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微篇小說）

韋昭偉

裝修新房時，援朝在客廳掛了面鏡子。援朝本不想回老家建房，因為他不會回來住，老家也只有年邁的父親，他不想瞎折騰。

可上次回老家時三嬸說的話，讓他突然決定必須回老家建新房。

這讓他老婆林梅感到非常吃驚。

那天，三嬸把他拉到屋腳數(shù)落說，援朝，你有沒有孝心？別人都建了樓房，你還好讓父親住舊房？好歹你也是個干部，你不怕別人戳脊梁骨，我做嬸的還怕呢！

說援朝沒孝心，實在冤枉。這輩子，最讓他牽掛的就是父親。母親去得早，父親死活不肯隨他進城住，一個人在老家住。以前有援朝兩個姐姐來照顧，可現(xiàn)在姐姐都老了，很少能來照顧父親。因此他常和妻兒回家看望父親，每月一趟，有時兩月三趟，多了也不行，真沒時間，因為也要去看林梅的父母，林梅的父母也需要人照顧。他們只能兩家跑，兩頭老人都得顧。父親身子還硬朗，只是雙腳殘疾，拄著雙拐，行走艱難，平時少出門，也少有人來跟他說話。

老屋是磚瓦房，很穩(wěn)固，再住幾十年沒問題。

父親反對建新房，說我都這歲數(shù)了，黃泥土已埋到下巴，不要白費錢！

可援朝定了的事，就沒法改。

拆舊房，建新房。大鏡子掛在廳堂上。

林梅笑話他，父親老了，你還讓他天天照鏡子？

父親也說沒必要掛鏡子，可后來卻喜歡上了，居然天天照起鏡子來。

當然，那是援朝回城后的事。

援朝回城前塞給三嬸三千塊錢，說你照顧我爸受累了，自己買點補品吧。

三嬸燦爛地笑，說我不缺錢，阿虎阿彪給我錢呢！家里收入不少，生病住院還有新農(nóng)合……

援朝硬把錢塞給她，說你留著，有空多給我爸和三叔買點好貨，讓他們多喝兩杯。

哎，難得你們的孝心。我也知道你們的苦處，路遠，要上班，要照顧兩邊老小，哪忙得過來……我和你三叔在家，阿虎阿彪也是忙……三嬸眼里閃出了淚花。

父親叫援朝把沙發(fā)擺在鏡子前。援朝也覺得這樣擺更合適，一來靠墻，二來靠門，父親坐在那，就可看到門外走過的人。

后來援朝再回來時，三嬸笑笑說，你那鏡子有什么魔法？你爸老坐在鏡子前發(fā)呆，有時就坐在鏡子前睡著了。有時他喝二兩，還和鏡子里的影子碰杯呢！好像影子是他的朋友！

援朝心里酸酸的。

援朝掛的鏡子當然沒有魔法。但在他父親眼里，這鏡子卻很神奇。當然這是他人無從知道的秘密。父親是在和堂哥喝酒時，無意間透露給堂哥，堂哥后來轉告他的。

父親說，一天，他盯著鏡子出神。忽然那鏡子變成白茫茫的一片厚厚的冰雪，冷得徹骨……那是長津湖。當年他和戰(zhàn)友們?nèi)氤瘏?zhàn)，天寒地凍，他們穿著單衣在冰雪中潛伏，又凍又餓，許多戰(zhàn)友永遠起不來了。后來部隊發(fā)動猛攻……他凍得全身僵硬，但嘹亮的軍號就在耳邊吹響！不知哪來的力氣，他居然站了起來，向前沖！沖！沖！他負了重傷，腳趾也凍掉了兩根，腿殘了……后來上級安排他在省城工作，他卻選擇回鄉(xiāng)……

父親迷上了鏡子。整天就坐在鏡子前，每當看鏡子，就看見戰(zhàn)友熟悉的身影，鮮活的面容;看見他回村后的情形，有帶著鄉(xiāng)親們修路的、建水庫的、造林的……老婆、兒女和許多人也出現(xiàn)在鏡子中……那些人，有健在的，有已作古的;有老的，有少的……每當他們出現(xiàn)，他都會和他們嘮上一陣。有時鏡子里只有他的影子，他也會掏心底地和它聊上半天。

每次援朝回來，三嬸都把他父親的情況一一地告訴他，然后搖頭嘆氣，你爸老了，說不定哪天就像三叔那樣說走就走了。

三叔是年前走的，他本來還好好的，白天還趕著大太陽下地給玉米培泥，晚上還喝了兩杯，誰知夜里睡著睡著就沒有醒來，幾個孩子連一面都沒有看上……

一天，援朝接到三嬸的電話，三嬸說，你爸走了。

援朝趕到家時，看見父親靠在沙發(fā)上，對著鏡子，神態(tài)很安詳，臉上似乎還帶著一絲笑意……

三嬸說，好好的，說走就走，不拖累人。真會疼孩子。

辦完父親后事，援朝要回城。臨行看著老邁孤單的三嬸，他很難過。

三嬸，家里的東西我都不用了，您要什么盡管拿。援朝說。

我什么都不要。不過……三嬸嘴唇微微嚅動了幾下，但最后還是閉上了。

不過什么？援朝說。

我好想也在家里掛面鏡子。三嬸說。

援朝一驚，瞟了一眼鏡子，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和林梅也老了。

責任編輯? ?丘曉蘭

特邀編輯? ?張? ?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