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焰

渭北

1

我是一位新晉的女服裝設(shè)計師，我叫玉煙。

“好的作品永遠是下一件！”最近，我在為明年時裝周設(shè)計新作品，不是在加班熬夜查資料畫設(shè)計稿，就是頻頻參加面料發(fā)布會，研究各種新款面料，身心疲憊。而面料對于每個設(shè)計師來說，就像蝴蝶追逐花朵一樣，充滿熱情。

“啊？天吶！火草衣？！弓魚族人用火絨草織布制衣？”彌漫著濃郁咖啡香味的屋子里，疲倦的我突然被網(wǎng)上關(guān)于弓魚族人制作火草衣的文章深深吸引了。

我一遍又一遍地仔細瀏覽，出于設(shè)計師的敏銳直覺，我興奮地跳了起來。我不敢相信深山秘境里的弓魚族人竟然用火絨草制作衣服！那是怎樣一件浸透植物芬芳來自大地饋贈的衣裳呢？

可是，當(dāng)我仔細閱讀完文章，卻失落地跌坐在沙發(fā)上，長久地說不出一句話來?！盎鸩菀聻l臨絕跡……”看著這幾個字，我心里一陣陣莫名的疼痛。

我失眠了！

手機屏幕閃爍著瑩瑩藍光，映著我的臉龐。我編輯完一條向公司辭職的短信，果斷地訂了飛往弓魚族聚居地的航班，我決定去探訪大山深處的秘境。

……

2

我背著包，步履匆忙地趕往一座座村寨，又趕往一個個集市。

雞鳴驚醒了石板路上和稻田里的露珠，天邊慢慢暈染了一層層薔薇色，陽光穿透如紗如幔的薄霧，遠方的山影漸漸清晰了，竹林被灑上一層淡金色，青瓦的屋脊裸露一角，炊煙在屋瓦的淺眠里裊裊升起……我走在古村落的小道上，眺望著遠處漸漸淡去的晨霧，突然覺得那霧像自己設(shè)計的粉色系婚紗的質(zhì)地，不不，比機器紗多了靈性的縹緲。石頭的肌理，青苔的紋路，田野的色彩，弓魚族人的服飾圖案……哇，我腦海里時刻閃爍著靈感的火花、創(chuàng)作的沖動。

弓魚族人喜歡用竹子把山泉水引入廚房，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我走累了，口渴了，隨處掬一捧甘甜的泉水解渴，身心清爽。一路上，我在村寨和集市上急切地打聽火草衣。

“阿婆，您會制作火草衣嗎？”

“阿公，火把節(jié)時村里有人穿火草衣參加祭祀儀式嗎？”

“阿伯，您知道趕往白哈寨的集市怎么走嗎？”

……

“火草衣？唉，太費工時，這門手藝已經(jīng)沒有人會了，我們都用羊毛線制作衣服呢！”

“寨子里如今都是老人和孩子，年輕人都去城里打工了，一年難得回一趟家?；鸢压?jié)早沒人過了，火草衣更是沒人制作了?！?/p>

……

幾天尋訪下來，雖然遇見了不少弓魚族人，但得到的回答卻讓我失望極了。

“沒想到火草衣比我想象中還難找！”這一天，我趕往大山更深處的村寨。昨天一位阿婆說，大山深處有一個叫咔噠的村寨，那里的人很少走出大山，或許還會做火草衣。

我向咔噠寨走去……

沒想到正逢咔噠寨趕集呢，寨子里趕集的弓魚族人來自四面八方，摩肩接踵。

街道兩旁擺滿了各種琳瑯滿目的貨品。兜售竹器的阿公穿戴黑色的弓魚族服飾，叫賣著竹制編織品，一根根竹篾在他粗糙的手中竟然編出一件件精美的籮筐。淡綠色的新竹編織品，讓街道散發(fā)出心曠神怡的淡淡竹香。頭戴花頭巾的女人背著孩子，懷里抱著兩只縛住腿的翎羽艷麗的山野雞跟人討價還價。山貨攤前不但擺有野生土松子、松茸、牛干菌，還有山中龍膽草、何首烏等名貴藥材。穿戴漂亮的孩子們，捂住耳朵圍在賣爆米花的攤前，爆米花的火爐上搖動著鐵葫蘆，時間一到，鐵葫蘆對準(zhǔn)長長的布袋子，轟！一陣巨響，爆出一股香甜的白霧！

我好奇地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一邊搜尋著火草衣，一邊詢問。每次趕集，我都喜歡在弓魚族人服飾攤子前流連。

一連走過了好幾家服飾攤子，都沒有一點兒火草衣的蹤跡，我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

此時，晌午已過，趕集的人陸陸續(xù)續(xù)收拾東西準(zhǔn)備回家了。

我一無所獲，正準(zhǔn)備趕往咔噠寨深處時，突然發(fā)現(xiàn)街頭最冷清的攤子前，一位穿著特別的老阿婆正收拾背簍準(zhǔn)備回家。

老阿婆身穿綠色條紋的袍子，戴著一頂插滿花朵、樹葉和羽毛的大檐帽，從帽子里凌亂地飄下來幾縷枯綠的頭發(fā)。

“阿婆，您賣的是什么服飾呢？”

“我自己織的布?！?/p>

我瞥了一眼阿婆背簍里的織物，素雅大方，簡潔質(zhì)樸。

“阿婆，您的織物怎么賣呢？我扯幾米吧！”

“姑娘，我的織物都是交換，從不用錢幣買哦！”

“只交換？”

老阿婆一邊點點頭，一邊收拾著背簍里的東西。

我看了看阿婆沉甸甸的背簍，里面除了沒有賣完的織物外，還有肥皂、燈罩、糖人、爆米花、瓷碗、萬花筒……

“難道阿婆把這些東西送家人和孫子？”我疑惑不解，翻遍了背包，搜出了一包夾心餅干。

“阿婆，我只有這包餅干，您看著給我扯點布吧！”

“姑娘，太陽快落山啦，我該回家了！”老阿婆接過餅干，從背簍里拿出一塊織物遞給我，背起背簍轉(zhuǎn)身向深山走去。

“咦？竟然有一股好聞的草木味道呢！難道……”我把這塊灰白的織物放在鼻子下聞聞，沒想到竟然有香味，而且手感也是厚實細密。當(dāng)我對這塊特別的織物好奇時，腦海里突然閃現(xiàn)出火草衣來！

我急忙抬頭，發(fā)現(xiàn)老阿婆的背影快要消失在山口了。

“阿婆——”我趕緊加快腳步追了過去……

3

我追過一方水塘、一座石橋，看見老阿婆背著背簍停在一棵千年古銀杏樹下。這時候，天邊一輪娥眉月淡淡隱現(xiàn)。秋天的晚風(fēng)吹拂，銀杏樹扇動著歡快的小扇子，好像為迎接老阿婆鼓掌呢。

“樹精奶奶，您可回來啦！我們的禮物呢？”

“我的爆米花帶回來沒？”

“我的糖人呢？”

……

“嗨，別急！別急！你們的東西我一樣都沒有少呢！”

“啊？樹精奶奶？那些竟然是……”躲在不遠處的我被眼前這一幕驚到了。老阿婆披散著枯綠色的頭發(fā)，正不停地從背簍里拿東西。更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那些來領(lǐng)東西的竟然是小野獸們！

“我今晚可以做一個甜蜜的夢了，謝謝奶奶！”小月牙熊抱著蜂蜜罐子激動地說。

“我好喜歡我的豬八戒糖人！”小野豬不時舔一口糖人，咂吧著嘴。

“我的爆米花好香甜啊！”小野鹿聞著爆米花快樂地說。

“我的萬花筒好神奇呀！”小狐貍舉著萬花筒驚喜地喊。

“嘿！孩子們，帶好東西趕快回家喲！別讓人發(fā)現(xiàn)啦！明天你們繼續(xù)幫奶奶去山里采摘火絨草！趕在成人禮之前，我給你們一人制作一件火草衣。”

“嗯嗯！樹精奶奶！”

……

小野獸們興奮地帶著東西回家啦！

這時候，樹精奶奶嘴里喃喃念叨著，繞著銀杏樹轉(zhuǎn)了三圈，然后拍拍手，只見粗大的樹干上淡淡隱現(xiàn)出一扇水藍色的門，樹精奶奶跨進去后，門悄然消失了。

“天啊！”一眨眼工夫，樹精奶奶就從我的眼前消失了，好像剛才的一幕幕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樹精奶奶，我是來自城里的設(shè)計師，叫玉煙，是專門來尋找火草衣的……”我鼓起勇氣走到銀杏樹下，舉起手輕輕拍拍樹干，“樹精奶奶，您聽我說，我從網(wǎng)上知道火草衣瀕危絕跡，我走遍山山寨寨，都沒有見到火草衣的影子，我以為制作火草衣的手藝真的失傳了，直到今天我遇見您……”

“咚咚咚！”

樹門里沒有任何動靜。

我站在銀杏樹下，繼續(xù)把這一路的經(jīng)歷和自己的心愿向樹精奶奶傾訴，可是樹門里依舊沒有任何聲音。

“咚咚咚！”

“樹精奶奶，您開開門好嗎？我喜歡制作衣服，當(dāng)我第一次看到火草衣，簡直不敢相信世界上竟然有這么美的衣服！我想好了，我要學(xué)會這門手藝！”

“想學(xué)制作火草衣的手藝？這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堅持學(xué)好的?！睒溟T里的樹精奶奶把這些話全聽進了耳朵里，不屑地撇撇嘴，心里嘀咕道。

不知道什么時候，樹精奶奶睡著了，樹門里響起了悠長的鼾聲。

4

第二天，樹門里依然沒有任何動靜。我靠著銀杏樹，執(zhí)著地等著。

樹門里的樹精奶奶望著站在門外執(zhí)著的玉煙皺了皺眉頭，無奈地搖搖頭，不一會兒又打起鼾聲來了。

第三天夜里，我又來到銀杏樹下，仰望著樹冠上的星星。這些星星的光芒是那么自然、真實、古老，好像一下子能照亮內(nèi)心的純真。

不知什么時候，樹門里有了小小的聲音，仿佛是秋天里樹葉的沙沙聲，其實那是躲在樹門里的樹精奶奶的嘆息聲，她的心里怦然動了一下下呢！

我困倦地又靠著樹干睡著了。

可是，今晚樹精奶奶卻失眠啦！她端著一杯暖暖的銀杏果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透過小小的樹洞向外望去。

“簌簌——”銀杏葉唱起秋天離別的歌謠，銀杏果在枝頭閃爍著冷冷的銀光。

“下霜啦！”樹精奶奶無奈地搖搖頭，從大香樟箱子里取出來一塊猩紅的厚毯子，輕輕走到玉煙身邊，悄悄地蓋在她的身上。

5

“哐哐——”樹門里響起了歡快的梭子聲。噓，這是我第一次學(xué)織火草布呢。

樹屋里別有洞天，屋子可以延伸到樹底下呢。我腰上綁著布，一梭梭織起來。樹精奶奶耐心指導(dǎo)，從怎么清洗小野獸們采摘回來的火絨草葉開始教起，怎么搓捻成線，繞成空心線團呀，怎么紡火草線，怎么繞線上架呀，繞成線團兒，怎么圈火草線呀……嘿，直到最后量體裁布，縫成火草褂，鑲青布邊，釘布紐扣，每一步都不能馬虎呢！

“每一道工序都很繁瑣，需要耐心。織一件火草衣，需要恪守時光的年輪。”樹精奶奶邊示范邊說。

“每一梭每一寸，都記錄著時光呢！”我應(yīng)道。

“多虧有你當(dāng)幫手，小野獸們的成年禮就快做好了，我一個人可趕不完那么多火草衣呢?！?/p>

我和樹精奶奶日夜趕織。時光在梭子里穿梭，銀杏葉在樹下織出更厚的毯子，銀杏果臉頰上結(jié)滿晶瑩的霜花。

晚秋的一天，小野獸們的成年禮到了。前一天，樹精奶奶和我就收到了小野獸們寫在紅楓葉上的邀請函。我作為人類，是第一次參加這樣難忘的盛會呢。

月兒圓圓，篝火旺旺。

“啊哦——嗚嗚——哞哞——”小野獸們穿上火草褂，跟隨爸爸媽媽們一起圍著山谷里的熊熊篝火轉(zhuǎn)圈圈，唱歌謠。

“啊——萬物有靈，時光更替。火草衣風(fēng)霜不侵，消災(zāi)除病，保佑平安……”樹精奶奶舉起手杖，跳起舞蹈，唱起了古老的歌謠。

晚風(fēng)吹拂，篝火升騰，我望著小野獸們虔誠的目光，眼睛濕潤了。這一刻，我突然覺得火草衣是那么神圣，一件精心編織的衣服絕對不是一件簡單附屬品。

“小野豬，過了今天你就是小男子漢啦！”野豬爸爸媽媽充滿期待地說，他們的眼睛里閃爍著溫暖跳躍的篝火。

“小野鹿，穿上火草褂子，你就是我們鹿族的驕傲了。”野鹿爸爸媽媽說。小野鹿臉頰映著火光，仿佛綻開的映山紅。

這時候，我看見一頭穿了火草衣的小野豬和一頭小黑熊，沖我羞澀地微笑呢。其他小野獸們，包括他們的爸爸媽媽們也投來好奇和善意的目光。

“哈哈，這次制作火草衣多虧有玉煙的幫助才能如期完工喲！”樹精奶奶調(diào)皮地眨著眼睛，向小野獸家族們介紹說。

“謝謝啦！敬一杯米酒給貴客喝喲！”

篝火熊熊，酒香醉人。小野獸們的米酒一杯杯敬來，我不知不覺竟然醉醺醺啦！

……

6

落雪了，雪為咔噠山谷織就了一匹雪毯子。鐵黑的柿樹枝上，殘留的一只只晶亮彤紅的柿子上也覆蓋著厚厚的白雪……哦，這一只只雪柿子在寒冷的北風(fēng)里格外耀眼喜慶。

我放下小小的被時光打磨得黑亮的梭子，欣慰地把剛剛織好的火草布放在臉頰上摩挲?；鸾q草織物上有一股淡淡的好聞的火絨草味道，這味道無比清香、溫暖、沁人心脾。這火草布上特有的溫暖，真像一股股小小火焰，燃燒升騰，仿佛火把節(jié)上那一堆堆歡騰的篝火，點燃了我黑亮的眼眸……

樹精奶奶說，她要用這塊火草布親手為我縫制一件弓魚族人傳統(tǒng)的衣裳呢。

噓，這會兒，樹精奶奶倒在厚厚的猩紅毯子上，打著呼嚕睡著了。

月光透過樹洞，照亮了樹精奶奶的樹屋。

透過樹洞，我望見銀色的雪地上空曠晶瑩，閃爍點點瑩藍的光澤，就像一方舞臺，在月光的照耀下，萬物靜默美好。雪的舞臺少了展館內(nèi)膠質(zhì)地板的僵硬，我真想親自踩上去舞一曲呀！這一刻，我真想給醞釀好久的作品取名《織焰》。

我的夢境里也浸染著火絨草的芬芳，披上了一層清涼的銀色月光……

7

第二年，千年古銀杏樹前的石橋上，銀灰色的石頭縫隙里彎彎曲曲地掙扎著長出嫩草芽來，石橋下的水好像一下子醒來了，睜開惺忪的睡眼，映著青色的天幕，水面上石橋的瞳孔更圓了。

千年古銀杏樹旁不遠處的空地上，不知道什么時候悄悄地蓋起了一座咔噠村人特有的黃泥巴墻青瓦的土屋子。

土屋子四周的火絨草也長出綠芽來了。又是一年里采摘火絨草最好的時節(jié)啦！屋子外靛青藍染的土布門簾上顯眼地寫著幾個大字：織焰手工傳承工作室。

“織焰呵——織焰呵——跑得九山十八箐，采來火絨草葉捻線線，火絨草捻成細長的線呵，梭子起落，經(jīng)緯交織，日月長喲，日月長……”

“織焰呵——織焰呵——火把節(jié)呀，火草衣。穿上成年禮的火草衣來，迎著歡騰的篝火，跳起來喲跳起來，日子紅紅火火……”

黃泥土屋子里每天傳出來歡快的歌謠，歌謠隨著梭子聲起落，回響在靜謐的山谷里。千年古銀杏樹嫩綠的扇子形葉片，也應(yīng)和著這淳樸的歌謠，一起“嘩啦啦——嘩嘩——”地響著，仿佛為它熱情伴奏。

“織焰呵——織焰呵——”

“織焰呵——織焰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