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雋燁
蘇博是個“怪”地方。處處透著“矛盾”,溢出的卻盡是“和諧”。
最初相遇,我的身份是個觀眾,或許連觀眾都算不上,只是個游客。
學(xué)生時代,與大多數(shù)同齡人一樣,酷愛四處旅行,每走一個城市,便會去那里的博物館轉(zhuǎn)上半天,無論看懂與否,總是了卻些專屬于文藝青年的心愿。
☉ 蘇州博物館
于是,蘇博,家鄉(xiāng)的博物館,不去怎么都說不過去。
夏日清晨的陽光,尚未透亮,還有些零碎,我們便早早地到了蘇博門口。
排隊入館,望不到頭的長隊,意料之中。
“果然好多人……”同行的小樂時不時跳起來看向前方,頗有些著急。當(dāng)然,建筑系學(xué)生,貝聿銘先生的忠實粉絲,這樣的反應(yīng)已足夠克制。
伴隨好友的急切與興奮,我們沿著蘇博白墻,緩緩前行,終于見到大門旁熟悉的五個字:蘇州博物館。
不止一次從小樂口中了解貝聿銘先生與他的建筑。蘇州博物館作為他的“小女兒”,又剛好在家鄉(xiāng),自然提及最多。
春夏秋冬,晴天雨季,曾見過數(shù)不清的蘇博美景,但親眼見到“本體”,內(nèi)心多少還是不自知地,輕輕敲擊了幾下。
線條感極強的中央大廳,處處流露現(xiàn)代氣息。目光邁過大廳移門,映入眼簾的“片石假山”,看上去有別于傳統(tǒng),于線條分明的疊石轉(zhuǎn)角處,留著幾分和緩的弧度。錯落有致的分布,極富古人的暢快寫意。立足于當(dāng)下,遠(yuǎn)望古今,這份心意,著實有些撩人。
最初的心動,并未持續(xù)多久。偏愛歷史的我,很快便開始對古老的物事產(chǎn)生了更大的興致。
明清玉器、竹器……典型的江南文韻,靜立在小巧的展柜里,出奇的精致。現(xiàn)代化的展柜,搭配古意襲人的文物,默契得就好似一件完整的藝術(shù)品。小樂說,貝老在設(shè)計建筑時,先把蘇博的館藏了解個遍。
☉ 蘇州博物館
不愧大師。
蘇博不大,一兩個小時,便能走到出口所在地,忠王府。新館與忠王府連接處,植著蔥郁的青竹林,清風(fēng)吹拂間,搖曳起幾縷淡雅。許是貝老糅合新舊兩館的巧思,但彼時的我,依然在古今轉(zhuǎn)變的沖擊里,稍稍皺了皺眉。
很快,這樣的情緒便散進陽光燦爛里,消失殆盡。
午后的夏日,太陽果然不負(fù)眾望,張揚了起來。穿透廊頂?shù)恼诠鈼l,細(xì)細(xì)密密的光線,打在墻上,明亮耀眼,偶爾又暗下幾分?;ù案裼啊唏g樹影,甚至,階梯的扶手,在光線的強烈關(guān)照下,竟都會閃出不一樣的神采。
指尖忍不住想要觸碰,一收一放里,已至閉館時分,僅僅是幾束光影,就好像名家手里撥動的琴弦,時而清亮,時而喑啞,收束了心中所有的思緒。
什么古與今,什么中與西,原來光影可以恣意灑脫地柔緩一切。
近水樓臺,到底能不能先得月?
從未想過,日思夜盼在這里多留一刻的我,居然也會有期待它早早閉館的一天。
到蘇博工作的第一天,便切身領(lǐng)教了理想與現(xiàn)實的距離,不,是鴻溝。
蘇博的新進員工都需要通過基本的講解考核,因而被分到開放部的我,一邊記誦講解詞,一邊協(xié)助前輩們完成一線的服務(wù)工作。
整整盼了幾年的蘇博工作第一天,完全超乎我的預(yù)想。
“請問玉器展廳在哪里?”“洗手間怎么走?”“出口在哪里?”這些對于觀眾來說,再正常不過的提問,卻讓一貫心態(tài)平和的我,也泛起了絲絲焦躁。猛然醒覺,原來曾是觀眾的我,麻煩過不少工作人員。
渾噩一整天,講解詞沒記上兩行,喉嚨卻是干得直冒煙。下午四點不到,我已頻頻看向大門,雖知不該如此,但依舊控制不住地期待大門早點關(guān)上。
漸漸地,我開始習(xí)慣每日長長的隊伍,在休息之余,還發(fā)現(xiàn)了館里的“悠然天地”——圖書室。彼時圖書室只對員工開放,位于新館一角。工作間隙來這里,挑上一本外面極難購到的書籍,尋個舒適位,慢慢翻開書頁,便能隔絕方才的喧囂。
沒多久,換部門,忙碌與悠然間已自如切換的我,心里有些不舍。但很快就讓這里的另一番緊張,抹去了所有的別緒。
宣教,是一個很有挑戰(zhàn)性的部門。博物館承載千年,而宣教卻需將千年的紛繁濃縮,用年輕人喜歡的方式去親近,牽起他們的手,一起探秘博物館?!安┪镳^宣傳教育的踐行者”,可能是對宣教人員較為合適的稱謂。
微信、微博、b站,各類新媒體平臺;文字、視頻、直播,各種宣傳形式;佛陀展、畫屏展、潘家展,各項展覽內(nèi)容……原來蘇博宣傳,是這樣的種類豐富。
連續(xù)不斷地敲擊鍵盤聲,是宣教部最常見的旋律;時不時響起的電話鈴聲,是與之相和的伴奏。在這樣的氛圍里,想必習(xí)慣緩步而行的人,也難免會加快腳下的步子。
也許是專業(yè)相合的原因,較之以往更為忙碌的生活,并未帶來多大的困擾。相反,常因工作接觸到仰慕的策展人,文博界大咖……讓我從中找到了些許最初進蘇博想要體味的感覺。日常完成工作之余,我們幾個宣傳組的就會聚一起談天說地、“腦力風(fēng)暴”。更為幸運的是,領(lǐng)導(dǎo)們非但不會限制天馬行空的想法,還動不動刺激我們的創(chuàng)意神經(jīng)。
后來發(fā)現(xiàn),不僅是我的部門,其他部門的日常,大多是有張有弛。這不,隔壁文創(chuàng)部,昨晚還心急火燎地加班到深夜;今早,幾人扛著相機,悠閑地在路邊拍起了賣白蘭花的阿婆。
“三生萬物”。而我與蘇博的三“遇”,也進入到一番新的狀態(tài)。
2019,難以言說的一年。
5月16日,貝老去世。
時差關(guān)系,我們接到這一消息,已經(jīng)17日了。
清晨七點,還杵在公交車?yán)锏奈?,突然瞥見一條貝老過世的新聞,還沒來得及仔細(xì)辨認(rèn),就收到幾位媒體老師的微信,聯(lián)系貝老去世的采訪事宜。
原來是真的。
到館里,看大家都在忙著貝老去世的各種事情。八個多小時,似乎都在接待媒體入館采訪,協(xié)助完成各種外宣事宜,機械且僵硬。
尚未知曉詳情的觀眾,含著淚特意趕來送花的小姑娘……無意或有意,彼時的我,都沒有太多感同身受。畢竟,從未見過貝老先生,到蘇博時間也不長,貝老于我,只是讓我景仰的大師。雖然心里有些堵堵的,還不至于落淚。
臨近閉館,萬事皆消,終于有了屬于我們的悼念時刻。館里的前輩們紛紛拿起小白花,走向了貝老遺像。
站在貝老遺像前的那一瞬,鼻子一下就有些酸酸的,看著這位素未謀面的大師:儒雅,滿臉笑意。手里小花不知為何輕輕地顫動,明明他在笑,我卻特別想哭……
淚珠在眼眶里轉(zhuǎn)了轉(zhuǎn),終是沒有落下。那一刻,我開始明白,有一種情感,勾連著“蘇博人”。
年底,蘇博迎來了一件極為高興的事,“六十大壽”。
☉ 太平天國忠王府內(nèi)
1959年12月31日成立;1960年1月1日正式對外開放;1999年門廳恢復(fù)忠王府原址,懸掛“忠王府”九龍匾;2006年10月6日,貝聿銘大師設(shè)計的新館開館……六十年的種種過往,皆化在了濟濟一堂的相聚里。
分享舊事的大多是未曾見過的“兩鬢斑白”,蘇白里偶爾夾雜著幾句普通話,滿是“我們當(dāng)年……”的經(jīng)年慨嘆。
面帶笑容的“中流砥柱”,即使不開口,臉上也寫滿了“我們正在做……”的躊躇滿志。
而像我一樣的新人,心里大概都有一段關(guān)于“我希望將來……”的美好愿景。
那時那刻,才驚覺,我們擁有的絕不僅僅是貝老。
太多內(nèi)容刻進了年輪里,一圈一圈,或深或淺的痕跡里,總是鐫著歲月。只希望這里的未來,也能有一份屬于“我的當(dāng)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