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子月
“小喇叭”是一個女人的外號,她本姓梅名菲,很有詩意的名字。
見到梅菲是在村子的路口,一個寒冷的冬日,其時她正在唱黃梅小調(diào),周圍聚集了許多看熱鬧的人。她穿著緊身的紅色羽絨服棉襖,大約四十多歲的樣子,長發(fā)披肩,模樣很清純。我注意她的即興表演,一招一式很是到位,嗓音也甜。她唱的是森林防火內(nèi)容:碧水藍天艷陽天,男女老少笑開顏。我們守護金山銀山,幸福日子萬萬年......
聽說是縣里的作家采訪,她有些驚訝,太陽底下,臉色紅撲撲的。我說,我們是作家下基層,采訪你護林防火的經(jīng)驗。在縣里,我們就知道你“小喇叭”,到鎮(zhèn)里村里,你更是人人皆知,看來,你這個“小喇叭”名氣不小啊。梅菲低頭笑了,我因為每天騎車巡山,帶個電喇叭宣傳森林防火知識,他們就叫我“小喇叭”了。
為便于采訪,我借了一輛電瓶車,跟在她的身后。她的電瓶車上綁了一面小紅旗,旗幟上有“森林防火”字樣。她戴上頭盔,開啟電動小喇叭,喇叭里播放著政府錄制好的森林防火政策宣傳,接著就是播放她自己錄制的黃梅戲小調(diào)。我在這熱熱鬧鬧中,開始了不同尋常的巡山之旅。
這個鎮(zhèn)位于縣版圖的最南端,自古就有“長江小三角洲”之稱,是富裕的魚米之鄉(xiāng),三縣交界,被稱為該縣的“南大門”。境內(nèi)有全縣最大的湖泊水域白水湖,有畈區(qū)保存最好的森林植被,是縣里掛牌的林業(yè)示范基地。梅菲所負責(zé)的山林片區(qū),正是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水,護林防火工作顯得尤為重要。
在一條山村水泥路的轉(zhuǎn)彎處,梅菲停了下來。這里有幾條分岔路上山,我發(fā)現(xiàn)離山坡不遠的荒坡路邊,有一處水泥漿砌的磚池子。池子并不大,也就兩三個平方,在臨靠路邊一方墻上,刻寫著三個黑體大字“焚化池”,里面有些紙灰。我環(huán)視四周,這里并沒有大型墓地,怎么建這么個燒紙的池子呢?見我疑惑不解,梅菲摘下頭盔,叫我注意觀察山林上的樹木,說墳?zāi)咕驮谀切┥钌搅肿永?。順著她的手指所指,我發(fā)現(xiàn)這一大片山林并不是如其他鄉(xiāng)鎮(zhèn)山林那樣只有松樹,這里有一片一片的樹種林帶,各色樹種自成一方塊,樹色紅綠相間,而且有土路隔離開來。即使在這個樹葉飄落的冬日,山間林帶層林盡染,頗為壯觀。
問到焚化臺,梅菲用手撩齊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望著遠處的山林,說,這還是前任老支書的建議,他已經(jīng)躺在這山林里了。
我想,這個焚化臺也許會成為農(nóng)村祭祖的一種嘗試。我來了興致,掏出香煙,正要用打火機,卻被梅菲制止,說這里都是防火重點區(qū),一律禁止抽煙的。這里的田地不準焚燒禾秸,不準燒火糞,不準野外燒荒。剛才,我那電喇叭里說,明火上山,一律拘留;野外生火,一律拘捕。我收回香煙,表示理解。梅菲有些不好意思,竟然紅了臉,說,老師,對不起啊,這是我的職責(zé),等會你可以去村邊抽煙的。說罷笑了起來。我也被她逗笑了,我可不想被拘捕,我還要與你一起巡山呢。
我問梅菲,你是怎么想到利用黃梅戲這種形式,來宣傳護林防火的?梅菲說,我們是黃梅戲之鄉(xiāng),我們村的大人小孩都能唱幾句黃梅戲的。我年輕時還參加過村里的小劇組,到縣里參加過黃梅戲比賽呢。我想,喇叭里天天宣傳護林防火,聽多了也就枯燥了,不如利用黃梅戲這種形式,把這些知識穿插進去。我請示村里后,村里讓我嘗試一下。我就開始編寫唱詞,盡量做到通俗易懂,沒想到,這種形式還真有效,村民既高興接受這種戲曲的形式,更主要是通過唱詞懂得了護林防火的重要性。
這應(yīng)該算是你的創(chuàng)新吧,我點頭表示贊賞,問,這一片林地是怎么開發(fā)成為示范基地的的?我聽說,你曾經(jīng)做了不少工作的。梅菲望著我說,這就得說到老支書,說來話長?。?/p>
于是,我們坐在土路邊,我一字一句地聽梅菲的講述。
梅菲是讀過高中的,她與丈夫一同在縣城里讀的高中,兩個人都沒有考上大學(xué),畢業(yè)后各自一方,并無聯(lián)系。幾年后,梅菲去了南方,在一家公司打工,沒想到,在這里遇到了他現(xiàn)在的丈夫。兩個人是高中同班同學(xué),又都沒有談朋友,況且兩人都有好感。于是,在這異地他鄉(xiāng),他們很快就成了戀人,不久就結(jié)了婚,生了兒子。
兒子滿一周歲后,梅菲把兒子留在家里,讓婆婆帶管,她與丈夫一同繼續(xù)出去打工掙錢。那個時候,像梅菲這樣讀過高中的女性并不太多,加上她頭腦靈活,做事麻利認真,很快就被升到了主管位置。誰知這時,她的婆母病了,一查竟然是肝癌晚期。為了給婆母治病,夫妻二人雙雙辭職,把婆母送到上海的大醫(yī)院治療,做手術(shù)。婆母的手術(shù)做了,他們幾年打工掙的錢也全部花光,然而,婆母幾年后還是去世了。
本以為災(zāi)難過去了,誰料又一場更大的災(zāi)難突然降臨。就在婆母去世一年后,梅菲的丈夫感覺胃部不適,經(jīng)常有疼痛的感覺。她的丈夫不當一回事,梅菲堅持要丈夫去醫(yī)院做全面檢查。一檢查,夫妻二人嚇懵了,丈夫竟然患了胃癌。醫(yī)生說,好在是初期,必須盡快手術(shù),做胃切除。梅菲此時已是身無分文,連吃飯都成了問題。那時還沒有大病救助的相關(guān)政策,梅菲只得四處借錢,托人到信用社擔(dān)保貸款。丈夫的手術(shù)做了,但從此不能勞累,不能做農(nóng)活,得在家養(yǎng)著。家里欠了六七萬外債,兒子又要上學(xué),丈夫需要照顧,梅菲只得在家附近工地做些小工,掙錢補貼家用。
看著眼前如此弱小的女子,我怎么也想不到,她竟受了這么多磨難。我問,那么,你后來又是怎么做現(xiàn)在這個職業(yè)的?
是啊,我也沒想到,我本想在城市的公司做一名職員的,現(xiàn)在竟做起了護林員。梅菲笑了起來,也許,這就是緣分吧。
雖然生活遭受那么大的磨難,但梅菲卻不屈服不灰心,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那一年,村里根據(jù)組里上報的貧困戶材料,終于為梅菲家爭取到了貧困戶。不久,經(jīng)梅菲本人申報,村里討論,梅菲被確定為村里的片區(qū)護林員。一次,已經(jīng)退下來的老支書路過梅菲家,看到梅菲家院子里種了幾棵果樹,養(yǎng)了些盆景花卉。果樹明顯被精心修剪過,花卉也是整理得非常精致。老支書一問才知道,梅菲高中畢業(yè)后曾學(xué)過園林,她到南方打工也是在一家園林企業(yè)。老支書是個有心人,他在任時就想改造村里的山林,于是,他找到村里,詳細提出了改造林地的想法。村里非常支持老支書的想法,馬上制訂了計劃。他又找到梅菲,要求她不僅要做好護林防火工作,更要在村里的林地上動些腦子,把村里的林地發(fā)展成為經(jīng)濟林。
那段時期,是梅菲最艱難的日子,也是她最為踏實的日子。丈夫要定期去醫(yī)院復(fù)查身體,兒子上學(xué),她白天要巡視山林,只有晚上,她才有時間坐下來,在電腦前整理查找關(guān)于林地改造的資料。雖然很累,但她覺得值得。因為,這里村組的山林幾乎全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柴山,山上的樹木除了做燒火做飯的柴木,根本創(chuàng)造不了經(jīng)濟效益,千畝林山成了擺設(shè),白白浪費了資源。
她找了大量資料,分析這里的土壤土質(zhì)、氣候等,寫成第一手資料送給村里。老支書看后相當重視,找到縣里,縣里專家看了,又請來省里的林業(yè)專家。省里與縣里的專家一起實地考察研究,最終肯定了梅菲的資料,認為梅菲的建議可行,可以合理發(fā)展種植經(jīng)濟林木。
梅菲說,老支書是個辦實事的人,他幾次上縣里找資金扶持??h里也非常重視,給予大力支持,把這里的林地定為全縣林業(yè)示范基地。
為了讓我采訪更深入直觀,我想讓梅菲帶我到山林里走走。梅菲答應(yīng)了,因為山間小路無法騎車,我們只能步行在山路上。
才走了幾步,一只野兔子從我前面竄了出去,我正尋找它的蹤跡,頭頂樹木上忽然“嘩”的一陣響動。我抬頭望去,原來是一只野雞被我們驚動了,撲扇著翅膀向遠處飛去。梅菲說,前些年,這里沒有野兔野雞這些的,近年樹木密集了,環(huán)境變好了,才有了這些鳥類和野畜。
梅菲介紹說,這些山林連成一片,有兩千來畝,屬于幾個屋場小組,每個屋場小組都有明顯的林界。每個屋場并不是只種一種樹種,根據(jù)土質(zhì),有茶樹、油茶、桃梨等果樹,還有的種了像桂花樹、玉蘭樹這些經(jīng)濟樹木以及盆景園林等。來到山頂,梅菲指著底下的湖泊說,我們這里依山傍水,氣候宜人,最適合種植這些經(jīng)濟林木。這片林木已經(jīng)發(fā)展十來年了,比如有個屋場,光種植茶油,一年就有百來萬的收入,真正的金山銀山了。所以,現(xiàn)在這里的村民山林防火意識很強,沒有人在野外燒荒或上山燒紙的。
我忽然想到焚化池,就問,難道村民真的不再上山燒紙了?梅菲讓我眼見為實,帶我到山腳下一處墓群,的確,這些墳?zāi)骨皼]有紙灰和燃放鞭炮的痕跡。我點著頭,說,看來,你護林防火功勞不小啊!梅菲卻搖搖頭,千萬不要這么說,護林防火不是哪一個人的事,若真認貢獻,還得推老支書。她帶我來到一座墳?zāi)骨?,說這就是老支書的墳?zāi)?。梅菲說,老支書生前非常重視這片山林,他經(jīng)常到這里察看林地,查看山林防火。他說,他在世能夠見到這些山林的發(fā)展,而且國家非常重視林業(yè),落實了林長制,已經(jīng)滿足了,可以死而瞑目了。前些年,人們祭祖上墳山總喜歡在墳?zāi)骨盁垼幸淮螣堃鹕交?,好在有防火隔離帶,村民發(fā)現(xiàn)及時,損失不大。雖然有國家政策的處罰,但許多村民還是心存僥幸心理,偷偷摸摸上山燒紙。后來,老支書建議,以后屋場有人去世,集中安葬,在山下建個焚化池,在池內(nèi)燒紙。老支書認為,農(nóng)村完全杜絕上墳燒紙目前也許還不現(xiàn)實,這得有個轉(zhuǎn)變過程。那時老支書已經(jīng)身患重癥,但他還是到各組各屋場,做了許多工作,找了許多人談心,說孝敬老人主要在生前,死后紀念的方式很多,在墳?zāi)骨矮I一朵山花都可以。村民最終同意,每個屋場集中建一個焚化池。焚化池建好了,老支書也病倒了。臨終前,老支書再三叮囑,不要上山燒紙,要保護好這片山林。老支書下葬那天,許多村民自覺在焚化池?zé)?,寄托哀思?/p>
老支書去世幾年了,如今我們村村民沒有上山燒紙的,沒有野外燒荒的,人們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觀念,保護環(huán)境,愛護自己的家園。梅菲激動地說,這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自覺行動。當然,護林防火工作還得繼續(xù),不能有半點松懈麻痹的。我只要在職一日,一定會履職一天的,將來即使我不做護林防火工作,我也會把我的經(jīng)驗傳授下去。
我本來還要繼續(xù)采訪的,無奈到了午飯時間,梅菲要回家為丈夫做飯,我的采訪只好告一段落。我特地為梅菲拍攝了幾張林地的照片,她選了幾處景色,很是俏皮的樣子。
來到村口,我與梅菲告別??粗凉u漸遠去的背影,我忽然覺得梅菲已經(jīng)成為了鄉(xiāng)村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她如同這深冬林地的紅楓葉,雖經(jīng)歷風(fēng)霜,卻更顯現(xiàn)一種燦爛的美麗。她的小喇叭又開通了,喇叭里播放她自己編唱的黃梅戲:清早起來去巡山,樹上鳥兒一雙雙。辛勤建設(shè)小家園,農(nóng)家賽過活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