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作行
(太原學(xué)院 中文系,山西 太原 030032)
蘇軾在文學(xué)、書法領(lǐng)域崇尚新意。體現(xiàn)在書法上就是具有書卷氣,乃別有一番氣韻。書法書卷氣,即書家的氣質(zhì)、情操、人格等因素在書法作品中的表現(xiàn)。宋代以來,書法家都很重視書卷氣,最先涉及到書卷氣這個命題的是唐代的張懷瓘,其在《書議》中云:“論人才能,先文而后墨。羲獻(xiàn)等十九人,皆兼文墨?!盵1]11蘇軾開拓了書卷氣內(nèi)涵,而書卷氣確立于清代。梁巘云:“結(jié)體尚古,有書卷氣?!盵2]76楊守敬說:“胸羅萬有,書卷之氣,自然溢于行間?!盵3]4李瑞清說:“自古來學(xué)問家雖不善書,而其書有書卷氣?!盵4]156從唐代到清代的上千年間,在不斷充實和完善書法書卷氣說的過程中,蘇軾具有承前 “皆兼文墨”,又啟后 “書卷氣” 的重要作用。本文從蘇軾文學(xué)、書法的 “尚意” 主張進(jìn)行考論,試圖證明蘇軾是書法書卷氣內(nèi)涵君子人格、自由精神的開拓者。
蘇軾的書法是 “學(xué)問文章之氣,發(fā)于筆墨之間?!盵5]1568歷來深受世人的喜愛,也就是說蘇軾書法具有書卷氣這是確論。探討書卷氣的實踐者蘇軾關(guān)于書學(xué)的論述,有助于了解書卷氣內(nèi)涵。梳理資料,蘇軾論書說,“我書意造本無法”[6]235,“不踐古人,是一快也。”[7]2183在蘇軾看來,書寫已經(jīng)不只是書寫法則的體現(xiàn),而是自由精神的體現(xiàn)。蘇軾評說自己書法的這種 “新意”,超出了技法層面,是心意,被后世稱之為 “尚意”。這種 “新意” 是書家表現(xiàn)出的精神氣質(zhì),蘊含在書作中就是書卷氣。在蘇軾之前,書法筆法發(fā)展已經(jīng)比較充分,但明確標(biāo)榜 “尚意” 書法,蘇軾是第一位書法家。
蘇軾提出的尚意不是憑空臆造,其對書法發(fā)展史有自己深刻的見解,在論其他人的書法時,提出了 “新意” 的看法,如 “顏公變法出新意?!盵6]371“柳少師書,本出于顏,而能自出新意?!盵7]2206蘇軾從 “意” 的角度評點顏真卿、柳公權(quán)的書法,這個 “意” 指的是在筆法上要出新。但筆法上的出新,還不具備書卷氣。書法上肯定筆法,那是基礎(chǔ)要求。宋代以前書法發(fā)展主要以筆法為主,蘇軾書法上的尚意,就是在筆法的基礎(chǔ)上重視書家的精神、人格。蘇軾評價智永的書法,“舉用舊法,非不能出新意求變態(tài)也。然其意已逸于繩墨之外矣?!盵7]2176這句話的第一個 “意” 指的是筆法,第二個 “意” 指的是精神。逸于繩墨之外的精神,是自由的精神。蘇軾腹有詩書,其所窺探到的是書法最具生命力的內(nèi)核。
蘇軾之前的書家理論家,有意無意地談?wù)摰脚c書法有關(guān)的 “意”,但主要是指筆法層次的 “意”,如王羲之曾說:“若作一紙之書,須字字意別,勿使相同?!盵8]28李華強(qiáng)調(diào):“意在筆前,字居筆后?!盵8]282從東晉王羲之到唐代李華,跨度幾百年,筆法在書家心中的地位是最重的。相較于前人,蘇軾在書法尚意上,既很好地繼承尚筆法之 “意”,同時開新地尚精神之 “意”。在評價前人的書法時,蘇軾采用了從筆法之意說起,重點落在精神之意的高明方法。而在評價能出新意的書家顏真卿、柳公權(quán)、楊凝式時,蘇軾指出:“顏魯公書雄秀獨出,……柳少師書本出于顏,而能自出新意?!盵7]2206“自顏、柳氏沒,……獨楊公凝式筆跡雄杰?!盵7]2187蘇軾對書法的論述,已經(jīng)不是只論筆法,而是有意識地融入書家的精神評價。顏魯公的書法是雄秀、風(fēng)流;楊凝式的書法是豪杰。而在邏輯上理解,事實應(yīng)該是:雄秀的顏魯公寫出了雄秀的書法作品;豪杰的楊凝式寫出了豪杰的書法作品?!疤K軾強(qiáng)調(diào)的是要讓書法成為體現(xiàn)人格精神的載體,而不僅將字寫得端正美觀?!盵9]書法體現(xiàn)人格精神,即書法重視書家的人格,就是后來所說的書卷氣內(nèi)涵的重要組成部分。所以說蘇軾是書法書卷氣內(nèi)涵的開拓者。
蘇軾論書尚意,體現(xiàn)精神、人格,還可從對魏晉書家的評論中得到印證。蘇軾在《書黃子思詩集后》中指出:“予嘗論書,以謂鍾、王之跡,蕭散簡遠(yuǎn),妙在筆畫之外?!盵7]2124以王羲之為代表的魏晉書法,唐太宗說 “盡善盡美”,是美學(xué)層面上的最高評價。但蘇軾對魏晉時期的書法提出了 “蕭散簡遠(yuǎn)” 的評價,并肯定其 “妙在筆畫之外”。筆畫之外,就是魏晉士人的超然心態(tài)與風(fēng)度?!笆捝⒑嗊h(yuǎn)” 已經(jīng)不只是論書了,而是論人的精神狀態(tài)。書法如何具有書卷氣,書卷氣內(nèi)涵是什么。蘇軾在理論上已經(jīng)做了解釋,就剩下沒有點破書卷氣這個概念的窗戶紙了。書法中的精神、人格不可被混淆掩蓋,正如蘇軾自己所說:“書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亂也。”[7]2186
書卷氣具有人格的內(nèi)涵,還可以從蘇軾詩文的 “意” 來探究。有一則關(guān)于蘇軾從日常生活角度教誨葛延之作文之法的記載,云:“作文亦然,天下之事,散在經(jīng)、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攝之,然后為己用。所謂一物者,意是也。不得錢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用事,此作文之要也”[10]。這個論作文之事雖然不是記載在蘇軾的文集,但從日常生活悟得作文之 “意”,符合蘇軾從日常生活中悟道的規(guī)律,可看作是蘇軾誨人作文的實錄。此處作文之法的“意”,是統(tǒng)攝萬物之心意、情趣、人格。
在文論方面有言為心聲、詩言志的傳統(tǒng);在書法方面有書為心畫的觀點,所以,詩文書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都會體現(xiàn)作者的心意、情趣、人格。對于書法,通過線條的形象,能表露作者的心意、人格。蘇軾說:“古人字體,殘缺處多,……虧者補(bǔ)之,余者削之,隱者明之,斷者引之。……昔王朗文采、梁鵠書、鐘繇鐫,謂之三絕?!叱O酁槔Γ瑒t吾文猶有望焉爾。”[7]1891
這段關(guān)于摹刻碑石的論述,因 “殘缺處多”,完全是靠摹刻者補(bǔ)、削、明、引,方可氣脈貫通。蘇軾認(rèn)為,文采、書法、鐫刻,三者聯(lián)系緊密,但核心是文采。書法、鐫刻因時代久遠(yuǎn)而殘缺,但文字仍然在可以認(rèn)識的情況下,欣賞其文采,則可從中見得其人格的高低。所以,作者心意、人格之高低,是美真,還是惡偽,作品定能顯現(xiàn)出來。通過文采,顯現(xiàn)于書法,則書法具有書卷氣。又如蘇軾《文勛篆贊》云:“世人篆字,隸體不除。如浙人語,終老帶吳。安國用筆,意在隸前。汲冢魯壁,周鼓秦山?!盵7]618宋代張戒就蘇軾對論述書法所作的比喻,進(jìn)一步解釋說:“東坡此語,不特篆字法,亦古詩法也?!盵11]可見,宋人對于詩、書已經(jīng)是平等對待了,書法已經(jīng)具有了詩歌一樣的地位。
詩文書關(guān)聯(lián)密切,在尚意上,蘇軾還有下面的論說。“吳子野至,出穎沙彌行草書,蕭然有塵外意?!盵7]1862“吟哦出新意,指畫想前橅?!盵6]995“君之詩清厚靜深,如其為人,而每篇輒出新意奇語,宜為人所共愛。”[7]319詩文書相通相融,其實是高尚精神在不同藝術(shù)領(lǐng)域的體現(xiàn)。所以,詩文書能不能相通相融,要把握其 “意” 是高,還是低。蘇軾在論詩時說:“鄭谷詩云:“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蓑歸。” 此村學(xué)中詩也。柳子厚云:“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扁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人性有隔也哉!殆天所賦,不可及也已?!盵7]2119鄭谷詩與柳宗元詩相較,都是寫漁人,鄭谷詩寫實,無新奇之處,人皆可見可言;而柳宗元詩,看似實寫,“獨” 字卻有道不盡的意味,非人生經(jīng)歷過艱難困境,不能體會詩意的冷峻。鄭谷、柳宗元兩人寫漁人的詩,讓蘇軾感慨 “人性有隔”、天賦有別。其實是志趣、人格有別。南朝王僧虔說:“書之妙道,神彩為上,形質(zhì)次之。”[8]62其實,詩文書畫都以神采為上。書畫的心意、人格,是借像比意;詩文的心意、人格,可以通過比興的手法,有時也可直抒胸臆。蘇軾云:“言發(fā)于心而沖于口,……與淵明詩意不謀而合,故并錄之?!盵7]2111蘇軾還有意的和陶詩,其 “心意”、人格,可鑒于陶淵明。對于陶淵明詩,俗人所見,則是索然無味。同氣相連,同聲相和,志趣高雅之人,看到妙處,則是神氣充盈。所以,蘇軾為詩為文取意之高,是因其精神、人格之高。由詩文取意之高,可知蘇軾所論書畫取意亦高,亦重精神、人格。而精神、人格溢于筆墨則是書卷氣。
蘇軾詩書相通相融,還表現(xiàn)在書與詩的合論?!坝鑷L論書,以謂鐘、王之跡,蕭散簡遠(yuǎn),妙在筆畫之外。至唐顏、柳始集古今筆法而盡發(fā)之……而鐘、王之法益微。至于詩亦然?!盵7]2124蘇軾評價蘇武、李陵、曹植、劉楨、陶淵明、謝靈運、李白、杜甫、韋應(yīng)物、柳宗元、司空圖,這些人的詩歌風(fēng)格是不同的,并在文中引用司空圖的詩論 “美常在咸酸之外。”[7]2124蘇軾在文中是要評價黃子思的詩,但開頭先論書法,由書法之變化,引出論述詩歌之變化,對比論證更具說服力。書法之妙在 “筆畫之外”,詩歌之妙在 “咸酸之外”,藝術(shù)是相通的,書與詩可互證互通,才能識其妙。張懷瓘《書斷·序》中說:“文章以為用,必假乎書,書之為征,期合乎道?!盵1]52詩文高雅的氣格,亦可通于書法,則書法書卷氣濃厚,否則就 “村氣可掬也?!?清代何紹基有詩曰:“從來書畫貴士氣,經(jīng)史內(nèi)蘊外乃滋。若非柱腹有萬卷,求脫匠氣焉能辭?!盵12]是很好的詩歌通于書法的注腳。
蘇軾詩書合論中,很巧妙地突出了書法家的人格。在詩人已經(jīng)被世人稱頌其具有高尚人格背景下,因為通過書法與詩歌的相提并論,強(qiáng)調(diào)書法家具有高尚人格,也就不言而喻了。如評價智永是 “骨氣深穩(wěn),體并眾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如觀陶彭澤詩?!盵7]2206評價顏真卿是 “雄秀獨出,一變古法,如杜子美詩,格力天縱?!盵7]2206蘇軾書與詩并舉,突出書家的人格、性情。智永 “骨氣深穩(wěn)”,顏真卿 “雄秀獨出”。蘇軾評價唐代的歐陽詢、褚遂良、張旭、柳公權(quán)四人雖非書詩并舉,但都涉及到人格的評價??梢娞K軾論書對書家人格的重視。詩書是突出人格的媒介,詩書、人格的融合就是書卷氣的內(nèi)涵。
對于人格與詩書的關(guān)系,蘇軾給侄兒的信,可以當(dāng)作是進(jìn)一步的解釋。《與二郎侄一首》云:“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采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盵7]2523書法的 “絢爛”“平淡” 與詩文的“絢爛”“平淡” 一樣,是漸老漸熟的過程,也是書家人格成熟的過程。書法體現(xiàn)書家人格,如果隨著年齡的增長,書法沒有老成的面貌,則落入俗套。歷代以來,絕大多數(shù)書家都是 “人書俱老”,人格與書法越來越成熟、老辣。如蘇軾云:“少游近日草書,便有東晉風(fēng)味,作詩增奇麗,……技進(jìn)而道不進(jìn)則不可,少游乃技道兩進(jìn)也。”[7]2194秦少游詩書日進(jìn)有成,書、詩是技與道融合,技道兩進(jìn),技進(jìn)于道,也是經(jīng)歷了漸老漸熟的過程。技法精進(jìn),人格至于成熟,終是有成。蘇軾云:“嘗評魯公書,與杜子美詩相似,一出之后,前人皆廢。若予書者,乃似魯公而不廢前人者也?!盵7]2189顏真卿書法與杜甫詩歌一樣,具有高尚的人格魅力;而蘇軾詩書俱佳,書法書卷氣郁郁勃勃。且蘇軾對自己的書法是謙虛又自信,謙虛是不廢前人,自信是不踐古人。在書學(xué)上,蘇軾謙虛、自信的精神值得學(xué)習(xí)。
綜上所述,蘇軾在文學(xué)上提倡新意,在內(nèi)容上、句法上要出新,在精神層面就是人格的升華。在書法上尚意,這個“意” 有核心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追求在書法中體現(xiàn)高尚的精神、人格。高尚的精神、人格不是通過建功立業(yè)的方式體現(xiàn),而是通過書法的方式體現(xiàn),且具有濃郁的詩文氣息,文學(xué)的精神與書法的精神融合,這樣的書法被后人稱之為有書卷氣。毫無疑問蘇軾是書法書卷氣具有高尚精神、高尚人格內(nèi)涵的開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