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財政史研究綜述

蔡 毅

（河北大學 歷史學院，河北 保定,071002）

財政史研究歷來為傳統(tǒng)史家所重視，太史公在《貨殖列傳》、《平準書》中即有對財政經(jīng)濟的專門論述，此后歷朝修撰的《食貨志》中均有對前朝財政經(jīng)濟政策的總結。清代作為最后一個封建王朝，其財政制度更是集歷代封建王朝之大成，且作為古代向近代的轉型時期，又表現(xiàn)出過渡時期的諸多特征。與前代相比，清代的文獻資料最為豐富，而且有檔案資料可供利用，這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清代財政史研究的細化和深化[1]。清季即有中外學者展開相關研究，民國以降，晚清財政史研究專著更是層出不窮，各方家在田賦、鹽政、榷關、軍費、漕運、厘金、幣制等諸多領域均取得了不菲的成就。本文擬以時間為軸從通史、專著、專題論文、資料匯編方面對晚清財政史研究成果予以梳理，以期在總結前人研究基礎上發(fā)掘相應研究空間。

一、新中國成立前主要研究成果概述

近代意義上的清代財政史研究肇始于甲午戰(zhàn)后，起因為各國駐華機構為擴大侵略權益而搜集中國情報，其中財政事關國計民生，自然為其所高度重視。1897 年由上海廣學會出版的英國駐上海領事哲美森編著，傳教士林樂知所譯的《中國度支考》（“度支”為我國古代對預籌國家財政收支的別稱）,是為第一部晚清財政史專著。該書主要記述清代特別是晚清時期的財政，含各項收支項目分論，各省歲計度支并全國歲出入清單等共36 目。劉錦堂在其所編著的《清朝續(xù)文獻通考》中曾引述該書內(nèi)容，并稱晚清戶部的報告“多脫誤,外人指其不合”,而哲美森的記述,“外人信為無誤”[2]。

梁啟超于1904 年出版的《中國國債史》，被學術界公認為近代國人經(jīng)濟史研究的發(fā)軔之作，而國債本身便為國家財政的重要組成部分，該著作亦當為國人研究財政史的第一部專著[3]。

民國時期的財政史研究得到初步發(fā)展，在西學東漸之風的浸染下，“中國財政史”之類財政通史著作呈現(xiàn)出直線增長趨勢，成為這一時期研究的一個主要特點。主要有吳廷燮的《清財政考略》，賈士毅《民國財政史》，《民國續(xù)財政史》，胡鈞《中國財政史講義》，徐式莊《中國財政史略》，常乃德《中國財政制度史》，劉秉麟《中國財政小史》，楊志濂《中國財政史輯要》。其中以賈士毅的《民國財政史》為代表，該書第一章概述清代各朝財政制度沿革，其余各章分別對清代財政管理機構演變、田賦、稅收、公債、軍費、內(nèi)務費等主要財政收支項目，會計、預決算、金庫等財政管理制度沿革予以論述[4]。

這一時期通史性專題史對晚清財政的研究同樣不容忽視。主要有萬國鼎《中國田制史》，徐士圭《中國田賦史略》，陳登原《中國田賦史》，吳兆莘《中國稅制史》，曾仰豐《中國鹽政史》，羅玉東《中國厘金史》。如吳兆莘的《中國稅制史》對清代地丁、鹽稅、常關稅、厘金、海關稅、土藥稅等均進行了較為詳盡的論述[5]。羅玉東的《中國厘金史》詳細闡述了厘金制度的起源，各省開辦情況，咸同光三朝厘金稅制概要，全國厘金稅制概要，全國課厘收支概況及各省稅制沿革。全部資料取材于故宮博物院文獻館所藏軍機處檔案、各省文檔及私家著述。書后所附的一百五十余張表格，較為全面地反映了各省厘金收支狀況及厘票式樣，具有極高的參考價值，該書堪稱這一時期財政專題史研究的扛鼎之作[6]。

民國后期，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的學者對清代財政史展開專題研究，從其成果來看，已經(jīng)超過了上述通史性著作。時至今日，這些學者的著述依然是晚清財政史研究不可忽視的研究成果，其學術眼界和基本觀點仍然深刻影響著今人的問題意識和研究趨向[7]。如湯象龍的《道光時期的銀貴問題》、《咸豐朝的貨幣》研究了道咸時期的幣制問題，其《道光朝捐監(jiān)之統(tǒng)計》,為清代捐納制度研究的濫觴。劉雋的《清代云南的鹽務》、《咸豐以后兩淮之票法》、《道光朝兩淮廢引改票始末》,是為早期研究鹽政問題的經(jīng)典著作。彭雨新的《清末中央與各省財政關系》詳細論述了清代財政管理體制由中央高度集權漸變?yōu)榈胤截敊嗳找孀笾敝脸钢庵醒氲倪^程[8]，羅爾綱的《清季兵為將有的起源》對晚清中央集權財政體制的瓦解及地方財政自主權的擴大等問題均有深入分析[9]。羅玉東的《光緒朝補救財政之方策》則分析了晚清財權下移地方后，清廷對財政展開的相關整頓與清理[10]。

與此同時，日本學者對晚清財政史也展開了深入的研究。木村增太郎為其中成果最為豐碩的一位，他先后出版了《中國的經(jīng)濟與財政》、《中國的財政真相及其革新措施》、《中國的厘金制度》、《中國財政論》，其中1926 年出版的《中國的厘金制度》(東京東亞事情研究會) 專門研究厘金問題，其他幾部著作均是以研究晚清和民國初年的財政為重點[11]。

該時期編纂完成的相關資料匯編中,杜翰藩的《光緒財政通纂》堪稱最為完備。楊端六、侯厚培的《六十五年來中國國際貿(mào)易統(tǒng)計》是較早的海關貿(mào)易統(tǒng)計資料。江恒源的《中國關稅史料》則全面介紹了海關日常管理經(jīng)營機構、運行情況的[12]。日本學者在清末為配合軍方侵華行動，陸續(xù)編纂了《支那經(jīng)濟全書》、《清國事情》等調(diào)查報告，對晚清財政狀況進行了詳細調(diào)研，從學術角度看仍具有較高參考價值。

二、新中國成立后至改革開放前主要研究成果概述

新中國成立后，直至70 年代末改革開放前，大陸學者對晚清財政史的研究成果并不突出，但不乏開風氣之先的力作。如許大齡的《清代捐納制度》是第一部系統(tǒng)闡述清代捐納制度沿革及其與清代政治關系的著作[13]。彭雨新的《清代關稅制度》以較少的篇幅介紹了鴉片戰(zhàn)爭前后中國的關稅制度以及海關和關稅被侵占的過程[14]。彭澤益在這一時期發(fā)表了一系列涉及晚清財政史的文章，如《鴉片戰(zhàn)后十年間銀貴錢賤波動下的中國經(jīng)濟與階級關系》、《論鴉片戰(zhàn)爭賠款》等。

在這一時期，日本與臺灣學者在晚清財政史領域取得了較多成果。佐伯富《清代鹽政之研究》,為研究清代鹽政的重要著作。王爾敏的《淮軍志》、《清季兵工業(yè)的興起》，劉鳳翰的《新建陸軍》對晚清軍費有所涉及。王樹槐的《庚子賠款》對庚子賠款議定、籌措、償付等均做出了系統(tǒng)的研究。

大型資料匯編的編纂為該時期研究的一大特點，如嚴中平等人所著的《中國近代經(jīng)濟史統(tǒng)計資料選輯》，對近代中國的貿(mào)易、工農(nóng)業(yè)、鐵路、航運等相關資料分門別類進行了詳細統(tǒng)計[15]。徐義生《中國近代外債史統(tǒng)計資料》收錄了較為翔實的外債統(tǒng)計資料。姚賢鎬《中國近代對外貿(mào)易史資料》輯錄大量鴉片戰(zhàn)爭前后中國對外貿(mào)易資料，并附有統(tǒng)計表格[16]。

三、改革開放后主要研究成果概述

改革開放以后，大陸學者對財政史的研究逐步深入，涌現(xiàn)出一批有影響的著作。通史方面，陳鋒的《清代財政通史》分上下冊分別介紹了清代前期與清代后期的財政概況。上冊就清代前期財政管理體制、財政管理機構、財政政策與財政改革、財政收入、財政支出、貨幣政策等分章節(jié)進行敘述，重點闡述了清代在明代基礎上對財政制度的損益及財政與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密切關系。下冊則重點記述晚清財政在中國半殖民地化程度不斷加深的大背景之下，財政管理體制、財政管理機構、財政收支等方面的深刻變化[17]。汪敬虞主編的《中國近代經(jīng)濟史（1895-1927）》中第十章，對晚清甲午戰(zhàn)爭前后的清代財政制度與財政改革進行了概要介紹[18]。孫文學在其主編的《中國近代財政史》第二編中,詳細論述了清代后期財政由傳統(tǒng)封建財政向半殖民地半封建財政的轉化過程，以及甲午戰(zhàn)后封建財政逐步走向沒落，資本主義財政分配方式、財政思想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并單獨介紹了太平天國的財政概況[19]。

專題性通史方面，千家駒的《舊中國的公債史資料（1894-1949 年）》詳細論述了舊中國歷屆政府公債發(fā)行條例、奏議，以及公債發(fā)行的公告、宣言、決議和其他資料，篇末附有一張統(tǒng)計表，將1894-1949 年歷年發(fā)行的公債進行匯總統(tǒng)計[20]。鄧紹輝的《晚清財政與中國近代化》，分章節(jié)論述了晚清財政管理體制演變，晚清稅收制度變化，晚清財政支出變化，洋務運動與晚清財政，甲午、庚子賠款與晚清財政，財政與金融管理，最終歸納得出晚清財政處于新舊交替階段，大量經(jīng)費被消耗于行政辦公，有限的資源難以用于工業(yè)建設，國家財政難以支持近代化進程的結論[21]。周育民的《晚清財政與社會變遷》，詳細論述了清代前期財政體制，鴉片戰(zhàn)爭、太平天國、洋務運動、甲午戰(zhàn)爭、清末新政各個時期國家財政體制機制的概況與變遷，并且在最后一章中探討了財政演變過程中市場經(jīng)濟、資產(chǎn)階級、利益集團問題[22]。陳鋒的《清代財政政策與貨幣政策研究》研究了清代財政收支、錢糧征解與奏銷制度，并且對央地財政關系，清代“銀錢比價”及錢法問題進行了專題闡釋[23]。劉增合的《財與政：清季財政改制研究》運用各類檔案、時人文集和公私記述、報章雜志等多種資料，跳出以往就財政論財政的窠臼，更多地關注財政現(xiàn)象背后復雜的政治活動、人事糾葛，以清末試辦預算為主線，兼及財政清理、國地稅劃分、財政機構變動等問題[24]。倪玉平的《從國家財政到財政國家—清朝咸同年間的財政與社會》，結合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豐富的檔案資料，記述了咸同以降財政管理體制由高度中央集權發(fā)展為地方督撫自專財權的局面，太平天國運動后清政府的財政改革，社會思潮與吏治變動[25]。

臺灣學者何烈在其所著的《清咸同時期的財政》中,記述了咸同以前清代財政概況及各種財政積弊，咸同時期的財政收支及各級官廳局所應對變局的措施。

歐美著作方面，臺灣學者何漢威在1985 年澳大利亞的《遠東歷史》雜志上對晚清政府在新政期間試圖恢復對地方財政絕對控制的種種努力做了專門論述[26]。英國學者巴斯蒂在其所著《晚清財政機關的組織結構》一書中，對晚清相關財政機構沿革與變遷做了詳細闡釋[27]。

專著方面則主要分為漕運、鹽政、軍費、關稅幾大部分。漕運方面，李文治、江太新合著的《清代漕運》是迄今為止學界研究有清一代漕運最為完備的著作，該書首先介紹漕運的發(fā)展演變及漕糧供應地（長江三角洲地區(qū)）農(nóng)業(yè)發(fā)展對漕糧的保障作用，繼而談到漕糧的財政與賑恤功能，漕糧制度為該書的重點（漕糧賦稅制度、征收兌換及交倉、漕運官制及船制、運丁和屯田、漕糧運道），最后論述漕糧制度的衰落與廢止[28]。倪玉平的《清代漕糧海運與社會變遷》一書，著重探討了清代漕糧海運的歷史沿革以及對政治、經(jīng)濟、社會的相關影響[29]。鹽政方面，郭正忠主編的《中國鹽業(yè)史·古代編》中第六章“清代鹽業(yè)”（陳鋒撰寫），著重介紹了清代食鹽的管理制度、生產(chǎn)、運銷、鹽課與鹽法變革[30]。陳鋒的《清代鹽政與鹽稅》系統(tǒng)研究了清代的鹽務管理與鹽稅相關政策[31]。軍費方面，陳鋒的《清代軍費研究》堪稱研究清代前期軍費問題的代表作[32]。關稅方面，倪玉平的《清朝嘉道關稅研究》、《清代關稅1644-1911 年》分別對嘉道時期與有清一代的關稅征收予以探討，并附有若干關稅演變報表[33]。

論文方面，陳鋒的《20 世紀的晚清財政史研究》和申學鋒的《近十年晚清財政史研究綜述》分別對20 世紀及上世紀最后十年晚清財政史研究狀況進行了梳理[34]。陳鋒的《清代中央財政與地方財政的調(diào)整》，魏光奇的《清代后期中央集權財政體制的瓦解》探討了清代后期財政管理機制由高度中央集權到地方財權逐步擴大的發(fā)展歷程[35]。劉增合《西方預算制度與清季財政改制》和鄧紹輝的《光宣之際清政府試辦全國財政預決算》對宣統(tǒng)年間清廷試辦各省預決算進行了介紹，尤其是劉文對試辦預算過程中舊制排異及之后新舊財制并存狀態(tài)進行了闡發(fā)[36]。

臺灣學者何漢威的《從清末剛毅、鐵良南巡看中央和地方的財政關系》，針對盛行的咸同以降清廷財政日益式微，地方督撫財權逐漸坐大的觀點，以剛毅、鐵良二人南巡搜括錢財為切入點，提出了清廷仍握有掌控督撫仕途榮枯的能力，但對省財政茫然無所知而無法進行有效管理，地方督撫面對下層盤根錯節(jié)的貪腐現(xiàn)象卻無能為力的與傳統(tǒng)結論相左的觀點[37]。

資料匯編方面，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經(jīng)濟史研究室編著的《中國近代經(jīng)濟史論著目錄提要（1949.10-1985）》，收錄有徐義生、千家駒、宓汝成等人關于晚清內(nèi)外債、公債，軍費等相關論述[38]。《清末民國財政史料輯刊》對清末試辦財政預算相關奏報、各省清理財政章程、清理財政說明書、度支部清理財政處檔案、宣統(tǒng)三年及四年預算報表等史料進行了匯總輯錄[39]。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編著的《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中，收錄有清末新政中財政改革相關奏疏[40]?！豆饩w朝朱批奏折》67-69 輯中載有光緒朝田賦地丁、經(jīng)費、倉儲、庫儲、漕糧、關稅、鹽務、雜稅、捐輸、地租等大量財政史檔案資料[41]，《咸豐同治兩朝上諭檔》、《中國海關密檔》中也有大量關于晚清海關的原始檔案資料[42]?！秴庆銠n案選編》第六、七輯中收錄了清政府在太平天國運動時期大量海關稅、糧米價格、漕糧海運的檔案資料[43]。由陳鋒教授主編的《晚清財政說明書》，對晚清各省財政說明書、光緒三十四年相關財政收支數(shù)據(jù)均進行了系統(tǒng)整理編輯。對于了解晚清中央財政與地方財政關系變化，地方財政與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等方面均有重要的史料價值[44]。

四、研究空間與前景展望

綜上所述，晚清財政史研究相關論著可謂成果豐碩，改革開放后更如雨后春筍，紛紛問世，但其中仍有深化拓展空間。又因晚清處于社會大變革時期，制度變遷中體現(xiàn)出新舊雜糅，中西互鑒的特征，加之清代財政檔案資料浩如煙海，一般學者受時間與精力限制，不能遍覽全部檔案資料，則在某種程度上限制了學者的研究視野與高度。

筆者認為晚清財政史研究仍可從以下角度深入研究：一、以往論述多關注官方記載中政策措施的制定與推行，而對受政策影響的普通民眾日常生活關注不足，通過挖掘時人著作與筆記，從普通民眾感受的角度可以更好地反映財政政策的執(zhí)行效果；二、對于厘金、關稅、鹽稅等大宗稅種研究較多，而對煙酒稅、茶稅、當稅、契稅等雜稅則鮮有深入研究與探討，對于上述問題的關注可以彌補以往研究的不足；三、以往研究中多關注中央與地方間的“京餉”“錢糧奏銷”等互動關系，而對于地方“協(xié)解”與“受協(xié)”省份之間互動關系的著作則相對較少，有待學者對上述問題的研究關注。此外，深入探討西方財政學傳入后與中國本土“度支之學”相互影響、借鑒、排斥、融合，直至催生中國近代財政學的相關著作也寥寥可數(shù)。

財政歸根到底屬于一種社會分配關系，因此需要結合財政學、會計學、經(jīng)濟學、政治學等相關知識，強化對相關原始檔案的分析。透過政策本身，聯(lián)系當時政策制定大背景與社會環(huán)境，跳出就財政論財政的窠臼，并通過與同時期歐美日本等國財政制度實施與效果的橫向比較，深化對財政政策制定動機、執(zhí)行過程、效果及其影響的研究。通過學界的不懈努力，晚清財政史研究必將會取得更加豐碩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