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海音 萬成云
“飯圈文化”作為一種“亞文化”,其影響力在媒介作用下不斷被放大,資本的介入使“飯圈文化”在實質上成為一種“消費文化”。流量明星與粉絲之間其實也是一種生產(chǎn)者和消費者的關系,粉絲因瘋狂追星成為被資本利用的工具,其“喜愛”本身也被異化為一種消費品。互聯(lián)網(wǎng)上引發(fā)熱議的“AO3風波”及后續(xù)相關事件,是“飯圈文化”中因粉絲群體“自由而行”給偶像直接帶來影響的異化現(xiàn)象。如何協(xié)調好文化、娛樂、消費之間的關系,引導大眾尤其是青少年群體正確對待“追星”、理性“入圈”,合理表現(xiàn)自我、發(fā)展自我,倡導一種理性追星方式,構建和諧健康的文化環(huán)境是當前亟待解決的問題。
“飯圈”是娛樂圈催生的一個新名詞,它源于因粉絲個人追星行為而逐漸演變成的一種群體行為。從“歸國四子”“四大流量小生”,到“創(chuàng)造營”“青春有你”選秀,在綜藝和微博平臺的助推下,飯圈文化已經(jīng)成為一種大眾文化,與其說它是一種“亞文化”,毋寧說是一種“消費文化”?!帮垺奔础癋ans”,是對某一事物具有狂熱愛好的追逐者,“圈”則代表著群體、邊界,“飯圈”即是“粉絲圈”的別稱,是粉絲聚集成的具有強烈邊界感和排他性的群體指稱。它是偶像追隨者因共同的精神訴求而自發(fā)組織成的利益團體。偶像活在大眾的眼中,成了粉絲欲望的客體,滿足了粉絲的自我想象,進而填補了粉絲對理想伴侶的缺位。飯圈擁有一套成熟的語言體系、群體結構、追星技能且分工明確。明星依靠售賣商品化的作品來培養(yǎng)或穩(wěn)固自己的追隨者,同時也衍生出了因追星而導致部分粉絲行為的攻擊性,若平臺上出現(xiàn)不利于偶像的言論,“唯粉”們極易情緒激動,難顧對錯,群起而攻之。
“飯圈”不當行為一再引發(fā)熱議,公共平臺曝光率持續(xù)增高。追星早已不僅是單純的“喜歡”行為,在各方引導及各種復雜因素交織下,粉絲惡意中傷、言語激烈、盲目消費、喪失理性,“飯圈”在輿論沸騰中不斷變味。正如馬克思的“異化”理論所闡釋的那樣,主體在發(fā)展變化中逐步走向對自身的否定,出現(xiàn)反過來支配或損害主體的行為現(xiàn)象,個體的獨立性因此喪失?!爱惢币辉~源自拉丁文,有轉讓、疏遠、脫離等意。作為哲學概念,即主體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分裂出自己的對立面,作為一種異己的力量而存在,這個外在的異己的力量又反過來控制主體自身。從這個角度而言,“飯圈文化”的“異化”現(xiàn)象值得我們深入思考和探討。
2020年2月底,“AO3”“肖戰(zhàn)”“227事件”一時成了熱搜詞匯,因流量明星肖戰(zhàn)的“唯粉”(只喜歡偶像一個人)為了攻擊“CP粉”,舉報了AO3平臺,在網(wǎng)絡上引起軒然大波。原本是“飯圈”內(nèi)的“同人文”撰寫行為與粉絲對偶像形象的捍衛(wèi)行為的沖突逐漸發(fā)展為公共領域的“出圈”行為。一時間,由此引發(fā)的網(wǎng)絡行為規(guī)范、公眾人物責任擔當、小說創(chuàng)作邊界、青少年心理等一系列問題受到社會普遍關注。以AO3、Loft網(wǎng)站為主的“同人圈”與以肖戰(zhàn)“唯粉”為主要力量的“飯圈”之間產(chǎn)生的激烈爭吵還未冷卻,藝人粉絲“哭麥”、刷Twitter熱搜引發(fā)國外網(wǎng)友誤會等事件又一度引發(fā)爭議。2020年4月底,肖戰(zhàn)發(fā)行單曲《光點》,粉絲大批量購買數(shù)字專輯一事又起風波?!八巍币稍七€未落幕,不當追星再引關注。5月,又鬧出教師粉絲利用職業(yè)之便組織學生拍視頻為偶像應援的事件,再一次將肖戰(zhàn)推向了輿論的風口浪尖。如何理智追星引發(fā)了全民的廣泛討論?!帮埲Α钡漠惢?,也引起社會和學界的關注。
“異化”作為一個哲學概念,霍布斯、盧梭、黑格爾、費爾巴哈、費希特等人都曾對它進行過闡釋?!爱惢备拍畋粡V泛認知和討論主要存在于馬克思的政治經(jīng)濟學語境中。馬克思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闡述了異化勞動理論,認為異化勞動的形式有四種主要方式:(1)勞動成果與勞動者相異化;(2)勞動行為和勞動過程與勞動者相異化;(3)人與人的“類本質”相異化;(4)人與人的關系相異化。德國新批判理論家哈特穆特·羅薩認為,這種“異化進程”最終導致的是人“最后與自己的異化”[1](P116)。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勞動所生產(chǎn)的勞動產(chǎn)品,作為一種異己的存在物,同勞動相對立,工人在異化勞動中變成了“非人”,與人的“類本質”相逆?!霸诋惢瘎趧拥臈l件下,每個人都按照他本身作為工人所處的那種關系和尺度來觀察他人”,于是,如馬克思所說,“當人同自身相對立的時候,他也同他人相對立”。[2](P98)
青年馬克思發(fā)現(xiàn)并闡釋了傳統(tǒng)資本主義社會“勞動異化”對人的身體損害與精神摧殘,而在科學技術進步、“娛樂至死”論調甚囂塵上的現(xiàn)代傳媒社會,“異化”問題已經(jīng)不僅僅局限于政治經(jīng)濟學領域,而是深入拓展到社會生活、文化娛樂等諸多領域。從異化理論的角度切入分析飯圈文化,無疑是恰當?shù)摹?/p>
“粉絲對偶像的崇拜帶有強烈的‘光環(huán)效應’,‘光環(huán)效應’特指人的突出特征會像耀眼的光環(huán)一樣,給周圍人留下深刻、清晰的印象,并由此決定了對其整體性的評價,而其他特征相對地模糊而降到次要地位。”[3](P12)粉絲和偶像在現(xiàn)實生活中原本是毫無關系的陌生人,追星就是粉絲將理想自我“投射”到偶像身上,粉絲在偶像身上看到自己向往的樣子,通過追星加以具象化,并逐漸喪失主體的理性判斷,甚至使自身言語行為、思考方式完全違背“喜愛”的表現(xiàn)。偶像作為粉絲心中理想的“他者”,粉絲的追星行為不僅僅是單純的情感需要,更是一種自我“實體”價值分裂與缺失的后果。再加上資本的介入,粉絲對偶像的追逐不再是一種提升自我價值的正向發(fā)展,粉絲被資本掌控者異化為消費“工具”,其自身的主體價值與審美追求也被異化為“概念崇拜”。而粉絲構成的“飯圈”群體,其缺乏理性、不合邏輯的追星行為,就會演變成易受誘導、情緒激動的異化消費中的犧牲品?!帮埲Α弊鳛榫哂腥后w心理的團體,形成了其不同于正式組織和個體追星行為的特點。因為一個偶像,人們聚攏在一起形成了粉絲團體,媒介的推波助瀾簡化了信息獲取的方式,人們似乎與偶像拉近了距離,卻在理性的喪失和主體的異化中不斷消解自身。
“飯圈”追逐的對象是偶像藝人,偶像和粉絲之間其實也是一種生產(chǎn)者和消費者的關系。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明星,很多時候包含一種對其作品、形象(外貌及行業(yè)道德等)所帶來的社會公信力的認可,因其專業(yè)能力在不同方面的表現(xiàn),又進一步被稱為“歌手”“演員”等。明星出專輯、拍攝影視劇、唱歌、跳舞、參加綜藝節(jié)目,為大眾生產(chǎn)娛樂產(chǎn)品,代言商業(yè)產(chǎn)品為自己及商家?guī)砦镔|利益(此時商家更看重的是明星的社會影響力)。觀眾買票觀影,看電視上的相關廣告,偶爾也會因為對明星的認可而購買其代言的商品。文化娛樂業(yè)商品不同于一般商品之處是其帶有強烈的精神性和情感性。粉絲是有激情并愿意投入更多時間和精力的觀眾,偶像藝人則更依賴于“流量”即粉絲數(shù)量,他們有著數(shù)量多、黏性大的愿為其花錢的粉絲?!帮埲Α钡姆劢z有著明確的分工,這種從“韓娛”即韓國藝人的粉絲運營借鑒來的管理模式,將粉絲內(nèi)部劃分為不同的分工組:美工組、數(shù)據(jù)組、文案組、控評反黑組等。“飯圈”會要求入“圈”的粉絲“為idol(偶像)做些什么”,接受粉圈內(nèi)部的任務分工,并將這些視為對偶像的貢獻,一再強調是“真正粉絲”應該做的。路人的消費意愿或許會受到明星的影響,但忠誠度、黏性雙高的粉絲則更進一步,他們不僅要完成買代言產(chǎn)品,買很多電影票,買VIP看劇這些最基本的支持行為,還要為流量明星的電影“鎖場”、打榜、控評、屠版、參與各種應援活動,甚至對任何有損偶像的評論集體“人肉”、網(wǎng)絡恐嚇……粉絲群體刷足了存在感。于是所謂的粉頭(粉絲的組織者)、粉絲組織以利益為生,從買禮物、買應援物資的錢款中抽水,從平臺中拿返利。
其中,平臺又成為“推波助瀾”的一方,給飯圈提供了從免費的打卡到花錢投票一系列由小到大的產(chǎn)品,幫助飯圈實施對“散粉”(個別粉絲)的逐步精神控制,以達到瓜分粉絲身上的經(jīng)濟利益的目的。[4]平臺的助推讓粉絲對自家偶像狂熱的喜愛有了明確的目標,各類榜單、專屬話題的設立,令粉絲的喜愛“數(shù)據(jù)化”。諸如:幫助偶像登上榜單第一,努力讓偶像上升多少名次,為了增加偶像曝光率花錢買熱搜,等等。這種有了明確目標后的“飯圈”追星,會產(chǎn)生更高的粉絲黏性或內(nèi)部“團結”。尤其在“養(yǎng)成系”偶像綜藝節(jié)目(如“偶像練習生”“創(chuàng)造101”“創(chuàng)造營2020”等)流行后,“打榜”這種行為更是提高了粉絲的參與度與“氪金”(原是游戲用語,指為偶像藝人花錢)行為。平臺從中獲取了更多的利益,曾有媒體不完全統(tǒng)計,“創(chuàng)造101”僅孟美岐與吳宣儀兩人的粉絲公開集資就超過2000萬元,孟美岐更是打破單人集資記錄,高達1200萬元。[5]粉絲也在一天天的“打榜”“反黑”中獲得了成就感乃至榮譽感。“榜單”成為平臺利益的“收割機”,各粉絲團體帶來的節(jié)目熱度(粉絲“互撕”“抱團”等)不斷為資本創(chuàng)收。
“飯圈”的矛盾時常發(fā)生在“唯粉”和“CP粉”(指同時粉兩個具有關系設定的偶像,這種關系多產(chǎn)生于偶像參演的影視劇中角色的關系)之間。CP即Coupling的簡稱,源于日本同人圈,原指有戀愛關系的同人配對,現(xiàn)也指動畫、影視作品粉絲自行將影片中角色配對為同性或異性情侶,有時也泛指兩人之間的親密關系或用于搭檔、組合的泛稱。[6]觀眾在觀看影視劇時會對其中主要角色之間的親密情感產(chǎn)生進一步想象,針對異性CP,觀眾或粉絲們會構想角色間的戀愛關系來彌補劇中“虐心”的情節(jié)給自己帶來的遺憾。也有同性CP的組合,如《陳情令》中的“藍羨”(劇中的藍忘機和魏無羨)。有時,角色中的CP組合會延伸至劇外演員的組合。粉絲對偶像的喜歡往往令角色和真人的界限模糊,角色CP粉中的一部分會轉化為偶像CP粉(當然這二者的轉換是雙向的),藝人背后的團隊也會放出指向他們親密互動的照片,或二人片場的“同框”視頻。組CP會讓偶像的人氣和熱度大大上升,產(chǎn)生大量的追隨者。但是組同性CP(男性為主)會在給兩位男明星帶來大量關注度的同時,因與“LGBT”(女同性戀者Lesbians、男同性戀者Gays、雙性戀者Bisexuals與跨性別者Transgender的英文首字母縮寫) 沾邊而難被主流文化所接受,“因而一些大品牌不會去找在炒CP階段的男明星去簽非常大的合約”。[7]當“炒CP”使得明星熱度上升后,偶像背后的團隊便會對二人進行“提純”(就是將兩位偶像從組CP狀態(tài)進行分離以擺脫CP的標簽),進而讓粉絲選擇陣營,從兩個人的“CP粉”變成某一個的“唯粉”。偶像在擺脫CP標簽后更方便進入主流媒體的視野。但“提純”的過程也是一個矛盾激增的過程。CP的“提純”會損失一部分“CP粉”,兩個明星的所在團隊也會存在激烈的競爭,因為要先把“CP粉”轉化為自己的粉絲,這便有可能造成“互爆黑料”等事件。粉絲也會在此期間被鼓動起來,“唯粉”與“CP粉”的“戰(zhàn)斗”也就此產(chǎn)生,“‘227’中的肖戰(zhàn),正是處于這樣一個階段中”[7]。
實際上,就藝人而言,資本的介入使其被包裝成一種“商品”,資本青睞流量熱度,流量明星能獲得更多的資源。藝人的影響力往往決定了他能夠接到的代言、通告的等級(其收益也需要與經(jīng)紀公司分成)。而作品、人設往往是為藝人“賦值”的方式。很多經(jīng)紀公司發(fā)現(xiàn)與其通過高質量的作品來維系明星影響力遠不如通過“人設”直接制造話題便利。而所謂“人設”常常是一些與實際藝術價值關系較遠的,如“暖男”“學霸”“吃貨”“寵粉”等。消費這些“人設”的,則大多是以青少年女性為主的“飯圈女孩”?!皩嵙λ嚾丝孔髌罚枷袼嚾丝糠劢z”的現(xiàn)象也成了娛樂圈的常態(tài)。對于流量藝人來說,如果拿不出足夠好的作品,無法維系影響力熱度,那么通過維系同“飯圈”的高頻互動,不斷擴充粉絲量即“流量”來增加影響力便顯得尤為重要了。如前所述,流量明星需要高黏性的粉絲群,如何表現(xiàn)能令粉絲喜歡,如何留住這些粉絲,都是他們及團隊需要考慮的。
由于飯圈成員年齡層普遍偏低,尚缺乏客觀冷靜的辨別能力,容易受到誘導。一部分粉絲從中嗅到了商機,化身“粉頭”,成為某個藝人粉絲群體的管理者,一方面管理線下粉絲,另一方面替粉絲“發(fā)聲”,當其受到資本誘惑時,便會以利益為導向進行雙向施壓,從中牟取利益。明星活在大眾眼中,但是粉絲言行卻可以“自由而行”,這也是粉絲倒逼藝人(或藝人經(jīng)紀人)這種現(xiàn)象出現(xiàn)的原因之一。當利益雙方出現(xiàn)分歧的時候,掌握實際生產(chǎn)力工具(粉絲)的一方才擁有絕對的話語權。而在利益方驅動中的年輕粉絲,便一定程度上成了受支配對象。粉絲之間“互撕”,資本控制了粉絲流量,也就具備了支配偶像的能力、裹挾粉絲的權力。
作為一種粉絲群體,飯圈里的成員大部分低齡化,缺乏理性思考和成熟的判斷能力。又因網(wǎng)絡平臺的匿名性,粉絲在群體中均為“無名氏”,這就降低了對其個體行為后果的承擔預期,故而粉絲群體的行為也會帶動粉絲個體的無意識行為。粉絲群體的一般特征常常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
勒龐認為,群體缺乏主宰自己的反應行為的能力,而這種能力卻很大程度上受著無意識動機的支配,“在集體心理中,個人的才智被削弱了……異質性被同質性所吞沒,無意識的品質占了上風”[8](P19)。粉絲群體多半以青少年為主,容易受到平臺長期置頂?shù)拇罅繝I銷號以及職業(yè)“黑粉”別有用心的誘導,因閱歷、思考能力的缺失往往使他們做出許多不理智行為,如在網(wǎng)絡平臺上“潑糞”、給明星刷黑詞條等。飯圈文化塑造出的偶像常常具有符號化特征,成為脫離具體作品而被建構成的理想的“他者”。再加上外界的渲染、群體的感召,“粉絲便無法容忍他人對自己喜歡的偶像的任何詆毀”[9]。因而,對《下墜》同人文中偶像形象的低俗描寫則會引發(fā)粉絲過激的心理反應和群體性的抗議行為。由于容易受到誘導,少數(shù)粉絲的行為很快被放大、渲染成大面積的事件,群體的力量“使他們的感情、思想和行為變得與他們單獨一人時的感情、思想和行為頗為不同”[8](P18),很多粉絲還未進行理性判斷就化身為群體的發(fā)聲者要為偶像“出頭”了。
每位流量明星背后都有一群肆無忌憚的偶像捍衛(wèi)者?!帮埲Α狈劢z對于“提供給他們的各種意見、想法和信念,他們或者全盤接受,或者一概拒絕,將其視為絕對真理或絕對謬論”[8](P38),受到商業(yè)誘導的粉絲都在自己營造的臆想滿足中無法自拔,群體的加持又讓其內(nèi)心的情緒放大,敢于且迫切做出行動來維護偶像。“飯圈” 群體放大了粉絲自我的情緒使其對偶像的理想和偏執(zhí)帶有了專橫的性質。“抱團”使個人的行為有了依靠?!帮埲Α笔且粋€具有“私欲空間”性質的群體,在對偶像的崇拜、打榜支持的行為中,粉絲們不斷強化一種“私有感”,資本的運營使粉絲與偶像之間的紐帶不斷加深,“媽媽粉”“女友粉”都是這種“私欲空間”的產(chǎn)物。雖然粉絲們來自五湖四海,但是由于喜愛同一個偶像使他們統(tǒng)一為“XX的粉絲”,而喜歡別的明星的人則屬于“外群體”。不同“飯圈”粉絲群體的邊界感又讓個體粉絲對不同的聲音極度敏感,于是粉絲群體間經(jīng)常發(fā)生摩擦,爭排行榜名次,宣傳海報“C位”(主角位置),解封時尚雜志封面,甚至為了提高偶像的知名度,樹立正面積極的形象,粉絲后援會自發(fā)地募捐,以偶像的名義熱心公益。
勒龐在《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一書中稱群體是個“無名氏”。“飯圈”中的粉絲群體以數(shù)量的優(yōu)勢使個人擺脫了卑微和無奈。表面上,它賦予群體中的個人以力量,一種“殘忍、短暫但又巨大的力量”,實際上這種力量在虛假的“身份認同”中不斷消解、異化個人的主體意識。粉絲對偶像的喜愛往往因資本的誘導而形成一種盲目崇拜,這種崇拜在資本的操縱下將原本的喜愛之情扭曲、異化成了盲目的“尊崇”,無理性的“維護”,同“審美追求”背道而馳。而且這種異化了的“審美追求”容易使粉絲尤其是思想尚未成熟的粉絲產(chǎn)生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畸形化進而加劇其“主體意識”的喪失,造成令人嘆惋的后果。
“飯圈文化”的實質還是一種消費文化?!帮埲Α弊分鸬膶ο蟆枷袼嚾?,在資本的包裝下其身體形象異化為一種“符號”。藝人為了維持這種既定形象不得不投入精力、金錢,甚至一再違背自我的發(fā)展需要。偶像形象的塑造和展示,不再出于藝人自身的主體建構,而是為了迎合粉絲大眾的喜好,藝人形象既是一種“符號標準”被粉絲所喜愛追崇,同時也作為“物品”被粉絲消費,因此,在“藝人—粉絲”的生產(chǎn)交換關系中,藝人首先被異化為與自身主體意識相悖的“符號”,“人”的屬性逐漸被扭曲為“物”的價值。
資本的逐利性使“飯圈”中尚不成熟的年輕人成為工具?!胺劢z”的本質是“消費者”,但這種消費往往是一種對偶像“概念”的消費,摻雜個人情感卻又產(chǎn)生消費活動,即“喜愛”與“消費”相融合的行為。與一般消費形式不同的是,粉絲在對偶像作品及偶像相關的物質產(chǎn)品進行消費外,還順帶消費“偶像”本身。而粉絲對于偶像的消費,不僅是偶像呈現(xiàn)的影視作品或媒體營銷出來的人設,還包括粉絲社群之間對于這些“人設”“美好想象”的“衍生信息”的消費,比如粉絲的“同人文創(chuàng)作”“粉絲向剪輯”等。因此,“粉絲消費”其實包含了一種對“自我主體”的消費。粉絲在對偶像形象、作品等消費外,還消費了自己的“投入”,包括情感、資本的投入,強烈的“共情”使粉絲會因偶像藝人的喜怒哀樂而影響自身的情感體驗。粉絲在這種消費關系中逐漸將偶像藝人主觀上“私有化”,偶像藝人戀愛結婚,便會有一些粉絲產(chǎn)生過激的情緒和行為反應。因此,粉絲的“喜愛”已然打上了“消費”的烙印。AO3網(wǎng)站《下墜》同人文中的描寫,會令粉絲產(chǎn)生強烈的“保護意識”,“同人小說”的虛構性在“唯粉”那里被消解,再加上所謂藝人“人設”與資本的誘導,“AO3事件”便掀起風波,成了“出圈”事件。而在粉絲對自家偶像的“維護”中,“他只有我們了”的想法因外部建構的偶像與粉絲間的“唇齒關系”而不斷加深,于是,諸多“用力過猛”的不當行為也層出不窮,刷單打榜、蹭熱度、微博開戰(zhàn)等“為了偶像”的行為在粉絲自身看來是“愛他的表現(xiàn)”,但這種行為與真正的“愛”背道而馳。
“飯圈行為”更多的是一種把“喜愛”物化為“消費”的經(jīng)濟模式,它的本質是粉絲和偶像之間唇齒相依的一種“利益關系”。在這種異化了的消費中,粉絲擁有雙重身份。作為消費者,當藝人無法滿足粉絲的主觀意愿或想象時,粉絲就會產(chǎn)生不滿情緒,并以消費主體的身份來表達這種不滿,作為消費自身“情感投入”的消費者,這種不滿還會隨之放大。而作為偶像藝人的“喜愛者”,“不滿情緒”被視為不當?shù)那榫w表現(xiàn),粉絲會在內(nèi)心產(chǎn)生愧疚感,甚至有“喜歡就要無理由包容一切”的心態(tài)。粉絲作為主體的身份“合理性”被瓦解,兩種身份產(chǎn)生矛盾,既不愿承認“消費行為”,又困于“情感行為”,其主體性被異化。這就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現(xiàn)象,偶像不是粉絲想象中的樣子,粉絲就會“脫粉”回踩;路人居然不喜歡自己的偶像,就惡言相向。無論是偶像還是路人、粉絲,在他們自己的靈魂、思維、生活方面,都成了自己的異化物。
再加上資本力量將這種身份矛盾不斷放大,“消費”本質不斷掩蓋,諸如將“購買”稱為“支持”,為粉絲團體取專屬名稱,建立粉絲后援會投票應援“助力夢想”等。在這個過程中,“消費是一個系統(tǒng),它維持著符號秩序和組織完整:因此它既是一種道德(一種理想價值體系),也是一種溝通體系,一種交換結構”[10](P68)。粉絲們一邊為偶像瘋狂,一邊因自己為偶像的“付出”而自我感動,同時又堅定地維護著自己的“身份歸屬”,這些行為令粉絲與明星(或運營團隊)之間的“消費關系”逐漸減弱,粉絲對自身本質需求的思考也被營銷設置的“情感投入”所消解。“這里起作用的不再是欲望,甚至也不是‘品味’或特殊愛好,而是被一種擴散了的牽掛挑動起來的普遍好奇——這便是‘娛樂道德’,其中充滿了自娛的絕對命令,即深入開發(fā)能使自我興奮、享受、滿意的一切可能性。”[10](P73)粉絲在娛樂道德中消費著“自我主體”,其自我意識的瓦解使粉絲成了一種異化的消費者,連“喜愛”本身也被消費化了,更無從談對“審美理想”的追求。
我們知道,“肖戰(zhàn)粉絲舉報事件”及后續(xù)所顯現(xiàn)的飯圈亂象只是“飯圈文化”中的一個縮影,事情的真相、后續(xù)的發(fā)展,我們都難以一窺全貌。飯圈粉絲與其爭一個“是非對錯”,不如真正冷靜下來理性思考?!帮埲ξ幕敝姓嬲嬖诘膯栴}以及如何正確地引導,是需要引起重視的問題。在粉絲大量買歌的事件中,“為愛花錢”是可以理解的,購買產(chǎn)品本是個人的消費意愿,但需要警惕的是沒有獨立經(jīng)濟能力、尚未形成自身價值觀的青少年被背后有序的組織性行為所誤導,目前這種引導整體處于失序狀態(tài),尤其是對青少年的價值觀影響深遠。同樣由于大量購買、沖榜行為造成的市場公平失衡也是值得我們注意的?!啊劢z經(jīng)濟’的出現(xiàn)也是一道治理課題,作為文化娛樂產(chǎn)業(yè)和數(shù)字經(jīng)濟的重要組成部分,‘粉絲經(jīng)濟’同樣要遵守市場經(jīng)濟對于誠信、法治的要求。理性對待粉絲熱情、引導粉絲合理消費,同時將明星效應轉化為提升商業(yè)品牌知名度和美譽度的契機,才能更好體現(xiàn)‘粉絲經(jīng)濟’背后的流量價值。”[11]“飯圈文化”所產(chǎn)生的種種問題與“流量模式”緊密相連,頂流藝人在粉絲面前具有極大的影響力,藝人應當肩負起正面引導粉絲的責任?!捌脚_既是規(guī)則的制定者,同時也是不良秩序的縱容者?!保?2]平臺也應有自己的態(tài)度、立場和分寸,保持自己的責任感和公共性,而不是僅考慮“粉絲對戰(zhàn)”帶來的物質利益。
或許,粉絲對偶像的“崇拜”不單是對偶像的癡迷,而是從偶像身上看到了自我。他們借由偶像撫慰了現(xiàn)實中的悲傷、獲取了溫暖、填滿了無能為力的缺憾?!跋矏邸北旧硎侵档帽徽湟暤模绻f“粉”一位偶像是因為他身上有著吸引自己的閃光點,是為了以偶像為參照物實現(xiàn)更好的自己,那么在付出自己的“喜愛”時就更需要理智,不應讓“喜愛”成為資本逐利的工具。在面對“飯圈”過激行為時,不乏“反飯圈”人士的出現(xiàn)。需要時刻反省的是,切勿讓正確的引導發(fā)展為“為反而反”的無意義爭辯,讓自己陷入另一個對立的“飯圈”。主流文化和亞文化之間不是一個互相敵對的關系,文化是可以兼容并包的,重要的是合理引導。合理表達自己的意見,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不做傷害他人的行為,是追星乃至公開發(fā)表意見的底線。在物質條件豐厚的今天,科技、互聯(lián)網(wǎng)帶來的新的時代環(huán)境也在塑造著我們的文化消費觀念,快速前進的時代步伐似在催促我們不斷努力發(fā)展、完善自我。無論是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對“勞動異化”的闡述還是后來學者對“異化”理論的發(fā)展,對我們理性認識社會熱點現(xiàn)象,樹立正確的價值觀念,探求自身價值,都有極為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而如何協(xié)調好文化、娛樂、消費之間的關系,引導大眾尤其是青少年群體正確對待“追星”、理性“入圈”,合理表現(xiàn)自我、發(fā)展自我,也是我們今后需要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