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鯢

趙經(jīng)緯

1

我是在下午六點到寶麗金酒店的。我給馬路打電話，他說他在二樓洗澡呢，他讓我上去，也沖個澡。我沒有馬上起身，而是陷在大堂的沙發(fā)里用眼睛又逡巡了一圈，金碧輝煌的環(huán)境讓我的雙腿微微顫抖，我知道自己在這里有些自慚形穢，何況我坐著班車顛簸了一個下午，我的暈車癥相比小時候并沒有好多少。我深吸了一口氣，瞥了瞥偌大的魚缸里靜止不動的那只大鯢，它也盯著我，卻鎮(zhèn)定自若，它大概都有些瞧不起我這個鄉(xiāng)巴佬。

前臺的小姐也看著我，她長著一張娃娃臉，嬌小可愛。剛才進(jìn)來時，我對她說我來找馬路，我是馬路的表弟。她問我用不用她幫我打個電話，我說我自己打吧。她說，哦，好的。您請坐。她伸出右手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皮沙發(fā)。老實說，我沒想坐到沙發(fā)上，她那么說了我就客隨主便，不能讓她看透了我的慌張。我再從沙發(fā)上起身后，還是走到她跟前，問了問樓梯在哪里，她微笑著說，您可以坐電梯上去，電梯就在旁邊。

我在電梯間里還是暈得慌，比坐班車好不了多少。到了二樓，我問了一個服務(wù)生，找到了洗浴房的位置。我再給馬路打電話，他穿著短褲出來迎接我。馬路剃了板寸，精氣神很好，他的皮膚白皙中透著健碩，右胳膊上不知什么時候文了一條青龍。

來，進(jìn)來。馬路拍著我的肩膀，把我?guī)нM(jìn)洗浴房。洗浴房很豪華，和我們鄉(xiāng)下澡堂的局促狹限截然不同。馬路先帶我在大浴池里泡了會兒，我瞅著他的紋身，問他是什么時候弄的，他說剛整的，裝逼而已。他問我要不要也弄一個，我說還是算了，我還得為人師表呢。他抿著嘴笑了笑，說，那倒是，你是文化人，要不我咋請你幫忙呢。對了，你書看得怎么樣了，我感覺你肯定沒問題。

書是沒問題，關(guān)鍵是這樣做行不行??？我疑慮地問。

放心吧，不是啥大事。馬路肯定地說。

出事你負(fù)責(zé)啊。我擔(dān)心地說。

我負(fù)責(zé)，我負(fù)責(zé)。馬路的語氣還是毫不遲疑。

在浴池里泡了一會兒，馬路說我們沖沖涼吧。到了花灑下，馬路褪掉短褲，露出了褲襠里的家什。他的大家什讓我驚詫起來，尤其那兩個蛋卵大得駭人，卵皮子黑黢黢又紅撲撲。我開玩笑說，你不是處男了吧。馬路努努嘴，呵呵地笑了兩聲。

當(dāng)天晚上，馬路叫了幾個相好的哥們，在保安宿舍旁的路邊攤上吃了一頓燒烤，算是對我的款待。馬路的酒量很好，他喝的啤酒怎么說也得有十來瓶。馬路吸煙的姿勢也很瀟灑，他甚至能夠吐出漂亮的煙圈?，F(xiàn)在想來，那晚吃飯的保安們我基本都忘了模樣，他們的吃相也不怎么好，我在他們面前也倒?jié)u漸有了些底氣，我雖然沒喝多少酒，但碰碰杯子，說兩句場面上的話倒還應(yīng)付得了。我唯一記住的是那個長得雄壯的保安隊長，我聽見馬路頻頻地叫他寶哥。寶哥話語不多，也沒有說什么大話，但他自有一股氣場，能讓人明白，他就是這群人里的老大。

吃過飯，馬路帶著我走了走城市里的馬路，路邊燈火通明，站牌下熙熙攘攘的人，等待著來往的公交車，我不知道他們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馬路說，坐公交車的都是窮光蛋。對馬路這樣武斷的說法，我不大能茍同，甚至有些反感，因為我就是到了公共汽車站再倒公交車來找的馬路。不過，再細(xì)想想，我還真是個窮光蛋。我問馬路，你不坐公交車嗎？馬路說，坐，現(xiàn)在坐，但總有一天，我得開上自己的小汽車。馬路這樣說著，眼睛里閃著一團(tuán)火。我又覺得他有些吹牛，在當(dāng)時，有幾個普通人家能有私家車呢，何況馬路不過就是一個小小的酒店保安。

2

Q市，是一座開放的港口城市，有山，有海，有公園，有廣場，有商廈，有酒店，車水馬龍，繁華喧鬧。這么多年來，我去過Q市幾次，見到馬路，只有三次。2002年的夏天，也就是他在寶麗金酒店當(dāng)保安的時候，算是第一次。

第一次去見馬路，我在他的慫恿下干了一件很不好的事?，F(xiàn)在想想，如果誰再讓我去干那樣的事，除非打死我。打不死我的話，我絕不會去干。當(dāng)然，打死了我也就干不成了。

當(dāng)晚，我住在馬路的保安宿舍里，他雖然在星級酒店里當(dāng)保安，但住的宿舍并不比我上師范學(xué)校時住的宿舍好多少，也是那種上下鋪的木板床。夜晚，蚊子嗡嗡地飛來飛去，好在蚊香把它們熏得搖搖欲墜，但它們還是沒皮沒臉地聒噪。我和馬路拉了一些家常，彼此打聽了雙方老人的情況。馬路管我母親叫大姑，我管馬路的父親叫大舅。我母親是我大舅的親姐姐。我母親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也就是我的二舅、老姨，馬路管他們叫作二叔、老姑。拉了會兒家常后，我的酒勁兒上來了，迷迷糊糊地睡去。在我睡去之前，我聽見馬路說，打工沒出息，要成功，還得自己干。

好吧，還是說說馬路讓我干的壞事吧。他是要我去給他當(dāng)替考。是這樣，初中畢業(yè)后，我考上了中等師范學(xué)校，馬路呢，上了個普普通通的技校。那時候，中師還包分配，但中專就不管找正式工作了。學(xué)校的老師還算有責(zé)任心，我們上學(xué)的時候，班主任都會教導(dǎo)我們在上學(xué)期間考一考社會自學(xué)考試的大專。我算是不錯的，在中師畢業(yè)的時候一并把大學(xué)專科學(xué)歷拿到了。馬路上技校的時候也參加了自學(xué)考試，他說他過了幾科，還有幾科沒有過。馬路技校畢業(yè)后，自己找了個酒店保安的工作，他說他這一段時間看不下去書，他請我替他考兩科。我問馬路，你當(dāng)保安，還考那個干嘛？馬路說，沒什么用，瞎考考吧。

我在考場里差點兒嚇得尿褲子。監(jiān)考的是兩個小年輕，一男一女。其中一個男的，文文弱弱的，他負(fù)責(zé)檢查身份證、準(zhǔn)考證。他拿起馬路的證件反復(fù)地看，再反復(fù)地端詳我的模樣。他甚至輕輕地問我，你是馬路嗎？我咬著后槽牙，肯定地說，是啊，怎么了？

文弱男離開了我，他繞到那個女的身旁，欲言又止。大概那個女的是個主考。我在心里祈禱，佛祖保佑，千萬別出事。大概是佛祖真的顯了靈，文弱男終于沒有和那個女的說什么，但他在考場里走來走去，總會在我的身邊停下那么幾秒。在他停下的時候，包括他離開的時候，整個考試期間，我躬下腰，蜷著身子，努力擺出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大概我的謙卑最終感化了他，他到底沒有對我痛下殺手。

不用說，我順利地幫助馬路考過了那兩科，其中一科是英語。馬路其實是和我說了假話，那兩科其實是馬路一直沒有考及格的兩科。那兩科過了以后，馬路的大學(xué)專科證書也就到手了。后來，我對此一直耿耿于懷，我覺得馬路不該對我撒謊。不管該不該吧，馬路就是對我撒了謊。而且，我想，后來他對我撒的謊又不止這一個。

我走出考點，馬路在門口等著我，和他在一起的還有一個豐腴好看的女人，我想起來了，我見過她，她是寶麗金酒店洗浴部的女當(dāng)班。昨天傍晚，在我和馬路洗完澡出了浴室后，她和馬路說了好一會兒的俏皮話。

馬路揮手叫了一輛出租車，我們?nèi)齻€上了車，我坐在前面，馬路和那個豐腴女坐在后面，我從反光鏡里看見他們倆的腿靠在一起，輕輕地蹭動，豐腴女的眼睛里掩藏不住噴薄的騷情。

3

回到家后，已經(jīng)是傍晚了。我又暈了一路的車，在公共汽車上我強(qiáng)忍著沒有讓胃里的薯條、雞塊涌上來。中午在肯德基我又丟了丑，馬路問我吃什么，我怎么知道，我從前根本就沒到過這種地方。我說隨便吧，你們吃啥我就吃啥。豐腴女點的餐，她點了薯條、可樂、脆皮炸雞以及玉米沙拉。吃飯的時候，我鎮(zhèn)定下來，看他們怎么吃我就怎么吃，我終究沒有再丟太大的臉。但我感覺在他們面前，我仿佛是個電燈泡。吃完飯，馬路說，再住一晚吧。我說，算了吧，明天我還要上課呢。馬路沒有再說挽留的話，他說，好吧。然后，他又叫了輛出租車，把我送到了汽車站。我目送馬路和豐腴女離開，我想，我這個未來的表嫂姿色委實不錯。

晚上，我和父母說了我給馬路替考的事。我母親臉上露出喜色，她應(yīng)該是覺得我?guī)椭哪锛胰俗隽耸?，是值得她驕傲的。我父親卻沉默了一會兒，說，你不應(yīng)該干這樣的事，這是犯錯誤的。我暗笑他的迂腐，這都什么年代了，他一個土里刨食的農(nóng)民懂得什么。馬路打來電話，問我到家了沒有，我說平安到家，不用掛念。我笑著問，你和我表嫂在干什么？馬路愣了一下說，什么表嫂，沒有的事。

我還是慣常地上班，到小學(xué)校去當(dāng)一個班的孩子王。其實那時候，連孩子王都是虛的，我剛剛上班沒兩年，一個月開那么可憐的三五百，沒有人瞧得起我們這些臭老九。我那時候?qū)扅c兒矯揉造作的豆腐塊，想賺兩塊煙錢，可是發(fā)表的東西也寥寥無幾。我的經(jīng)人介紹的對象在另外的一所小學(xué)教書，她干干瘦瘦的，有一個水蛇腰。我給她寫了幾封肉麻的情書，展示一下才情。我說我的夢想是當(dāng)一個作家，她不以為然地說她想當(dāng)個商人。從很早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我們?nèi)^不合。慢慢地，我聽到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意思是說我對象工作的小學(xué)校的男校長是個老流氓，他手下的女老師基本上都難逃魔掌。

這一段時間我很煩。我一天要上六節(jié)課，累得要命。另外，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欺負(fù)新人，總是把一些臨時性的臟活累活派給我干。更重要的是那些流言蜚語讓我寢食難安。馬路打來幾次電話，我以為他有什么事，就在電話里問，什么事??？馬路說，沒事，你上課呢？我說，哦，我上課呢。或者說，我馬上就要上課了啊。就掛了電話。其實除了心煩外，我還心疼電話費(fèi)，那時候一分鐘要三毛多錢呢，沒事打什么電話啊。有病。

其實，當(dāng)時我也能夠隱約明白，假若馬路給我打電話沒什么緊要的事的話，那么他可能是想和我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我們的老家原本在另外一個市下面的一個窮縣里的一個窮鄉(xiāng)。我大舅、二舅在一個村，我母親和我老姨嫁到了幾里之外的同一個村。小時候，在親戚家的一大群屁孩兒當(dāng)中，我和馬路最要好。我們倆都不是什么好鳥，惹過不少的禍。他割過蟾蜍頭部的疙瘩，差點被白色的液體弄瞎眼睛。我扒過小蛇的肉皮，惡心得一天吃不下飯。暴雨過后，我們合力把水井旁的大石頭翻進(jìn)井里，并成功地嫁禍給別的孩子，惹得那個倒霉蛋挨了一頓打。至于上樹偷果、雞窩里偷蛋之類的事情就更是不勝枚舉。我和馬路偶爾也打一架，某次我們在白滑滑的沙灘上摔起了跤，我掐著他的脖子把他按在身下，他揪著我的頭發(fā)不撒手。我們保持這么一個姿勢至少半個小時，直到我母親喊我們回家吃飯。起身時，我們瞅了瞅?qū)Ψ絹y蓬蓬的臉，又撲哧一下都樂了。

至于我們離開那個窮鄉(xiāng)，是因為1994年的一項省級的水利工程。簡言之，我們的老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水之底。我家和我老姨家是第一批離開的，我們遷到了Q市L縣C鎮(zhèn)，我大舅、二舅家的村子是第二批，他們要抽簽決定去哪里，在十個簽里有八個也是Q市L縣的，馬路摩拳擦掌地，卻抽到了Q市Y縣X鄉(xiāng)的簽，我大舅、二舅兩家人嚎哭了好半天。馬路突然就成為了罪人。這樣我們這些親戚就被分到了兩地，相距足有四百多里，那時候，四百多里儼然有兩萬五千里那么遠(yuǎn)。從那時起，我們基本上就失去了聯(lián)系。只是大人之間偶爾借用別家的電話座機(jī)互相通個音信。

我終于與那個水蛇腰的原對象了結(jié)了關(guān)系。某個傍晚，我騎著自行車去接她來我家吃飯，我在她的辦公室找不到她，打她的手機(jī)也無法接通，最后她從那個小學(xué)校的體育器材室里出來，她的臉蛋紅撲撲的。體育器材室里還有一個人，就是那個傳說中的老流氓校長。我推開門，看見那個老流氓正襟危坐地玩著電腦，體育器材室的地面上放著一張軟乎乎的海綿毯子。體育器材室的窗簾還緊緊地拉著。我甩給水蛇腰一記響亮的耳光。

4

我第二次見到馬路，是在他的婚禮上。那大概是在2006年。馬路的新娘并不是那個豐腴女，相反，是個嬌小柔弱的女孩。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應(yīng)該就是那個站在寶麗金酒店前臺的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小姐?；槎Y很隆重，一記丘比特之箭從司禮臺穿過玻璃走廊，直中十幾米外的兩顆紅心，引來賓客們的一片歡呼。我坐在餐桌旁，高舉雙手鼓了鼓掌。我為馬路祝福，但我掩蓋不住這幾年對馬路的不滿。

這么說吧，馬路的婚禮我原本不想?yún)⒓?，是我母親生生地拉著我來的，我懂得她樸實的心。我之所以不想?yún)⒓玉R路的婚禮，是因為我的婚禮馬路并沒有參加。我和水蛇腰分手后，又經(jīng)人介紹結(jié)識了我現(xiàn)在的老婆。為防夜長夢多，我在和我老婆相識三個月后，我們就結(jié)了婚。我們的婚禮在農(nóng)村庭院里舉行，沒有什么大場面，但我們依然覺得甜蜜幸福。我們大體上相敬如賓，過著平靜的生活。我老婆很快就給我生了兒子，在我兒子的滿月禮上，馬路依然沒有到。后來，我母親舉行六十歲的壽宴，還是沒有見到馬路。當(dāng)然，我的舅舅們還是坐著公共汽車從四百里之外趕來。我大舅說我表哥很忙，騰不出空來。我大舅媽則是唉聲嘆氣。我二舅一家冷著眼，一言不發(fā)。在這期間，從老人們的話語里我大概知道了馬路這幾年的生活軌跡。我大舅泄露了馬路的一個秘密，他說多虧了馬路考了個專科學(xué)歷，連英語都考過了，才應(yīng)聘到Q市的一家大超市做了采購員。我大舅說這小子腦瓜子還真算好使。我這才知道，馬路要我為他替考，并不是瞎考著玩。這家伙原來是蓄謀已久。這樣說來，是我?guī)婉R路考取了學(xué)歷，謀到了新工作，而他卻在我辦事的時候不到位，就更加可氣。還有，馬路在這期間，偶爾給我打來電話，竟然不是為了聯(lián)絡(luò)感情，而是跟我借錢。一次是說想在市里買套房子，一次是說想自己單干做點兒買賣。我沒能借給他一分，一是因為他的行為令我不想借，二是因為我根本就沒有一分閑錢。

我在酒店的角落里看見了寶麗金酒店的那個保安隊長寶哥，他穿著一身得體的休閑裝，靜靜地坐在那里，眼神淡定。那次一起擼串喝酒的那些保安，只來了一個寶哥。

我們從飯店吃完飯，回到了馬路的家里呆了三兩個小時。馬路到底還是在市里買了個八十多平米的樓房。除去公攤面積，顯得很是逼仄。馬路把我大舅家所有的積蓄都拿了來，但一定是杯水車薪。這樣我又暗暗地佩服起馬路來，不管怎樣，不管他怎么辦到的，他到底是做成了城里人。

我逗了逗我的嬌小可人的表嫂，她有禮貌地盈盈一笑。我和馬路到另一間臥室呆了一會兒。我抽出一支煙，遞給馬路，馬路擺擺手說，早不抽了。我問，怎么呢？馬路說，你嫂子不讓我抽。我笑了笑，問他，喂，那個豐腴女呢？你給人家白睡了？馬路趕忙止住我，用眼神往外面掃了掃，又站起身，把屋門關(guān)上。馬路說，什么豐腴女啊，千萬別瞎說。她和寶哥在一起呢。我說，你可真行，就這么糟蹋寶哥啊。馬路說，什么啊，他倆挺好的。我問馬路，你還在超市里嗎，采購員這樣的肥差，油水不少啊。馬路嘆了口氣，說，難啊。馬路又若有所思地說，蘇艷是個好姑娘。我問，蘇艷是誰？馬路笑了起來，就是你說的那個豐滿的女人。

5

回來的路上，我就想，馬路為什么說那個豐腴女是個好姑娘呢？我在腦海里虛構(gòu)了一些情節(jié)。也許馬路說的是和蘇艷睡覺的感覺，隨之我否定了自己。也許是那么回事，但絕不單單是。馬路有了學(xué)歷，大型超市錄用了他，但怎么就把采購員的差事給了他呢？或許是超市的某個肥頭大耳的領(lǐng)導(dǎo)去了寶麗金酒店，而那個領(lǐng)導(dǎo)在某些機(jī)緣下又“耕耘”了蘇艷也說不定。算了，這只是我的想象而已。但這樣的想象力倒有助于我成為一個蹩腳的小說家。

我倒是在家人的言談中，大抵了解到馬路的老婆是怎么回事。原來，馬路的老婆牛曉麗早就看上了馬路。馬路去超市后，牛曉麗也從寶麗金酒店辭了職，跟到了超市。牛曉麗的老爹是個破落了的社會混子，但在市里還有些排面。這樣看來，馬路選擇牛曉麗也情有可原，他一個外來戶，要在市里落下根兒，總需要些虛張聲勢。但我隱約覺得他們倆不大合適，因為一個姓牛，一個姓馬，風(fēng)馬牛不相及嘛。后來，牛曉麗的做派到底是出人意料，也或者說是在某種意料之中。牛曉麗從不去我大舅他們那個小農(nóng)村。對了，她只去過一次，就顯現(xiàn)出不可掩飾的嫌棄。牛曉麗是個獨(dú)生女兒，她喜歡在年節(jié)的時候，讓馬路去她的娘家。她生了孩子之后，只允許她的親娘看護(hù)，我大舅媽去市里看了幾天孩子，就被遣返回去。

說說我自己的煩心事吧。幾年之間，被我打了一記耳光的水蛇腰不知道用了什么妖法，竟然也混上了小學(xué)校的中層領(lǐng)導(dǎo)。我的一個寫小說的朋友慨嘆著說，一個“遍地精卵”的年代，發(fā)生什么事情都不新鮮。我以為他說的是“痙攣”，他特地強(qiáng)調(diào)說是“精卵”。我對他的話不置可否，但作為一個體制內(nèi)的人我還是有些覺悟，我總不會說那樣的話。而且，我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時代，能給所有想奮斗的人提供舞臺。如我表哥馬路那樣的外來客，都好歹在不小的城市里站住了腳跟。我不希求那些虛名，不想追求什么所謂的富貴與權(quán)勢，我只想照顧好我的家人，維系好我的親情。真的，這不是我的矯情話。但我老婆卻不這樣想，她說有幾次遇見那個水蛇腰，水蛇腰分明在趾高氣昂地向她挑釁。

對于我這個當(dāng)小老師的老婆的慫恿，我沒了辦法，我拗不過她。拗不過她，就只好去想別的辦法。我拿著寫稿積攢的錢去托門路，找關(guān)系，慢慢地也在小學(xué)校里干上了小領(lǐng)導(dǎo)。當(dāng)我對我從前的同事發(fā)號施令的時候，我都有些瞧不起我自己。而且，也不大有人好好聽我的話，他們都知道我不過是個異鄉(xiāng)人。

馬路偶爾打來電話，我能感覺出我們彼此沒有什么話說。慢慢地，電話也就沒有了。

6

后來馬路混得不錯。他最終從超市離開自己單干。這是我預(yù)料之中的事。馬路干著采購員的時候，沒少從里面撈回扣，終于事發(fā)，被掃地出門。其實即便不發(fā)生這樣的事，馬路早晚也要主動離職，他本來就討厭給別人打工。在超市干的三兩年，他卻摸到了門道，他明白了超市運(yùn)作的套路以及里面的利潤情況。馬路夾起了小皮包，到下面縣城的有規(guī)模的超市談生意，入駐攤位。他主要是做小食品和兒童玩具。起先，他自己買了輛面包車親自送貨，兩三年后就買了一輛SUV，開始拓展別的生意，送貨的事就交給了一個過往的哥們。

我大舅說起馬路眉飛色舞，驕傲之情溢于言表。我大舅媽卻仍是唉聲嘆氣，因為她很難見到他的兒子，還有孫子。我二舅家的表弟結(jié)婚的時候，馬路沒有到場，我大舅說他去了上海。我老姨家的閨女結(jié)婚的時候，馬路也沒有來，我大舅說他去了泰國。我們這些親戚對于馬路的缺席有時候嗤之以鼻，但終于習(xí)以為常。我母親很能為他開脫，我母親在公開的場合說，馬路忙，大家都理解，不能責(zé)怪。私底下，我有時候和母親頂撞，我說，他再忙，也不可能每次都忙吧。我母親說，他以前混得不好，不好意思回來。我追問，那后來呢？我母親說，后來是因為以前的時候沒來，再來的話后面的會挑禮。我攤開手，只能啞口無言。我不明白我母親何以袒護(hù)她的娘家人到這種程度。我父親倒是會和我母親吵兩句，該干啥干點兒啥去，沒事兒閑的！我父親是個傳統(tǒng)的老農(nóng)民，他到底看不慣一些事。

再后來，我老姨父也做了點兒買賣，他向我開口借錢，我給他拿了一萬。我跟我老姨父說，你和馬路借點兒啊。我老姨父說，馬路都是貸款，手里沒啥錢。我笑了，怎么可能。按照我大舅的說法，馬路的攤子越鋪越大，他做了高檔服裝的生意，據(jù)說又和市政府合作，做了兩家大型3D體驗類項目。馬路還在Q市的風(fēng)景區(qū)購了一套別墅，裝修完畢已經(jīng)入住。不管怎么說，要說馬路沒有錢，死活我都不信。我信不信沒有關(guān)系，但我大舅、大舅媽仍然沒有福氣入住別墅倒是真的。

這幾年，我?guī)е掀藕⒆尤ミ^Q市游玩，我也買了輛幾萬塊的私家車。去Q市，我沒有再聯(lián)系過馬路，我不想聽到他說他又去了哪個大城市，或者又去了什么國外。

閑暇時間，我還是寫點粗俗的文字，偶爾和我那個寫小說的朋友在小縣城見見面，喝點兒小酒，聊聊天。他說起話來，還是瘋言瘋語，滿是對這個世界的不滿與嘲諷。我說，哥們兒你別這樣，你這樣的話連小說都不好發(fā)表。他抿了一口酒，指著我哈哈地笑，他的嘴里叨咕著說，你啊，你啊。

7

是的，我能夠聽出我的寫小說的哥們兒對我的一絲鄙薄。我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也變得世故起來。這委實是可悲的。某個夏天的某個夜晚，我在八點鐘驅(qū)車進(jìn)了縣城，我像一條狗一樣守在局長家樓下的停車場。夜還沒有黑透，在樓下過往的人讓我膽戰(zhàn)心驚，我以為他們都窺透了我的骯臟的小伎倆。我把車座放倒，想把自己藏起來。天終于黑了，我的心稍稍安定，我睜大眼睛盯著六樓局長家的屋子，他家的后窗臺上放著一盆不知名的綠植。燈沒有亮，我知道局長還沒有回家。大概是八點半的時候，局長終于回了家，我看見他穿著雪白的襯衣走進(jìn)了單元門口。再等了兩分鐘，六樓的燈終于亮了。我拿著鼓囊囊的檔案袋，下了車，向局長家走去。

我的心里直打鼓，沒有一點底氣。靈通人士告訴我，辦大事，只能找主要領(lǐng)導(dǎo)。在白天的時候，我進(jìn)了局長的辦公室，自報家門，說了自己要求進(jìn)步的想法，局長很和藹，他說年輕人要求進(jìn)步是好事，他會考慮我的想法。為了避嫌，我沒有把檔案袋拿進(jìn)他的辦公室。那么，我想今天晚上他應(yīng)該不會拒絕我的虔誠。我終于站在他家的門外，我提了提褲子，伸出右手按響了門鈴。門沒有開，我向門旁邊移動了兩步，躲開貓眼，又按了按門鈴。門終于打開。局長認(rèn)出了我，他叫出了我的名字。我說，局長您好，我來拜訪一下您。說著的時候，我看見他用眼角瞟了一下我的檔案袋。

這時候，我的手機(jī)鈴響了。鈴聲很大。就在那么一刻，局長顯出了不耐煩。他擺擺手，說，你回去吧。隨后，他就關(guān)閉了房門。

電話是我母親打來的，我惱怒地掛斷了電話。我又按響了門鈴。我連續(xù)按了幾次，都沒有等到開門。我只好懊喪地退了下來，我想只能擇日再找機(jī)會。

進(jìn)了車?yán)?，我給局長發(fā)了個短信：對不起，打擾您了。然后，我回?fù)芰穗娫?，我生氣地問我母親，你早不打晚不打，這個時候打電話干嘛？！我母親愣了一小會兒，她虛虛地說，你表哥出事了。

天空中突然傳來了隆隆的雷聲，豆大的雨滴頃刻從天而降。我啟動了車子，駛出了小區(qū)。在調(diào)頭的時候，車輪蹭倒了小區(qū)里的垃圾箱。我像一個被追趕的賊一樣，狼狽地逃回我的小農(nóng)村。一路上，雨越下越大，雨刷開到了最大擋，也刮不開肆虐的雨水。我看不清前面的路，索性把車子停在路邊，道旁的楊樹在狂風(fēng)中發(fā)出怪叫，我在車子里淚眼滂沱。

我老婆也打來了電話，她問我事辦成了沒有，我只是吼了她一句，滾！

8

馬路的胸口被插進(jìn)了一把瑞士軍刀。我終于第三次在Q市見到了冰冷的馬路。他安靜的臉龐中顯出疲憊，沒有死亡前的一絲絲應(yīng)有的驚恐。我表嫂牛曉麗趴在席夢思床上嚶嚶地哭泣，她的父母冷臉坐在一旁。我大舅、大舅媽嚎得昏天暗地。

我的眼睛濕潤了，終于大哭起來。這么多年，我一直覺得馬路與我們漸行漸遠(yuǎn)，這一次他到底是要真的消失了。我在馬路的遺物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筆記本，在筆記本的扉頁上，我看到了一首無題詩：

一條曲曲折折的羊腸小道

在溝溝壑壑的山麓上穿行

我不是誰的行路

我是我的坦途

我大體猜到了兇手是誰。我見過他，我也見過他的眼睛。在他的淡定的眼神中，我曾經(jīng)看到了另一團(tuán)跳動的火焰。兇手很快就找到了，他栽倒在了Q市的護(hù)城河里。他自己的胸口也插上了一把瑞士軍刀。這是一樁說不明白的兇案。動機(jī)、過程一概不得而知。后來，主管馬路3D合作項目的市政府的某個官員忽然就落了馬。我甚至想，馬路的死亡也許并不是簡單的兇案，說不定生者或死者之間竟有同謀。我知道我的臆想癥又犯了。誰讓我是個狗屁小說家呢。

我又去了一趟小縣城，找到了我的那個寫小說的哥們兒。

我對他說，我表哥消失了。

我說，也許是我弄失了他。

我說，我現(xiàn)在真想給他打個電話。

我的寫小說的哥們兒干了一杯酒，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又翹了翹嘴角，鄭重地說，是你太多愁善感了。在現(xiàn)如今，普通人家到了表親這一輩兒，還有幾個有走動的呢？所有的走動都需要錢作為資本。我們不缺情感，恰少銅臭。這么說吧，不光是你，從某種意義上說，人人都有一個消失的表哥。你要說是丟失，也完全正確。當(dāng)然，有些走動，沒有銅臭亦可，譬如你有權(quán)柄或美色。

我愣了一下，舉起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我的眼淚滴在了熱氣騰騰的水煮魚里。那條死魚的眼睛已經(jīng)糜爛，但它還是惡狠狠地看著我。我瞅向窗外，不遠(yuǎn)處的廣場上，載歌載舞，人群如織，燈火輝煌之下，滿是一派祥瑞之光。我忽然想起寶麗金酒店大廳魚缸里的那只大鯢，它一動不動，眼睛直勾勾地盯視著我，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恍惚聽見它的哽咽的哭泣聲，像個娃娃一樣。

【責(zé)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