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江
那一夜,他又夢見自己抓住了一條很奇怪的大魚。它有蛇一樣猙獰可怕的頭,黑魚一樣渾圓鼓脹的身體,鰩魚一樣又細又長的尾巴。他不知道它是什么魚,卻在夢中給它起了一個名字:怪亞。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就是想叫它這個名字。怪亞剛露出水面時,著實嚇了他一大跳。不過,停了一會兒,他就鎮(zhèn)定下來。它雖然看著奇怪,但終究只是一條魚,而且還是一條落入他網(wǎng)中的魚,它能怎么著?可是……可是……接下來,令人驚恐的事情發(fā)生了,怪魚竟然不可思議地張嘴說話了。
“大哥!大哥!你為什么要捉我呢?”魚說。
他嚇壞了,只有僵硬的嘴巴勉強咕噥了一下,“啥?”聲音虛弱得像是瀕死之人發(fā)出的。魚繼續(xù)說道:“大哥!我是你前世的兄弟??!你這么快就把我給忘了嗎?你可不能殺害自己的兄弟啊!”
“什么?兄弟!”他驚悚萬分。
魚又說:“我是你的兄弟海良?。 ?/p>
當聽到“海良”這兩個字時,他嚇得靈魂都出竅了。
他的確有一個好兄弟叫海良,可他已經(jīng)死去多年了。魚怎么會知道?莫非它真的是……
嚇死了!嚇死了——
他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然后,滿身大汗地起床,小跑著打開門,沖到院子里去看昨天捕到的那條大魚。大盆子還在,可里面那條奇形怪狀的大魚卻不見了蹤影。
這究竟是怎么了?怪事一件接著一件。他實在是受不了了,于是就蹲在地上,抱著大盆子扯開喉嚨大哭起來。
淚眼朦朧中,眼前的大盆子開始變形,拉扯得盆中的水無限寬闊起來,像一片詭異莫測的湖泊,里面映照著神秘的天空,還有各種高大樹木的影子,它們和近岸處低矮的水草交橫在一起,被微微蕩漾的水波扯成模糊的碎片?!按蠛崩锏木跋蟪錆M了誘惑。他很想變成一條小魚,自由自在地在湖底探秘……
這時候,不知是誰沖他又是吼又是叫的,還用尖利的指甲狠命地掐他的胳膊。他徹底醒了。老婆正坐在他身邊。原來是一場驚夢。他坐了起來,呆呆地看著老婆。她吃驚而疑惑地瞪著他。過了一會兒,他嘴里開始不住地咕噥:“怪亞!海良!怪亞!海良!”
“發(fā)什么神經(jīng)啊!”老婆使勁搖他,“你這會兒還在捕魚啊?”
他隨口說道:“還捕啥魚呢?我的好兄弟都死了,我還捕啥魚呢?”
老婆被他弄得一愣一愣的,嘴巴張得像大黑魚,想要滿口利牙地咬他一口。后來,她惡狠狠地對他說:“不捕魚餓死你個鱉孫子!”
她說得對,不捕魚他會餓死的。他就是以捕魚為生的。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他經(jīng)常會做這樣奇怪的夢。當然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夢,現(xiàn)在都忘掉了。只留下一個感覺:那些怪夢恐怕就是自己狼狽中年開始的預兆。只是,那時的他卻不自知?,F(xiàn)在,他是真的老了。不過,令自己分外欣慰的是,老是老了,但終究還是歸來了。
雖然未必會長久待下去,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真的回來了。雖然從遙遠的城市還時不時會傳來一些“小干擾”,但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太太已經(jīng)如愿住在自己的老宅子里了。
說起老宅子,現(xiàn)在的他可是滿心欣喜。當初,他是有一個宏偉的重建夢的,是太太輕輕點醒了他。她說:“何不雅致些呢?”“雅致”這個詞甚合他的心意。就這一點來講,太太真是個好太太。也虧得她,老宅子才能收拾得如此合乎心意。
這天清晨,他們照例起得早。山村里一片安靜。他們院子里的杏樹上掛著一個鳥籠,里面養(yǎng)了一只玲瓏的小畫眉,眼似黑珍珠,歌聲婉轉(zhuǎn)悠揚。太太很喜歡它,每天或注目,或喂食。她還喜歡養(yǎng)些毛茸茸的小鴨、小雞。不過,她會在它們快要長大時,把它們送給鄉(xiāng)鄰養(yǎng)??勘钡膲?,是一片菜地,大概有五六畦吧!地里呢,都是些時令青菜。
在院子里待了一會兒后,他們出了大門。出了門,陽光正好籠住了他們。他們停住腳步,身后的影子便呆住了。這時,恰好有一個同樣早起的老漢打門前過,看見他們時,臉上滿是敬意。不巧,老漢咳嗽的老毛病這時候抑制不住地犯了,吭吭咔咔咳個不停。這樣一來,老漢臉上的敬意變?yōu)樾呃?,原來醬紫色的臉上泛了一層紅,叫他們看了也替他難為情。
“哦!哦!恁倆老早哇!”老漢捋了捋喉嚨,強忍著咳嗽說道。
“早!早!老繆早?。 彼麘?。太太在身旁沖老繆禮貌地微笑。
老漢又咳嗽了。他又是嗯嗯又是咔咔的。兩種聲音交替著將他的身影往遠處拉扯。過了拐角處,那個身影沒入墻后。人影沒了,激昂的聲音卻忽起,“恁倆的房子好哇!”
“是?。∈前。 彼挥傻脩?。但這樣的回答似乎不合時宜了,因為老漢再也聽不見——他早已走遠了。
但他還在猜測老繆的心思。他覺得,老繆的心思自己應該判斷得了??滟澐孔雍檬钦娴?。想必老繆心里會進一步想:啥時候自己也能住上這樣的好房子?也許是瞎猜。老繆會羨慕他們的日子嗎?恐怕還是自己亂想。日子好不好全在自己怎么想,興許人家老繆早已經(jīng)習慣了自己的生活。艱難或者平順,知足了就好!
想到這兒,他下意識地笑了笑。太太注意到了他的笑,輕聲對他說:“凱堂!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吧!”
“好!好!”他應著。
于是他們隨意而行。結(jié)果卻是圍著老宅轉(zhuǎn)了一圈。又到門前時,他們相互看著對方笑起來。
在他眼里,老宅子就是一個夢。它四四方方,白墻黛瓦,是典型的徽派建筑,仿佛從江南水鄉(xiāng)移植入北方的小山村中,難道不是夢?其實,老宅子應該是真切的夢,它和村子里的房屋相連,和高大的樹木、寬闊的田野、蜿蜒的河流、連綿的群山相連,也和他血管里流淌著的血脈相連。
他想,在這一點上,太太應該是懂他的。
到了傍晚,他們一起來到村外河邊的堤壩上。對岸沿河邊是一條寬敞的柏油馬路,它把這個秀美的小山村和南面的大城市連接了起來。晚風輕拂,臉上便有些夏日難得的清涼感覺。抬頭向河流方向遠望,河水蜿蜒地沿著山腳向遠方流去,水面閃爍著夕陽的余光,如碎銀般在水面上躍動,叫人禁不住想象水中那些白色的魚,似乎就是它們的鱗片和落日的余暉交錯在了一起。岸邊是密密麻麻的野草,平鋪開來,綠毯一般裝扮了河邊這片開闊地帶。離堤壩很近的一片區(qū)域,綠草停止了自己的鋪陳,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楊樹。
四周環(huán)抱著連綿起伏的小山,凡是稍稍突起的山頭上,也都矗立著巨大的白色風車,總得有二三十個之多吧。它們不僅充分利用了這里作為著名“風口”的自然資源,更是一下子把他的家鄉(xiāng)裝扮成了“風車之國”。這讓他感到特別欣慰。
這時,他的臉上一定綻開了笑容。當然,他抑制著沒有出聲。因為,此次回鄉(xiāng),他必須控制自己,不能讓太太覺出什么異樣??墒?,看著眼前的風景,他還是想和太太說說那個夢。
于是,他轉(zhuǎn)過身來。太太正隨意看著四周的山村風光。他先是看了她一眼,然后朝著與剛才相反的方向望去。遠處是太子山。山腳下逐漸低緩下來的一大片開闊地帶就是他的家鄉(xiāng)夏村。到了堤壩這里,就屬于河流的范圍了。想當年,這里也曾經(jīng)有過水面浩蕩,濁浪拍岸的景象。時至今日,河流已經(jīng)瘦弱,再無往日的氣勢,但當年的印象卻依然頑固。
他又看了一眼太太,他真的很想和她說說那個夢。辦公室里的那幅畫又在腦海里閃動了。畫的名稱是《海濱小鎮(zhèn)》,是他請當時國內(nèi)最著名的油畫大師創(chuàng)作的,有電影《云上的日子》中那個小鎮(zhèn)的影子。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兒子換成了《紅日蒼鷹圖》,但他對原來那幅畫的印象還是很深刻的。
“你看!太太,你看我們這里是不是有點兒海濱小鎮(zhèn)的樣子呢!”他的聲音里帶著激動。
太太看著他,沒有說話。但她的眼神在捕捉他的內(nèi)心。她是懂他的。趁著這短暫的默契,他怔怔地回味油畫中的“海濱小鎮(zhèn)”:到處都是濕漉漉的水汽,到處都是令人著迷的霧,空氣中的味道混合了腥味兒、甜味兒和香味兒……
停了一會兒,太太輕聲說:“不說這吧!”說罷,抬起右手食指晃了晃,好像是在撫摸什么東西。他也是懂的。她是在指點遠處掩映在村莊中的老宅子。
“好吧!不說這了。”他回應道。
不說海濱小鎮(zhèn)了。可鬼使神差的,他的目光又兀自竄到了那個地方——一個像釘子一樣扎在心臟上的地方。它就在眼前??烧婵催^去時,似乎蹤影難覓。有時候,越是真切的東西反而越覺得虛幻。這是他步入老年后產(chǎn)生的奇怪感受。
太太小心提醒過他的,莫提!他也努力這樣做過??墒?,又怎能莫提?忘不掉的。因為,那個地方記載了他一段難以忘懷的人生。
“太太!你還記得月灣潭吧!”他忍不住說道,“那時候我們經(jīng)常在那里捕魚,那時候你還是個叫丁蘭的農(nóng)村女人?!彼恼Z氣有點兒像開玩笑。
太太用異樣的眼神看了他一下。然后平靜地說:“記得,當然記得?!?/p>
“還有海良?!彼f。
“?!A紗??”太太楞了一下,又繼續(xù)說道,“哦!海良,記得?!?/p>
“你是不是又夢到他了?還有那個怪魚?”太太突然又問他。
他點點頭。然后深情地看著遠處的月灣潭,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之中。
那時候?。≌亲羁嗟娜兆?。他二十多歲了,家里窮得叮當響。除了種地,只能靠在河里偷偷捕魚換些零錢。和他搭伙的是海良,他們通常是晚上捕魚。冬天的時候,凍得要死。夏天時又經(jīng)常發(fā)洪水,好幾次都險些喪命。但他們還是堅持了下來。
時間悄然流逝,河里面也不再平靜。一開始很少有人捕魚,漸漸人就多了起來。一開始是拉網(wǎng)、下滾鉤、擺迷魂陣,后來就不擇手段了,用藥毒魚、拉電線電魚,甚至用炸藥炸魚……
除此之外,村民想盡各種辦法在河里面“撈錢”。還有人打起了河沙的主意,他們瘋狂地挖沙,把這條河弄得千瘡百孔。
他們兩個捕魚越來越難,就連月灣潭里的魚也越來越少了,忙得要死要活也捉不到多少魚。他和海良急得要死,整天都在想怎么發(fā)財,到后來,竟然相信了老一輩子人的傳說。他們這里一直傳說月灣潭里有金子。最近的證明就是幾十年以前,一些外地人在潭里找到了金鴨子、金鯉魚、狗頭金……
尤其是海良,簡直對此入了迷。常常念叨“金山銀山比不上太子山”“月灣潭底下有個洞,洞里有個金寶藏”之類的話。
有一天晚上,他倆喝酒時,他對海良說自己曾經(jīng)見到一個神秘的外地人,那人說在月灣潭里淘到一根金條。還說潭底下有一個神秘的洞穴,跟太子山相通,足有十幾里長……
海良滿嘴酒氣沖他吼道:“你放屁吧!鬼才相信你的話哩!”
“你才放屁哩!那個外地人說的,能有假?”他不甘示弱。
“他咋能鉆到潭底兒?他咋能鉆進水底的洞里?他咋能鉆到十幾里深的山洞里?你是傻子吧你!”
他被海良激怒了,說道:“你才傻子哩!弄個潛水衣不就行了嗎?老子正打算進去呢,到時候你可別羨慕老子的金子!”
當時的話是這樣說的?,F(xiàn)在想想,多半是發(fā)酒瘋說胡話。
誰知,海良竟然把他的話當真了。一天夜里,他一個人偷偷跑到月灣潭里找金子,突遇山洪,整個人消失不見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海良的死讓他很難受。一直到現(xiàn)在還難受。他覺得,海良是被他害死的。
從此以后,他就常常做那個怪夢:自己抓住了一條奇怪的魚,蛇頭、黑魚身、鰩魚尾巴。要命的是它會說話——大哥,我是海良呀!我是你前世的兄弟海良呀!
這個怪夢讓他難以心安。
“海良真的是死在那里的嗎?就是這個月灣潭?”他突然問太太。
“什么?什么……”太太正在想著別的事兒。
“我說的是海良?!?/p>
太太緩過神來,先是肯定地說:“是……是……”接著話鋒一轉(zhuǎn),“不提以前的傷心事了!后來日子過不下去了,我們不是去山西了嗎?”
“嗯!”他應道。
“還是聽我的對,出去對,你看現(xiàn)在……”她的眼光突地亮了一下,馬上又恢復平靜。太太接著又說,“你那時候不是一直嚷嚷著不出去嗎?也說不捕魚了……”
“還說‘咱這里五谷豐登、魚米之鄉(xiāng)之類的癡話?!彼f著說著笑了起來。
“不說了,不說了,過去的事了?!彼悬c兒不好意思了。
“不說了,不說好!”太太語氣莊重地說,“過好現(xiàn)在吧!現(xiàn)在,你……”她欲言又止。
“不說了,回去吧!”他說。
晚上睡前,他在臥室里燃了兩根檀香。煙氣裊裊,沁人心脾。他的心情逐漸平靜,睡著時分外安然。
夢也與平日不同——成群結(jié)隊的銀色小魚圍繞著他,時而親吻他的眼瞼,時而親吻他的嘴唇……忽地,怪亞張著血紅的嘴朝銀色的小魚撕咬過來。吃掉了銀色小魚,又朝他咬過來……
他頓時驚醒,身上一層冷汗。還好,太太沒醒。黑暗中的他深感不安。過了一會兒,心里稍稍靜了些。
但還是有一些慌亂。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他站在門口看院子里的風景。這時,太太左手端著一杯牛奶,右手掌心托著一枚剝了殼的雞蛋走過來。他轉(zhuǎn)身說:“放屋里吧,待會吃?!?/p>
太太沒有動,兩只手還是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手中的牛奶和雞蛋。她的下巴微微向上抬了抬,而后又輕輕點了一下頭,詩句便從口中吐出:“茅檐長掃凈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
說完,眼光從院墻上擦過去,一直到達遠處連綿不斷的小山上。他也隨著向那里望去。群山起伏,山林蔥郁,被清晨的霧靄染得一片朦朧。
停了一會兒,太太悄悄轉(zhuǎn)身回屋,輕輕把牛奶和雞蛋放在桌上的盤子內(nèi),而后坐下來翻看《唐詩宋詞精粹》。又過了一會兒,太太從屋里出來,手里捧的是一本書法帖頁。她的臉上滿是欣喜,興奮地指著上面的“悟”說:“凱堂,你看這個悟字,多么周正端莊。”他盯著字看,感受到了這個字的方方正正和寬闊厚重。
吃過早飯,太太收拾停當后,給他沏一杯上好的綠茶。她自己呢,自然是咖啡。端過來放在桌子上,一杯是清水中豎起根根茶尖,一杯是貯在潔白瓷杯中的濃稠褐色。性質(zhì)不同,感受亦不同。咖啡給人富貴和華麗之感,綠茶則代表簡單直白。但在他眼里,這茶尖分明就是那悟字的“一豎”。只不過,這“一豎”究竟是顏體之敦厚,還是柳體之尖利?一時叫人迷惑。
喝到第三杯時,太太用眼神示意他有話要說。他看了看她,預感到要說的是什么事情,但還是很平靜地等著太太開口。
“兒子想通了,他答應回來呢!”太太安慰他似的說。
“哦!哦!”他應著。到底還是這個事情。
“凱堂呀!兒子真的想通了!”太太鄭重地說,“我也給他交代了,他答應了,他會向你匯報的!”太太竟然用了“匯報”這個詞,久違了。
“真的嗎?”他瞪大眼睛看著太太,“他不是對我的想法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嗎?”
“以前是,這段時間我和他溝通了,他想通了!兒子呢,說到底,心里有你!”
話說到這里,他心里舒暢了許多。他還想問問孫子、孫女回不回來,但到底又不好意思問了。說起來,目前自己兒孫繞膝的想法的確是不合時宜的。城里學校的條件好,孩子上學最要緊,還要上這班那班的……
可老家也不能一次也不回來吧!總得知道自己的根兒在哪兒?可現(xiàn)在的年輕人誰還說這事兒……
午休后,太太到畫室去了。他在客廳坐了一會兒,便想去外面轉(zhuǎn)轉(zhuǎn)。他沒有打擾太太。現(xiàn)在,她肯定正在作畫呢。
此時,他已經(jīng)走在了村外的小路上。想到從外面回來后,太太必定又要拉著他對她的畫品味一番時,他不自覺地笑了起來。這樣的情景可真是不少呢!太太可真是個特別有意思的人?。∠氲竭@兒,他停住了笑。太太的臉開始在眼前浮現(xiàn)。她的臉雖然已被歲月的風刀霜劍雕刻,但笑容仍然像開在他眼中的花。
正在品味太太的笑容時,眼前竟然真地出現(xiàn)了一張老婦人的笑臉。當然不是太太的,是迎面走來的一個農(nóng)村老婆婆的——他竟然在這個老婆婆臉上看見了驚人心魄的東西。
他走神了。
他盯著她看……她臉色偏黑,滿是皺紋……她的眼睛……
他失態(tài)了。
他們快要錯身走過去時,老婆婆對著他說了一聲:“出去轉(zhuǎn)??!”
他慌慌張張地應著:“嗯!嗯!”
之后,兩個人就各走各的了。距離越來越遠。他仍舊沉浸在剛碰面瞬間的“驚心動魄”感覺之中。
恍惚間,竟然又有一張臉從無限寂寥的時空中翩然而至,像幻影,似魂魄,像風中的柳葉,似迷霧中的照片。不只一張,是兩張、三張、四張……無數(shù)個笑靨如煙似霧妖嬈而來,不偏不倚正好印在老婆婆的臉上。他閉上了眼睛,他不忍心看見現(xiàn)實中的一切。他清楚地知道眼前的現(xiàn)實離自己的幻夢相差萬里。他別無選擇,只能任由自己在恍惚中想象那個笑魘如花一樣盛開。
那盛開的笑魘是太太的嗎?
它是美人的剪影,是繚繞的暗香,是愛情的幻覺。分明不是太太丁蘭的。
記憶中丁蘭的笑臉雖然也像一朵盛開的花朵,可它絕不是這模樣,那是虛假地掛在臉上的笑。它們一旦在公共場合示人,必定包含著表面的平和大氣和內(nèi)里的進攻搏斗……
不!不!一定不是丁蘭的。
那,那又是誰的呢?十分肯定的是,也不是那個老婆婆的。他并不認識她。
可,可……她分明給了他似曾相識的感覺。他在尋找。他既不想讓眼前的幻覺太多太久地呈現(xiàn),也不想讓它過快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終于,他從老婆婆的眼神中尋找到了,那里面閃爍著一股清涼愜意而又攝人心魄的光彩——是良媛,是她的笑魘,是她的光彩。??!美人的剪影,繚繞的暗香,愛情的幻覺,這一切的答案竟然真的是良媛。他抑制不住地激動起來。他甚至十分荒唐地在丁蘭銳利的眼神中也發(fā)現(xiàn)了那種“光彩”,只不過,良媛的“光彩”迅速被丁蘭的銳利和仇恨一掃而光……
幻覺還是不可避免地迅速消失了。他睜開眼。眼前空無一人,前面是惶惶然似在顫抖的小路、田野、群山、天空……
這一陣攝人心魄的幻覺和躁動讓他心緒難平。但他又必須盡快平復,于是就找了一塊兒平坦的草地坐了下來。
他不覺陷入回憶之中,那些遙遠的往事又一次浮現(xiàn)在腦海中……
四十多年了,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
那時候,他還是個窮小子。當然,不只是他,村里人都窮得叮當響。年輕人到了該娶媳婦的時候,好多都因為窮找不到媳婦。他和海良也是如此。
有一天,海良突然對他說:“丁蘭這妮兒看上你了?!?/p>
他不相信,就說:“她咋能看上我?”
海良沒有回答,而是咬著牙罵道:“呸,賤貨!”
他不明就里,不知道海良為啥這樣生氣。
后才他才知道,原來,海良暗暗追了丁蘭很長時間,可她不同意。有一次,被海良逼急了,丁蘭就對海良說:“我喜歡的人是張福祥,我老早就喜歡他了。“
張福祥是他那時候的名字。
為這事兒,有一次他倆喝酒時,海良憤憤不平地把他狠揍了一頓。他當時沒有反抗。好歹也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不能自己一個人得了便宜,還不讓海良發(fā)泄一下。他很同情這個哥們兒。
在這一點兒上,他比海良舒服,他和丁蘭早早把男女之事辦了。完事后,他問丁蘭為啥看上自己?丁蘭說:“海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想吃,我偏不給,你不想吃,我偏要給!”
他聽了心里很不快。這算啥!人家要,你不給,不要,你偏給!
心里這樣想,嘴上卻沒說。倆人就這樣好上了。
因為丁蘭,他和海良的關(guān)系多少受了些影響。不過,畢竟是多年的兄弟,畢竟還得在一塊兒捕魚。過了一段時間后,他們就和好如初了。
偶爾還會有些小別扭。海良喝醉時還會憤憤不平。他就是這樣的牛脾氣,你不能跟他解釋,越解釋越急。再說,男女之間的事兒能說得清嗎?說不清的。
良媛就是這個時候從城里來這里的。
她一來,立馬就把村里男人的眼光吸住了。也難怪,城里的女人就是漂亮,看著就是得勁,看著就是叫人心里亂。
良媛不僅臉蛋兒漂亮,眼睛更是流光溢彩,就像黑夜里的一輪彎月一樣叫人沉醉,叫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她溫柔嬌小,仿佛一頭可愛的小鹿誤入滿是野獸的森林??纱迩f畢竟不是森林,男人也不是野獸,可不能由著性子亂來。但男人們心里的“獸性”還是抑制不住地在發(fā)酵。
他也喜歡上了良媛,但他和其他男人不一樣,他是真心喜歡她,他時時念著她,他處處護著她。他真的非常擔心她受到傷害。良媛多么聰明,她懂他的心。漸漸地,他們在一種極其危險的境地中產(chǎn)生了極其純粹的感情。
對于他們的關(guān)系,就像海良說的:“傻子都能看出來。”
海良還說:“你小子該挨刀子了,吃著碗里看著鍋里,小心丁蘭打了你?!?/p>
他沒有挨刀子,也沒有被丁蘭打。丁蘭只是結(jié)結(jié)實實把他臭罵一通,并撂下狠話:“張福祥你走著瞧,得罪了老娘,有你好看的!”
他沒當回事兒。后來的確也沒發(fā)生什么事兒。只是有一次,海良喝醉時又把他摁在地上揍了一頓。他問為啥,海良說不為啥,就是氣不過。這事兒有點奇怪。
后來,村里就流傳起良媛的風流韻事來。說她和男人們亂搞。這些男人里最多的是海良,卻沒有他。
他很納悶。有時候就懷疑是丁蘭在搞鬼,但看她風平浪靜的樣子,一點兒都不像。
終于,還是出了大事兒。有一天夜里,良媛竟然淹死在了月灣潭里。
他那時痛得發(fā)瘋,而后又暈暈乎乎了很長時間……
他竟然沒有跑過去看一眼良媛……
丁蘭黑著臉追在他身后,發(fā)狠說他敢去看一眼,她就一頭扎進潭里……
他竟然還好意思問海良她是怎么死的?
海良真不像個爺們,完全像個干盡壞事的土匪。他一臉壞笑地說:“她想死,誰能攔得??!”
往事不堪回首。想起良媛他的心就痛得要命。坐在草地上,兩行熱淚禁不住滴落下來。
后來,海良也死在了月灣潭里。
再后來,眼看在家里待不下去了,他就和丁蘭一起跑到山西討活路。
時光真是匆匆,一晃這么多年就過去了。
現(xiàn)在回想那些往事,它們經(jīng)過歲月的沉淀和洗禮,竟然消逝了原來的凌厲和刺痛,變成恍恍然、虛飄飄的了。
時間真是個無限鬼魅的東西,讓原本清晰可見的萬事都在它的河流中飄蕩、褪色、變形、消散……
難道不是嗎?
難道是真的嗎?
就像他和丁蘭,仿佛已經(jīng)被時光悄然洗白,哪里還有半點當初的樣子。可是,一切真的都可以洗白嗎?
就像海良的死,時間又帶給他新的懷疑,他真的是為了撈金子而淹死的嗎?他的水性那么好。不僅僅是他在懷疑。村里人也有種種說法。在他們遠走山西后,不是還有人傳著說是他為了獨吞金鴨子、金鯉魚、金疙瘩而害死了海良嗎?
真是荒唐可笑,造謠者真可惡。
就像良媛,當時不是也有各種各樣的說法嗎?有說是丁蘭害了她,也有說是海良奸殺了她,甚至有人說是他……
這些東西若隱若現(xiàn),穿過四十多年的時光迷霧,經(jīng)過了時間如此鬼魅的洗禮,究竟還是不是它們原來的樣子呢?
又有許多往事紛至沓來。又想起了逃亡山西的事了。
怎么會是逃亡呢?可不就是逃亡呢。丁蘭悄悄地借遍了親戚朋友的錢,說是要做收糧食的生意。然后就拉著他跑到了山西,這不就是畏罪逃亡嗎?
……后來,他們隱姓埋名,在一個叫陳遠的煤老板手下混日子。他漸漸成了老板的得力助手。也是在老板的幫助下,他和丁蘭成功地“改頭換面”。不僅改了姓名,而且換了身份證。
太太現(xiàn)在不叫丁蘭了,叫馬楠,而他則叫張凱堂。原來叫什么呢?噢!對了,叫張福祥。他現(xiàn)在幾乎快要忘掉這個名字了。
再后來,老婆丁蘭,不,是馬楠。她組建了一個保安公司,偷偷從老家物色年輕人,明里是給煤礦老板們看家護院,維持正常的生產(chǎn)秩序,暗地里卻干些不正當?shù)氖聝?。不過,也沒做什么特別出格的事兒。雖然各種麻煩和爭端不時出現(xiàn),但是卻擋不住錢源源不斷地往腰包里鉆。
漸漸地,他們成了當?shù)刎敶髿獯值娜宋?。而煤老板陳遠卻因為本性謹小慎微,越發(fā)不思進取。他們之間慢慢就有了思路和方向上的分歧。一個求穩(wěn),一個求快,相互阻礙,矛盾日重。
有一天,陳遠突然出車禍死掉了。順理成章,煤礦就轉(zhuǎn)讓給了他們。對于陳遠出車禍,他當時沒有多想。他一心想著快速發(fā)展,想著把心中的宏偉藍圖變成現(xiàn)實。先是做大做強,接著是兼并,后來又多業(yè)并舉建立集團公司。
一切都如他所愿,一切都狂飆突進。
這時候,有人居心叵測地在背地里說是他搞死了陳遠,他沒有管這些議論。身正不怕影子歪,而且他實在是沒有閑心搭理這些謠言,他的心全在集團公司上。這樣一路下來,事業(yè)順風順水,如火如荼。集團公司滾雪球似的發(fā)展壯大,成為響徹一方的龍頭老大。
凡事盛極必衰。他也正應了這句老話。倒不是說集團有了什么問題,而是他的內(nèi)心漸起波瀾。摧枯拉朽般地一路走來,奔波勞累之苦倒也罷了,良心上的折磨漸漸讓他寢食難安。
嚴重時,整夜都睡不著覺。
那些先前被他有意無意忽略的、沒空想也不愿想的東西,像尖刺一樣扎著他的心臟。
噩夢不斷來襲。
那段時間,大概一年、兩年……或許更長時間。他只能一個人默默忍受著。老婆也覺察到了,但她卻無能為力。
她千方百計地規(guī)勸他。她小心翼翼地順著他、遷就他,不能讓他一氣之下干傻事。
第三天下午,兒子從城里回來了。
他的大奔停在村頭的一片空地上,招來一群小孩子圍著它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兒子沒有驅(qū)散他們,沖他們笑了笑就回去了。太太高高興興地在門口迎兒子,他一個人在客廳里靜靜地品茶。
太太和兒子有說有笑地進了客廳。他沒有起身,只抬頭看了兒子一眼。兒子隔著茶幾笑著說:“老爸,我回來了!你不會還在生我的氣吧!”
他抬頭盯著兒子看,還是沒開口。
太太趕忙說:“哪能呢?你爸他不生你的氣了,還天天念著你呢!”
太太說完,他沖兒子點點頭,示意兒子坐下來說話。太太緊挨著兒子坐著。
“凱堂,兒子呢,那邊管理得井井有條,一切都好。他這次回來,是有重要的事情向你匯報?!碧乳_口說道。
“是嗎?”他問兒子。
“嗯!是的。從哪里說起呢?”兒子若有所思,“先說說我最近研究的事情吧!”
“研究的事情?”他有些疑惑,“你在研究什么???”他看著兒子。接著又問道:“那我的想法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這時,太太又插話道:“凱堂,那個事兒先不說,不現(xiàn)實。”說完,看著兒子說,“你爸的想法是好,但是不切合實際,有點兒個人幻想的意思,用現(xiàn)在的說法就是不接地氣,你說是吧?”
“爸!老爸!不是,不是……你的想法我理解,我也支持,現(xiàn)在先不說,好不好?”兒子顯然是在討好他?!拔疫@次回來,有一個更大的想法。這會兒先不說,先聽我說說我的最新研究,行吧?”
太太也示意他先聽兒子說。他就不再說話了。
“這段時間呢!我認真地研究了鄉(xiāng)村河流的變遷,可以說,我對此產(chǎn)生了十分濃厚的興趣……”兒子談興很濃,還不時用熱切的眼神看看他,“通過對河流歷史和鄉(xiāng)村歷史的對比性研究,我覺得很有必要挖掘和研究河流的歷史遺跡及其文化內(nèi)涵,從氣候變化、時空演變、資源變化,到遠古傳說、時代風貌、資本植入,以及整個流域內(nèi)人們生存狀況的更迭和文化心理的變遷、沖突……”兒子侃侃而談,整個人都興奮起來。
他打量著兒子。
兒子繼續(xù)高談闊論著。
兒子的研究比他的“想法”復雜得多。他的“想法”其實挺簡單的。他的“想法”是什么呢?此時此刻,那個簡單的“想法”好像也已經(jīng)被兒子的“高談闊論”給遮蔽了。
“所以,我有一個更大膽的想法?!闭f到這里,兒子停頓了一下,并征求意見似的看著太太。
太太用贊許的眼光鼓勵兒子說下去。而他呢,似乎是越聽越糊涂了。老了哦!真的是老了哦!他在心里兀自感嘆。
“老爸,我的想法其實本質(zhì)上跟你一樣!”
“什么?什么想法?”這樣問時,他自己心中“那個想法”又從一片迷霧中浮現(xiàn)出來。但此時他更急于想知道兒子的想法究竟是什么。
“我的想法是在月灣潭上面建造一個空中大湖?!?/p>
“什么?什么?空中大湖!”他驚嘆道。驚嘆之后,他突然很想說說自己的“想法”。
于是接著說道,“那我的想法呢?怎么辦?”
“你的想法不現(xiàn)實?!碧粗掷潇o地說。
“是啊!爸,你說要把整個村子改造成濱海小鎮(zhèn),真的不現(xiàn)實。這里沒有海,又不是什么小鎮(zhèn),只是個破舊的小山村,怎么可能建成濱海小鎮(zhèn)?再說了,改造需要的資金太大,還牽扯到地方政府、國家政策、土地使用、農(nóng)戶搬遷等等,都不好辦?!?/p>
“別說了!”他打斷兒子,“還是以前的陳詞濫調(diào)。”
太太這時沒有再插話,只是意味深長地盯著他看了一眼。而后,她又扭頭用眼神鼓勵兒子說下去。
兒子繼續(xù)說道:“我所說的空中大湖,就是在你當年捕魚的月灣潭上,建造一座超乎想象的水上景觀……”
兒子看來已經(jīng)謀劃成熟了??蔀槭裁匆x那個地方呢?
“在月灣潭上面矗立幾十根粗大的鋼柱子,柱子上用鋼化玻璃搭建起一個巨大的透明景觀,里面有上百畝那么大,然后抽水、蓄水,水匯集起來就形成一片空中湖泊,遠遠望去碧波蕩漾,是博人眼球的空中奇觀。里面還可以建造成水上樂園,足以吸引游客前來體驗……”
照這個樣子建起來,景象的確令人驚嘆。他心里雖贊嘆,嘴里卻沒有夸獎。
兒子說著,他在心里想象著。有一會兒,他漸漸融入進去,仿佛已經(jīng)乘著一條夢幻之舟在湖中蕩漾……
“兒子還有更精妙的想法呢!”太太接著說起來,“空中是大湖景觀,下面的月灣潭也要深挖,把水底的暗洞和太子山的洞穴連起來,人們可以穿上潛水設(shè)備進行水下探險,體驗水下迷宮,探尋歷史傳說,探寶金鴨子、金鯉魚……”
太太的描繪更是令人驚嘆。
他的夢幻之舟仍然在湖中飄蕩……
水面上的風景無限美好,水下的奇觀也令人心醉……
他簡直已經(jīng)忘記了眼前的一切,整個人都忘情地投入其中:迷宮、洞穴、探險、傳說、金鴨子……
忽然,不知道是什么觸動了他,仿佛一個突如其來的浪頭,一下子就把夢幻之舟打翻了。他沉入水中,當年被漁網(wǎng)纏住而溺水的感覺又一次重現(xiàn):恐懼、掙扎、窒息。他的臉憋得通紅,腿和胳膊扭曲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漩渦攫住,一股巨大的吸力把他往深邃的洞穴中拽……
怎么了?這是怎么了?他強迫自己從夢幻中醒過來,兩眼直愣愣地看著眼前這兩個人。
他已經(jīng)不能再聽他們說話了。于是,他站起來,和他們打了聲招呼,就走出了屋子。
外面已是傍晚時分。他又來到河邊的大壩上。此刻他才發(fā)現(xiàn),雄偉壯觀的護河大壩像一條即將騰飛的巨龍,將可愛的山村一分為二。身后的村莊被落日染的一片橘紅,安靜祥和的氣息彌漫在山坡、樹梢、屋頂上。而眼前流逝的河水、近岸的草地、壩前的樹林,這些構(gòu)成整個河川景象的景物,由于被山影覆蓋,再加上水汽和涼意的浸染,這時變成了一幅滯重、冷凝的畫,看了叫人生出凄然之感。
夜里,他不由地把睡眠交給這兩幅截然不同的畫面。它們交叉重疊,催生出一個個神秘而又惶恐的夢。他的腦袋好像就是一個巨大的空洞,什么人都往里鉆,什么怪異的東西都往里鉆,先前的噩夢也往里鉆……
海良、良媛、陳遠,他們一個個像怪獸一樣張牙舞爪地往里鉆。他看見了他們,心里又害怕又愧疚。他對他們說:“海良!良媛!陳遠!我愛你們,我愛這里的人們,我愛自己的故鄉(xiāng)!”
他們好像沒有聽見一樣,只管朝他撲過來。他嚇得閉上了眼睛。等他睜開眼時,撲來的卻變成了怪亞。它有蛇一樣猙獰可怕的頭,黑魚一樣渾圓鼓脹的身體,烏賊一樣堅硬發(fā)達的尾巴。它又開口說話了:“我是你的兄弟海良??!我要殺了你!”
太太!太太!他在夢里驚叫起來。太太用尖利的指甲狠命地掐他的胳膊,還用長長的牙齒咬他的下巴。太太后來又沖著他大吼大叫了:“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
“怪亞!怪亞!嚇死我了!嚇死我了!”他不管不顧地叫著。
“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啊!什么怪亞?什么海良?什么良媛?什么陳遠?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啊!全是你瞎想的,全都是假的。你就是怪亞,你就是海良,你就是良媛,你就是陳遠,別再自己騙自己了!”太太沖他吼道。
她接著又說:“我忍你很久了,你給我記住了,別再說什么夢啊啥的了,有什么用!幻想而已。海濱小鎮(zhèn)不要想,空中大湖更是虛幻,是一種病,是一種可以治你的夢的?。《际遣?,你知道嗎?連你也有病,你知道嗎?你——有——病——”太太最后一句話的聲音拖長了。她的蠻橫、霸道、碾壓和摧毀一切的統(tǒng)治力又重新出現(xiàn)。
他愕然。
他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他禁不住在夢中感嘆道:世界真是復雜,人們真是復雜。你看,有時候,你眼前的現(xiàn)實有多真切,可能它就有多虛幻。反過來呢,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