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父親

[編后記]? ?本期“步履”欄目推薦的作者是青年導(dǎo)演李小江，其代表作有電影《夏天只是一天》。除了擅長用影像表達(dá)以外，他在生活中還有另一個身份——小說作者。《消失的父親》是他首次在雜志上發(fā)表自己的作品。這篇小說談?wù)摿巳诵躁幇档膮^(qū)域，表面上是父親的逃離，實際上談?wù)摰牟皇菍φＶ刃虻呐烟?，而是對于“非正?！钡目謶郑瑢Α白晕摇钡目謶?。每個人的生活里都布滿高壓線，沒人愿意輕易闖入另外一個人的生活深處，作者用一種詩意朦朧的方式，講述了一個有些驚世駭俗的故事。

一位渴望能破幾件大案子的年輕警察，畢業(yè)后被分到悠閑安逸的濱海小城，始終沒能實現(xiàn)自己的“心愿”。等待三年之久，終于有一天，迎來了職業(yè)生涯的第一樁案子。卻無意中介入一段不太正常的生活和感情，發(fā)現(xiàn)了一些讓人“觸電”的秘密……

（顧拜妮）

1

警校畢業(yè)以后，我分到一個濱海小城工作。小城很安靜，人很少，那些吵吵嚷嚷的游客還沒有發(fā)現(xiàn)這里，安居樂業(yè)的小城人民也從來沒有頭腦發(fā)熱，說要開發(fā)這里的旅游業(yè)。我學(xué)的是刑偵，在學(xué)校的時候滿腔熱血，一心想畢業(yè)以后辦幾個大案子。沒想到分到小城以后，我竟完全成了個閑人。這個濱海小城別說什么刑事案件，就連打架吵嘴都很少。大街上靜悄悄的，我走著走著經(jīng)常會停下來，四下里看看，滿心疑惑，這是在哪里呀？

在小城工作三年多，我沒有接到過一起案件。我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騎著摩托車兜風(fēng)。從小城最東端騎到最西端，只要半個小時。有時候我也沿海防大堤慢慢溜達(dá)，看坐在大堤上的人，他們也看我。他們坐了很長時間，我從城東走到城西，他們在那里。我從城西走到城東，他們在那里。早上經(jīng)過他們在那里，晚上經(jīng)過他們還在那里。我常常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經(jīng)過他們身邊會花很長時間。時間被他們坐在了屁股下面。

小城里有很多休閑的地方。麻將館和按摩院是最常見的。我以前很討厭這些地方，我寧愿看最無聊的言情小說也不去麻將館。至于按摩院，不怕你笑話，我還是一個處男，讓一個女人在我身上按來捏去，真覺得別扭。為此，我們所長老是笑話我。所長是本地人，每天都要去捏兩下子。他總想讓我也嘗嘗，享受小城的松弛。對他來說，那也許就是他活著的理由。但我一心想的是辦幾件大案子，不然，在警校每天兩萬米就白跑了。

沒事可做，我把身邊幾本犯罪學(xué)的書看了又看，尤其是龍勃羅梭那個老家伙的《犯罪人論》。我把它們越看越厚，直到我一翻到某一頁，看兩個字就能知道下面所有的內(nèi)容。我再也看不下去了，因為我不想把它們背下來。說到底，我不想證明自己是生活的囚犯。

我開始找別的書來看。以前聽說過的和沒聽說過的，我都一股腦兒找來。之前，在學(xué)校背了一堆莫名其妙的東西，至于這些東西是什么，一點兒都不重要。我腦袋里就被塞進了許多這樣的東西，像莎士比亞“四大悲劇”，某某作家三部曲，等等。我發(fā)現(xiàn)，莎士比亞顯然是不合時宜的。他老人家編故事的水平還不及現(xiàn)在那些二三流的電視劇槍手。至于以前的戲劇形式，我也覺得十分古怪做作，哪有一見面就吟詩的？但我還是把它們看完了，我把它們想象成武俠小說看完了。那些冗長的臺詞，在我看來就是一場或精彩或乏味的打斗?？吹胶髞恚覝?zhǔn)備研究老莎作品里的陰謀犯罪心理學(xué)，那里面老有奸情和謀殺。剛一產(chǎn)生這個念頭我馬上打住，這樣下去我還是變成生活的囚犯了。我有足夠的自我控制力，我很欣慰，我可以應(yīng)付任何大案要案。

就這樣，在期待之中我迎來了人生的第一個案件。

那天像往常一樣安靜，沒什么事，所長照例去放松了。我躺在吊床上，為了把自己弄舒服一點，我像熱帶人一樣，在辦公室前面的走廊上扯了個吊床。那天那個人來報案的時候我正躺在吊床上，昏昏欲睡地看一本詩集，那是一個女詩人的，她寫得好極了。由此我得出一個結(jié)論，你最先看到的肯定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東西永遠(yuǎn)被隱藏在生活的下面了。為前面被人藏起來的二十幾年，我躺在吊床上不禁怨氣沖天。

是我先注意到那個報案者的。他遲遲疑疑地進來，好像走錯地方似的。這里幾乎沒有人來串門，公安局對小城人來說完全是個擺設(shè)。進來的這個年輕人一看就是在這個小城長大的，安靜靦腆，眼神清澈，但是在敘述他的案情時，眼神深處閃過一絲痛苦的猶豫。

他發(fā)現(xiàn)我在觀察他，走到吊床前：“我想報個案子?！?/p>

長時間沒有公務(wù)，我早就不穿制服了，上班也不穿。我討厭制服帶給我的權(quán)力欲和安全感，我喜歡藏在人群里和罪犯走在一起的感覺。那時候，人們和我一樣，只有我知道，我和他們不一樣，我在保護他們?？墒俏覜]有穿制服，他怎么知道我就是警察呢？

“你也喜歡她的詩？警察也讀詩歌嗎？不過這個女人寫得很好。”

一開口就顯露了自以為占有了文化資源的優(yōu)越感，這讓我非常不高興：“你怎么知道我是警察？”

“我們都認(rèn)識你?！?/p>

是嗎？這讓我非常吃驚。他們都認(rèn)識我？我像悄悄走在人群里卻突然被人叫了一聲名字，心中猛然一驚。

“你們什么案子都接嗎？”

“對對對，什么案子都接?！蔽彝蝗恍盐蜻^來，這可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個案子啊。

年輕人對突然而至的禮遇有點不好意思，甚至，我有一種感覺，他好像有點不知所措。在進辦公室的那一刻，他猶豫了一下，好像在想是不是該往回走。

我已經(jīng)把文案工具迅速準(zhǔn)備好，看著他，一副等著做筆錄的樣子。

“我想，”他停頓了一下，我沒等他下面的話就問他：“你叫什么？”

他又猶豫了一下。這個人怎么啦？我開始好奇起來。

“你是一個會讀詩歌的警察，這是我來之前沒有想到的?！彼⒁獾轿乙呀?jīng)察覺他的猶豫了，開始解釋起來。可這解釋在我聽來更像是轉(zhuǎn)換話題?！斑@就讓我的事情變得復(fù)雜了?？赡苓@么說你也不會明白?！蔽掖_實不明白?！澳懿荒芨嬖V我你的名字？你有什么不方便嗎？”“我叫王文明?！彼f完就看著我。我在紙上寫下他的名字：王文明?！皠e想詩歌了，說你的案子吧?！薄澳阕x過陀思妥耶夫斯基嗎？”他突然問我。“這個跟你的案子有關(guān)系嗎？”我心中一股被冒犯的邪火。沒想到那廝居然一連回答了三個“有”。我愣了。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嘿嘿笑了一下：“你可能不明白，要是你看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話我就不報案了，要是沒看過的話——”真他媽稀奇古怪！“我沒看過?！蔽因_他，“俄國人名字太長，老記不住?！薄澳阏鏇]看過？沒騙我？”“你這個人太奇怪了，你來報案的，卻盤查起我來了?！彼缓靡馑嫉匦α艘幌拢皩Σ黄?，你可能不明白?！彼麐尩?，我當(dāng)然不明白，要不是耐心好，早把你當(dāng)瘋子轟出去了。

王文明終于開始說他的案子。他說他想告一個人，又補充說想讓我們?nèi)プヒ粋€人，抓他的父親。

“你父親叫什么？”我頭也不抬，抓你父親就抓你父親，我不能讓你的話產(chǎn)生任何戲劇效果。

“王大宏，宏偉的宏?！?/p>

“為什么要抓他？”我繼續(xù)頭也不抬。

沒聲了。我只好抬起頭，王文明正看著我，一副努力尋找合適詞句的樣子。我等著他。他似乎更不知道怎么說了。

“抓一個人是需要理由的?！?/p>

“我、我知道。”王文明突然惱怒起來，“我當(dāng)然有理由。”

王文明的惱怒讓我輕松下來，這件事情終于好玩起來。雖然憑直覺我已經(jīng)知道這不會是一件大案子。一個人跑到警察局來要警察去抓他父親，你說這種事情好不好玩？

“我父親消失了?！蓖跷拿魃钌畹刈⒁曋业难劬?，捕捉著我的反應(yīng)。我偏偏不給他任何反應(yīng)。我本來不是一個較勁的人，但一遇到較勁的人，我也來勁了。我平靜地看著他：“消失的人怎么抓？”王文明像一條干架處于下風(fēng)的狗，有點呼呼喘氣了。

“我父親沒有消失！”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

“我父親，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

一種悲傷和寂寞的神情慢慢出現(xiàn)在王文明的臉上。

這張臉我怎么形容呢？

2

這是從警校畢業(yè)三年以后我接到的第一件案子。但我不確定它到底算不算一個案件。說起來，這件事情實在離奇古怪。王文明，那天來找我報案的人，告訴我他發(fā)現(xiàn)一個人，很像他那已經(jīng)消失了二十年的父親。為了讓我去抓那個人，他最后十分確定地說那就是他父親。但作為一個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的警察，顯然不難看出這里面有很多疑點。

第一，一個人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就拋妻別子消失二十年？

第二，報案人王文明現(xiàn)年二十五歲，也就是說二十年前他父親消失的時候他才五歲，一個五歲的孩子，他的記憶怎么可靠呢？而且還隔了二十年？

第三，這件事情太過古怪，實在有點考驗我的想象力。

最重要的是第三點。作為一個務(wù)實的人，我不喜歡稀奇古怪的事情，更不喜歡被人愚弄。王文明言行古怪，有點像神經(jīng)病，我可不愿意被一個這樣的人耍了。

但是，三年的無所事事讓我對生活中的任何變化都充滿了期待。就算王文明真是個神經(jīng)病，我也要查查他到底瘋在哪里。這么一個安靜祥和的小城怎么可能有神經(jīng)病呢？就算真有神經(jīng)病，那也只可能是我呀。

我把王文明打發(fā)走，告訴他這幾天我會去找他。

我沒有去找王文明，直接去了按摩院。

第一次來按摩院，一踏進門就口干舌燥。前臺迎上前來，微微一笑：“放松放松？”我點點頭。“單間還是大廳？”前臺問我。我猶豫了一下，大廳里躺滿了人，敲敲打打的聲音此起彼伏，蒙面女郎們或坐或站，或明或暗，靜悄悄地忙碌著。看不出有誰從自己的生活中隱形了二十年。

我們向單間走去，蒙面女人在前面領(lǐng)著我。長長的走廊里風(fēng)卷門簾，竊竊私語若有若無。

海浪的聲音從窗戶傳進來，我趴在按摩床上，感受三十歲女人纖長的手指在我后背游動。一切都還沒開始。不過我在想，如果是我，我會藏在哪兒呢？王文明說看見他父親在按摩院里，一個男人怎么會藏在按摩院呢？

女人無聲無息，我們四目相對。我說我想看看你的臉。她的眼睛笑了，說這是規(guī)矩。為什么有那么多規(guī)矩呢？設(shè)置了規(guī)矩人就安全了嗎？我問女人：你們這里有多少人？三四十個吧。除去你們服務(wù)員還有多少？她想了想，十來個吧。都是些什么人？本地人啊，問這個干什么？調(diào)查一下。調(diào)查？你調(diào)什么查？我好奇。為什么好奇？因為你們都戴著面紗。這有什么好奇的，避免傳染病菌呀。那也未免太別致了吧？你也太好奇了，從來沒有人問過我們?yōu)槭裁创鬟@個。

那你們這里有沒有一個人——話沒問完我就收了口，如此愚蠢的問題怎么會跳進我的大腦呢？如果真有這么一個從自己生活中逃逸了二十年的王大宏，我的調(diào)查已經(jīng)處于下風(fēng)了。恍惚之中，我感受到了王大宏的嘲諷。

從按摩院里出來，除了滿腦子混亂的想法以外，我一無所獲。我沒有回所里，也沒有回宿舍。我沿著海防大堤失魂落魄地走著。大堤上沒什么人，只有兩個學(xué)生模樣的家伙手牽著手在慢慢踱步。他們穿著校服，背著書包，男孩滿臉青春痘，女孩很漂亮。一看就是逃課出來談戀愛了。我心中突然生起一股莫名的妒忌。而且他們身上的校服讓我非常生氣。我走過去，對他們說：“你們怎么能穿這么難看的衣服呢？”男孩一愣，女孩明顯受了驚嚇，躲到男孩身后。男孩片刻的驚慌之后，臉上迅速升騰起一股悍氣：“你管得著嗎？”我非常嚴(yán)肅地看著他們：“談戀愛要穿漂亮一點你們不知道??？”他們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看著他們，短暫的快感過后，我變得十分傷感。我知道，我戀愛了，我愛上了那個蒙面女郎。這是我的初戀，內(nèi)心深處有一股甜蜜的痛苦。

我開始天天去按摩院。她的眼睛就像晚上我躺在草地上，仰望那蔚藍(lán)的天空，深邃而純凈。在迷惑中我向那片深不可測的蔚藍(lán)墜落，墜落——

“好了?！彼呐奈?，我抓住她的手。一切可以從牽手開始的，但是我們開始于更密切的肢體接觸，兩手相握變成了一個非常普通的動作，不可能是我愛情的開始。我很傷感，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簾子后面。一股淡淡的青草芳香留在了房間里，那種除草機剛剛剪過的青草，一股殘忍而好聞的味道。

調(diào)查也像我沮喪的愛情一樣毫無進展，看起來似乎是個惡作劇，但王文明又沒有任何理由這么做。我決定還是去找他。

王文明就住在離按摩院不遠(yuǎn)的地方，那里是個居民區(qū)，居民都是移民，從內(nèi)地遷過來的。海濱小城原來的漁民們?nèi)匀蛔≡诤＿?，不過住的都是別墅。我從按摩院里直接拐到了王文明家。曲里八拐的，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他家住在一樓，門前的空地被改建成了一個小花園，一架茂盛的葡萄下面擺了個藤編茶幾，王文明正在茶幾邊看書，手邊一壺茶冒著熱氣。

兩天之后，我?guī)跷拿饕黄鹑グ茨?。他對按摩院很熟悉，似乎是這里的?？?。他說實際上不是，他很少來這里。之所以輕車熟路是因為這里有一股他覺得很特別的氛圍，既親切，又熟悉。對，熟悉。他用的也是這個詞。

一進按摩院，王文明就做了一件讓我咬牙切齒的事情。他搶先把我的蒙面女郎要走了?？粗麄兿г诶镩g，我百無聊賴地坐進茶座。對按摩我不感興趣，對喝茶我也不感興趣?？粗谒嫔系哪菐灼瑯淙~，想象著王文明躺在我的蒙面女郎下面的情形，我不禁妒火中燒。

半小時以后，王文明出來了。他一臉愜意坐進茶座，慢慢喝起茶來。他的滿足深深刺傷了我，我毫不猶豫地把面前的茶全潑到了他臉上。王文明一點也不驚訝，冷靜地也潑了我一杯。我們打了起來。安靜的按摩院突然熱鬧起來。沒有人來拉架，所有人都饒有興味地看著。直到我們自己覺得沒勁，同時停了下來。王文明搖搖頭，說沒有用的。他連說了兩遍。臉上的表情又跟我第一次見他時一樣。

王文明的意思是我們已經(jīng)引起了他父親的注意，他不可能出現(xiàn)了。我們重新斟上茶，我努力想讓自己的思維變得再奇怪一些。不然我就像一臺用錯燃料的機器，沒法運轉(zhuǎn)了。

“你覺得，你父親愛你母親嗎？”

“說到底，你還是一個沒有想象力的警察?！?/p>

同樣的問題，在王文明的母親那里，我得到了非?？隙ǖ幕卮?。

“你覺得這跟愛情有什么關(guān)系嗎？你覺得這是一個愛情故事？”王文明咄咄逼人地看著我。

在和王文明來按摩院前一天，我偷偷約見了他母親。我假裝不經(jīng)意遇見了她，然后請她去海邊喝咖啡。我大膽送了她一枝玫瑰，她果然很高興。我們不著邊際地閑扯，雜雜湊湊的扯出了她的愛情故事。

她說，王大宏父母是從湖南來的，她父母是從江蘇來的，兩家是鄰居，但并不怎么來往。兩人在各自的故鄉(xiāng)長到七八歲，帶著一股彼此的陌生來到這個海邊小城。這種奇怪的異鄉(xiāng)人氣質(zhì)一直伴隨著他們的成長，但也沒有讓他們靠得更近，雖然他們從來到這個城市就一直是一個班，包括后來外出讀大學(xué)。發(fā)生改變是大學(xué)畢業(yè)前夕，大家即將鳥獸散之前，一群來自大江南北的青年男女舉行了一次畢業(yè)聚會。這次聚會其實也沒什么，啤酒瓜子，唱歌跳舞，詩歌眼淚，其實很無聊。但是最后不知道是誰突然提出了一個創(chuàng)意，一個改變了她和王大宏后來人生軌跡的創(chuàng)意。那個人跳上桌子振臂高呼，明顯喝高了。那個人說了三遍大家才明白他的意思，原來他是要大家每人拿一枝玫瑰，放到四年以來自己一直喜歡的那個人面前。她覺得這個游戲一點也不好玩，在大家的催促下，她猶豫了一下，只好起身，結(jié)果和王大宏互相走向了對方。就這樣，他們又一起回到了海邊小城。

“其實我是實在沒有要送花的對象，沒辦法，只好挑了王大宏，因為我們來自一個地方?！彼淹嬷宜徒o她的玫瑰，笑靨如花。

“那他呢？”

“他也一樣啊。”

“他也和你一樣實在沒有要送花的對象，只好挑老鄉(xiāng)嗎？”

“對啊，”她湊近我，聲音低得只有我能聽見，“你不覺得這樣開始的愛情很獨特么？”

是挺獨特的。過了些天，我問王文明：“那依你的理解，這么多年，你母親為什么不再另找一個呢？”

王文明狠毒地看著我，我們都知道，我們想到了一些隱秘的事情。孤獨的人是有一些基本需求的。

“只有一種解釋，你母親依然愛你的父親，而且她知道，你父親就在你們身邊?！?/p>

“她不知道。”

“你小看你母親了?！?/p>

我們沉默起來。現(xiàn)在的問題是，王大宏到底愛不愛他的妻子呢？

4

去按摩院變成了我的習(xí)慣，剛開始是為了尋找王大宏，后來我知道，我是為了尋找自己的孤獨。

“我愛你?！蔽亦哉Z。又開始向天空蔚藍(lán)色的海洋深處墜落，墜落。蒙面女郎微微眨了一下眼睛。“我愛你眼睛里面蔚藍(lán)色的湖水，我愛你青草一樣的芬芳。”在她轉(zhuǎn)身離開裙裾卷起的微風(fēng)里，我閉上了眼睛，我看到自己化成一片蔚藍(lán)。

沒有著落的愛情讓我悲傷無比。派出所里依然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工作，調(diào)查也毫無進展。在走遍了小城每一個陰暗的角落以后，我確定自己不可能找到王大宏。我對自己的專業(yè)技能產(chǎn)生了深刻的懷疑。因為調(diào)查毫無頭緒，當(dāng)事人也沒有要求，我決定不給所里添麻煩，沒有給王大宏失蹤一事立案。我知道，這是我背叛自己職業(yè)的開始，也是背叛我自己的開始。

我開始躲王文明，這個陰郁的男人讓我討厭。每當(dāng)迷迷糊糊入睡之前，我不禁要想，這是不是王文明設(shè)計的一個陰謀呢？如果是這樣的話，他為什么要耍我？

在躲王文明的同時，我與他母親見面的次數(shù)卻越來越多。我忍不住想見她，她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女人，漂亮而優(yōu)雅。我們一起在海邊散步，有時候還跳進海里一起游泳，我發(fā)現(xiàn)，她的身材極其迷人，簡直讓我暈眩。與我在一起的時候，她從來不談王大宏，好像這個人從來沒有在她生命中出現(xiàn)過。

“他失蹤了這么多年你為什么不報案呢？”

“為什么要報案？”

“這么多年你就從來沒有遇到過——”

“讓我心動的男人？”

她轉(zhuǎn)身面向大海，留給了我一個美麗的背影，夕陽在她的身上勾勒出一個金色的輪廓，這么美麗的一個老婦人——當(dāng)然，她不算老，只是跟我比有點老——讓人窒息。她說：“小時候，我老覺得自己應(yīng)該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p>

“讓你心動的男人也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

她回頭盯著我：“頑皮。居然敢調(diào)戲阿姨?！?/p>

我在內(nèi)心深處嘆了一口氣，我想起了按摩院里的蒙面女郎，現(xiàn)在，我似乎不知道自己到底愛誰了。為什么愛情總是像潮水一樣來得那么迅速呢？

“你又見我母親了？”和她分手后，我不想回宿舍，就慢慢走回派出所。王文明躺在我的吊床上，手上拿著那本我們第一次相見時我在看的詩集?！熬臀宜谖夷赣H身上找不到任何關(guān)于我父親的線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