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哈代《卡斯特橋市長》中亨察德的情感悲劇

徐江清

（衡陽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湖南 衡陽 421002）

英國作家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的長篇小說《卡斯特橋市長》（The Mayor of Casterbridge, 1886） 主要敘述了男主人公亨察德（Michael Henchard） 在權(quán)力、財富以及社會地位上的沉浮，是一部具有悲劇色彩的小說。有評論家在談到《卡斯特橋市長》時指出，“男女主要人物之間雖然也有復雜的感情，包括戀情、友情、親情、婚姻糾葛，但是幾乎沒有哈代小說中常見的男歡女愛、溫情脈脈的浪漫情調(diào)”[1]。與哈代那些典型的愛情小說相比，該小說誠然如此。然而,小說強大的悲劇感染力卻恰恰是在亨察德的婚姻、愛情、親情等情感悲劇中表現(xiàn)出來的?？梢哉f，情感悲劇是亨察德整個悲劇中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正因為亨察德的悲劇不僅是事業(yè)的，同時也是情感的，他的悲劇才“比以往哈代作品中任何人物的悲劇都要具有更廣泛和更深刻的社會意義”[2]。小說對亨察德與妻子蘇珊(Susan)情感糾葛的敘述，意在強調(diào)亨察德婚姻上的失?。粚λc情人露塞塔（Lucetta）情感糾葛的敘述，意在強調(diào)亨察德愛情上的失??；對他與其繼女伊麗莎白·簡（Elizabeth Jane)(下文簡稱伊）情感糾葛的敘述，則意在強調(diào)亨察德親情上的失敗。亨察德的情感悲劇正是在其婚姻、愛情與親情失敗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的。

一、亨察德與蘇珊——亨察德婚姻的失敗

亨察德十八歲時與蘇珊結(jié)婚，他二十一歲那年的一天傍晚，在喝醉酒的情況下將蘇珊和他不滿三歲的女兒伊賣給了過路水手紐森（Richard Newson)。第二天酒醒后，他開始四處尋找，數(shù)月無結(jié)果，于是只身一人來到偏遠鄉(xiāng)鎮(zhèn)卡斯特橋謀生。十八年后，蘇珊誤信紐森已在海上遇難后，在對女兒伊（亨察德女兒伊已死，此為紐森女兒）隱瞞自己與亨察德真實關(guān)系（謊稱亨察德是其姻親）的情況下，攜帶女兒找到了已是卡斯特橋市長以及頭號糧商的亨察德。為了不讓伊知道他與蘇珊的真實關(guān)系，同時又實現(xiàn)夫妻重聚的愿望，亨察德重新追求蘇珊，并迅速與她重新結(jié)婚?；楹?，蘇珊母女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但蘇珊不久后便因病離開了人世。亨察德與蘇珊的婚姻從根本上來說是一樁失敗的婚姻，這樁失敗的婚姻構(gòu)成了亨察德情感悲劇的重要一環(huán)。

細讀文本，讀者不難看出，在亨察德與蘇珊前一階段的婚姻生活中，他們的關(guān)系顯然是不融洽的，甚至可以說是比較緊張或者充滿矛盾的，這從第一章作者的集中描述中可以看出來。在這一章中，首先，作者給讀者展示了亨察德與妻子在鄉(xiāng)村道路上行走的一個畫面。在這個畫面中，兩人“默不作聲”，亨察德自始至終“表情嚴肅”，對妻子“不理不睬”，蘇珊同樣“一點也沒有感受到有人做伴的樂趣”“如同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在大路上一樣”[3]5-6。一路上兩人之間沒有任何的語言或肢體交流。在旁人看來，他們就像是一對剛剛吵完架的夫妻，但實際上他們并未吵架。作者通過這個畫面特意向讀者表明，冷漠、缺乏交流在亨察德夫妻之間應(yīng)該是一種常態(tài)。其次，作者通過對亨察德賣妻時雙方表現(xiàn)的描寫，來進一步反映他們夫妻關(guān)系的緊張。亨察德酒后與市場上的人大談早婚對事業(yè)前途的影響，并對自己結(jié)婚太早深感后悔。蘇珊卻“似乎早已聽慣了他的這些話，因而表現(xiàn)得像是沒有聽見似的”[3]10。從作者對蘇珊反應(yīng)的描述可以推知，亨察德對婚姻的悔恨已經(jīng)不是一兩天的事了。隨后，他絲毫不顧妻子的感受，聲稱“這個女人對我來說已經(jīng)沒有用處”[3]12， 并吆喝：“要是誰愿意買，我立馬就將我的老婆賣給他?！盵3]11這時蘇珊同樣表示，他“以前就在大庭廣眾之下說過這種廢話”[3]11。當亨察德一意孤行，對她的抱怨、反對、懇求統(tǒng)統(tǒng)置若罔聞時，蘇珊徹底寒了心，于是抱著女兒絕望地跟紐森走了。雖然在賣妻過程中，夫妻雙方?jīng)]有發(fā)生任何激烈沖突，但他們之間冷漠、緊張的關(guān)系卻已躍然紙上。賣妻雖然是在亨察德醉酒的狀態(tài)下發(fā)生的，而且主要原因在于亨察德的頑固堅持，然而只有當夫妻均對婚姻極度失望的時候，這種荒唐的事才會成為現(xiàn)實。從蘇珊一方來講，她最后決定跟紐森走，也許不排除有跟亨察德賭氣的可能，但主要原因恐怕還是因為她已經(jīng)對這樁婚姻失去了信心。從她對亨察德說的最后一句話——“我跟你生活了幾年，除了受氣，還得到過什么？”[3]15——應(yīng)該可以推知，在與亨察德結(jié)婚后的日子里，她一直都是忍辱負重的。而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賣，則是對她人格尊嚴的最大傷害，是她蒙受的最大恥辱。因此，他們這段短暫的婚姻，無論是對亨察德來說，還是對蘇珊來說，都是失敗的。

亨察德與蘇珊第二階段的婚姻同樣是不幸福的。在婚后的日子里，蘇珊并不快樂。首先，她對亨察德隱瞞了伊的真實身份，而他們兩人則對伊隱瞞了他們的真實關(guān)系。這兩件事情就像兩塊沉重的石頭壓在蘇珊心上，給她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壓力。其次，人們對亨察德與蘇珊的婚姻一直議論不休，認為身為市長和富商的亨察德與蘇珊這樣普普通通的女人結(jié)婚，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這同樣給蘇珊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壓力。最后，亨察德雖然毫不猶豫地與蘇珊重新結(jié)合了，但他主要是為了對妻子和女兒承擔應(yīng)盡的義務(wù),給她們補償。正如作者所說：“從他外在的行為舉止來看，任何人都不會想到，他在那座冷冷清清的大宅子里的忙忙碌碌，根本不是因為受到熾熱欲火或者浪漫激情的刺激?！盵3]83他與蘇珊重新結(jié)合，主要是因為“他下決心要實現(xiàn)三大愿望：第一個愿望是對他沒有盡到呵護責任的蘇珊進行補償，另一個愿望是給伊提供一個舒適的家，讓她享受父愛，還有第三個愿望就是，用緊隨復婚而來的煩惱來懲戒自己,其中就包括人們對他與一個這么卑微的女人結(jié)婚有損他的尊貴形象的紛紛議論”[3]83-84。此外，“惟恐她渴求他無法給予的更深切的情感，亨察德便在外在行為上加以證明，在她面前表現(xiàn)出看似深切真摯的情感來”[3]87。由此可以推知，亨察德對蘇珊并沒有太多的真愛。細想可知，亨察德與蘇珊重新結(jié)合后所表現(xiàn)出來的態(tài)度不足為奇，因為在蘇珊身上，那些導致亨察德從前瞧不起她的缺點依然存在，更何況現(xiàn)在的蘇珊比以前更多了幾分消瘦與蒼老，而少了幾分活力與激情。相反，此時亨察德則正處于事業(yè)的最巔峰，有錢，有權(quán)，有勢。因此與亨察德重新結(jié)合以后，蘇珊只是過上了富足的物質(zhì)生活，卻仍然感受不到婚姻生活應(yīng)有的溫暖。貧瘠的精神生活與沉重的心理負擔終于壓垮了蘇珊。隨著蘇珊的去世，亨察德的婚姻正式結(jié)束。因此，亨察德婚姻的第二個階段也是失敗的。

亨察德與蘇珊婚姻的失敗，主要有三個方面的原因。一是亨察德對婚姻的偏見使其忽視了婚姻倫理對維系夫妻關(guān)系的重要性。在他窮困潦倒的時候，他毫無根據(jù)地將自己事業(yè)上的不順利歸咎于婚姻的拖累。因此，在賣妻的市場上，當有人饒有興致地談到“很多好端端的男人讓他們的壞老婆給毀了，尤其是許多大有前途的青年，因為未經(jīng)慎重考慮過早結(jié)婚，弄得遠大的目標和希望化成泡影，滿身精力消磨殆盡”[3]10時，他立即附和：“要是我現(xiàn)在是一個沒有結(jié)婚的自由人，我的身價可要值一千鎊?！盵3]10亨察德對婚姻根深蒂固的偏見使他常常將生活中的不如意遷怒于妻子，全然不顧妻子的感受，這自然造成了夫妻關(guān)系的緊張，導致了夫妻之間矛盾的產(chǎn)生。他與蘇珊在分離近二十年后重新結(jié)合，則主要是為了好好彌補他這么多年來對妻子的虧欠。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用商業(yè)倫理取代婚姻倫理來處理夫妻關(guān)系，這樣自然無法經(jīng)營好自己的婚姻。二是亨察德的大男主子主義作風與宗法制家長觀念使他根本無法經(jīng)營好夫妻關(guān)系。他固執(zhí)任性、獨斷專行，甚至將妻子看作自己的個人財產(chǎn)，常常在公開場合揚言要賣掉妻子，并最終使賣妻成為事實。三是蘇珊軟弱、溫順的個性以及過于單純的頭腦使亨察德難以忍受。蘇珊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傳統(tǒng)女性，她的思想意識中男尊女卑的觀念比較根深蒂固，因此在一向非常強勢的亨察德面前，蘇珊事事逆來順受，這使亨察德非常瞧不起她。亨察德曾在賣妻的第二天自言自語地抱怨蘇珊：“溫順——她的這種溫順比最暴躁的脾氣害得我更慘。”[3]19而作者則指出：“她的單純——這正是亨察德瞧不起她的最初的原因?！盵3]26分離二十年再與亨察德重新團聚以后，蘇珊在已經(jīng)位高權(quán)重的亨察德面前更是唯唯諾諾，百依百順，自然比二十年前更加難以與亨察德在感情上合拍。因此，亨察德與蘇珊重新結(jié)合后，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仍然不可能融洽，自然也就不可能有幸福可言。

二、亨察德與露塞塔——亨察德愛情的失敗

亨察德與露塞塔的愛情糾葛也可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包含在亨察德與蘇珊分離的那段時間內(nèi)。露塞塔在父母去世后只身一人住在澤西(Jer sey)，生活孤單寂寞。一年秋天，亨察德在澤西經(jīng)商時突然病倒，在一家旅館臥床不起，同樣生活孤單、心情郁悶、住同一旅館的露塞塔出于同情，主動承擔起照顧亨察德的任務(wù)。日久生情，露塞塔愛上了亨察德。隨著時日推移，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越來越親密。亨察德病愈后離開露塞塔回到卡斯特橋，但露塞塔對他癡心不改，一直鴻雁傳書。亨察德出于對露塞塔負責任，向她透露了自己婚姻的部分實情，但她并不介意，于是他承諾將在適當?shù)臅r候與她結(jié)婚。

隨著蘇珊與亨察德的重新相見，亨察德與露塞塔的愛情進入了第二階段。如果說第一階段是他們關(guān)系融洽、愛情甜蜜的階段，那么第二階段則是他們的關(guān)系走向破裂的階段。蘇珊來到卡斯特橋后，亨察德不得不忍痛割愛與露塞塔分手。露塞塔迫于無奈，只好接受現(xiàn)實，并且原諒了亨察德。然而蘇珊去世后，露塞塔反悔了，她來到卡斯特橋要求亨察德與她結(jié)婚。此時的露塞塔由于獲得了姑媽的遺贈，已經(jīng)是一大筆財富和一座大宅的主人，亨察德自然樂意重新接受露塞塔。究其原因，一是“他發(fā)現(xiàn)伊不是自己的女兒,因而自己成了無兒無女的人以后，非常失望，陷入了感情上的真空當中，因此下意識地渴望填補這一真空”[3]149；二是“雖然他不是一個看重財富的人，可是露塞塔經(jīng)由她的這位親戚的慷慨遺贈而成為饒有資財?shù)纳蠈由鐣说目赡苄?，確實給她的形象增添了幾分原本不可能具備的魅力”[3]149。但亨察德素來是個粗心大意、不拘小節(jié)之人，他一方面答應(yīng)露塞塔的要求，另一方面又長時間將她孤零零地晾在一邊不聞不問、不理不睬，使露塞塔非常失望，并逐漸對他產(chǎn)生了強烈的不滿和怨恨。她認為，亨察德以前已經(jīng)給她的聲譽造成了難以描述的損害，而現(xiàn)在他對她的忽視又進一步傷害了她的自尊心，于是她對亨察德的愛漸漸地冷卻了下來。此后，露塞塔認識了法夫瑞（Donal d Far f r ae），并且?guī)缀鯇λ灰婄娗?，于是她對亨察德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尤其當她將亨察德與法夫瑞進行一番比較后，她內(nèi)心的天平更加偏向了法夫瑞。但此時，因受事業(yè)和婚姻的雙重打擊而導致感情相當脆弱的亨察德，心里已經(jīng)放不下露塞塔：“對這個年輕女人，他曾經(jīng)有著充滿憐憫的熱情，后來經(jīng)過反思，這種熱情又冷卻殆盡。如今她變得有一點點難以接近而且平添了一種成熟之美，于是他漸漸地意識到，她才是那個真正能夠使他對生活感到心滿意足的人?！盵3]175于是他與露塞塔產(chǎn)生了第一次激烈的爭執(zhí)。露塞塔直白地表明了她要離開他的原因：“如果我發(fā)現(xiàn)，你向我求婚是為了純潔的愛情，我現(xiàn)在就會認為，我應(yīng)該受到約束了。可是后來我很快就得知，你打算和我結(jié)婚僅僅是出于施舍——簡直是在履行一項讓你感到不愉快的義務(wù)——因為我在你生病期間護理過你，并且我的名聲也因為這件事而受到了損害，所以你覺得你必須補償我。知道這些以后，我就再也不像以前那樣愛你了?！盵3]196亨察德以公開他們之間的私情相威脅，強迫露塞塔答應(yīng)嫁給他，露塞塔被逼無奈，只好答應(yīng)。然而不久后，亨察德當年的賣妻丑聞被揭發(fā)，露塞塔對此感到非常震驚，并對亨察德的人品產(chǎn)生了深深的懷疑：“亨察德原來是這么一個人啊。一個女人要是將自己交到他的手里，那可真是非常糟糕的事情?！盵3]202于是她下定了離開亨察德的決心，并背著他以閃電般的速度與法夫瑞結(jié)了婚，且大膽地向亨察德坦白了與法夫瑞匆忙結(jié)婚的原因：

我太愛他了，我想你也許會將我和你過去的事告訴他，這使我寢食難安。另外，我答應(yīng)嫁給你以后，我聽到了關(guān)于你的傳聞——你在市場上把你的妻子賣了，就像賣一匹馬或一頭牛一樣。聽到這些以后，我還怎么做得到信守承諾呢？我不能冒險將自己交到你手里；有了這么一樁關(guān)于你的丑聞后，我要是還嫁給你，那我就是自輕自賤。我知道如果我不立即得到唐納德，我就將會失去他——因為你只要還有機會將我留在你身邊，你就會使出你的威逼手段，將我和你以前的關(guān)系告訴他。[3]211

后來，露塞塔在將她與法夫瑞結(jié)婚的消息告知伊時，道出了她與法夫瑞匆匆結(jié)婚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我當時那么絕望——那么害怕被逼著去做違背自己心愿的事（注：指嫁給亨察德）——那么害怕真相一旦被揭露，他（注：指法夫瑞）對我的愛就會煙消云散，所以我才不管不顧地橫下心來，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無論付出什么代價，都要和他結(jié)婚，來換取哪怕是短短一個星期的幸福。[3]216

與法夫瑞結(jié)婚不久后，因與亨察德之間的私情泄露，露塞塔陷入了極度恐懼之中，而且一病不起，不久后便離開了人世，留給亨察德的唯有自責與后悔。

亨察德與露塞塔是在多少有些特殊的環(huán)境中相識相知的。由于作者對他們初期愛情著墨太少，因此讀者無法確切知道當初誰主動些、誰被動些，或許是情竇初開又少不更事的露塞塔對成熟持重的亨察德一見鐘情，又或許是亨察德與露塞塔在寂寞孤獨中同病相憐。但從小說的零星敘述中讀者可以隱約感知，亨察德應(yīng)該是多多少少被動地接受了露塞塔的愛，這既是亨察德素來一本正經(jīng)、不善兒女私情的個性使然，也是他對杳無音信的妻子蘇珊尚存的一份責任使然。

亨察德與露塞塔雖然相愛，但或許是各懷心事。亨察德當初之所以承諾要與露塞塔結(jié)婚，也許是因為受了她的恩惠而不好讓她失望，也許是被她的真心和癡情所感動，也許兼而有之。在與露塞塔相愛的日子里，亨察德心里其實是不踏實的，因為他對妻子蘇珊的愛畢竟尚未泯滅。從這個意義上說，他與露塞塔的愛情并沒有在他心里占據(jù)多重要的位置，他并沒有真正在乎這份感情。這或許就是為什么當蘇珊來卡斯特橋?qū)ふ宜麜r，他毫不猶豫地決定與露塞塔分手的原因之一，也是蘇珊去世后露塞塔來卡斯特橋急切要求與亨察德結(jié)婚時，他長時間將她撂在一邊不聞不問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面，露塞塔之所以死心塌地愛著亨察德，并且心心念念想跟他結(jié)婚，也許是因為身為卡斯特橋市長和最成功商人的亨察德確實對她有相當?shù)奈Γ苍S是因為她與亨察德之間的戀情當初在他們相識之地造成了不好的影響，給她的名聲帶來了損害，因而不與亨察德結(jié)婚便無法為自己正名，也許兼而有之。這或許就是當亨察德失勢而法夫瑞當紅時，她那么毅然決然地離開亨察德的原因之一，也是她與亨察德的關(guān)系走向破裂的過程中，亨察德那么樂此不疲地用揭發(fā)他們當初戀情來威脅她而她則那么懼怕亨察德威脅的原因之一。由此可見，一直以來維系亨察德與露塞塔之間關(guān)系的并不是純粹的愛情，或者換句話說，他們的感情基礎(chǔ)并不牢固。

亨察德與露塞塔愛情的失敗，原因是多方面的。從露塞塔一方來說，她多少有見異思遷、喜新厭舊的嫌疑，但主要原因應(yīng)該是亨察德的。一是他高估了自己在露塞塔心中的位置，想當然地認為露塞塔離不開他，因此抱著無所謂的態(tài)度，隨意冷落她，毫不關(guān)心她，慢慢冷卻了露塞塔的熱情；二是他在處理感情問題上態(tài)度粗暴、方法簡單，不會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而是動輒采用威脅手段逼婚，慢慢寒了露塞塔的心；三是他早年的賣妻行徑被揭發(fā)后，他的責任心和人品遭到了普遍懷疑，使露塞塔不寒而栗，無法將她一生的幸福托付給他。

三、亨察德與伊——亨察德親情的失敗

亨察德與伊之間的關(guān)系是整部小說中最復雜、持續(xù)時間最長、影響最大的人際關(guān)系。伊的真實身份是蘇珊和紐森的親生女兒，然而由于蘇珊的隱瞞和亨察德的欺騙，她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認為自己就是亨察德的親生女兒，直到接近故事的結(jié)尾，她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亨察德與伊的關(guān)系屬于繼父與繼女的親情關(guān)系，經(jīng)歷了始而融洽、繼而疏遠、再而和好、終而破裂的曲折過程。在這一曲折過程中，亨察德與伊均有過幸福，有過迷茫，有過痛苦，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對伊造成了極大的感情傷害，給亨察德帶來了恥辱、悔恨和終身的遺憾。

亨察德與伊初識于蘇珊與她來卡斯特橋?qū)びH時。亨察德與蘇珊重新結(jié)合后，伊自然而然成了亨察德的繼女。但那時的亨察德想當然地認為，伊就是他隨同蘇珊一起賣掉的親生女兒，因此他與伊相處和睦，關(guān)系融洽。蘇珊去世后，亨察德迫不及待地向伊透露了他與蘇珊的真實關(guān)系（但隱瞞了賣妻之事），并要伊認他作親父親，伊在吃驚之余當然不得不接受這一事實。但亨察德很快就從蘇珊的遺囑中得知伊是紐森的女兒，由于擔心伊知道真相后會離開他，亨察德對她隱瞞了這一真相。知道了真相的亨察德對伊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由和藹變成粗暴，由粗暴變成冷漠，由冷漠變成怨恨，越來越讓伊費解和難受。當亨察德得知伊在初到卡斯特橋時曾為了減免部分膳宿費而在酒店做侍女的事后, 他覺得伊的行為有損他的名聲,從而開始厭惡伊；后來他甚至將他未能連任市長也歸罪于伊所做的事情造成的不良影響，從而開始怨恨伊；最后竟要將伊從家里打發(fā)出去。亨察德態(tài)度的驟然轉(zhuǎn)變對伊造成了很大的消極影響，甚至使她產(chǎn)生了悲觀厭世情緒。因為實在難以忍受令人壓抑的家庭氛圍，伊最終離開了家。這是亨察德與伊親情關(guān)系的第一階段。在這一階段中，亨察德處于主動地位，是強勢的一方，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施害者”，伊處于被動地位，是弱勢的一方，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受害者”。他們之間最初的“吸引力”逐漸變成了一種“排斥力”與“離心力”，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也由親變疏。

在亨察德與伊親情關(guān)系的第二階段，亨察德在事業(yè)、社會地位、名聲威望、影響力等各個方面均輸給了他的競爭對手法夫瑞，走上了人生的下坡路。這時的伊對亨察德產(chǎn)生了深切的同情，于是不計前嫌，主動接近他、照顧他、撫慰他，試圖改善與他的關(guān)系。與露塞塔的關(guān)系暴露后，亨察德聲名掃地，人人唯恐避之不及，這一切使他產(chǎn)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強烈的孤獨感使他開始意識到伊的重要性，也使他產(chǎn)生了改善與伊的關(guān)系的愿望。于是他摒棄了對伊的敵意，對她表現(xiàn)出親切友好，最終贏得了伊的好感，兩人的關(guān)系由疏變親，亨察德的生活因此暫時恢復了平靜。然而亨察德煩亂的心剛開始平和下來，紐森的出現(xiàn)又立即打破了他內(nèi)心的平靜，并且刺激了他敏感的神經(jīng)，使他對伊產(chǎn)生了一種占有欲。這種占有欲促使他完全不顧后果地謊稱伊已經(jīng)死亡，從而將紐森打發(fā)走。因為唯有紐森死了心，亨察德才能保住“他最后的財富”[3]293和最后的感情依托。紐森雖然被打發(fā)走了，但他卻給亨察德留下了無法抹去的心理陰影，以至于一想到紐森，亨察德就感到心煩意亂：

他的心情沉重、憂郁，就像一個人在失去了所有能使他在生活中找到樂趣或者能使他覺得生活尚可過下去的東西時所具有的心情一樣。不久以后，他的身邊就再也不會留下可以讓他感到驕傲的人或者可以給他精神力量的人；伊很快就會變得僅僅是個陌生人，甚至連陌生人都不如。蘇珊、法夫瑞、露塞塔、伊——一個接一個全都離他而去，或者是因為他的過錯，或者是因為時運不濟。而卻他沒有任何興趣、愛好或者欲望來取代他們。[3]295

為了讓伊對他產(chǎn)生好感，亨察德將她當作掌上明珠，盡其所能地溺愛她。正如評論家所說，“為了保持她對他的愛，他幾乎成了她的奴隸——學會了如何滿足她的意愿”[4]。亨察德就這樣賺取著伊對他的敬重與照顧，但他經(jīng)常受到良心的譴責，于是又不得不費盡心機找理由來撫慰自己的心靈。他的生活實際上過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點都不安穩(wěn)。當紐森再次來到卡斯特橋時，亨察德開始感到一種巨大的心理恐懼，他害怕伊把他當作大騙子，痛恨他，徹底顛覆他的形象，害怕紐森取代他在伊心目中至高無上的地位。他再也沒有勇氣面對紐森，更沒有勇氣面對得知真相后的伊，于是他在紐森與伊見面以前便悄悄離開了卡斯特橋。失去了親情撫慰的亨察德，一下子墜入了感情的真空當中，他開始意志消沉，自怨自艾。但他尚未絕望，仍然對伊存在一絲幻想，所以當他聽到伊要結(jié)婚的消息時，立即產(chǎn)生了去參加她婚禮的沖動，試圖借此機會求得伊的原諒，并與她重新和好。然而，伊對亨察德的欺騙感到非常震驚和憤怒，因此亨察德在婚禮現(xiàn)場遭到了冷遇。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在亨察德看來卻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因為他之所以去參加伊的婚禮，一是他以為事情也許并沒有嚴重到他必須離開伊的程度，二是他以為伊會因為他缺席婚禮而感到遺憾。然而事實證明，他的想法只不過是自作多情而已。巨大的心理落差使亨察德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打擊，而伊的一番義憤填膺的數(shù)落更是成了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本來是應(yīng)該一直愛你的——我本來應(yīng)該這樣，開開心心地愛你。可是當我知道你如此欺騙我——害得我這么慘，我怎么還能愛你呢？你說服我相信我父親不是我父親——多年來，我糊里糊涂地活著，對真相一無所知；后來，當他——我那慈愛的親生父親——來找我的時候，你卻惡毒地撒謊說我死了，狠心地把他打發(fā)走了，幾乎讓他傷心欲絕。一個人這樣對待我們，叫我怎么能像以前一樣愛他呢？[3]327

面對伊的指責，亨察德沒有辯解，只是一味道歉，一味求她原諒。這一次，他徹底絕望了，于是悄無聲息地再次離開了伊，離開了卡斯特橋，并在不久后帶著悔恨與遺憾永遠離開了人世。

較之于第一個階段，在亨察德與伊親情關(guān)系的第二個階段，亨察德成了弱勢的一方，伊反而成了強勢的一方。亨察德開始意識到伊對他的重要性，因而當伊主動向他示好時，他不僅不再敵視她、排斥他，而且主動做出了感化她、爭取她的努力，他們之間因此又產(chǎn)生了一種“向心力”，他們的關(guān)系也從隔閡走向融洽。但這種融洽關(guān)系最終還是因紐森的出現(xiàn)而走向破裂，留給亨察德的仍然是傷心與悔恨。

通而觀之，亨察德在親情上無疑是失敗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蘇珊的原因，也有亨察德的原因；既有伊的原因，也有紐森的原因；既有客觀原因，也有主觀原因。但亨察德主觀上的欺瞞才是真正導致他與伊親情關(guān)系破裂的根本原因。作為一個長者，作為伊的繼父，與伊相依為命多年的亨察德對伊的愛是毋庸置疑的，然而，“真正的愛……包含著關(guān)心、尊重、責任……是一種努力使被愛者得以成長和幸福的行動”[5]。亨察德對伊的愛所缺乏的恰恰是這些最本質(zhì)的元素，是一種占有式、掠奪式的愛。失去了妻子、情人、事業(yè)、財富、名望以及社會地位等一切的亨察德在精神上“是脆弱的、迷惘的,從根本上講是孤獨的”[6]，因此他將親情當作了救命稻草，并在失去親情的危險來臨時，在巨大的恐懼感的驅(qū)使下采取了非理性的方法來挽留親情，反而導致了親情的喪失。

四、結(jié)語

享察德的人生無疑是悲劇的人生。從性質(zhì)上說，亨察德的悲劇主要是情感悲劇，而導致其情感悲劇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蘇珊軟弱的個性、逆來順受的習慣、男尊女卑的觀念都是導致她與亨察德夫妻關(guān)系不融洽的重要原因；露塞塔的任性、沖動、虛榮心重、見異思遷則是導致亨察德與她的愛情失敗的一個客觀因素；伊的單純稚嫩、性格不穩(wěn)定、處事不成熟也加速了她與亨察德之間親情關(guān)系的破裂。然而，從根本上說，亨察德情感悲劇的主要原因在于他在處理婚姻、愛情、親情等人倫關(guān)系上的失敗。他在處理與妻子、情人、女兒等的關(guān)系上違背了婚姻、愛情、親情等倫理規(guī)范：他不顧蘇珊的強烈反對，強行將她賣給紐森；他動輒以揭發(fā)隱私來威脅露塞塔，強迫她答應(yīng)嫁給他；他有意隱瞞伊的身世，長時間欺騙她，并隨意斥責她、冷落她、疏遠她。他身上的商人氣質(zhì)使他過于“受市場倫理的支配”[7]107，將商業(yè)倫理用于處理婚姻、愛情、親情關(guān)系，錯誤地“使親密的人際關(guān)系屈從于金錢關(guān)系”[7]86。當他有意無意傷害到蘇珊、露塞塔、伊的感情時，他首先想到的是用金錢、物質(zhì)來對她們進行補償?？偠灾?，在處理人倫關(guān)系時，“他看不到人與人之間的愛情、親情、友情的價值，誤認為物質(zhì)利益或者金錢可以換取人的感情和自尊，很少想到依靠關(guān)懷、尊重、感化等人倫感情來維系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這樣一來，他在處理人倫關(guān)系上的失敗也就成了不可避免的事情。他最后人倫關(guān)懷喪失殆盡，從而導致他的倫理悲劇”[8]。

亨察德之所以如此簡單甚至粗暴地處理微妙的人際關(guān)系，與他身上的傳統(tǒng)觀念和個性是分不開的。他具有明顯的大男子主義思想和傳統(tǒng)家長作風，男尊女卑思想根深蒂固，甚至將妻子、情人、女兒當作私有財產(chǎn)。這樣的思想觀念是他隨心所欲地對待妻子、情人、女兒的重要原因。他心高氣傲、性格倔強、剛愎自用、脾氣暴躁，好獨斷專行，好頤指氣使，因而“別人懼怕他，敬重他，卻不愛他”[9]。這樣的個性無疑是良好人際關(guān)系的無形障礙，也使他傷害了妻子、情人、女兒等與他關(guān)系最親近的人而不自知。性格決定命運，這在亨察德身上得到了有力印證。亨察德有其性格上的致命缺陷，這無疑是導致其人生悲劇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