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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沒見過這樣小而有味道的漿果了,它的酸和酸中那點難以形容的香甜,簡直難以比擬,這味道曾長久徘徊在我童年的夢中。母親說我一歲多離開大同的時候,鄰居家的姐姐送了我一枝酸溜溜,但它是什么味道、什么樣子卻怎么也想不起來。酸溜溜學(xué)名叫沙棘,在我的故鄉(xiāng),棘就是長滿了刺的山棗棵子,沙棘又是什么樣的呢?
十幾年后終于圓了一個夢,我見到了酸溜溜,也嘗了一下,但它這么不起眼、這么酸,簡直太讓人失望了。話還沒出口,記憶里一種埋藏了很久的味覺被突然喚起,仿佛我一直在等待著這種重逢。后來有一天,家里人采了許多酸溜溜,加了白糖熬了一大瓶汁,我真正認可酸溜溜是不錯的東西。于是決定上山看看整棵的沙棘是什么樣。翻過幾個黃土崗,我真看到了一小片沙棘林,當時已經(jīng)是深秋,沙棘的葉子灰綠稀疏,而密密的小果子幾乎完全把葉子擠沒了,果粒攢在一起,簡直就是些小小的玉米穗子。果實有的橘黃,有的整株稍微偏一點紅,這些小果子是晶瑩的,吹彈可破,要單獨摘下一粒簡直不可能,往往是沾一手汁水,還可能被刺扎一下,所以來這里弄酸溜溜的人都拿著剪子,剪下果粒繁密的小枝,沙棘不是能讓人大嚼大咽的水果,只能一點點品味,有一次冬天雪后上山,看到紅紅的沙棘果在雪的覆蓋下半吐半露,珊珊可愛,這時的小顆粒也有了硬度,摘下一顆也不難了,放在嘴里酸甜涼爽,心想這大概就是仙丹吧。
高二的時候?qū)W校讓每人捐一包種子支援大西北的綠化,我首先想到了沙棘。那個周日全家出動,最后僅收獲了一信封種子,沙棘的種子太小,也太難剝離干凈,但父母一致支持我的選擇,認為沙棘一定會在大西北生根,當然我們那時也不知道那里有沒有沙棘。
沙棘的營養(yǎng)如何呢?沙棘變紅的秋冬,灌木叢下有時能看到成群的雉雞,它們的色彩太美了,頭上的一點紅、脖子上綠色的光澤、長尾羽上的黑點都看得清清楚楚,它們咕咕嘎嘎地享受著小漿果的盛宴。冬天熬沙棘汁能感覺到果皮上的油性,容易皴手的人有時也順手涂抹兩下,皮膚也光潤了一些。于是心里對沙棘生出一些感激,幸虧有這樣的野生植物,雉雞冬天不會餓著,人們也有了吃冰沙棘和做飲料的樂趣。
大自然對人類的饋贈終不會被辜負。后來商場里有了桶裝、瓶裝的沙棘汁,當沙棘顆粒做成罐頭的時候,我還有點替廠家發(fā)愁,這樣的罐頭一口氣吃完還不酸掉牙?但很快我知道自己的擔心是多余的,金紅的小珠子與雪梨等水果相遇,無論是色彩還是味覺都給人一個更愛生活的理由。
外地有沙棘嗎?九十年代初去九寨溝,在那里意外邂逅了沙棘,剛開始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晴,這些果子更偏淺淡、稍大而疏朗,但的的確確是沙棘,當時我不由得想起自己的那包種子,不知它們是不是在某個地方也結(jié)了果子?從沙棘飲料的出產(chǎn)地可以看到山西從北往南許多地方都有此物,在右玉蒼頭河濕地保護區(qū)它們長成了樹,主干比胳膊還粗,這樣的沙棘都是百年以上。當?shù)氐囊蛔沤ǚ苛壕褪且桓岽棠荆抢锏睦先肆?xí)慣把沙棘叫酸刺。
沙棘大概是放逸、不易馴化的物種,我還沒見過人工種植,其實做為綠籬和園林點綴,它完全有自己的功用和奇趣,但有時那些看似野生漫長的植物其實是最挑剔的,我往花盆里舁過野菊和山丹,二次未成,絕不再試。沙棘能保持自己那么有識別感的味道,大概就是不假人力。在有些地方秋季會看到拉著沙棘枝條的車子奔向加工廠,除了飲料之外,沙棘粉、沙棘油、沙棘蜂蜜、沙棘化妝品,鏈條越拉越長了。三年前在沙棘采收季我到每年都要去拍照的山溝,不見了預(yù)約的一片紅,心里一驚,到了跟前只有小樹樁的橫斷面。這樣連鍋端的做法,對沙棘簡直是太粗暴了。
許多人還是喜歡稱它們酸溜溜,這是最感性、最直觀的稱呼,比學(xué)名更接地氣。想起第一次把酸溜溜放進孩子嘴里時就想笑,幾個月大的孩子先是無知無識地泯了一口,接著又皺鼻子又擠眼,但過了一會兒再遞給他一點,并沒有拒絕,只是品咂地小心了許多。五味里酸居首,中醫(yī)對酸味食物的作用也有很多的闡述?!叭糇骱透?,爾唯鹽梅”,若在先秦,酸溜溜能被早早認識,也許早就參與五味調(diào)和了。好在《本草綱目》、藏藥典等對其醫(yī)藥功能多有記載,才讓這質(zhì)樸拙野的草木沒被遺忘。
吃過酸溜溜的人,寫下這三個字是有條件反射的,所謂滿口生津,就是這樣。記得當年偷偷寫了一組給父親的詩,有幾句是:
又要開學(xué),我又要走了
行囊太小,你不要再裝
我只帶一枝你采回來的酸溜溜
北國紅豆會給我綿長的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