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丹
摘 要:在明清易代的甲申之年,出現(xiàn)了大量的政治性謠言,“崇禎密旨收葬魏忠賢”就是其中比較知名的一個。這個謠言并非是針對未來的預言,而是編造“絕無影響之事”,通過流行的新聞讀本廣為傳播,以宣揚一種荒謬的史觀,并達到現(xiàn)實的政治目的。時人已指出,在甲申時事坊刻中,存在許多立意、刻意的作偽。“收葬魏忠賢”說與其他類似的紀事,皆貫穿著一個“文臣誤國”的隱形主題,是由勛臣和宦官集團主導的政治敘事,反映了明末的政爭在南明弘光朝發(fā)展的新特點。
關鍵詞:明清易代 崇禎帝 魏忠賢 甲申之變 政治謠言
中圖分類號:K248.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20)03-17-24
崇禎十七年(1644),干支紀年為甲申年。當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大順軍攻入北京,崇禎帝自殺,明朝宗社傾覆,繼之李闖王敗退、清軍入主北京,這一年以“甲申”進入人們的歷史記憶。在明清易代的這一關鍵期,出現(xiàn)了大量的謠言。同時在鼎革的大背景下,這些謠言總體上是政治性的,以口耳相傳為其傳播的主要形式。這一時期,有關“甲申之變”的時事書寫特別興盛,尤其是在商業(yè)出版發(fā)達的江南,出現(xiàn)了大批快速報道時事的新聞出版物,形成了馮夢龍所說“喜事競傳”、楊士聰所稱“新聞互競”的新聞傳播現(xiàn)象。1國變新聞的報道者,或為“草野之臣”(布衣商民),或為中下級官紳,所記或得自耳聞,或出于目擊,或雜掇他作,信息來源比較復雜;其作品又皆為亡國發(fā)憤之作,含有強烈的政治情緒。在南都激烈的黨爭環(huán)境下,時事書寫不可避免地含有特殊的政治動機和目的??偟膩碚f,甲申之變的報道中,夾雜著大量錯訛的信息,有些是新聞傳遞太快造成的無意之失,有些則是出于特定的“立意”,甚至是“刻意”的編造。2
謠言,可能是預言性的,也可以是對過往之事的作偽。預言性謠言有事實的發(fā)展可供驗證,而對“既然之事”所做的無中生有的撰擬,卻難以察覺和辯駁。既往的謠言,是想通過對歷史情節(jié)的虛擬和特定指向的敘事,為當下的現(xiàn)實利益服務,是政治斗爭的輿論手段。3在甲申紀事的政治類謠言中,“崇禎帝密旨收葬魏忠賢”是非常有名的一個,然其事實如何,至今尚未澄清。本文擬對此加以辨析,揭露其謠言的本質(zhì),分析這條謠言并不是獨立的存在,在有關甲申時事的駁雜記錄中,存在不少類似的“假新聞”,共同構成一個以“文臣誤國”為主題的政治敘事。過去,對于南明弘光朝政治,學者多注意文臣間的門戶與黨爭,而通過對“收葬魏忠賢”這樣一些謠言的梳理,可發(fā)現(xiàn)以勛臣和宦官為主導、針對文臣的輿論,構成南明黨爭的一個不太為人所注意的側面。
一、“密旨收葬”說的由來
在明亡之際,忽然出現(xiàn)了“收葬魏忠賢”說。此說最早見于無名氏所撰《燕都日紀》,置于崇禎十七年(1644)三月十四日“起復內(nèi)臣曹化淳”條下:
化淳經(jīng)事故珰魏忠賢,奏言(魏)忠賢若在,時事必不至此。上惻然,傳諭收葬忠賢骸骨。1
需要指出的是,此事五天之后,即三月十九日,李自成即攻入北京。
當國變的消息傳來,身在南京的著名文人馮夢龍,采訪陸續(xù)南逃的人士,廣輯北京之變的消息,很快編成《甲申紀聞》一書。他說:
龍輯《紀聞》已畢,且付剞劂矣,復有傳來《燕都日紀》一冊,不知出自何手,其敘事頗詳,多前所未聞,且云出于目擊,自三月朔迄四月十三,凡四十二日事,并刻以備史臣參酌之用。2
可知《燕都日紀》的流傳早于《甲申紀聞》的成書,它是江南最早的關于北京之變的新聞報道之一。次年(弘光元年乙酉,1645年),馮夢龍又將其收入甲申之變的“新聞集”《甲申紀事》。此外還有一種《紀載匯編》本,即莫厘山人增補本。3? 傅以禮《華延年室題跋》稱《燕都日紀》:
是書惟密旨收葬魏忠賢遺骸一事,為諸稗乘所未載,頗屬異聞。嘗讀祁門張靜齋侍御(按:即張璦)請毀香山碧云寺魏忠賢墓疏,竊疑逆奄身受顯戮,安得易代后尚有遺冢?及閱是書,始知莊烈帝曾有是命,殆即其黨曹化淳為之營造歟?4
傅以禮是晚清學者,所著《華延年室題跋》考證晚明史料頗詳,從其所述“是書惟密旨收葬”來看,他所見《燕都日紀》為莫厘山人增補本。該書原本三月十四日僅記“起復曹化淳”一事,增補本不僅多了一條“南京孝陵夜哭”,還多出一句“密旨收葬魏忠賢遺骸”,應據(jù)《明季北略》所補。5
傅以禮說《燕都日紀》“惟密旨收葬魏忠賢遺骸一事,為諸稗乘所未載,頗屬異聞”,未確。明末人楊士聰在對時事坊刻作“核真”工作時,亦提及此事(見下節(jié));在另一種流行的新聞出版物《再生紀略》里,也有簡略記載,系于三月十四日“上頒罪己之詔”條下,云:
上忽傳密旨收葬魏忠賢遺骸,群臣力止之。6
粗粗一看,似與《燕都日紀》無異??墒羌毨[文本,兩說其實很不同:其一,《日紀》說“傳諭”,《紀略》卻說是“密旨”。其二,《日紀》僅言“傳諭收葬”,沒有提到廷臣的反應,《紀略》說“群臣力止之”。其三,《紀略》未言旨意是對太監(jiān)曹化淳奏請的反應(“忽傳”之因不明),也沒有“忠賢若在,時事必不至此”的奏言。兩相校讀,除了“收葬魏忠賢遺骸”這一動議外,其余均不相同。
由于《燕都日紀》和《再生紀略》都是甲申之后較早刊行的國變新聞集,在當時很是流行,后來均被收入馮夢龍編輯、于弘光元年刊刻出版的《甲申紀事》中。后起的野史、雜史,即便再記此事,也很可能源自于此。然而二書對比,《再生紀略》此條,可能移錄自《燕都日紀》。首先,《再生紀略》是長洲人陳濟生從北京逃回后完成的,底本是他在京時所寫的《陷城日記》。據(jù)其自述,該日記只有“一紙”,1但今見《甲申紀事》本,卻整整占了兩卷,合計一百三十三面,近二萬字,這在同類型的甲申新聞書中,可稱“浩繁”,這還是馮夢龍加以裁減后的篇幅。可以想見,該書借引他書者當不少,這也是當時諸報道的共同特點。其次,從內(nèi)容看,《再生紀略》與《燕都日紀》某些紀事相同,而不為他書所有。如在提到紫禁城時,均誤作“紫金城”,又密旨收葬事,均稱“魏忠賢遺骸”。故有理由懷疑,后出的《紀略》,采納了《日紀》的這條“異聞”。大概陳濟生感覺新奇,加以采擇,但又覺此事不大可行,亦未見到相關旨意,于是憑己意斷為“密旨”,又稱“群臣力止之”。
通過上面的介紹可知,“崇禎帝收葬魏忠賢”說,在甲申之變后沒多久就出現(xiàn)了,并在他書的引用中發(fā)生“變形”,即由“傳諭收葬”變?yōu)椤懊苤际赵帷薄?/p>
二、“收葬魏忠賢”說不可信
由于崇禎帝下令收葬魏忠賢遺骸是一件沒有旁證、也不知結果的事情,所以諸家在轉述時,皆取“密旨”之說。但如果僅就兩書寥寥數(shù)字細究,對于“事實”如何,卻不免愈增疑惑:揣《燕都日紀》所記“傳諭收葬”,此事應是實行了,讀者根據(jù)文本邏輯,一般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傅以禮不就說“及閱是書,始知莊烈帝曾有是命”,但《再生紀略》卻說“群臣力止之”,盡管他沒有提到崇禎帝是否堅持己見,但讀者同樣會根據(jù)文本的邏輯,認為此事因群臣反對未能實行。實際上,這兩條紀事都不完整,讀者得出什么結論,依賴于他們的閱讀經(jīng)驗以及對文字內(nèi)在邏輯性的“感覺”,一旦深究,不免露出罅漏。這就是文字敘事的缺陷,它可能存在邏輯上的誤解、理解上的偏差,還有不可控的聯(lián)想等等,如果相關材料太少,僅就文字進行推論,則不免造成意見的分岐。
所幸明末材料豐富,我們回到歷史本身,利用史料相互參證,不難發(fā)現(xiàn),所謂“收葬魏忠賢”是一個根本站不住腳的“假新聞”。主要有四不可信:
一不可信:該說以太監(jiān)曹化淳為動議者,稱曹曾“事故珰魏忠賢”,這是一誤。
曹化淳是明末著名太監(jiān),出身崇禎帝潛邸(信王府),這是他飛黃騰達的根本原因。曹氏最早見于史籍,是崇禎二年(1629)三月,以皇子誕生加恩,“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高時明、沈蔭、宋普[晉]、王永祚、李鳳翔、金忠、曹化淳各蔭弟侄一人為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2此時曹化淳已是炙手可熱的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而就在這次加恩的前幾日,崇禎帝剛剛發(fā)布上諭,欽定以魏忠賢為首的“逆案”,一大批魏氏名下太監(jiān)遭到懲處。3假如曹為魏的私人,以崇禎帝的“察察之明”,豈會重用他?
事實是,曹化淳出自被魏忠賢迫害致死的前司禮太監(jiān)王安之門。史載崇禎十年秋,常熟人張漢儒訐奏錢謙益、瞿式耜,錢氏下獄幾死。幸虧他曾經(jīng)為故太監(jiān)王安寫過祠記,“司禮太監(jiān)曹化淳出王安門,憤其冤,發(fā)漢儒等陰謀,立枷死”。4明確記載曹化淳出自王安門下。王安慘死后,魏忠賢對其名下宦官進行了迫害,把曹化淳派到“冷局”王府當差,算是一種貶逐,誰知機緣巧合,信王后來繼承皇位。
曹化淳深得崇禎倚信,地位越來越高,先后總督東廠、提督京營戎政,直至升任司禮監(jiān)掌印。5但在崇禎后期,曹化淳失寵,罷官閑住,可能因為在農(nóng)民軍攻來前,他奉旨捐獻,比較慷慨,拿出白銀數(shù)萬兩(一說三萬,一說五萬),以此復得崇禎歡心,才在城破前幾天,奉命戴罪守城。而所謂“密旨收葬”,就附記于此日。
這就構成了此事的第二不可信:曹化淳閑住多年,與皇帝已有情感上的疏隔,而當此亡國之際,甫一起用,竟敢大言“忠賢若在,時事必不至此”,等于徹底否定了皇帝最為得意的政績,他敢如此置喙嗎?
在時人的心目中,崇禎帝之“英斷”,最初的表現(xiàn)就在他以十七歲的沖齡,不動聲色,剪除一手遮天、黨羽滿朝的魏忠賢,對宦官亂政加以撥亂反正。甲申年四月,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準備北上勤王,所撰《出師檄》提到崇禎帝,第一句就是“踐祚而首剪巨奸”1。當時凡頌圣者,無不以此開頭。崇禎帝亦以誅魏閹、定逆案自信。老于官場,且深知皇帝性格的曹化淳,必不出此危語(且此語既不見于奏章,外人何由得知)。之所以將曹化淳作為這個勸諫故事的主角,可能跟他在亡國之際被重新起用,以及他的名頭大有關系。
三不可信:魏忠賢遺骸無處可收。
有必要先解釋一下傅以禮關于魏忠賢墳墓的疑惑。他在讀到康熙四十年御史張瑗請毀北京香山碧云寺魏忠賢墓的奏疏時,“竊疑逆奄身受顯戮,安得易代后尚有遺?!??他說,自讀了《燕都日紀》,才知崇禎帝有收葬密旨,并揣測香山之墓是“其黨曹化淳為之營造”。此為所見不周之誤。
考香山碧云寺,創(chuàng)于元代,原名碧云庵。正德中太監(jiān)于經(jīng)改庵為寺,建生壙于寺后,故又名“于公寺”。后于經(jīng)事敗,寺與墓保留下來。2碧云寺本是京西名剎,并非只有一墓,按照明代宦官的習慣,關系親密的宦官,如照管太監(jiān)(又稱“本官”)與其名下,身后會擇葬于一地。萬歷二十六年(1598),魏忠賢的本官、掌東廠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孫暹就葬在碧云寺。3天啟四年(1624),發(fā)達了的魏忠賢重修碧云寺,也在寺后為自己營造生壙。墓碑題其銜,大學士葉向高撰記,禮部尚書錢象坤篆額。這就是張璦所見之墓。此墓規(guī)模宏大,魏忠賢“身受顯戮”后,自然無法享受,但墓未毀,成為一座易代而幸存的空冢。4
傅以禮猜測墓是曹化淳營造,甚屬無謂。論者在討論收葬魏忠賢的問題時,似乎都忽略了一個極其重要的關鍵事實:所謂“密旨”發(fā)布于崇禎十七年三月十四日,當時李自成大軍已打到昌平,北京戒嚴,奉旨以閑住起用的曹化淳,哪里有時間去為魏忠賢造墓?就是收其遺骸也不可能。考魏敗于天啟七年(1627)十一月,在赴鳳陽戍所途中,自縊于阜城縣(今屬河北衡水)旅舍。次年正月,奉旨于河間府磔尸。5這是十七年前的事了,縱有遺骸,亦當就地草葬。且在此之前月底,京南保定、真定、河間等府,紛紛迎降,已淪為“賊區(qū)”,孰敢南去收葬?即便有收葬之旨,也只能是空旨一道,何必與香山之空穴聯(lián)系起來?
四不可信:如果信從《燕都日紀》,崇禎帝“傳諭”(公開的明旨)收葬,那就不是埋一具枯骨的小事,而是變相替魏忠賢平反的政治大事了。陳濟生在抄錄時,可能覺此事太過駭異,又未聞有明旨,于是徑改“傳諭”為“密旨”。然稱“群臣力止之”,則又出現(xiàn)一個明顯的漏洞:既是“密旨”,群臣何由知之?又何從“力止之”?
時任左諭德的楊士聰,南下后,從新聞讀物里看到這樣的記載,當即在所撰《甲申核真略》中加以駁斥,稱其為“逢迎時局者”的造作:
一二逢迎時局者,乃稱曹化淳面奏先帝云:魏忠賢而在,事不至此。(化淳閑住在外,未聞特召,何處面奏?——原夾注)先帝嘆息,傳旨收葬其骸。又稱先帝召對,有薦楊維垣、霍維華等者。此皆絕無影響之事,傅會成書,公然刊布。更假歲月,必將登諸奏牘矣。1
楊士聰作為“詞臣”,經(jīng)常入直,通曉政情,明習典故,兼且身處陷城之中,耳目最真。他看到的還不是“密旨”說,釋法遯僅在該書“凡論”中一筆帶過,大概他覺得此事太過不經(jīng)。釋氏反駁的理由是,“化淳閑住在外,未聞特召,何處面奏”,即曹化淳雖然蒙旨戴罪守城,但沒有奉召入見面奏,帝旨何從而出?這是不熟悉朝廷制度的普通人士所無法了解的。
據(jù)以上分析,“收葬”一說,漏洞遍體,根本經(jīng)不起考證,是一個明顯的謊言。如果我們不將其輕輕放過,再細讀甲申時事諸書,益將發(fā)現(xiàn),“密旨收葬魏忠賢”只不過是甲申之際特定政治敘事的一環(huán),與之相關的,還有其他一些相似的紀事。
三、“收葬魏忠賢”與甲申政治敘事
歷史敘事,是對歷史的記憶、復原與文字重建,本質(zhì)上是對歷史的解釋。與前代不同的是,晚明較為自由的言論環(huán)境和發(fā)達的出版業(yè),使得幾與時事同步,出現(xiàn)了大量記載、報道時事的新聞讀本,尤其是“甲乙(即甲申、乙酉兩年)鼎革”之際,江南出現(xiàn)了大批記錄、傳遞國變消息的抄本和坊刻(民間書坊的刻本),流行一時,滿足了人們及時了解時事的信息需求。報道收葬魏忠賢之事的《燕都日紀》和《再生紀略》就是這樣的新聞出版物。
該書記甲申三月十四日崇禎帝傳諭收葬魏忠賢,并借曹化淳之口宣稱“忠賢若在,時事必不至此”,透露了崇禎帝對殺死魏忠賢的某種悔意(“上惻然”)。我們雖無法確知其來源(謠言往往是無法追溯的),但其政治意蘊一目了然,這個故事要表達的是:面臨徹底失敗的崇禎帝,對其過去十七年最為重要的政治決策的正確性,已經(jīng)產(chǎn)生動搖;“忠賢若在”,絕非一個死人的復活,而是以魏忠賢為符號的政治生態(tài)的延續(xù)。
“收葬魏忠賢”背后的政治話語,大音無聲,卻響若滾雷,它用荒謬的假說來解釋歷史,與甲申之變后南都的政治形勢密不可分,并非一個偶然的獨立存在。事實上,在甲申的輿論場上,流傳著不少與“收葬魏忠賢”潛通暗聯(lián)的“紀事群”,都發(fā)生在國破之際,略舉如下:
1、先帝召對,有薦召楊維垣、霍維華等者;又有稱宜急召用馮銓者。馮、楊等人皆是閹黨首要分子,若此等“首逆”都能公然登諸薦章,那么收葬魏閹遺骸又有何可異?《甲申紀事》本《燕都日紀》在此條上,有一不知何人所書的眉批,云:“忠賢之骨尚可收,何不召用馮涿州(即馮銓)?”2正是此意——收葬死人,實為活人政治復活之先聲。
2、先帝與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王之心對哭,“御案手書十二大字,密示司禮,隨即抹去”。十二大字是何字,作者沒說,但該書有不知何人眉批云:“相傳文武官員可殺,百姓不可殺,或此時所書也”。3
3、先帝召對,問戰(zhàn)守策,諸臣默然,“上嘆曰:‘朕非亡國之君,諸臣皆亡國之臣爾。遂拂袖起?!?又或云:“聞上在宮中,每夜深獨坐批覽本章,既而嘆曰:‘朕非亡國主,何為有亡國事!則淚隨言下,若先見然?!?崇禎帝屢興“亡國”之嘆,幾成名言。
4、城破當日早朝,鳴鐘集百官,無一至者。6此說亦為鑿空,對諸多殉難諸臣亦構成侮辱。當日凌晨,帝已自吊煤山,并無鳴鐘之事,倒是頗有官員入朝探聽消息。如自縊殉國的大理寺卿凌義渠,“十九日五鼓時,公聞內(nèi)傳召對,亟趨長安門,闃如無人。公拱肅達曙,止見劉諭德理順、吳侍郎履中倉惶過前,見公驚訝,隨即別去”。1召對是十八日晚間事,據(jù)趙士錦記:“先是十八晚傳召對,是早,大學士丘瑜、修撰楊廷鑒、編修宋之繩,以侍班入長安門,見守門者止一人,至五鳳樓前,闃其無人,亟趨出。是時大寮尚開棍,坐轎傳呼,庶寮亦乘騎,泄泄于道路間也?!?其實,城中人根本想不到會亡國,倒是當日晨,大批宮人從大內(nèi)出奔,令人驚懼。
5、先帝自縊前留遺詔云“諸臣誤朕也”“任賊分裂朕尸,勿傷我百姓一人”。3或記留“百姓不可戮,百官……不可留之諭”。4又稱所留為血詔,“(帝)咬指血題襟曰:‘百姓不可殺,百官不可留”。5? 三月二十日發(fā)現(xiàn)帝尸后,楊士聰聽“自內(nèi)出親見”的周中官說,先帝“衣袖墨書一行云‘因失江山,無面目見祖宗,不敢終于正寢,又一行云‘百官俱赴東宮行在”——“坊刻謬撰血詔,及稱‘寧裂朕尸,皆非也”。6吳邦策曾親見帝尸停于東華門外,也說“有遺詔在胸,云朕已喪失天下,不敢下見祖宗,亦不敢終于正寢”,7與周中官所見略同,應是。至于遺詔所謂“諸臣誤朕”等等,皆為妄人附會。崇禎帝既遺令“百官俱赴東宮行在”,必寄望于百官輔佐太子,豈可云“文武皆可殺”?然而在甲申之年,崇禎帝痛恨百官,至欲借賊手盡殺之,是非常普遍的話語模式,通過先帝之口頻頻說出,以愚世人,尤為荒謬。
以上紀事,在甲申之際的時事書和后來的野史中,較為普遍地存在著。若將“密旨收葬魏忠賢”說與之鉤沉并置,則能發(fā)現(xiàn)這些謠言彼此關通,從屬于一個共同的敘事主題,核心是文臣誤國(雖“文武百官”常并舉,然要害在文臣)。
過去論南明史者,多留意于文臣的門戶之爭,以及閹黨和東林、復社間的黨爭,卻對宗社南遷之際,勛臣、宦官趁機爭權,并在政治上產(chǎn)生影響,缺乏足夠的認識,使得南都政爭的研究,缺失了一個面相。甲申之變,暴露了朝臣的無能與無節(jié),“甲申新聞”的基調(diào),便是“責”,如釋法遯說:“坊刻意旨有在,專以雌黃縉紳,其國事壞亂之由,未之知也。”8專意“雌黃縉紳”的,并非只是楊士聰所指的宦官,而勛臣扮演了更為積極的角色。時任錦衣衛(wèi)指揮的張怡就說:“國變時,諸勛臣籍籍”,謂“歸獄文臣誤國”,政治聲量很大。9
明代,勛臣在政治上是受到嚴格鉗束的,決不許其干政。但南明建政之初,以誠意伯劉孔昭、靈璧侯湯國祚、忻城伯趙之龍等為代表的勛臣,亟亟于攫取入閣、預糾參等破壞祖制的權利,與試圖復設東廠的宦官共為舞蹈,表現(xiàn)得特別活躍。10一般來說,勛臣與內(nèi)臣在政治利益上關系更為緊密,他們將亡國歸罪于“百官”,無疑有利于在新朝獲取更大的話語權。與一些人宣揚的內(nèi)臣、勛臣皆不預“定策”(即扶立福王朱由崧即位)相反,11勛臣在這至關重大的決策中,有著前所未有的張揚表現(xiàn),如在擇定即位者時,“勛臣有當面詈及文臣者”。1時議論莫決,御史李沾力挺福王,“劉孔昭、(司禮太監(jiān))韓贊周復力持之,孔昭又面詈(兵部侍郎掌禮部事呂)大器不得出言搖惑,議遂定”。2在策立的問題上,最大的功勞,竟歸于包括江淮四鎮(zhèn)在內(nèi)的勛臣,這極大地影響了弘光朝的命運。3面對勛臣武將的跋扈,朝臣不得不做出讓步,“舊例五府不入班行”,但在會推閣臣、冢臣時,“恐文武不和,乃共商一番”。4勛臣竟然參與會推內(nèi)閣大學士和吏部尚書,這在過去是不可想象的。
甲申之變中,受禍最慘的,是明朝的勛戚(含勛臣和戚臣),這為他們謀求擴大政治利益提供了“與國共休戚”的悲壯色彩,然而勛臣在拯救國運上毫無作為,到底是底氣不足。在甲申新聞里,襄城伯李國禎是一個值得注意的人物。此人本為一“大言無忌”的紈绔子弟,在城破前被委以京營重任,可是“賊”來即束手就擒,發(fā)同諸臣追銀,“責賄不足,被拷折踝,自縊死”。5按照南都對北京朝臣苛刻的分類標準,李國禎應入“刑辱諸臣”。不料此人卻在甲申之變的新聞報道中,被賦予了英雄的形象。最典型者為二事:
一是見“賊”“面反向而不跪。賊云:‘為何不跪?襄城曰:‘我明朝大臣,無跪理。賊云:‘不跪將凌遲汝。襄城曰:‘任汝。賊云:‘不跪將凌遲汝全家。襄城曰:‘任汝。賊又曰:‘不跪將凌遲闔城百姓。襄城跪,仍反面曰:‘吾為闔城百姓跪,非跪汝也?!?此乃近乎小說家言。
二是“苦諍三大事”,力言陵寢不可發(fā)掘、葬先帝以天子禮、太子諸王不可殺,賊盡從之。后先帝山陵畢,自縊死。7諸書所記諫諍事略同,大力塑造其“罵賊不屈,侃侃直言”的形象。至于其結局,至有稱“大行皇帝出喪之日,止一李襄城國禎匐伏送葬。畢,自刎。真勛臣中第一人也”。8
盡是不值一哂的謊言。李自成進京后,重懲明朝的寄生階層勛戚集團,并在四月十三日率軍東征吳三桂前,為絕后患,將其全部屠殺,豈容一李國禎空作壯語?
這個謠言比收葬魏忠賢更普遍地出現(xiàn)在時事諸書中,通過肆無忌憚的夸張紀事,塑造了一個忠烈的勛臣形象,它不正是無功可表的勛臣所亟需的嗎?如果甲申之變中,宦官的偶像是從帝而死的太監(jiān)王承恩,那么勛臣的偶像就是襄城伯李國禎。所以,盡管李國禎死得并不光彩,卻與城破時舉家自殺、自焚的勛戚一樣,獲得祠祀、給謚、晉爵等優(yōu)厚的恤典。9李國禎得此偽名,與新聞造假大有關系,這為我們了解時事書寫及輿論如何影響南明政治提供了一個例子。
總言之,勛臣與閹宦試圖擴大其在南都的政治利益,為此利用坊刻諸書,大肆渲染“臣子負恩,文武盡貪庸之輩”的話語。包括“密旨收葬魏忠賢”在內(nèi)的紀事,正是在其主導下的政治敘事,而“一二逢迎時局”者,乃為之刻意造作,附會成書,公然刊布,進而引入奏牘,假之歲月,便成為不刊之史。
而吊詭的是,這些“絕無影響之事”與明朝亡國前的時事頗能印證。我們看到:當國勢危急時,親手剪除魏忠賢的崇禎帝,一再下令,命太監(jiān)提督城守、宦官出鎮(zhèn)監(jiān)軍、內(nèi)使上城防守、整內(nèi)官以備親征,更不論最后與“一貂豎同盡”,明朝可說與宦官偕亡。在這樣的背景下,為魏忠賢平反,可謂呼之欲出。收葬之事雖假,其說卻不盡謬,故在南渡之后力詆文臣的語境下,愈為流行。
貶斥文臣的敘事主題,由一些聳人聽聞的異說構成,很容易在社會上流傳,并為新聞報道者采用(甲申新聞的報道者,主體是底層士人,他們多不熟悉朝章典故,容易被一些夸張之辭所迷惑),進而通過大眾新聞網(wǎng)絡,造成更大的社會影響。這些紀事之所以能廣為流布,自然離不開普遍的大眾心理基礎,謠言必有與之合“調(diào)”之處。
大太監(jiān)魏忠賢,在天啟年間操柄數(shù)年,權傾天下。在他專權時,恰好遼東之禍稍寧,“流賊”之火未熾,與崇禎朝哀鴻遍野的亡國景象相比,簡直不啻太平盛世。崇禎登極后的“首政”,就是將魏閹連同其團伙一舉剪除,朝野對中興充滿期待??墒菚r隔不久,西北風塵驟起,東北遼禍日亟,日甚一日,天下大亂,歷十七年而社稷傾覆。由此反觀,天啟那幾年,倒似明王朝的回光返照。這便在無形中形成一種對比,并且很自然地推導出一種假設:如果魏忠賢還在,明朝之禍,必不至此。當然這是一種很淺薄的歷史觀,但因為它頗為契合一般民眾對歷史和時政的理解能力,因此也很“易售”。這也是收葬魏忠賢的謠言“可信”的根本原因。
責任編輯:張 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