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可紅 肖延安
中圖分類號:G12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9082(2020)02-0-01
城隍信仰在中國歷史悠久,《周易·泰卦》中就有“上六,城復于隍,勿用師,自邑告命,貞吝?!钡木渥?,但那時的“城”“隍”是指城墻和護城河而言的?!吨芤准狻芬莘ⅲ骸摆?,城下溝,無水稱隍,有水稱池?!薄墩f文解字》曰:“城,以盛民也”,“隍,城池也。有水曰池,無水曰隍?!苯?jīng)過南北朝的發(fā)展演變,城隍開始人格化。至唐代,城隍信仰在全國各地逐漸興盛起來。到宋元時期,隨著商品經(jīng)濟和市民社會的發(fā)展,城隍信仰傳遍天下。明初,朱元璋下旨各府州縣建城隍廟,城隍正式進入國家祭祀體制之內(nèi),成為國家祀典。自此后的明清時期,城隍信仰遍及朝野,城隍廟所在區(qū)域往往發(fā)展為這座城市的商業(yè)街,進而帶動周圍地區(qū)成為整座城市市民文化氣息最濃的地區(qū),形成具有地域特色的民俗文化。所以對一座城市城隍信仰及城隍廟演變過程進行梳理,對了解這座城市市民文化的沿襲發(fā)展有重要作用。
濰邑城隍廟位于濰坊市濰城區(qū)城隍廟街,據(jù)《濰縣志稿·營繕·壇廟寺觀》中記載,濰邑城隍廟始建于明洪武年間,如今城隍廟正殿、寢宮尚存,1980年確定為濰坊市重點文物保護單位,1992年6月被定為山東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濰縣城隍廟自明建立始至清代,有記載的重修有:即明成化二年(1466)縣丞張傑重修;明萬歷年間重修;清康熙六年(1667)濰縣縉紳于鳳翼等倡修,由于城隍廟在康熙十一年(1672)的三次地震中遭到嚴重破壞,此后貢生陳震元再次重修;清乾隆十七(1752)年知縣鄭燮倡捐重修;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縣令德銓、李務滋倡眾重修。其中,清乾隆十七年鄭燮倡捐重修可以說是意義最大,影響最為深遠的一次。
清乾隆十一年(1746)鄭板橋任濰縣令,之后是連續(xù)三年的水災、旱災、蝗災,民不聊生,到了“人相食,斗粟值錢千百”(《濰縣志》)的地步。面對如此嚴重的災情,鄭板橋日夜憂心,殫精竭慮,采取了開倉賑貸、捐廉代輸、以工代賑等一系列措施,救災民于水火。期間,他寫下了著名的題畫詩:“衙齋臥聽瀟瀟雨,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經(jīng)過災后三年的休養(yǎng)生息,直到清乾隆十七年(1752),風調(diào)雨順,物阜民豐,鄭板橋決定重新修繕被大雨沖壞的城隍廟??⒐ず?,親自撰書《新修城隍廟碑記》,刻石立碑以記(南京博物院藏有紙本行書《新修城隍廟碑記》)。石碑原立于城隍廟大殿旁邊回廊上,現(xiàn)存于濰坊市博物館石刻藝術(shù)長廊內(nèi)。此碑歷來為人們所寶愛,濰人因其文好、書好、刻好,而稱之為“三絕”碑,為國家二級文物。此碑能夠逃過歷次劫難,保存完好至今,得益于有心人掩埋于地下的保護措施。1963年由濰坊工藝美術(shù)學校師生多次走訪探尋,于城隍廟內(nèi)地下挖出。這方珍貴石刻的重現(xiàn)天日,實是天大的幸事。在碑文內(nèi)容上,它向人們展示了一位封建官吏對社會、鬼神的清醒認識,以及其所具有的樸素的辯證唯物主義思想觀;在書法藝術(shù)上,它是鄭板橋先生少有的正楷書體的作品,也是作者本人比較滿意的作品,其在《劉柳村冊子》中曾言:“濰縣城隍廟碑最佳,惜其拓本少耳?!?/p>
在碑文內(nèi)容上,鄭板橋首先以詼諧幽默的語言,一一列出麒麟、鳳凰、蛇、龍的形體特征:“一角四足而毛者為麟;兩翼兩足而文采者為鳳;無足而以齟齬行者為蛇;上下震電、風霆云雷,有足而無所可用者為龍?!逼渌写怂姆N動物,除蛇外,均為人類想象的神界的非現(xiàn)實的東西,用這四種具有靈幻的動物作“比興”手法引出天地人神,說明“神”的來歷,無非是人類把渺遠的蒼然的“天”幻化為人形,增其耳目口鼻手足,頭戴冕旒,手執(zhí)玉笏,稱為“玉帝”。同樣道理,城隍神也是人們從城墻、護城河演變而來的,統(tǒng)治者之所以賦予城隍神生死禍福大權(quán),配上刀花、劍樹、銅蛇、鐵狗、黑風、蒸鬲的刑具、十殿閻羅打手,裝扮出陰森恐怖的氣氛,無非是讓人心生恐懼罷了,從而闡明歷代統(tǒng)治者祭神建廟的目的無非是起“神道設(shè)教”的作用,以幻想的恐怖場景來告誡現(xiàn)世的人們遵守社會秩序、服從統(tǒng)治,是統(tǒng)治者愚民的手段而已。
接著作者筆鋒一轉(zhuǎn),說明濰縣城隍廟因為清乾隆十四年的大雨,兩廊被沖壞,破敗的樣子令人神傷,遂與諸紳士商量,皆欣然同意重修,除原有的規(guī)模外,又費千金于城隍廟南面廣場添建戲樓一座。既然城隍神是統(tǒng)治者愚民欺民的工具,為什么還多事重修增建呢?接下來鄭板橋重點說明了添建戲樓的必要性,名義上是“娛神”,實際在于娛民教民,用現(xiàn)實的事例來教育人們,起到“演古勸今”的作用。最后,作者提出了自己對于祭祀的觀點:“慮羲、神農(nóng)、皇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人而神者也,當以人道祀之;天地、日月、風雷、山川、河岳、社稷、城隍、中霤、井灶,神而不人者也,不當以人道祀之?!北磉_了對歷代先賢的尊重與敬仰,當以先賢為人們學習的楷模,而非利用那些虛幻的東西來愚民,闡明了自己對于傳統(tǒng)文化棄其糟粕、取其精華的辯證觀點。至于用那些“繭栗握尺之牛、太羹元酒之味、大路越席之素、瑚璉簠簋之華”的祭品,實在是以人心之所想揣度出來的,實是毫無必要之舉。最后記述董事者姓名:“州同知陳尚志、田廷琳、譚信、郭耀章,諸生陳翠,監(jiān)生王爾杰、譚宏。”
碑文中所記重修的規(guī)模為:修建被大雨沖毀的東西兩廊,并增高三尺;堅固休整殿廈、寢室、神像、鼓鐘架子;于廟門外新建戲樓一座,鄭板橋親自撰寫“神之聽之”匾額和門柱對聯(lián)兩幅:“儀鳳簫韶,遙想當年節(jié)奏;文衣康樂,休夸后代淫哇。”“切齒漫嫌前半本,平情只在局終頭。”至于戲樓是否起到了“演古勸今”教育人們的作用,濰坊市政協(xié)、濰城區(qū)政協(xié)合編《鄭板橋在濰縣》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正逢一年一度的城隍廟廟會,廟前戲樓上演《趙氏孤兒》,臺下百姓看到屠岸賈謀害趙氏一家,因演員演技高超,逐漸融入到劇情中,無不咬牙切齒。突然,人群中竄出一人,掄起扁擔跳到臺上,朝著“屠岸賈”的頭劈下來,使這位演員當場斃命。人們清醒過來后,有人認出行兇之人是西關(guān)一個愛打抱不平的壯士,人稱“小大王”?!靶〈笸酢标J禍后主動到縣衙自首,說明事情原委。后來此案被鄭板橋判為“真君子打死假奸臣”,“小大王”出白銀五十兩厚葬死者,具保釋放。這雖然是無據(jù)可證的傳說,但鄭板橋“以文化人”的思想較之于當時的統(tǒng)治者“以神愚民”不知要高出多少倍!
相比于一般的碑記,此碑文文才斐然,更具有文學性和思想性。碑文敘議結(jié)合,而議更為突出,在議論中體現(xiàn)出鄭板橋樸素的唯物主義思想和民本思想。鄭板橋曾在碑文的草稿上題跋:“……是碑不足觀,而作文之意,無非欲寫人情所欲言而未能說,此實在眼前,實出意外,是千古作文第一訣。若抄經(jīng)摘史、竊柳偷蘇,成何筆乎?……”一語道破了鄭板橋作品中所蘊含的“真氣、真意、真趣” 的藝術(shù)真諦。寫人不能寫,言人不敢言,體現(xiàn)出“凡作文者,當作主子文章,不可作奴才文章”的藝術(shù)主張。此篇碑記雖為修建城隍廟而寫,但其在文中表達的無神論及辯證法思想,對當時科學思想尚處于蒙昧時代的社會無異于一聲驚雷,對愚信愚忠的人們起到了振聾發(fā)聵的作用。并且,清醒的剖析了中國幾千年來的禮儀制度,表達了“棄其糟粕、取其精華”的先進理念。
其藝術(shù)性的主要體現(xiàn)無疑是鄭板橋的書法藝術(shù),由于書寫內(nèi)容(重大事件的記錄)、形式(在畫有界格的石碑上書寫)及用途(流芳百世)的關(guān)系,此幅作品體現(xiàn)出少有的嚴謹、認真,用“骨堅肌豐,爽朗清絕”來形容實屬恰當,但工整的正楷掩不住鄭板橋行書的欹側(cè)結(jié)體、伸展撇捺上“六分半書”的特征,不愧為我國書法寶庫中的珍品。正如清光緒年間陳恒慶所撰的《重修城隍廟碑記》中稱贊說:“碑文則光矞陸離,書則挺拔奇古,墨拓一幀值數(shù)千,海內(nèi)爭購之,幾乎洛陽紙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