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
故人相見,分外激動。蘇軾如今淪為罪臣,多少過去爭相與之結交的達官貴人都怕受其累,而對他避之猶恐不及,而這個陳季常卻不僅一點沒有嫌棄他,還主動找來,與他敘舊,哪能不叫剛死里逃生,又在異鄉(xiāng)舉目無親的蘇軾感動異常。
兩人已有十好幾年沒見過面,如今見到,豈能就此放過,陳季常一定要蘇軾去他家里小住幾日。這時,兩個解差也都和蘇軾處出一些感情,陳又給了他們一些銀子,是以就沒有阻攔。就這樣,陳把蘇軾一行請到了自己家中,好吃好喝好招待了五天,才讓他們離去……二月初一,蘇軾一行在經過整整一個月的艱苦跋涉之后,終于抵達了黃州。黃州是個很荒涼的地方,好在這里風光還不錯。蘇軾本就是個天性樂觀的人,既然事已至此,多思無益,于是,也就安心地在此間的一個叫定慧院的地方住了下來。其心境也很快就從初來時的: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轉變?yōu)榱耍?/p>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荒唐。
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
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
每天草履扁舟放浪于山水之間。他的千古名篇《前赤壁賦》《后赤壁賦》,還有《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都是他在黃州時寫成的。還有,他當時的那點官俸,根本就不夠他一家人吃喝的,于是,他就帶領家人在城東開了一塊荒地,其“東坡居士”的別號,也是這時才有的。
元豐八年(公元1085 年)四月,神宗去世,太子(趙煦)繼承了皇位,是為哲宗。因哲宗當時只有9 歲,只好由其母宣仁太后高氏垂簾聽政。高氏是反對新法的,是以她一掌權,就起用了舊黨的司馬光為相,盡廢新法。隨著舊黨的重新掌權,蘇軾也被任命為了登州(今山東蓬萊)知府。不久,又被升為了禮部郎中、起居舍人、中書舍人、翰林學士知制誥、知禮部貢舉。
但蘇軾入朝后,很快就因看不慣舊黨中的一些人,重新掌權后,也像從前新黨中人掌權時瘋狂地迫害舊黨中人一樣,瘋狂地迫害起新黨中人,根本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于是,他就情不自禁以批評了一些同黨中人,結果又招至了同黨的排擠,這讓他覺得自己的這個京官做得一點也不開心。于是,他主動向朝廷提出,想去地方任職。當時,朝中巴不得他走的人多了,于是,朝廷也很快就同意了他的外調請求。就這樣,從1089 年開始到1093 年,蘇軾先后到過杭州、潁州、揚州和定州任太守。這一時期,應該說是蘇軾一生當中過得最好的幾年??墒?,1093 年4 月,哲宗親政后,就又要推新法,新黨再次得勢,舊黨又遭清算。雖然此時蘇軾早已不為舊黨所喜,但還是被新黨宰相章惇列為了打擊報復的對象。章惇4 月拜相,當月就把蘇軾貶為寧遠軍副使,英州(今廣東英德)安置,大約是他覺得英州還不夠偏遠吧,當蘇軾還在南下的途中時,就又接到朝廷的詔令,改英州安置為惠州(今廣東惠陽)安置。
其時,蘇軾已年屆花甲,而惠州當時還是一個尚未開化的蠻荒之地,在他的想象中,那里一定是瘴氣彌漫,當地人都過著茹毛飲血的生活。他想自己這一去,十有八九就回不來了。于是,便先安排了家眷,讓二兒子蘇迨把所有家眷都暫時送到時在常州的他的大兒子蘇邁處,以后看情況再說。身邊只留了小兒子蘇過和侍妾朝云,讓他們陪他一起去惠州,然后才又繼續(xù)南下。不過,蘇軾到了惠州以后,發(fā)現(xiàn)這里也并非他之前想象的那么糟糕。當地的百姓都很喜歡他,還在他的積極倡導下,修了一條惠州西湖長堤,使一直困繞著當地多年的水患,得到極大的緩解。還修一條長十里的河道,將蒲澗山的泉水引入了廣州。他在惠州4 年,還寫下了160 多首詩詞和數十篇散文。其中,最為著名的大約就是以下的這首《食荔枝》了:
羅浮山下四時春,廬橘楊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紹圣四年(公元1097 年)二月,時年已經63 歲的蘇軾終在惠州建了一處有20 多間房屋的新居——白鶴新居。隨后,就把家人也都接到了惠州。快慰之余,他還寫了這樣一首小詩:
白發(fā)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
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
不料,此詩傳到京城,被章惇看到,他不由冷笑道:“蘇子尚爾快活耶?”于是,又下詔,將蘇軾貶為了瓊州(今海南島)別駕,昌化軍(今海南儋州中和鎮(zhèn),當時,叫儋耳)安置。蘇軾看到詔令,心里清楚這一回,他們是不把他整死誓不罷休了,“寧許生還”?但也不得不去。
蘇軾是在紹圣四年的四月十九日離開惠州的,家人一直把他送到了位于廣州東郊一個名叫扶胥的小鎮(zhèn),只留下蘇過一人,陪他前往瓊州。據說分別時,隨來送行的家人莫不痛哭于江邊。路上,在他們父子走到梧州時,突然聽說蘇轍也被貶為了化州(今廣東茂名)別駕,雷州(今廣東湛江)安置,現(xiàn)正在去往雷州的途中。而他們父子要渡海的地方正巧也在雷州,于是,便一路疾行,終在廣西滕縣追上了蘇轍。之后,他們就一起到了雷州。
六月初九,蘇軾父子在雷州休整了四日之后,便又在蘇轍的陪同下,一起來到了位于今廣東省湛江市徐聞縣境內的一個叫遞角場地方,這里就是蘇軾父子將要登舟入海的地方了。其時,蘇轍早己是老淚縱橫、泣不成聲,陪在一旁的蘇過,也哭紅了雙眼,反倒是本該最難受的蘇軾,臉上并無多少愁容,甚至還能吟出:
莫嫌瓊雷隔云海,圣恩尚許遙相望。
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xiāng)。
這樣的詩句,來安慰弟弟。其這種樂觀曠達,處變不驚的心態(tài),真非一般人所能具有的!
六月十二日,蘇軾父子在海上航行了三天之后,終于登上了海南島。時任昌化軍軍使的張中是蘇軾的粉絲,對他被發(fā)配至此,深表同情,雖然朝廷對蘇軾有著:一、不得食官糧;二、不得住官舍;三、不得簽書公事,這樣的限制。但他還是將他們父子安排進了他的衙署居住,待如上賓。后來,蘇軾還在一首詩里,記述了張中對他的好:
孤生知永棄,末路嗟長勤。
久安儋耳陋,日與雕題親。
海國此奇士,官居我東鄰。
卯酒無虛日,夜棋有達晨……
但這樣的日子只持續(xù)了不到半年,蘇軾的政敵、湖南提舉董必在察訪廣西時,也不知怎么聽說了這個情況,于是便派人來到儋耳,不僅將蘇軾父子逐出了官舍,還罷了張中的官。蘇軾父子被趕出來后,只好在儋州城城買一小塊地,蓋了幾間茅屋,總算是給自己搭了個窩。好在當地的土著都很善良、淳樸,經常會有人給他們送些吃的、用的。才使他們父子度過到瓊州以來最難的一段日子。
蘇軾也很感恩那些幫助過他們父子的當地土著,也為他們做了很多好事,比如當地的土著過去都不會種地(基本上是以賣香為生),在克服了最初的語言障礙后,蘇軾就極力勸說他們要以農業(yè)為本,還教會了他們耕種土地。過去土著們喝的都是小水溝里很不衛(wèi)生的積水,是以經常生病,生了病也不信醫(yī),而信巫師,所以死亡率很高。蘇軾就耐心地教化他們要講衛(wèi)生,并指導他們掘土打井。后來,他還在當地辦了個書院……
可以說,如果沒有蘇軾,瓊州的開化,至少會晚上幾十年,甚至上百年,是以一直以來海南人都視蘇軾為海南文化的開拓者和播種人,對他懷有很深的崇敬。而蘇軾本人對自己在瓊州做的那些事,也很有成就感。他在瓊州3 年,不僅與當地的百姓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還創(chuàng)作了170 余首詩詞,寫了160 余篇文章,同時,還完成了他從黃州時,就已開始寫的《易傳》《書傳》和《論語說》三部經學著作。
元符三年(公元1100 年)正月,哲宗駕崩,徽宗即位,蘇軾被調為舒州團練副使、永州安置。在他離開瓊州時,很多當地的百姓都來送他。感動之余,蘇軾寫了這樣一首詩:
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
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yōu);
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
由此可見,他已把儋州作為了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四月,蘇軾遇赦北歸。然則6 年的流放生活,已徹底摧毀了他的身體。他終在北歸途中,于建中靖國元年七月二十八日(公元1101年8 月24 日),病逝于常州,享年6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