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薪
秋蟬
讀唐代張喬的《蟬》:“先秋蟬一悲,長是客行時。曾感去年者,又鳴何處枝。細聽殘韻在,回望舊聲遲。斷續(xù)誰家樹,涼風送別離?!毕s聲一悲,翅膀一抖,涼風別離,仿佛目睹了一幕人世間的悲涼。
其實,蟬鳴聲一縷最好,孤,獨,細,欲斷將斷,欲斷未斷,像藕之絲連,像國畫或者書法里的飛白,韻味十足。
蟬聲多的時候,顯得喧囂,顯得濁、硬、亂。像一團亂麻,你不知如何解開。又像工廠車間車床上做零配件時,旋轉(zhuǎn)飛濺的火花,一閃一閃,一圈一圈向四周飛去——無數(shù)個堅硬飄散的彩色的金屬碎片,金屬性的聲音的碎片。
盛夏過去了,秋天來臨了。世間的事物大多一樣,盛極而衰,蟬聲亦然。秋天來了,蟬聲也殘了。白居易說:“嬋娟兩鬢秋蟬翼,宛轉(zhuǎn)雙蛾遠山色?!痹邳S昏,無邊的斜陽下,山遠,水遠,飛鳥也飛遠了,草木似乎也在遠去。一些很近的東西,似乎也顯得遠了。蟬聲似乎隨時會消失,但其實依舊余音繚繞,還會持續(xù)好長一段時間的。
天空遼闊,江湖遙遠,大地迢迢。暮色蒼茫中,世界仿佛變大了,變胖了,變虛了。一縷一縷蟬聲,顯得很靜很靜。這時的蟬聲,似乎變成了“禪聲”。仔細聽,感覺沒有意思,不經(jīng)意間聽到,又似乎有一些意思。但具體什么意思,又說不出來。真的說出來了,又似乎早已不是原來的意思了。
月光下,青桐的細枝上,一只秋蟬叫一會兒,停一會兒,然后又叫一會兒,又停一會兒。斷斷續(xù)續(xù),續(xù)續(xù)斷斷,淅瀝瀝地像細雨打芭蕉。有人聽到了,有人沒聽到。再晚些,露水降下來了,一切似乎都無聲無息了。但青桐的葉子和樹枝都濕了,樹下的那叢野草也潮了,上面落了很多細碎的月光。
桂花
這個春天都沒怎么看花,沒想到時間過得真快,一不留神嗖地一下過去了,轉(zhuǎn)眼到了秋天,轉(zhuǎn)眼桂花就盛開了。
立秋后的某一天,晚飯后,感覺有點無聊,一個人到府山公園獨自徘徊。卻不想被空氣中桂花的香氣所縈繞,無聊中突然有了興致,便順著香氣不知不覺來到一片桂花樹前。那陣陣初秋暮晚的桂花香,濃郁熱烈到讓我無奈的程度,像是某種隱隱的悸動。我不由想起郁達夫的小說《遲桂花》,在郁氏的小說中,除了《春風沉醉的晚上》,我最喜歡這一篇。郁達夫不但是天才的小說家,更是天才的詩人和散文作家,是那種真正意義上的天才?;蛟S我也是一個喜歡懷舊的人,而《遲桂花》本來也就是一篇懷舊的作品。由郁氏的《遲桂花》,又想到了郁氏的不知所終,不知魂歸何處,至今也不知道他是否回到了富陽的故鄉(xiāng)。
桂花的芳香,纏綿,醇厚,從桂花樹上陣陣襲來,又從府山公園的上空陣陣溢出,讓我覺得有點恍惚。這香味讓我覺得性感、露骨、銷魂,讓我覺得生活在這世上是多么美好。這一瞬,我覺得自己似乎尤為年輕,青春猶在,獨自高興一回。
王維說:“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p>
宋之問說:“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
其實,桂花的芳香,無意間聞到才是最美的。
秋天既然到了,用不了多久,也將會過去。大多數(shù)草木減緩或停止了生長的速度,開始自己的衰老。最后,該留下的自然會留下來,該離去的終歸要離去。桂花也開始零落,一朵一朵,一片一片,下起了桂花雨,樹冠下面的大地上一片金黃,樹梢上殘留的,最終將和天空一樣變得空無一物。
銅瓶里的一枝枯萎的蘆葦
去年秋天末尾的時候路過沙灣,在衢江邊順手折了一枝蘆葦,回到家里順手插到銅瓶里,秋天很快過去了,冬天也很快過去了。經(jīng)過一個漫長的冬天,銅瓶里的蘆葦干枯了,失去了水分,變得金黃,變得愈加好看了。
一枝枯萎的蘆葦,它似乎沒有生命了,可它仍在塵世,枝干锃亮,蘆花蒼蒼,毛茸茸的,似乎比原來淡了一些,隱隱地似乎泛著一種來自天堂的溫柔和潔凈的光澤。
這枝枯萎的蘆葦,它通身的色澤,枯黃的色澤,深和淡的色澤,近乎于黃土,卻比黃土素凈。是那種久違了的遺忘了的樸素,是那種接近虛無的淡泊,是那種生生的實在,是那種姿態(tài)的低,卻不卑微。
這枯黃的色澤,淡而寧靜,相對于《詩經(jīng)》,相對于蒹葭蒼蒼,相對于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相對于水的渺渺澤潤、風的撫慰、水鳥的嬉戲、藍天白云的俯瞰,是微微忘卻了干渴,忘卻了悲歡,忘卻了紅塵,忘卻了江湖,忘卻了悲愴的命運和滄桑炎涼的人世。
銅瓶里的這一枝枯萎的蘆葦,干,輕,縹緲,仿佛讓空氣中也充滿了“干枯”的味道;渺渺的,仿佛是虛空的“本質(zhì)”一樣的空氣,和曾經(jīng)歷的,被微微隔開了。這一枝枯萎的蘆葦,柔軟而又堅硬,又微微有些遺世獨立。
寂靜的落葉
去年秋末冬初的時候,我回了一趟老家,大淵頂故居門前的那棵青桐正在落葉,四周一片靜謐。似乎只有落葉才是真正寂寞的。
一段時間,我什么也不想,只靜靜看著門前青桐樹葉飄落。
一片,兩片,三片,六片,七片,八片。兩片葉片之間飄落的時間間隔不相同,不是急匆匆的飄落,而是那種悠閑的,不疾不徐的,帶著姿態(tài)、帶著那種優(yōu)美弧線的飄落,離開枝條,好像大地本就是它的去往,它的歸處。
青桐的葉片青中帶黃,黃中帶褐帶紅,黃中帶枯,有的還帶著蟲眼,不時地落幾片,再落幾片。
再落幾片。像故鄉(xiāng)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每次回故鄉(xiāng),總會聽說某某、某某某老人死了,他們大多是我認識的。他們就像這落葉一樣飄落,飄零得無影無蹤,再也不見了。
也有的葉片,輕輕晃蕩幾下,欲落,卻又沒有落下來。像久病躺在床上的人,他們沉悶的咳嗽聲,在房間里斷斷續(xù)續(xù)支離破碎,在遍體鱗傷的風中低回,往往令我不忍卒聽。
也有很長一段時間,葉子沒有落下來。
有人走過的時候,有幾片葉子才落了下來。
似乎人的腳步聲,人的那一點點動靜,就會讓葉子落下來。
看著那些葉子寂靜無聲地落下,我似乎有些恍惚。那些青桐葉子似乎不是從樹上,而是從天上,從天上落下來似的。
墳塋
秋天了,風大了,草黃了,草低了?!帮L吹草低見牛羊”,風吹草低也見墳塋。原野上,山坡上,草木枯黃,樹木稀疏,一座座墳塋便抬起了頭。
人死為大,入土為安。
大地上的泥土忽然高出那么一點點,就成了墳塋。一個人活了一輩子,也就比大地上的泥土高那么一點點。那么一點點的高度,也是在逐年遞減的。所以,墳塋每過幾年是要添土的,如果不添,墳塋會越來越小,又變平了,一百年后就什么也沒有了。而其實,每次添土,人添上去的不是土,而是記憶,就像是在做一個個恍惚的夢。
墳塋上長野草,開野花。野草會比其他地方長得茂盛,野花呢,也會比其他地方開得燦爛得多。
小小的墳塋,在春天顯得生機勃勃。風吹草動,樹木搖曳,墳塋好像要跑起來。大地如此遼闊,一個小土堆,能跑到哪里去呢?塵土在大地上飛奔,奔了一陣子,又停了下來,回到地上。墳塋一動也不動。
一粒粒塵埃,飛到天空中,飛到草木中,飛到野花上,飛到衣服上,飛到頭發(fā)上,飛到眼睛里,飛到泥路上的轍痕里,飛到小河的波紋里……一粒塵埃,也有自己的命運。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意義。同樣的一堆土,也有自己的命運。有的土屬于人間,比如泥土筑的房子。有的土離人間就遠了,比如墳塋。墳塋是跑出人間的土。
墳也是會老的。剛筑的新墳,沒過幾年,看上去就很老了。人們通常把土墳稱為老墳。祖父的墳塋就更老了,三十年前,我與父親曾為他換過墓碑,添過新土。如今,父親的墳頭也長滿青草了。那滿山遍野的青翠啊,恰似我的憂傷。
今年夏天,大哥來電話說,故鄉(xiāng)要開山造田,祖父的墳塋只好遷到公墓里去了。一座經(jīng)歷過數(shù)十年風雨的老墳就這樣拆了。老的記憶又被折斷,新的記憶何以接續(xù)?在新的公墓里,能回憶什么呢?又能做些什么夢呢?
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
上天給人一條命,上天又把這一條命收回去了。上天給人一堆土。最后,上天把給人的那堆土也收回去了。那堆土,被重新交還給了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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