,其一旦受病,邪氣就可由此及彼,或由彼及此[14]?!捌⒖酀?,急食苦以燥之,欲緩,急食甘以緩之,以甘補之……脾為倉廩之官,主運動磨物之臟。燥,其性也,宜健而不宜滯……稼穡之化,故甘先入脾。性欲健運,氣旺則行”,故以甘味之屬內(nèi)金、谷芽、紅曲以資脾胃。
沈教授在臨床上常使用白術(shù)配伍草決明用于治療各種原因引起的便秘,如老年性便秘、習慣性便秘等,有良好的臨床效果。同時此藥對對于治療腰膝及下肢關(guān)節(jié)痹痛、痿弱無力如中風后遺癥、帕金森等病證亦有很好的治療作用[15]。臨床上兩者常等量使用,一般用量30~60 g,白術(shù)味甘苦溫,草決明味甘苦咸微寒,兩者藥性相對,合用不溫不燥,大量的草決明具有滑腸緩瀉之功,再配伍大量的白術(shù),益氣健脾,又理氣通腑,無偏頗之弊。舉具體病案如下。
患者江某,女,41歲,2019年3月16日初診,訴近4年來,睡眠差,半夜易醒,夢多,大便秘結(jié),小便正常,口干,舌紅苔薄,脈弦細。西醫(yī)診斷:睡眠障礙;中醫(yī)診斷:不寐(心肝陰虛)。處方:川芎10 g,茯神15 g,知母10 g,酸棗仁10 g,柏子仁10 g,白術(shù)30 g,草決明30 g,炙甘草5 g,生牡蠣30 g,燈芯1 g,石斛10 g。共7劑,1劑/d,水煎服。7劑后,睡眠明顯改善,囑續(xù)服。
按:此病案病位在心肝,乃虛煩之證,沈教授治以酸棗仁湯化裁合潤腸及安神之品?!督饏T要略》曰:“虛煩虛勞不得眠,酸棗仁湯主之。”酸棗仁湯合甘辛酸之味,以川芎之辛散肝,棗仁之酸收心,炙甘草茯神之甘以緩肝、瀉心。沈教授加入牡蠣及燈芯咸淡之品,乃心欲軟需以咸以軟心,白術(shù)配伍草決明,兩者都為甘苦之品,脾之苦欲中,又能以甘補脾,以苦瀉脾,一補一瀉,理氣通腑,符合“通補”之意。
臟腑辨證論治,是中醫(yī)臨床診療的核心,五臟苦欲補瀉理論是其重要組成部分,正如李中梓在《醫(yī)宗必讀》中所言:“夫五臟之苦欲補瀉,乃用藥第一要義,不明乎此,不足以言醫(yī)?!迸R床治病時,必須將證候的表里寒熱虛實性質(zhì)、臟腑的喜惡、藥物的性味歸經(jīng)特點等因素納入綜合考慮,方能取得更好的效果。五臟苦欲補瀉理論出自《黃帝內(nèi)經(jīng)》,將此理論作為指導臨床用藥的基本原則,并對其進行重新評價并充分利用具有重要的臨床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