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xí)用語“不就得了”的功能、演化與動因

魏 雪

(上海師范大學(xué)對外漢語學(xué)院，中國 上海 200234;西華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中國 南充 637002)

一、引 言

“不就得了”[1]是由否定副詞“不”、強調(diào)副詞“就”和語氣詞“得了”組成的謂詞性習(xí)用短語，常用于句子末尾，意思是“就行了”“就可以了”。由于“不就”已有詞匯化傾向，表示主觀小量的“看輕義”(郭齊軍，2012；蔡旺、楊遺旗，2014；亓金鳳，2016)，使得習(xí)用語“不就得了”也帶有“輕松解決某問題”的意味。習(xí)用語“不就得了”一般用反問形式來表達反駁不滿、不耐煩語氣，例如“只要他對你好不就得了？你還想干嘛？”“衣服夠穿不就得了？”以上兩例中“不就得了”均是用否定反問的形式強調(diào)“就行了”“就可以了”，且常常帶有不滿或不耐煩語氣。但通過語料分析發(fā)現(xiàn)，習(xí)用語“不就得了”不僅僅表示反駁不滿，更多的是表示建議，而且不滿色彩也消失了，甚至發(fā)展出元話語用法。請看下面例句[2]：

(1)“親愛的，別瞻前顧后了，都怪我，其實我早應(yīng)該安排你和安娜她們聚聚，嘿嘿，要什么準備呢？把帶給爸爸的禮物分些出來不就得了？嘻嘻，爸爸最富有國際主義精神的嘛……”(《作家文摘》，1993年)

(2)“不瞞你，剩了一本留著自己看呢，早來兩天就好了?！迸⒌恼Z氣中流露出同情和遺憾?！白尳o我吧，多給錢也行，你進書時再買一本不就得了?！蔽亿s忙說。(《人民日報》，1995年7月19日)

(3)咱們是老鄉(xiāng)，你給我說說，為什么人家走了，你留下來？小杜爽爽快快地說：“我來十年了，看這里都挺好的。我爸爸是個老工人，到這兒來過，說在這兒干，不會錯，等退休了也搬來。他還告訴我，想老人，一年回家一趟住些日子，不就得了。”(《人民日報》，1979年4月17日)

以上三例中“不就得了”句表現(xiàn)出說話人的建議，并不帶有不滿色彩，甚至可以去掉[3]，也不影響句子的基本意義表達，只表達一種程序性意義，凸顯出說話人的建議。說明習(xí)用語“不就得了”正在發(fā)生變化。

目前學(xué)界對“不就得了”的關(guān)注較少，[4]但與之相關(guān)的研究較多，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在“不就X”上，殷樹林(2007)對“不就VP”反問句的句意類型進行研究，蔡旺、楊遺旗(2014)、亓金鳳(2016)就“不就X”的詞匯化進行考察，郭奇軍(2012)、曹波(2013)從構(gòu)式角度對“不就X”進行分析，閆冰(2018)從否定形式的肯定識解角度考察否定反問結(jié)構(gòu)“不就X”；二是在其肯定形式“得了”“就得了”上，如孟琮(1986)從口語角度談“得”和“得了”，李小軍(2009)從情態(tài)功能考察語氣詞“得了”，管志斌(2012)、李萌(2015)、羅宇(2017)從詞匯化及其演變角度研究“得了(吧)”。以上研究提出了很多有價值的看法，對本文的研究有重要啟發(fā)。

本文感興趣的是，習(xí)用語“不就得了”有哪些功能與用法，它們之間有何聯(lián)系？為何會從反問到表建議？如果“不就得了”正在發(fā)生語法化，具體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其動因與機制又是什么？鑒于此，本文擬從表現(xiàn)與功能、演化與發(fā)展和動因與機制等方面深入考察習(xí)用語“不就得了”，希望本文的考察能為漢語教學(xué)與研究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

二、表現(xiàn)與功能

目前學(xué)界對反問句的表達效果一般總結(jié)為“強調(diào)”，也即所謂的“強調(diào)說”(王力，2011：169；丁聲樹，1999：206；劉月華，1983：794等)。習(xí)用語“不就得了”源于否定反問結(jié)構(gòu)“不就X”，其實質(zhì)是對句子命題的強調(diào)提醒，但在不同語境中可以有不同的語法表現(xiàn)與功能特點，具體可歸納出：反駁功能、認同功能、建議功能、安慰功能。其中認同用法本質(zhì)上仍是一種反駁，安慰用法本質(zhì)上仍是一種建議。我們分析習(xí)用語“不就得了”的功能特點不能脫離其前段內(nèi)容(X)，為了方便討論，我們將其形式化為“X不就得了”。

(一)反駁功能

反駁功能是指“不就得了”用否定反問形式強調(diào)“就行了”“就可以了”，且常常帶有不滿或不耐煩語氣。在句中作謂語，且不能去掉，有反駁作用，強化句子語氣表達。其中X部分多為埋怨語氣類話語。例如：

(4)我拉走，按照市場價折成現(xiàn)金給你們，好不好？是啊，這個冰箱的質(zhì)量是差點兒，你說你們各位心里有數(shù)不就得了嗎？再不然給你們的親朋好友打個招呼，別上當，其他人，老百姓，你管他呢！(電視劇《編輯部的故事》)

(5)一名推車進棚的學(xué)生自豪地對記者說,這種車騎起來輕松,速度也快。但是他對記者提出的一個交通常識問題卻怎么也回答不出來,說了句“會騎不就得了”后離去。(新華社2001年10月27日新聞報道)

例(4)、例(5)中“不就得了”以否定反問形式強調(diào)“你說你們各位心里有數(shù)就行了”“會騎就行了”，其中的X部分語義不自足且語氣強硬，需要“不就得了”參加命題，這是單純的反問強調(diào)用法，這種強調(diào)的目的是為了加強說話人的反問與不滿語氣，也可以說是一種反駁表達。

(二)認同功能

認同功能是指說話人對前述內(nèi)容或看法的肯定與認同，“不就得了”常與指示代詞“這”(“那”)搭配使用，其中X部分為“這/那”，代指前述對方話輪的內(nèi)容，表現(xiàn)出說話人的態(tài)度即認同，其后往往有解釋性話語，但仍有反駁意味。前面的話語迎合了說話人的態(tài)度或觀點，說話人予以認同并據(jù)此開啟話輪。但這種認同的語用價值仍是反駁對方，所以認同用法本質(zhì)上仍是一種反駁。[5]例如：

(6)李德才又指著慶兒娘，說：“這是那兒來的？”朱老星說：“我花錢娶來的?！闭f到這里，李德才又麻沙著嗓子哈哈大笑，說：“這不就得了嗎？你娶媳婦的錢是那兒來的？”李德才這么一說，朱老星才想起來，十幾年以前，他娶慶兒他娘的時候，借過馮老蘭一口袋小麥、五塊錢。(梁斌《紅旗譜》)

(7)吉娜道：“我一不是盜，二不是寇，你攔我不著?！表n青主道：“那姑娘到這虛生白月宮中來做什么？”吉娜道：“我來偷月亮菜?！表n青主道：“這不就得了。粘著一個偷字，那就是我的職責(zé)所在。少不得請姑娘跟我回去一趟?！?步非煙《華音流韶之紫詔天音》)

例(6)、例(7)中“不就得了”可以換成“這不得了”或“這就對了”分別表示言說者對前面話語內(nèi)容的肯定認同，據(jù)此開啟言說者話語模式，并且這種認同還帶有一絲反駁意味，對話中有明顯的反駁表述，如“你娶媳婦的錢是那兒來的？”“粘著一個偷字，那就是我的職責(zé)所在。少不得請姑娘跟我回去一趟?！逼鋵?，這種認同用法從本質(zhì)上說仍然是一種反駁，只不過是先肯定認同對方的話語，并在此基礎(chǔ)上對對方進行反駁，并據(jù)此開啟說話人話輪。

(三)建議功能

建議功能是指“不就得了”以反問或陳述的形式表達或凸顯說話人的建議，其中X部分多為指令行為，這種建議有時帶有不滿語氣，有時沒有不滿語氣，顯現(xiàn)出很大的靈活性。但越是典型的建議越傾向脫落不滿語氣。例如：

(8)在古城監(jiān)獄，裝瘋裝病的犯人有的是，這又有什么稀奇的？如果真的是裝病，查出來處理不就得了？犯得著這么匆匆忙忙連夜越級給監(jiān)獄主管領(lǐng)導(dǎo)匯報么？(張平《十面埋伏》)

(9)作為一個司法廳長，對自己下屬單位的這些領(lǐng)導(dǎo)，還用得著這樣偷偷摸摸嗎？打一個電話，發(fā)一個指示不就得了？要是這樣，豈不更是打草驚蛇，弄巧成拙？從另一個角度看，這樣做豈不是把人家下屬機關(guān)的領(lǐng)導(dǎo)全給告下了？(張平《十面埋伏》)

(10)“如果我妻子知道了怎么辦?”“嘿，這都什么年代了，直接告訴她不就得了?！庇谑前驳卖敾氐郊抑袑ζ拮诱f：“親愛的，我想一次婚外情會使我們更愛對方?！薄翱焱暨@個念頭，”妻子說，“我已經(jīng)試過了——根本不奏效。”[《讀者》(合訂本)第186期]

(11)在這種時候，譚政身上的書生氣表現(xiàn)的更加明顯了——他對把這消息告訴他的同志說：“以后不要去打聽那些小道消息。我不相信那些話會是林總說的?！币灿泻眯恼邉裾f：“你和林彪是多年的老上下級關(guān)系，你的一些話林總有意見，你去認個錯不就得了？”(《報刊精選》1994年)

以上四例中“不就得了”都表達或凸顯說話人的建議，其中X部分多為具體指令行為，如“查出來處理”“打一個電話，發(fā)一個指示”“直接告訴她”“你去認個錯”。例(8)、例(9)中“不就得了”雖表建議但仍保留很強的不滿語氣，與反駁句“犯得著……”“還用得著……”“豈不……”共現(xiàn)，甚至句子帶有強烈的說話人反駁色彩；很明顯，例(10)、例(11)中“不就得了”不滿語氣已脫落，反駁功能也消失了，只凸現(xiàn)說話人的建議。如例(11)“你去認個錯”是好心者勸說的話語，不滿語氣已脫落。如果去掉“不就得了”，句子的建議功能便消失或不突出了。越是典型的建議越傾向于脫落反駁不滿語氣，因為建議首先要對方愿意接受，反駁不滿與之相悖。例如：

(12)“昨天從家具店花四十元給家里買了一對椅子?？扇思医裉鞉斐雠谱樱粚μ幚?，差一天多花十元。你說倒霉不倒霉？”小賀看著孫科長懊悔不已的樣子，想了想，機靈地說：“咱辦公室不是正想添兩把椅子嗎？你把椅子和單據(jù)送到這里來，自己另去買一對不就得了。這既省得公家派人去買，又解決了你的問題，豈不是兩全其美！”(《人民日報》，1980年9月4日)

(13)當晚，周亮回家和太太把白天發(fā)生的事情說了一遍，末了狐疑道：“杜拉拉不知道又要搞什么鬼，是不是想干掉我?”太太勸說道：“你平時少頂撞她幾句不就得了唄!”(李可《杜拉拉升職記》)

(四)安慰功能

安慰功能是指“不就得了”能表達說話人的自我安慰，調(diào)節(jié)心情或情緒，使自己心情或情緒得到某種安適或滿足。其中X部分多為說話人對自我的言語行為，從本質(zhì)上說，這種安慰用法仍是一種建議，是一種對自我的特殊建議，只不過發(fā)出建議的人和接受建議的人都是說話人自己。例如：

(14)“搞自然科學(xué)的人何必學(xué)馬列主義呢？我認識了共產(chǎn)黨是真正代表人民利益的，我跟著它走不就得了？”(《人民日報》，1950年4月20日)

(15)“嗬，你也夠新潮的。”“那是，歲數(shù)比我小我不管她叫媽不就得了。她到底多年輕?年輕到什么程度?”“嗯?”父親看了眼兒子，“肯定比你大，大個七、八歲，比你還小那成什么了?”(王朔《我是你爸爸》)

以上兩例中“不就得了”分別表現(xiàn)出說話人對自己的安慰，“我認識了共產(chǎn)黨是真正代表人民利益的，我跟著它走就是了”“歲數(shù)比我小我不管她叫媽就是了”，以使說話人自己的心情或情緒得到某種程度的滿足或安適。這種安慰用法仍是一種建議，說話人設(shè)想有一個聽話人，且聽話人是自己，這可以理解為一種特殊的建議，在具體語境中表現(xiàn)為自我安慰。

習(xí)用語“不就得了”源于否定反問結(jié)構(gòu)“不就X”，其實質(zhì)是對句子命題的強調(diào)提醒。但在不同語境中有不同的語法表現(xiàn)與功能特點，具體可歸納出：反駁、認同、建議、安慰等功能。但其中認同用法本質(zhì)上仍是一種反駁，安慰用法本質(zhì)上仍是一種建議。而且認同和安慰用法使用頻率較低，因此本文重點考察反駁和建議用法的“不就得了”。

三、演化與發(fā)展

(一)演化表現(xiàn)

1.基本話語到元話語

Crismore將交際中的語言成分分成基本話語層面(primary discourse)和元話語層面(metadiscourse),基本話語指具有指稱和命題信息的話語；元話語是關(guān)于基本話語的話語，陳述說話人對語篇組織、對命題的態(tài)度和人際關(guān)系。[6]習(xí)用語“不就得了”的功能從反問到建議，伴隨著其話語功能的變化，表現(xiàn)為從基本話語到元話語的演化。例如：

(16)這說明了我們許多同學(xué)是很不愛護公共財物的，甚至少數(shù)同學(xué)有這樣的想法：“我們學(xué)校是燃料工業(yè)部辦的，有的是錢，報銷不就得了嗎？”(《人民日報》，1951年12月29日)

(17)波動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微粒，良久，它終于說：“不錯，我們可以裝上這種儀器。我承認，一旦我們試圖測定電子究竟通過了哪條縫時，我們永遠只會在其中的一處發(fā)現(xiàn)電子。兩個儀器不會同時響?！蔽⒘７怕暣笮Γ骸澳阍缯f不就得了？害得我們白費了這么多口水！”(曹天元《上帝擲骰子嗎——量子物理史話》)

以上兩例中“不就得了”都用于反問句中，有反駁強調(diào)用法，屬于基本話語層面，在句中充當謂語且不能去掉，因為它是句子命題信息的一部分，如果去掉，句子表達就不完整了。

(18)“不必擔(dān)心，貨不多，你只要藏好就行。也不用你出面去賣，你帶過去就得，如果你真的害怕，再找兩個好朋友一起去不就得了，錢我照付。你們呢，還可以撒著歡兒地玩廣州?！?《1994年報刊精選》)

(19)對于觀看張健橫渡長白山天池的觀眾們來說,他們的心中有兩大懸念,一是張健能否橫渡成功,二是能不能有幸目睹到天池怪獸。……“是不是真能看到怪獸??？”“嗨,干嗎那么認真呢,把張健當成怪獸不就得了?！眱晌挥^眾的對話引來一片笑聲。(新華社2001年8月29日新聞報道)

以上兩例中“不就得了”表示或凸顯建議功能，屬于元話語層面，在句法功能上可看成是對其前整句話的評注性成分，分別表示對“再找兩個好朋友一起去”“把張健當成怪獸”的建議性評注，去掉后完全不影響句子基本意義表達，但句子的建議功能就會消失或不凸顯。

值得注意的是，有些例句中“不就得了”去掉后，句子仍然具有建議功能，為何？如上例(18)、例(19)中的“不就得了”，就產(chǎn)生了這樣一個問題，“不就得了”的功能到底是不是建議呢？我們認為它的功能仍然是建議，這是一種功能疊加的現(xiàn)象。正如張誼生(2013)在談?wù)摻樵~疊加現(xiàn)象時曾指出的那樣，“這種疊加的形式很可能是一種語言思維重復(fù)浮現(xiàn)(emerge)的流露。盡管從簡潔性的角度看，高度羨余的疊加式確實給人一定程度的累贅感，但客觀上無疑起到了突顯表達效果的強化作用”。

2.“不滿”從有到無

反問類“不就得了”帶有強烈的反駁不滿或不耐煩語氣，建議類“不就得了”的不滿色彩逐漸弱化，最終不滿、不耐煩語氣消失，僅表說話人的主觀建議。另外，“不就得了”其前X部分也從埋怨語氣類話語到中性指令行為。例如：

(20)只要她對著他皺眉，就會讓他心煩意亂到了極點！雨靜咬著牙，臉色蒼白，“我去就是了，放開我。”他這才放松力氣，一把將她摟進懷里，惡狠狠地說：“早點聽話不就得了。”(凱琍《悍夫綁妻》)

(21)小偷太有才了“我要吃冰淇淋o>_>o～要熱的”“你就說你要喝旺仔牛奶不就得了”他媽的?。。∥也痪拖肴コ匈I瓶沐浴露嘛？(微博語料)

(22)牛大爺一見我，高興得合不攏嘴：“云子，大爺正要找你這個秀才幫忙呢?！彼炔患按卣f?！拔覇柲悖@溫室蔬菜若遇到不好天氣怎么辦？”“您這可問著了，不好天氣無非影響光照與溫度，在棚中生個爐子，掛幾個燈泡不就得了?！?《人民日報》，1995年7月5日)

(23)“馬尼教授，你們不是為我制造了一個副本嗎?那好辦，讓我回家，把那個復(fù)制品毀掉不就得了!現(xiàn)在已不再需要他，我家里人恐怕早就有所察覺了?！瘪R尼嘆口氣說：“事情恐怕并非如你所想的那么簡單。彼得，難哪！”(翻譯作品《多余的我》)

以上例(20)、例(21)反問類的“不就得了”帶有強烈的反駁不滿語氣，其前X部分多為埋怨語氣類話語，如“早點聽話”“你就說你要喝旺仔牛奶”；但例(22)、例(23)中“不就得了”的不滿語氣已經(jīng)基本消失，僅表說話人的建議，其前X部分也都是中性指令行為，如“在棚中生個爐子，掛幾個燈泡”“讓我回家，把那個復(fù)制品毀掉”。

有些建議類“不就得了”仍有“不滿”語氣，這可以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不就得了”從反問到建議的演化路徑，而這些例子正好可以看成是從反問到建議的臨界階段。例如：

(24)從來不和丈夫討論這個問題，他們之間的禁區(qū)。她把心思拉回來，有些煩燥?！鞍忠舱媸堑?，喜歡兜圈子，找沈清華不就得了，她老爹是院長。”(《作家文摘》，1995年)

(25)專家好不容易找到一篇稿子，可馨剛接過來，他又說不對，這是給《東方女性》雜志寫的，于是又找了一篇給可馨，可馨翻看一下道：“可是這篇文章沒寫完?。俊睂＜也荒蜔┑溃骸澳慊厝グ阉a完不就得了，真是弱智?！?張欣《愛又如何》)

以上例(24)、例(25)“不就得了”雖表建議但仍有“不滿”語氣，這正是其從反問向建議發(fā)展的臨界階段。

(二)發(fā)展變化

“不就得了”從反問到建議的演化過程中也發(fā)展出了一些新的功能和特點，具體表現(xiàn)在委婉表達和理想選擇兩個方面。

1.委婉表達

“不就得了”從反問到建議，不滿語氣從有到無，甚至發(fā)展出了委婉表達，這一系列的演化與發(fā)展，都與“不就得了”的建議功能有關(guān)。例如：

(26)我一面掏錢給他，一面奇怪地問：“老團長，你那個口袋不是還有錢嗎？”他笑笑回答：“哎，這是公家的錢，私人不能亂用?！蔽艺f：“這有什么關(guān)系？你回去補上不就得了！”他當時只是搖頭，直到晚上，才跟我好好扯了半宿。(《人民日報》，1978年5月7日)

(27)全國都在壓縮基建投資！那一陣的日子過得真揪心啊！……他能理解他們?？烧沁@份理解，使他食不甘味，寢不安眠。劉衍德在家喝著悶酒，妻子在旁凄然一笑：“你就找領(lǐng)導(dǎo)說說，別干了不就得了?！?《人民日報》，1990年7月25日)

以上例句中“不就得了”都有委婉表達功能，如果去掉，句子就變成了斷言或命令，句子的語氣生硬，如“這有什么關(guān)系？你回去補上！”“你就找領(lǐng)導(dǎo)說說，別干了?！薄安痪偷昧恕痹谡Z氣表達上為何會有如此表現(xiàn)？這主要與其建議功能有關(guān)，建議別人做某事或讓別人接受、采納自己的主張，一般要求建議者語氣緩和、禮貌言說，甚至要站在對方的立場上考慮問題，從某種程度上說這種交互主觀性使得“不就得了”不滿語氣逐漸弱化、脫落，甚至還發(fā)展出委婉表達。

2.理想選擇

習(xí)用語“不就得了”從反問演化為建議，成為建議表達的一種重要方式。相比于其肯定形式“得了”表建議[7]，“不就得了”有其獨特的表達特點。李小軍指出“語氣詞‘得了’可表示弱建議，同時帶有無奈意味”。從李文的研究可知語氣詞“得了”表建議，其建議是一種不太理想或較為無奈的選擇。而習(xí)用語“不就得了”表示的建議則是一種較為理想的選擇，因為其中“不就”是用否定形式表達肯定語義，本身就是一種強調(diào)表達，表達說話人主觀上的“看輕”“容易”義，(郭奇軍，2012；閆冰，2018)與“得了”結(jié)合之后，使其原本的無奈選擇變?yōu)檩^為理想的選擇。請看下面例句：

(28)一經(jīng)下鄉(xiāng)巡回醫(yī)療的實踐，城市“高級大夫”有點施展不開了。在農(nóng)村要單獨作戰(zhàn)，什么情況和問題也能遇到。有位婦產(chǎn)科大夫去接生，就因為手頭沒有現(xiàn)成的臍帶線給難住了。還是同去的農(nóng)村接生員提醒了她：“撕條紗布不就得了！”(《人民日報》，1965年7月1日)

(29)起訴之初，有好心人勸我：“有啥事不好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沒有人情還有面子，何苦上法庭？”“一輩官司三輩仇。都在一個村里住，抬頭不見低頭見，兄弟爺們托托人不就得了，千萬別打官司?！?《人民日報》，2002年10月23日)

(30)辛楣因為旅館章程是三天一清賬，發(fā)愁明天付不出錢，李先生豪爽地說：“假使明天還沒有辦法，而旅館逼錢，我賣掉藥得了。”(錢鐘書《圍城》)

(31)“使小錢打發(fā)花子是不是？”長者：“您別誤會，我哪敢哪，要不您說怎么辦得了?！惫肥＃骸拔艺f怎么辦，咱們找政府去?！遍L者：“千萬別……”(《1994年報刊精選》)

例(28)、例(29)“不就得了”表示說話人認為的較為理想的選擇，如例(28)在說話人看來當時的情況“撕條紗布”是較為理想的選擇，例(29)在說話人看來與“上法庭打官司”相比，“兄弟爺們托托人”是較為理想的選擇。但例(30)、例(31)“得了”表示說話人認為的較為無奈的選擇，例(30)在說話人看來“我賣掉藥”是一種較為無奈的選擇，例(31)在說話人看來“要不您說怎么辦”也是一種較為無奈的選擇。如果將二者互換，句子建議的理想選擇也就沒有了。

四、動因與機制

(一)演化動因

從反問到建議的演化是語言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漢語習(xí)用語“不就得了”從反問向建議演化就是有力支撐。那么其動因和機制是什么？

1.反問語境觸發(fā)

習(xí)用語“不就得了”最初來源于否定反問結(jié)構(gòu)“不就X”，其中“不就”是用否定形式表達肯定語義，表達說話人主觀上的“看輕”“容易”義，這就從其內(nèi)部觸發(fā)“不就得了”表“輕松解決某問題”的意義。對說話人來說，其前X部分能輕松解決某問題，再加上“不就得了”的反問強調(diào)，有意凸顯強調(diào)X部分，在心理上很容易將“X不就得了”理解為建議表達。

另外，殷樹林(2008)指出“反問句的語用價值是誘導(dǎo)說服和提醒。如果交際雙方在看法、主張上是對立的，那么說話人使用反問句的目標就是誘導(dǎo)說服受話人接受他自己的看法、主張、行為等是不合適的；如果交際雙方在看法、主張等上尚未構(gòu)成對立，那么說話人使用反問句的目標就是誘導(dǎo)說服受話人接受說話人的看法、主張行為等”。

殷文的分析不無道理，我們認為反問句的語用功能不僅有反駁不滿或是強調(diào)提醒，還有更為重要的誘導(dǎo)說服。誘導(dǎo)說服過程往往需要明確亮出說話人自己的看法或觀點，在句中往往表現(xiàn)為“不就得了”其前的X部分。反問句誘導(dǎo)說服的語用價值為向建議發(fā)展提供了天然的、堅實的邏輯基礎(chǔ)，這就為“不就得了”向建議發(fā)展提供了認知心理基礎(chǔ)?！安痪偷昧恕睆姆磫柕浇ㄗh，可以說是反問句“誘導(dǎo)說服”的進一步發(fā)展。

2.心理聯(lián)想與類推

“不就得了”從反問到建議，我們認為與其肯定形式“得了”的心理聯(lián)想與類推有關(guān)。聯(lián)想主義心理學(xué)認為，心理聯(lián)想(mental association)是人們認知能力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指由對某一事物或概念的感知引起與之相關(guān)事物或概念的聯(lián)想。心理聯(lián)想的方式多樣，其中對比聯(lián)想(contrast association)在“不就得了”從反問到建議的演化過程中起著重要作用。受其肯定形式“得了”(表建議功能)的心理聯(lián)想影響，由對否定形式“不就得了”的感知而引起肯定形式“得了”的聯(lián)想，在對比聯(lián)想和類推(analogy)的心理觸發(fā)機制下，使得“不就得了”進一步發(fā)展出建議功能。

盡管“不就得了”在對比聯(lián)想和類推的心理觸發(fā)機制下發(fā)展出建議功能，但與其肯定形式“得了”的建議功能有所區(qū)別。在語言經(jīng)濟原則和競爭機制的影響下，二者發(fā)展出各自獨特的建議表達，并實現(xiàn)用法分工。正如前文所述，“得了”表建議，其建議是一種不太理想或較為無奈的選擇，而“不就得了”表示的建議是一種較為理想的選擇。

3.主觀性與交互主觀性

“主觀性是指語言的這樣一種特性，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tài)度和感情，主觀化是指語言為表現(xiàn)這種主觀性而采用相應(yīng)的結(jié)構(gòu)形式或經(jīng)歷相應(yīng)的演變過程?！?沈家煊，2001)“不就得了”的反問強調(diào)功能和建議功能都是說話人主觀性表達，帶有明顯的說話人態(tài)度、立場和情感，其從反問到建議交互主觀性是演化的重要因素。“一般來說, 交互主觀性是指語言的一種特性——說話人會站在聽話人的角度來組織和表達話語。”(丁健，2019)說話人在交際中使用“不就得了”需要關(guān)注聽話人的面子，在交互主觀性的驅(qū)動下，“不就得了”逐漸發(fā)生交互主觀化，其不滿語氣從有到無，甚至還發(fā)展出委婉表達。越是典型的反問越傾向于“不滿”表達，越是典型的建議越傾向于委婉表達。在交互主觀性的影響下，說話人的態(tài)度、情感、立場等從不滿到無所謂不滿再到委婉表達。這種交互主觀性直接作用到“X不就得了”上，便帶有了委婉語氣，在聽說雙方共同的信息理解與推導(dǎo)下觸發(fā)“不就得了”從反問到建議的演化。

(二)認知機制

習(xí)用語“不就得了”從反問到建議的認知機制主要有語用推理與回溯推理、功能磨損與語義和諧。

1.語用推理與回溯推理

“說話人和聽話人在語用原則支配下的‘在線’交談是語義演變最重要的動因，語用推理和推導(dǎo)義的“固化”是語義演變最主要的機制?！?沈家煊，2004)“不就得了”從反問到建議也是聽說雙方語用推理和推導(dǎo)義固化的結(jié)果，回溯推理是其演化的重要機制。反問類習(xí)用語“不就得了”帶有“輕松解決某問題”的意味，而“輕松解決某問題”在兩次回溯推理的作用下便可推導(dǎo)出“建議”表達。請看如下推理：

事理1：如果某辦法能輕松解決某問題，那么這個辦法對于這個問題來說就是最理想的解決辦法。

事實1：某辦法能輕松解決某問題

結(jié)論1：這個辦法是最理想的解決辦法。

事理2：如果某辦法是某問題最理想的解決辦法，那么就應(yīng)該被建議或采納。

事實2：某辦法是最理想的解決辦法。

結(jié)論2：這個辦法就應(yīng)該被建議或采納。

也就是說，如果某辦法能輕松解決某問題，那么這個辦法就是最理想的解決辦法，就應(yīng)該被建議、采納。反問類“不就得了”帶有“輕松解決某問題”意味，表示某方法能輕松解決某問題，那么即可推導(dǎo)出這個辦法是最理想的辦法；既然是最理想的辦法，那么即可推導(dǎo)出這個辦法應(yīng)該被建議或采納。如此，在這種長期大量的語用推理下，這種推導(dǎo)義逐漸固化下來，最終使得“不就得了”從反問向建議發(fā)展。

2.功能磨損與語義和諧

習(xí)用語“不就得了”從反問到建議，功能磨損與語義和諧也是其演化的重要機制。從反問到建議伴隨著相關(guān)功能不斷磨損，如反駁功能從有到無，不滿語氣從有到無，強烈情感逐漸弱化。語義和諧(semantic harmony)是指句子要求各組成部分的語義處于和諧的狀態(tài)。“不就得了”從反問到建議的演化過程中語義和諧也是重要機制。由于“不就得了”其前X部分從埋怨語氣類話語向中性類指令話語的擴展，在語義和諧原則和禮貌原則的影響下，“不就得了”的不滿語氣也逐漸脫落。另外，越是典型的建議越是傾向于委婉表達，“不就得了”從反問演化而來，多少帶有反駁不滿的底層烙印，但受語義和諧機制的制約，反駁不滿的底層色彩為了適應(yīng)建議表達而調(diào)整，使得反駁不滿受到抑制，最終演化為建議功能。

五、結(jié) 語

習(xí)用語“不就得了”是現(xiàn)代漢語中的常用表達，本文從表現(xiàn)與功能、演化與發(fā)展、動因與機制等方面進行了深入考察。在表現(xiàn)與功能方面，習(xí)用語“不就得了”源于否定反問結(jié)構(gòu)“不就X”，其實質(zhì)是對句子命題的強調(diào)，在不同語境中可以有不同的語法表現(xiàn)與功能特點：反駁功能、認同功能、建議功能、安慰功能。但其中認同功能本質(zhì)上仍是一種強調(diào)，安慰功能本質(zhì)上仍是一種建議。在演化與發(fā)展方面，“不就得了”從反問到建議主要表現(xiàn)在從基本話語到元話語，“不滿”語氣從有到無，其前X部分從埋怨語氣類話語到中性指令類話語，還發(fā)展出了一些新的功能與特點：委婉表達和理想選擇。在動因與機制方面，“不就得了”從反問到建議，其動因主要有反問語境觸動、心理聯(lián)想與類推、主觀性與交互主觀性；其機制主要有語用推理與回溯推理、功能磨損與語義和諧。

注釋：

[1] 現(xiàn)代漢語里還有一個“不就得了”，意思是“不就獲得了什么”，其中的“得”是“獲得”的意思，其后要加賓語，如“他不就得了班里一等獎嗎，至于這樣嗎？”這種類型的“不就得了”不在本文的考察范圍內(nèi)。

[2] 本文例句均來自北京大學(xué)CCL語料庫和北京語言大學(xué)BCC語料庫，已標明出處，個別例句略有刪節(jié)。

[3] 如果是問句，要連同問句的形式符號一起去掉。

[4] 學(xué)界對“不就得了”關(guān)注較少，孟琮在論述口語里的“得/得了”時涉及到“不就得了”，但并未深入展開討論。參見孟琮《口語中的“得”和“得了”》，《語言教學(xué)與研究》，1986年第3期，第16—17頁。

[5] “X不就得了”通過認同、肯定有利于自己的話語內(nèi)容來證明或反駁對方的話語行為的合理性，所以它表面上是認同對方的話語行為，但實質(zhì)上是說話人證明或反駁對方話語行為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

[6] 參見Crismore A. Talking with Readers: Metadiscourse as Rhetorical Act, New York: Peter Lang, 1989．

[7] 參見孟琮《口語中的“得”和“得了”》，《語言教學(xué)與研究》，1986年第3期，第16頁；李小軍《語氣詞“得了”的情態(tài)功能》，《北方論叢》，2009年第4期，第68頁；管志斌《“得了”的詞匯化和語法化》，《漢語學(xué)習(xí)》，2012年第2期，第10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