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莙,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重慶市作協(xié)會員,重慶文學院創(chuàng)作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散文選刊》《散文百家》《青年作家》等刊。有散文、小說入選各種選本。
一
我好像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他的老,我甚至覺得,他根本就不會老去。
即便是,自我記事起,他就已經是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兒。
當年家住糖果廠,他從鄉(xiāng)下來時,人剛站在廠門口,車間那些工人連他的面都還沒有見著呢,就會喊我:“楊二妹,你屋公公來了?!睂Φ模俏业淖娓?,因為隨身攜帶的一副“洪鐘大嗓”,先已當當當?shù)兀憦卦趶S子的上空。祖父的村子離城不到十公里,隔不了多久就會進城趕場,或是買東西,或是賣東西,或是給我們捎東西,當然也順道看看在城里照看孫女的老伴兒。一落座,土地、莊稼、鄰里、豬狗雞鴨……就通過他那口“洪鐘”,讓在座諸位的耳膜,咔嚓作響。祖母就會嘴一撇,眼仁子朝他一斜,嗔怪道:“小聲點嘛,沒得哪個是聾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呵呵一笑,立刻調小了音量。不過對祖父來說,刻意壓低嗓子說話顯然是一門有難度的技術活,他完全不能掌握,忽高忽低的,聽著別扭。祖父每次來,媽媽都會給他沖一搪瓷缸子白糖開水,待水不燙了,咕咚咕咚幾口,這下子好了,被糖水澆灌的“大鐘”,在經過短暫的壓抑之后解放出來,誓與隔壁車間里轟鳴的機器,一較高低。
那個時候,年幼的我,只看到他精力旺盛地敲著他的“洪鐘”。
即便是,祖母在八十歲那一年,丟下八十一歲的他,先行撤退。
我和姐姐把眼睛哭成了金魚眼,但他一滴淚也沒有,反倒勸起我和姐姐,“孫女吔,莫哭了,想開點嘛,你們也盡了做孫女的心了,婆婆都八十歲了,有哪樣好慪的嘛?”其實最慪的人應該是他,要不,家中本就雞鴨成群貓狗打架的,他怎會幾天后又從集市上牽回一頭半大羊兒?兩個人,一口鍋里舀了六十一年的飯,忽然間剩下他一人,他得讓更多的生命制造出更多的聲音,去填補祖母走后,變得無比安靜的院子和無比空落的日子?!斑@個羊兒乖,會吃得很,看它那身肉嘛。”當他講起他的羊,當他咩咩咩地,喚著那只肥滾滾的羊兒時,那副大嗓門驀地溫柔下來,以致讓人覺得,那是母親在喚著孩子,是陷在愛情里的后生,輕輕喚著他心愛的姑娘。
那個時候,與青春揮手告別的我,看到了他的寂寞,但并未看出他的老。
即便是,一個異姓兄弟的去世,引發(fā)出九十歲的他,一大通關于人老了怎樣怎樣的慨嘆。
“杜家灣的杜剛義老弟”,祖父在一塊小木板上搓包谷,“也翹燈兒了(去世)?!彼枰话悖堰@四個字長長地彈落在空蕩蕩的院落。“本來七月間做九十歲生的,還說去喝他的酒吔?!彼椭^,看不到他的表情。我有些敷衍地嗯哦著,我不知道杜剛義是誰?!八膫€兒,回來了三個。”接著他如釋重負一般“哎呀”一聲后,說:“死了也好,人老了,吃個飯漏湯滴水,說個話痰齁氣喘,走個路杵棍戳棒,一天還咳咳孔孔的,你說哪個見得嘛?”我正尋思著該回應點什么了,卻聽到他斬釘截鐵的一句:“哪個都見不得!”說罷便閉了嘴巴。院子安靜得如同明亮的黑夜。不過也就停頓了片刻,又說了起來:“人老了沒得意思哦,吃得做不得,我說死了還好些,不磨折自己,也不磨折別個,兩邊都落個清靜。”他的話一起了頭,就猶如那滔滔江水,沒個完。
那個時候,我看到了他的傷感,他的無奈,但依然沒有看出他的老。
老了就是,吃飯漏湯滴水,說話痰齁氣喘,走路杵棍戳棒,外加一天咳咳孔孔。
老了還是,吃得做不得,或者吃不得更做不得。
我的祖父,一樣不占。
二
“我吃也吃得,做也做得。”這話,時不時就要從祖父的洪鐘大嗓里傳出來,當當當—響亮,嘎嘣脆,透著一股高踞云端的自豪感。
確實吃得,“干筋筋,瘦殼殼,一頓要吃八缽缽”,這句俗話簡直就是為他量身定做。并且吃得特別香,就算只有三五顆牙齒了,也叭嘰得有滋有味。不知道的人看著他吃飯的樣子,會以為,別是餓幾頓了吧。
也確實做得,屋前的那塊土里瓜菜飄香;坡上,夏可掰包谷,秋可收豆子。他老說,他有的是力氣。如今很多地都荒蕪了,面對那些空地,他心痛得很,直搖頭。別人的地他管不了,自家的若是這么荒著,那就是罪過,就是對不起老天爺,老天爺給的地和力氣,豈能白白浪費了?他自己不肯閑著,因此自己的地也不能閑著。當然,祖父的“做得”不只限于農活,他和小兒子住一個院子,小兒子的小兒子也外出打工后,祖父就為那幢兩層小樓當起了保安。“那扇鐵門就是一千多,樓上的窗子也貴得很,我不守到起得行喲?”好像有他在,賊便作不了賊。
吃得,卻做不得,對于祖父這樣一輩子都在干活的老農來說,大概是一件最為郁悶的事。那不是混吃等死又是什么?吃得不過是活著的前提,做得才是活著的意義,也才能夠活得更理直氣壯一些。
祖父不時要進城,去大兒子和女兒的家中走走,有時捎些土雞蛋,地里的花生出來了,包谷吃得了,豌豆莢成熟了,也會裝在背篼里進城去。
對于城里的生活,祖父認為簡直是不可理喻?!耙贿M屋就把門關到起,住對門都不得打聲招呼,你說這些街上的人怪不怪嘛。”在那進屋就關門的房子里,祖父坐一會兒就開始前仰后合地啄瞌睡。留他耍幾天,每次都咧開嘴巴打著哈哈,“還耍,病都要耍出來?!比缓?,把屋頭的畜牲,坡上的莊稼一個接一個地搬到指頭上,它們,都在巴巴地等著他回去哩。對了,還有小兒子家里的鋁合金窗子和大鐵門。地球離了誰都照轉不誤,可是他待了一輩子的那個山旮旯,少了他,就不得行。
麥子收割下來了
祖父和晚輩們一道
把麥子一籮一籮挑到曬壩
他86歲的腿腳生風
86歲的背不駝—
一棵終生汲取泥土營養(yǎng)的莊稼
再健康不過
…………
這是我曾經寫下的一段分行的文字。下鄉(xiāng)看祖父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因此幾乎記得住每一次的內容。要不就在院壩等他從地里回來,要不就看到他在院壩曬花生、選豆子……有時候是往返于某個農莊時順道去看看他,說會兒話后,把上次對他的叮囑復制一遍,然后走人。祖父總有東西要讓我們帶走,又生怕他的晚輩們提不動似的,非要送到公路上。到公路有一段上坡路,走著走著,他的洪鐘大嗓,便當當當?shù)?,穿過他的背影,敲打著我的耳朵。
如今,祖父已將八十六歲送走好幾年了,腿腳照樣生風。但倘若僅僅只是身體健康,他的那雙腿腳,也生不起風。
祖父是七個月出生的早產兒,誰都說他活不了,就算活下來也活不長,卻一直健康地活著,因此他自認是得了老天爺?shù)钠珢郏阅呐乱豢煤敛黄鹧鄣男〔?,也能給他一個桃紅柳綠的春天。
有一回他到家里來,喝了幾口開水后,便說個不停?!昂伲 彼蠛耙宦?,說,“今天趕車,售票員還不收我的錢吔,說老年人趕公共汽車不要錢了。”他大聲武氣地說著,笑容盛不住了,從臉上的溝壑里嘩嘩淌出。父親告訴他,現(xiàn)在七十歲以上的老人都是免費乘坐公交車。祖父瞪大了眼睛,激動不已,連聲道:“那才好哦!那才好哦!”
一會兒,祖父又聲驚四座地“嘿”了一聲,繼續(xù)他心花怒放的講述:“車里頭擠得很,我還坐到座位了,是別個讓給我坐的,心硬是好??!”看他發(fā)光的臉龐,聽他用吼似的聲音說話,我想,當時他在感謝人家的時候,那激動的大嗓門極有可能把人嚇住。一大把年紀了,別人讓個座也算正常,竟也能歡喜成這樣。
當年,小城的公共汽車非常擁擠,一踏上去我就會想到《圍城》中把車廂形容成沙丁魚罐頭,人擠得身體都扁了的那句話,而祖父記住的,盡是讓他展顏的事。
祖父也有遺憾,就是早幾年沒有去安一副假牙,現(xiàn)在想安了,已經被磨損得奄奄一息的牙齦卻不答應了?!拔以冗€是去問過的,好貴哦,心想要是活不到幾年了,那不是把錢白白糟蹋了呀?結果哪個曉得活得到恁個久嘛?!弊娓赣行╇y為情,咧著嘴,幾粒沒有對家的牙齒,就羞澀地探出頭來。
三
我以為,或者整個家族都以為,憑祖父的身體和心態(tài),旁人對他的擔心和操心都顯得有些多余。直到一次他在家中跨最后一步樓梯時,踩了個空,摔得鼻青臉腫。
他坐在床上,一邊臉高一邊臉低,還有幾道血口子,一只眼睛儼然成了熊貓眼。見我們來了,不顧阻攔下了床,還解釋道:“你們以為我倒床了?我是冷到起了?!?/p>
父親要帶他上城里的醫(yī)院,他冷哼一聲,說:“去哪樣嘛,敲錢的。”態(tài)度鮮明,毫無商量的余地。隨后又緩了語氣,“沒得事的,貴娃子給我開了藥的,只吃了一道就已經好得多了?!辟F娃子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按輩分,是他的重孫子。我們問,為什么不把臉上的傷口貼點紗布?答,我都吃了消炎藥了,還貼啥子紗布嘛?
父親給在云南和廣東的兩個兄弟打電話,商議祖父以后的生活問題。父親的意思,他們的父親不能再一個人過日子了。這意味著,兩個兄弟就得放棄外面的活計,和工錢。
這明顯不劃算,萬萬使不得!
“就是破了點皮,又用不著哪個照顧,回來做啥子嘛?清耍呀?”祖父一張臉更青了。
見父親板著臉不開腔,祖父又討好地說:“我主要是忙著去吃個生,怕去晚了才摔倒的,以后我走路注意到起,完全沒得問題,你放心嘛老大?!蹦菢幼?,就像做了錯事的孩子,誠懇地認錯并表決心。
于是,祖父繼續(xù)著從前的日子。不過,他又非常牛氣地給“我吃也吃得,做也做得”那句話添了個尾巴:摔也摔得。
赤腳醫(yī)生貴娃子為他曾祖父的摔得而直咂嘴巴,他說這種摔法,像這種年紀的人,不是摔癱,就是摔死。
祖父沒摔癱更沒摔死,臉上也沒留下疤子,所以很為自己的“經摔”而得意。
套用“六十歲的人,三十歲的心臟”這句話,彼時的祖父擁有一顆四十六點五歲的心臟,正值年富力強。
四
一年之后,祖父的一個侄子去世了,八十三歲。盡管是遠房,卻走得近,我的父母親得了消息后,表情復雜地出了門。
是死了幾天才被鄰居發(fā)現(xiàn)的,說是,都發(fā)臭了。
村子里沒多少人了,卻一樣被決堤的人聲淹沒。
那位遠房幾年前也同兒子住在一起,因為兒媳那張成天氣鼓飽脹的臉,又回到老屋單過。祖父對此很是贊同,“還自在些,不看別個的臉色,歲數(shù)都要多活兩年。”
也不知那遠房得了自在后,是否多活了兩年;如果繼續(xù)跟著兒子,發(fā)病時有個照應,不知又能否挺過這一劫。一切皆有可能。但是,如果這兩年是因為單過而賺來的,那么,發(fā)病時身邊有個照應或許還有救一說,也便不存在。一切都說不清,也無需說清。
那遠房去世后,他的兒女們都回來了,鄉(xiāng)音已改的,也塵灰滿面地趕到。幾個女人拿紙巾抹著眼睛,面對直挺挺躺在堂屋里的老人大放悲聲:“曉得的,知道是你個人要單過,不曉得的,還以為是我們照顧不周,嗚……”
老人去得冷清,兒女們便要讓他黃泉路上走得熱鬧。葬禮的動靜,逢年過節(jié)都難以望其項背,在村子里算得上前無古人。鞭炮震天價地響,鑼兒鼓兒哐哧啷哧不斷地敲,還專門請了歌舞班子,歌聲歡快熱烈,動感十足,掀起了一陣又一陣高潮。
瞧那陣仗,老人清靜了好幾年的一雙耳朵,被活活震醒也說不定。
五
離過年還有那么幾個月,祖父的三個兒子、兩個兒媳,以及還擠得出時間的幾個孫輩,便已經坐在鄉(xiāng)下老房子的堂屋里。這樣的場面,就算過年,就算給祖父過生,也難得遇上一回。
是時候將祖父的去向問題擺到桌面上了,決不允許再放任他由著自己的性子來。那位遠房侄子的過世,讓兒子、兒媳們迅速地圍坐一起。
其實用不著怎樣合計,三個兒子,一人負責四個月,公平合理,沒誰有意見。不過四叔說他兒子的蘑菇生意做得很好,他實在走不開,又不能像幺叔兩口子那樣可以輪換著回家,所以該他負責的四個月里,就把祖父接過去?!胺凑膊贿h,那邊的天氣也好,不冷不熱的,安逸得很,正適合我們這些老年人過?!闭f到云南的天氣,四叔打著嘹亮的哈哈。確實適合老年人,四叔五十多歲去的云南,一晃已快十年。
“對頭對頭,現(xiàn)在時興旅游,你老人家一輩子沒出過重慶城,這下子正好出去開開眼界唦?!庇腥伺芙恿愃频模舆^了四叔的“哈哈”。
“我哪里都不去!”祖父照樣像從前一樣,高聲說“不”。他扳著手指,一一數(shù)著他哪里都不去的理由。祖父理了個近似于板寸的平頭,多年來他一直保持這個發(fā)型,發(fā)雖如雪,但一根一根站得筆直,看上去精神頭十足。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哪個人能保證自己不出問題?這個事就不要再說了!”父親試圖以長子的身份為他們的決定畫上句號。
青出于藍,父親繼承了老楊家特有的大嗓門,可是并沒能夠勝于藍,祖父的那口“洪鐘”,仍然當當當?shù)厍么蛑?,濺著火星子。
就在這時候,一道聲線尖細的嗓音從斜刺里響起:“你老人家也莫光是為自己著想嘛,你還是要為我們想一下唦,曉得情況的不說了,就怕那些不曉得的,還說是我們不孝,這個罪名哪個擔得起?”
聽著有些耳熟。正是這一句,勝過千言萬語,即刻關停了祖父的嘴巴。也許對付祖父這樣的倔脾氣,就該下這種力道的猛藥?穩(wěn)、準、狠。
大多點頭稱是,至少“擔不起罪名”的這個說法,直抵每個人的心坎。
屋子里嘈嘈切切。祖父卻不說話了,是在考慮什么?但似乎已不必考慮,現(xiàn)在祖父面臨的,并非一道選擇題,那么沉默便只能代表默許?如是,他的一年將被這樣瓜分:云南四個月,鄉(xiāng)下四個月,城里四個月。在天氣好得很的云南怎樣度過那四個月我不清楚,我也不清楚,在城里我父親家的四個月,在遠離土地的電梯房里,一個踩了一輩子泥巴的老莊稼漢,會不會像他說的那樣,“病都要著耍出來”?會不會將那些手可摘星辰的高樓,看成是直往天上長的巨型莊稼?會不會,將車流和人群,看成是身穿各色鎧甲的蟲子和螞蟻?它們在“莊稼”叢中,跟患了焦慮癥似的,急匆匆地奔來竄去。
祖父斜靠在竹椅里,褲子挽得高高的,一副準備下田的模樣。更準確地說,是剛從田里上來的模樣。仿佛一連幾天的重活終于干完,已是疲憊至極;連那硬氣的白發(fā),也失了魂一樣,只剩下一具筆直的軀殼。與我熟悉的那個祖父迥異。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這個人,塌陷的雙眼耷拉著,似乎要將世間的一切都關閉在眼皮之外;凹陷的嘴巴半張著,卻并無半個字吐出來。這個人的皮膚,不,皮子,一張比樹皮還皺、比紙片更薄的皮子,被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灰褐色、灰黑色的斑點、斑塊所攻陷,而那張皮子之下,除了暴突的青筋以外,全是骨頭。嶙峋,可以戳痛人的眼睛。些許恍惚中,好像又回到小時候看過的皮影戲—其中的一個皮影人,被誰施了定身法,因此,并不回應我擱置于他身上的目光。
我從來沒有這么仔細地看過祖父,從來沒有。于是一棵再健康不過的莊稼,就在我長久的注視中,成為一截衰朽的枯藤。
就在那一瞬間,我那“吃也吃得,做也做得,摔也摔得”的祖父,突然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