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2018年11月30日,美國、墨西哥和加拿大三國簽署了《美墨加協(xié)定》
進入2020年,特朗普連任競選的步伐就要提速了。距離2月3日民主黨黨內初選不到一個月,諸多民調顯示,無論是“對陣”在黨內一直領先的拜登,還是在第二位置上交替出現(xiàn)的桑德斯和沃倫,特朗普都沒有絕對的勝算。而在如今美國政治極化、黨爭激烈的背景下,與結果可知的彈劾案相比,前景不明的經濟才是特朗普競選中的真實壓力。
影響經濟表現(xiàn)的因素有很多,特朗普的對內、對外經貿政策,是最顯性的因素。在對內政策方面,大幅減稅、提振制造業(yè)等,都是其前任用過的“常規(guī)做法”,且政策效用在遞減。這樣一來,“非常規(guī)”地揮舞關稅大棒、挑起貿易戰(zhàn)的行為,就成為其經貿牌局的重要看點。
制造恐懼,是特朗普經貿牌的一個突出特點。這要從特朗普的個人世界觀說起。2004年,特朗普在美國真人秀節(jié)目《學徒》中說:“歡迎電視觀眾來到一個野蠻的達爾文世界,這個島是真正的叢林,如果你不當心的話,它會把你嚼碎了再吐出來?!痹谄?015年撰寫的《殘缺的美國:如何讓美國再次偉大》一書中,特朗普寫道:世界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充滿危險。信奉霍布斯主義、推崇叢林法則,這就是特朗普的世界觀。
在特朗普眼中的世界,“生命就是一系列戰(zhàn)斗,要么輸要么贏”,而“贏”的手段就是給對手制造恐懼。美國駐世貿組織大使謝伊,曾把特朗普政府的對外經貿政策稱為“破壞性建設”。當然,在政策宣示上,特朗普的目標訴求是重談美國的貿易協(xié)議,甚至重塑國際經貿秩序。只是,除了中美預計于2020年1月中旬簽署的協(xié)議之外,特朗普政府截至目前重談的貿易協(xié)議,很大程度上只是回到了其前任早已實現(xiàn)的政策目標上,離其所宣稱的“重塑”距離還很遠。而這種不匹配,又凸顯了其政策行為徒然剩下“制造恐懼”的事實。
《北美自貿協(xié)定》被“重談”成《美墨加協(xié)定》的過程,可以說是特朗普制造恐懼的經典案例。入主白宮第三天,特朗普簽署行政令要求重談《北美自貿協(xié)定》,并以美國退出既有協(xié)定相威脅。威脅未奏效之后,其轉向各個擊破,先從墨西哥入手,并威脅加拿大如果“不從就靠邊站。在祭出對汽車及其零部件加征25%關稅的“大棒”,并設定最后談判期限的情況下,墨西哥、加拿大相繼與美國簽署了帶有城下之盟意味的貿易協(xié)議。
在特朗普入主白宮之前,奧巴馬政府已經在《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xié)定》(TPP)框架下,完成了與加拿大、墨西哥的貿易談判。有學者把《北美自貿協(xié)定》、TPP的條款與《美墨加協(xié)定》作過對比,發(fā)現(xiàn)內容相似度近90%。不過,特朗普政府也不能說在做無用功。那剩下的10%修改(比如更嚴格的原產地原則、更嚴格的勞工標準,以及“毒丸條款”“日落條款”等),都在賦予美國單方面的優(yōu)勢和權力,給相對弱勢的加、墨制造恐懼。
對韓國、日本的貿易談判中,也可以清晰看出“制造恐懼”的模式。出于對特朗普松動美韓同盟的擔憂,此前不愿重談貿易協(xié)議的韓國很快屈服,幾個月就與美國談成了新的貿易協(xié)議。當然,內容與舊協(xié)議相比變化不大,被特朗普稱為“成就”的韓國增加進口美國汽車配額,實質意義也不大,因為美國汽車在韓國市場的受歡迎度從來沒有高過。
除了中美預計于2020年1月中旬簽署的協(xié)議之外,特朗普政府截至目前重談的貿易協(xié)議,很大程度上只是回到了其前任早已實現(xiàn)的政策目標上。
就美國與日本的階段性貿易協(xié)議而言,安倍政府所做的讓步,并未超過美日TPP框架下談判的范疇。而且,美日達成的貿易協(xié)議,并不包括關鍵的汽車貿易(根據美國貿易代表處2018年9月的數(shù)據,在美國對日本670億美元的貿易逆差中,汽車及其零部件貿易占510億美元)。對日本汽車及其零部件加征25%關稅的威脅,特朗普并未承諾取消。對東京來說,日美下一階段貿易談判開始前,特朗普制造的恐懼依舊高懸。
歐盟也擔心,2020年上半年,特朗普可能宣布對來自歐洲的汽車加征至少10%的關稅。受此影響,歐盟每年的出口損失可高達40億歐元。歐盟新任貿易委員菲爾·霍根計劃1月中旬訪問華盛頓,會晤美國貿易代表萊特希澤。按照萊特希澤的說法,2019年美國對歐盟貿易逆差為1800億美元。“與歐盟打交道非常重要,已得到總統(tǒng)(特朗普)關注。”
不僅如此,近日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USTR)認定,法國開征“數(shù)字服務稅”歧視美國企業(yè),擬向價值24億美元的法國輸美產品加征最高100%的關稅。USTR還在研究是否對奧地利、意大利和土耳其三國的數(shù)字服務稅進行“301調查”。而歐盟指望通過經合組織框架商討統(tǒng)一的數(shù)字稅方案,美國卻意興闌珊。作為替代方案,歐盟擬在自身范圍內,針對年營業(yè)收入7.5億歐元的數(shù)字企業(yè),征收稅率為3%的數(shù)字稅。
美歐雙邊貿易額接近1.3萬億美元,相當于中美、中歐雙邊貿易額之和。美歐大打貿易戰(zhàn)給歐盟帶來的波折,有可能超過英國“脫歐”對歐盟的沖擊。這也是歐盟的恐懼。
特朗普第一任期打經貿牌,在著力點和效果評估上都會是“連任優(yōu)先”。而美國的經濟表現(xiàn),是特朗普連任的最大政治籌碼。其貿易談判的節(jié)奏與美國經濟表現(xiàn)的關聯(lián)性,凸顯了其“聚焦連任”的動機。
根據美國經濟學者布魯斯·梅爾曼的統(tǒng)計,從塔夫脫總統(tǒng)到奧巴馬總統(tǒng),11位贏得連任競選的總統(tǒng)中,有10位都是在選舉前兩年美國經濟沒有陷入衰退的背景下獲勝的,唯一的例外是柯立芝總統(tǒng)。1924年大選前美國經濟處于衰退期,但柯立芝贏得了連任。而其他5位未能成功連任的“一任總統(tǒng)”(塔夫脫、胡佛、福特、卡特、老布什),都是在選舉前兩年美國經濟陷入衰退的情況下輸?shù)袅诉B任競選。
即便算上柯立芝總統(tǒng)這個“例外”,從概率上講,經濟表現(xiàn)與能否成功連任之間的關聯(lián)性也是顯而易見的。2016年大選中,特朗普在內政外交上所作出的諸多競選承諾中,他最在乎的就是經濟話題,比如減稅降息、增加就業(yè)、重談貿易協(xié)議等。
2017年12月簽署大規(guī)模減稅法案前,特朗普承諾美國經濟將實現(xiàn)“火箭式增長”,年增長率會達到4%~6%。但這個承諾從未兌現(xiàn)。根據世界銀行的數(shù)據,2017年至2019年,美國經濟增長率分別是2.2%、2.9%,2019年預測為2.5%(美聯(lián)儲的預測是2.2%)。世界銀行還預測,美國經濟增長率在2020年、2021年可能下滑至1.7%、1.6%。
美國經濟在2018年第二季度實現(xiàn)了4.2%的高增長,這普遍被視為是減稅的刺激效果。但此后減稅對美國經濟的刺激作用減弱,財政赤字卻在2019財年達到9840億美元的高位(特朗普就任總統(tǒng)前的2016年是5860億美元)。美國歷次經濟衰退前,美聯(lián)儲的利率都在5%以上,但目前卻保持在2%以下。也就是說,在遏制美國經濟降速方面,減稅和降息的空間都不太大了貿易拉動幾乎成了唯一的選擇。
特朗普政府挑起的貿易戰(zhàn),對當前美國經濟構成負面影響,這并沒有什么爭議。即便在理論與現(xiàn)實上能夠證明貿易戰(zhàn)與經濟降速關系不大,作為總統(tǒng)的特朗普也要為經濟降速負總責——選民不可能把責任算到國會身上。所以,他不得不考慮調整對外經濟行為來拉抬經濟增長,因為美國經濟目前的“趨勢”并不利于其競選連任。
為了兌現(xiàn)競選承諾,特朗普需要更多的新貿易協(xié)議。美韓新協(xié)議及《美墨加協(xié)定》,在內容上與舊協(xié)議變化不大,對美國經濟的積極影響也有限,但兌現(xiàn)了他重談貿易協(xié)議的承諾。2018年談成的這兩份協(xié)議,可以說都是在美國的高壓下完成的,那一年是特朗普任內美國經濟增長最強勁的一年。
美國經濟在2019年第二季度出現(xiàn)“小陽春”(增長3.1%)之后,開始步入下行通道。特朗普迫切期望通過貿易拉抬經濟、提振選情。與日本達成的貿易協(xié)議,幾乎是在重復奧巴馬政府時期的工作,但特朗普把日本將“大量進口”美國農產品當最大賣點。而在第四季度與中國達成階段性協(xié)議時,特朗普為美國經濟降速“止損”的意圖就更明顯了。
2017年12月簽署大規(guī)模減稅法案前,特朗普承諾美國經濟將實現(xiàn)“火箭式增長”,年增長率會達到4%~6%。但這個承諾從未兌現(xiàn)。
特殊情況下,貿易協(xié)定也會為政治議程稍稍讓路。2019年12月,美眾院高票批準了吸取民主黨意見修改后,又由三國重新簽署的《美墨加協(xié)定》修訂版,但共和黨控制的參院稱,最終批準可能要等到審理彈劾案之后。
因2020年競選連任的壓力,特朗普暫時收斂以“制造恐懼”為特征的經貿牌。但他之前肆意加征關稅的做法,對世界經濟的負面影響已開始顯現(xiàn)。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2019年11月的一份報告顯示,截至2020年,特朗普政府發(fā)起的貿易戰(zhàn),將給世界經濟造成7000億美元的損失。而且,貿易摩擦會影響企業(yè)的投資意愿和信心,不利于經濟增長。根據經合組織2019年5月的評估,貿易摩擦導致的不確定性,將使全球商業(yè)投資增長率從2017/2018年度的3.5%,降到2019/2020年度的1.75%。
特朗普經貿牌更具破壞力的影響,在于對國際貿易秩序的瓦解。美國通過阻撓世貿組織上訴機構大法官的任命而癱瘓國際貿易爭端解決機制,并非特朗普一時興起。美國經濟學者查德·鮑恩與道格拉斯·歐文撰文稱,特朗普極大地扭曲了國際貿易與國際談判的理念。“他視貿易為零和、輸贏的游戲,他在乎一次性交易而非持續(xù)的關系,享受關稅帶來的影響力,依賴邊緣政策、升級摩擦、公開威脅,而不是外交談判?!?/p>
這兩位學者認為,如果特朗普成為“一任總統(tǒng)”,美國下屆政府還有機會做政策回調,緩解關稅給經濟增長造成的傷害,恢復美國作為可靠貿易伙伴的形象?!暗绻乩势遮A得連任并繼續(xù)走經濟民族主義的道路,那么持續(xù)的、或許是更激烈的貿易沖突將摧毀世界貿易體系,給世界經濟造成無法估量的損失?!鼻熬盎蛟S沒有那么悲觀,但成功連任的特朗普,只會在經貿政策上更加“我行我素”。
特朗普能否復制當年柯立芝總統(tǒng)的成功,在經濟表現(xiàn)不佳的情況下贏得連任,目前還難下定論。畢竟,2016年特朗普贏得大選,已經彰顯了美國政治的高度不確定性。從這個意義上說,世界經濟需要為一個不確定的美國做準備。正如澳大利亞媒體《東亞論壇》的文章所稱,世界其他國家應該集體捍衛(wèi)多邊貿易體系,應該堅定這樣的信念:多邊經濟秩序行得通,即使沒有美國的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