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曾楚橋的《鯨落》是一篇極具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特色的文學作品,主要講述了羅大春一家的艱難生活。作者以平靜的不動聲色的筆觸,活畫出我們時代的眾生相。
關(guān)鍵詞:現(xiàn)實主義 失敗者 打工文學
曾楚橋的《鯨落》是他寫得最為樸素也最為動情的小說。自始至終作者一直在敘述,客觀的,平靜如水的敘述,敘述的也不過是生活的常態(tài):打工者羅大春一家的日常以及由此牽扯出的其他人的日常。少了早期作品筆法的荒誕與內(nèi)容的荒唐,多了小人物“原汁原味”的生活實錄。
老實人羅大春早年來到深圳打工,辛辛苦苦吃糠咽菜二十年,卻依然買不起自己的房子。妻子嫌棄他,斥其為“庸鼠”,女兒也極少與其交心。而他的老板趙文軒,卻靠做偽劣胡須刀片發(fā)了家,年紀輕輕已經(jīng)坐擁好幾套房產(chǎn)。但窮人有窮人的煩惱,富人也有富人的悲哀。趙文軒的愛人不會生孩子,兩人的婚姻生活出現(xiàn)了裂痕。而羅大春的女兒也正是在這個時候莫名其妙的愛上了趙文軒并且懷上了他的孩子。結(jié)局是小三上位,修成正果,但小三的父親羅大春卻在看“世界之窗”的途中由于肝癌晚期而死去。
楚橋的敘述是節(jié)制的,他只是在陳述和展示,以旁觀者的身份觀察著一切,又以上帝的視角洞悉著一切,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而作品中的人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這些個人的故事匯到一起,就成了一個關(guān)乎時代,關(guān)乎幾代人命運的大故事。他要探討的是以羅大春為代表的七零后“打工者”,以趙文軒為代表的八零后“弄潮兒”以及以羅青青為代表的九零后“新新人類”的幸與不幸,變與不變,夢想與失落,風光與屈辱,愛情與苦痛,希望與絕望。
作者筆下,無論是重病纏身時日無多的羅大春,還是意氣風發(fā)春風得意的趙文軒,無論是趙文軒的漂亮妻子劉小悅,還是羅大春的糟糠之妻周思蘭,無論是任性女孩羅青青,還是厚道的屌絲男賈正林,他們無一例外的都生活在一個“大而破”的年代。他們面臨的問題千頭萬緒,高房價,婚外情,朝不保夕的工作,得而復失的愛情,樁樁都戳中了我們的時代之殤。
“善良的人永遠是受苦的,那憂苦的重擔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因此只有忍耐”。張愛玲這句出自小說《詩與胡說》的名句,用在七零后羅大春身上再合適不過。他窮,平庸,目光短淺沒有遠見,跟不上時代的變化與發(fā)展,但卻有著做人的底線與尊嚴。他渴望通過勤勞致富在深圳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但妻子女兒都不理解他。時代變了,人們的思想觀念也在發(fā)生變化,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妻子周思蘭早就已經(jīng)“跟著感覺走,緊緊抓住夢的手”,在她看來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人活在世上不易,多掙點錢,快活一天是一天。至于如何掙錢,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黑貓白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女兒羅青青是“留守兒童”,玩網(wǎng)絡游戲長大,與父母隔膜很深,眼里只有自己,生活在她看來也像游戲一樣隨心所欲,我的地盤我做主。她的處事方式與羅大春和周思蘭都不一樣,羅大春迂腐但善良,周思蘭精明但務實,羅青青則單純而又老道,計較而又隨意,不按常理出牌而又深諳為人處事之道,總能歪打正著出奇制勝。與父輩相比,這大致是一個有點兒“后現(xiàn)代”意味的形象,不再堅信什么,也不再期待什么,活在當下,想到一出是一出,我行我素任我行。無論是對于工作還是感情,都是如此。如果說羅大春周思蘭最看重的是“責任”,是千方百計的將自己拴在一根繩上“泯然眾人矣”,那么羅青青最看重的則是“自由”,是千方百計擺脫束縛張揚個性放飛自我哪怕毫不顧忌他人的感受,我是我的王。她可以為了打游戲而辭掉工作,可以為了一句玩笑話而開始一段感情,也可以僅憑一面之緣就將自己整個兒的交出去,只要她愿意。她對趙文軒的愛甚至有點兒“莫名其妙”,不像是為了圖錢圖房子,就是因為“偏偏喜歡你”。這是一個典型的“新新人類”,父輩來自水星,他們則來自火星,水火不容。
介于二者之間的則是八零后趙文軒以及妻子劉小悅,趙文軒和羅大春一樣出身底層,但他比羅大春靈活,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靠著生產(chǎn)偽劣胡須刀掙到了第一桶金,成功脫貧。他像羅大春一樣看重責任,為了給羅青清一個名分而與自己的原配妻子離婚,但又時時刻刻與前妻剪不斷理還亂欲說還休。他與妻子的感情更多出于兩個才貌相當?shù)那嗄昴信g的互生情愫,情大于欲;而對于羅青青,趙文軒既像長兄,又如幼弟,既有憐愛,又有依戀,但無論如何絕非一種“平等之愛”,欲望的成分可能更多一些,不僅僅源于夜深人靜時的孤獨與空虛,更多的是出于一種“承認的政治”,被異性所吸引,從而證明自己魅力不減,也折射出“一個屌絲的成功逆襲”。對于大多數(shù)出身底層的成功者來說,房子,票子和女人才是將成功昭示天下的“通行證”。
其次可能還出于趙文軒潛意識中對于自己“尚未年輕就已經(jīng)老了”的拒絕與抵抗?!吧形茨贻p就已經(jīng)老了”是曾經(jīng)用來形容八零后的一句話,八零后曾在世紀之交被貼上“個人主義”“自我為中心”“缺乏歷史根性”等標簽,意即這是一代沒有方向感和歷史坐標的人,沉迷于身兼享樂,標榜所謂個性,等等,但很快在時代大潮中八零后的個性被慢慢的無聲的泯滅下去,高房價,高失業(yè)率成為他們這一代人“無法言說的殤”。與上一代人相比,八零后的確多了幾分肆意妄為,年少輕狂,不為別人只為自己而活,如同五四時期子君喊出的“我是我自己的”,但正如五四時期個性張揚的年輕人很快在“紅色三十年代”中投入“階級”“民族”的事業(yè)中而迷失了自我一樣,八零后也很快在“危機重重”的現(xiàn)實生活中“泯然眾人矣”甚至淪為“失敗者”。這一點在很多青年作家筆下都有所涉及和表現(xiàn),譬如宋小詞的《直立行走》,石一楓的《世間已無陳金芳》等。與《直立行走》中事業(yè)愛情雙雙淪陷的楊雙福和《世間已無陳金芳》中最終被打回原形的陳金芳相比,趙文軒可算是成功者,但從作品中隱隱可以看出,曾經(jīng)的趙文軒是個文藝青年,文藝青年大概是不屑于做偽劣剃須刀發(fā)家致富的,但在現(xiàn)實面前文藝青年已無“文藝”的土壤。“文藝”意味著青春,夢想,不確定,看不到頭,而當你立志為某一個明確的目標而搭上一輩子身家性命的時候,青春消失。趙文軒的青春正是在一路狂奔突圍脫貧的路上消失殆盡。從這一點上看,趙文軒其實也是“失敗者”和可憐人。
一代人的青春已然落幕,一代人的青春正在生長。一些人為了生存奔波勞累,一些人為了無處安放的青春而身心疲憊。這是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人們面前應有盡有,人們面前一無所有。
這才是作者要著力書寫的地方。與其說是書寫,不如說是立碑,留此存念。既然是碑文,無須濃墨重彩,只須繁華落盡見真淳。不得不說這是楚橋最“不修邊幅”的作品,也是他寫作生涯的一次回歸。《鯨落》不是向前走的作品,而是向后撤的文字——撤到最傳統(tǒng)最古典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上來。
現(xiàn)實主義有過輝煌的過去。巴爾扎克,托爾斯泰,這些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大師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又一個的輝煌。但現(xiàn)實主義并非全能,現(xiàn)實主義正因其“現(xiàn)實”而稍顯笨重。它只能直面,而不能折射。而卡爾維諾,博爾赫斯,納博科夫,卡夫卡則以他們現(xiàn)代主義的文字彌補了現(xiàn)實主義的缺陷,他們的文字是輕盈的,時間和空間在他們的筆下如同秋千上的小鳥可以自由切換。這也是楚橋所熱衷的文字。在以往作品中,楚橋?qū)F(xiàn)代主義玩的爐火純青淋漓盡致。陡轉(zhuǎn),空缺,絕處逢生,不按常理出牌,都是他最愛玩的“花活”。他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打工文學作家”,“打工”只是其皮是其表,而他要著力表現(xiàn)的其實屬于現(xiàn)代主義的范疇——人類的生存困境、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人與上帝的關(guān)系,等等。他的作品更像是生存寓言。為了將“寓言”講好,楚橋不惜使出渾身解數(shù)。他的文字也是“輕”的,不與現(xiàn)實正面相撞,而是用略顯放肆的文字表現(xiàn)一雙處在微微斜視之下的眼睛所看到的荒唐世界。然而,成也是“輕”,敗也是“輕”,他的作品也正因其“輕”而讓人捕捉不到特別明確的含義,仿佛什么都說了,又似乎什么都沒有說,一切盡在不言中。而這對于熱衷于故事和意義的中國諾讀者而言,不啻為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
而到了《鯨落》,楚橋開始用了足夠的耐心來“講故事”,關(guān)乎三代人的“中國悲情故事”,用他幾乎廢置不用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既有悲傷,也有溫情。周思蘭嫌棄羅大春窩囊如“庸鼠”,但羅大春還是將頭歪在妻子身上默默睡去;羅青青看不上老實本分的賈正林,但小賈還是默默守候著“嫁為他人婦”的愛人;趙文軒和劉曉悅離了,但趙文軒心心念念的記掛著的其實還是劉曉悅;還有羅大春與賈正林,這一對忘年交在精神和情感上互相攙扶,不離不棄;趙文軒對羅青青,有性愛,但也有父愛和憐愛,百味雜陳;羅青青對賈正林,雖沒有男女之愛,但還是“愛你在心口難開”。作品中其實沒有真正的壞人,都是可憐人。這大致也是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上帝視角最大的好處——俯瞰蕓蕓眾生,眾生皆苦。上帝視角既是高高在上的,又是慈悲為懷的。每一個人內(nèi)心其實都居住著一個小孩,每一個人都在塵世苦苦掙扎,每一個人笑起來都很好看,每一個人哭起來都很無助,每一個人都是簡單純潔的,每一個人都是復雜有罪的——愛與恨交織,痛與樂并存,善與惡攜手,希望與失望,卑微與偉大共生。
閱讀楚橋的作品,總有一種感覺,激發(fā)作者創(chuàng)作靈感的不是一種成型的理念或思想,而是一句話甚至一個詞。無論是先前那些頗具現(xiàn)代主義色彩的作品,還是如今的《鯨落》,大多如此。楚橋大致可以看作是用“心”用“情”而非用“理”來寫作的一類作家。無論是先前零度以下的“變態(tài)”情感,還是如今的“常態(tài)”感情,事事總關(guān)“情”。
無論如何,《鯨落》是作者楚橋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中一次有益的探索與回歸,回到現(xiàn)實主義表現(xiàn)手法上來,探索如何以最為古典的現(xiàn)實主義形式表現(xiàn)頗有些“現(xiàn)代性”甚至“后現(xiàn)代型”的內(nèi)容:趙文軒和劉曉悅的生活可以說是“很現(xiàn)代”,羅青青甚至已經(jīng)“后現(xiàn)代”了,加上一個“前現(xiàn)代”的羅大春,從而呈現(xiàn)出一種張力。不僅僅是三代人的沖突,而是三種價值觀念的沖突。但在表現(xiàn)沖突時作者顯然不再劍拔弩張,而是娓娓道來,用他真實的不能再真實的細節(jié)來支撐。真實的細節(jié)其實一直是楚橋著力書寫的內(nèi)容,即便是如《墳場》《夫妻貼》那樣基調(diào)如童話般撲朔迷離的作品,細節(jié)依然具有刻骨的真實。但不同之處在于:在《鯨落》中,細節(jié)不但真實,而且平淡,雖然平淡,但又在不動聲色忠顯出驚心動魄步步為營。
參考文獻
1.棲居與游牧之地.張新穎著.學林出版社
2.小批判集.郜元寶著.復旦大學出版社
3.精神與局限.鄭春著.山東大學出版社
4.文學季風——中國當代文學觀察. ?黃發(fā)有著.山東大學出版社
(作者介紹:張穎,豫章師范學院文化與旅游學院教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