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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眼

    2020-01-17 07:28:26古岸
    野草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七爺小毛

    古岸

    王小毛說有個(gè)秘密要告訴我,他裝作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每次看到我,他總是這副腔調(diào),我問他,是什么?他不說,怪里怪氣。我將信將疑,又熱切無比,我有好幾天不見他了,王小毛吊足了我的胃口,搞得我經(jīng)常做夢。

    我是帶著偵破這個(gè)秘密的良好愿望睡過去的。這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在夢里,王小毛讓我扁了一頓,正當(dāng)我自鳴得意要王小毛把秘密說出來時(shí),王小毛忽然掉進(jìn)了那口井里。我哈哈大笑,看他撲騰在井里的樣子委實(shí)滑稽,慢慢地,伸開四肢,像青蛙一樣仰面浮著,嘴里咕嚕咕嚕地吐著水泡。他一開始好像在笑,笑得含糊不清,然后面容慢慢變形,逐漸模糊不清。我想伸手去拉,水中突然冒出許多氣泡,像村頭的喇叭嗡嗡作響,他在講,可我一句也聽不清。王小毛的聲音飄在空中,我一急,醒了。

    我揉了揉眼睛,把剛才的情節(jié)認(rèn)真地在腦里過了一遍,奇怪,他怎么到那口井去了,我們已經(jīng)好久沒去了。那口井在七家村靠海的一側(cè),是眾家井,七家村的人日常洗涮都喜歡扎在那。也不知是從哪個(gè)朝代傳下來,說是這口井水通著山脈的龍頭,老靈了,即便在大旱天,也不枯竭。王小毛每次去打水,總喜歡繞著井沿轉(zhuǎn)圈圈,間或負(fù)手北望,有時(shí)會蹲下身子,扒著井沿向里張望。有一回,眼見半個(gè)身子快要掛下去了。我著急,忍不住喊了一句,王小毛。他顧自喃喃,理也不理我,說是看到了龍的尾巴,我以為他沒有聽見呢。井水深然,輕泛漣漪,影子投在水面,龍的尾巴我沒有看見,我倒是看見了王小毛的臉,輕輕漾晃,一涌一涌,使水面像極了一面哈哈鏡。王小毛對著井水張開嘴巴,“滋”地吸了一口。他神神道道地說,它就輕輕地掃了一下,應(yīng)該是,如果在下面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問題是他怎么到水下的呢?他又不是青蛙,除非水干了??晌覀儚臎]見過這口井枯竭過。我說你怎么可能在下面,你要憋多久的氣啊。我知道王小毛水性好,水性好也只能憋一分鐘,這已經(jīng)是極限了。我還有一個(gè)擔(dān)心,井水滿時(shí),經(jīng)常有幾條赤鏈蛇出現(xiàn),夏天的午后,或者早上八九點(diǎn)鐘,太陽剛剛出來,兩條蛇自由自在地嬉戲。它們看見我,也不避讓,過一歇,倏忽不見了。王小毛是不是看花眼,誤把蛇的影子看成了龍。我差點(diǎn)要脫口而出:那不是龍,八成是蛇,我?guī)缀跸氲搅送跣∶簧咭У囊粍x那驚愕恐懼不知所措的表情。

    王小毛搶白了一句:你知道這口井長年不枯的原因嗎?

    我被他問癟了。是啊,夏天干旱時(shí),我們村里其它井都沒有水了,只有這口井水汪汪的,至多略微淺了些。村里一百來戶都到這里來挑暑天水,起早摸黑,跟搶什么緊俏物品似的。長遠(yuǎn)下去也不是辦法,鄉(xiāng)人節(jié)儉,憂患意識從娘肚子里帶來。幾經(jīng)折騰,翻倒重來,想出來的還是老法子,每年挑暑天水時(shí),請了道士,做做法事,對著龍脈拜幾拜,禱告一番。果品、香燭眾家平攤,不管誰出錢,對我們小孩來說可以免費(fèi)吃一些零食。村里人越來越信,要把這條龍及龍井保護(hù)好。還有人講,看到龍了。于是,又是一番熱鬧場面,問,龍長什么樣啊?龍生氣還是高興?。繓|講西講,莫衷一是,最后那位李七爺拈著幾根零落的胡須一錘定音,說,龍尾不能動,他頓了下,緩緩地掃了眾人一眼,這口井要保護(hù)好。他又緩慢轉(zhuǎn)動身體,接上一句,龍頭在那,霧中,云中,你看上回,出現(xiàn)一片龍?jiān)剖綐拥臇|西移過,這是它的影子,大家不要亂講,龍尾在此,他眼睛向井邊一瞟,眾人點(diǎn)頭?!吧颀堃娢膊灰娛住?,調(diào)個(gè)就調(diào)個(gè)了,反正又沒有人站出來比對。

    我想王小毛是聽進(jìn)去了。

    為此,王小毛開始苦練基本功,沒事對著洗臉盆練習(xí),他把頭深深地埋在臉盆里。他媽媽問他,干什么,磨磨蹭蹭。他說,我洗臉啊。他媽說,洗臉你就好好洗吧。王小毛說,這樣洗得干凈。

    或許,王小毛憋氣功夫練成了。這樣的好戲我可不想錯(cuò)過,興許,我也能看見龍的尾巴。

    我看見窗外有個(gè)身影一掠,休想嚇我,我的好奇心被挑起來了,玩啥把戲?王小毛?隨即我聽到一聲短促的冷笑,快速地消匿,那詭秘的樣子撩撥著我內(nèi)心的隱秘。我騰地跳下了床,跳下床時(shí)我的身子還搖了搖,腦子從夢里出來,身子還滯留在床上。我踩著一雙拖鞋,疾速地折出屋外。

    這一天的天光卻出乎我想像,天氣陰沉沉,抬頭望望,烏云趕集似地涌來。這多少有點(diǎn)像晚上的感覺,我略微遲疑了下,按住剛才閃出來的念頭:也不急呵,終歸我能碰到他。神龍碰不到,碰個(gè)王小毛還不容易。我想再等幾分鐘,等云層揭開一些行動,或者等到中午時(shí)也不遲,我有的是時(shí)間。

    步出門外,整個(gè)漁村靜極了,天暗得讓我的視力大打折扣,等了一會,天更加暗了,我開始懷疑我的眼睛是不是出現(xiàn)了問題,努力地眨巴了幾下,還是看不到亮堂的底色,外頭一個(gè)人影也沒有。我突然害怕起來,我想回去問問爸爸媽媽,這到底怎么了,睡一覺怎么把天空睡成了黑色,這黑色又團(tuán)團(tuán)地圍住了我,扯也扯不掉,逐漸化為巨大的幕布,罩了下來。我跑了起來,越跑越慌,老覺得有東西跟著我,不小心被石頭絆了一下,這下,我倒在地上了,哭了。

    我哭了,說哭也不準(zhǔn)確,就是剛有哭的樣子,嘴角還沒完全打開,后面的態(tài)勢還在醞釀,風(fēng)就來了,難道風(fēng)聽見了我的哭聲趕了過來。風(fēng)打著哨子夾頭夾腦地旋轉(zhuǎn),周圍嘩啦嘩拉亂響,身子被拉了過去。我本能地伏低身子,穩(wěn)住重心。我迷失了方向,辨不清東南西北。我想喊叫,聲音剛發(fā)出來,就被風(fēng)收走。我居然聽不見自己喊出來的聲音,腦子里亂成一片,前奔后突,木頭木腦中總算抱住一棵樹,定了定神。閉上眼,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想再理一理頭緒,勢不可擋的雨水洶涌而至。我相信我的臉一定比王小毛洗得干凈,我學(xué)著王小毛的樣子仰頭憋氣,可我十個(gè)數(shù)都堅(jiān)持不到。雨水重重地砸在我的臉上,即便我不憋死,也一定讓雨水抽暈了。我索性張開嘴,嘟嚕嘟嚕地灌了幾口水,水有樹葉的氣味,泥沙的氣味,還有不知是蝗蟲還是蜻蜓的味道。我一陣反胃,肚子緊了一下。我想起了夢中王小毛那個(gè)奇怪的樣子:青蛙似的肚子。

    他在水中向我露出怪異的笑容,笑得那么反常。把這笑容復(fù)制過來,就是我現(xiàn)在的模樣??晌铱床灰娮约旱男θ荩怯幸幻骁R子就好了。我這么想的時(shí)候,天空扯開了一道口子,哦,那面鏡子照得我睜不開眼睛。幾乎同時(shí),耳旁滾過一陣巨響,生根,入地,遁入空門……四周靜極了。

    我又聽見了聲音,空空蕩蕩,靜得有些過分,剛才混亂的一團(tuán),像是變戲法的障眼法一晃,原模原樣地?cái)[在面前,我聽到了村莊的靜——萬物生長。我看見了七家村的上空飄移來一個(gè)村莊。開頭,我也不相信,我如早上醒來的時(shí)候,努力地眨了眨眼,這回千真萬確,分明升起了一個(gè)村莊,在升起太陽,落下月亮的地方,在海與山的分界線上。一樣的村莊,一樣的海,海水光青碧綠,我還以為是在做夢。天光亮了許多,我轉(zhuǎn)過頭瞄了瞄,山頭是我熟悉的,我家的房子半只角露了出來。我揉了揉眼睛,定了定神,有一個(gè)小孩向我眨了眨眼睛,他在向我笑,我沒看錯(cuò),他的確在向我眨眼睛。他向天空向我招手,我不自覺地?fù)P起了手。唰地一滑,我一驚,我居然掛在一棵樟樹上。

    眼下,七家村的人都和我一樣張大了嘴,他們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齊聚在村口,頭沖著同一方向,原來我與他們相距才幾十米??罩械男『⑦€在向我們招手,胖乎乎的小手忽握忽張,小嘴巴嘟囔著,像是在說什么。我聽不見,我用雙手抱住腦袋,手掌使勁地拍拍耳廓,耳朵嗡嗡作響,我應(yīng)該沒有問題,剛才我連村莊的靜都聽出來了,連樹枝壓下來的重量也感覺到了。如果不是剛才的天色弄得我心躁,我還以為是走進(jìn)了某個(gè)夜晚的露天影院。呵,放映機(jī)出問題了,連到地上的線路斷了。那個(gè)小孩在喊什么呢?他是不是看到我,我替他著急起來。我張開嘴巴,向他喊,我在這里,我在這里,你下來,沿著海邊下來,很近。最后一句幾乎用盡了我所有的力氣。呵,他居然向我閃了閃眼睛。我一急,想下來,可我下不來了,我看見了我家的那個(gè)高大煙囪。這時(shí),一個(gè)年長的婦人跑了過來,牽起了他的手。我看見他轉(zhuǎn)過身來,依依不舍無比留戀的樣子,他的眼珠子晶晶亮。

    這不是王小毛的弟弟嗎?人群一陣騷動。真的太像了,簡直是二毛。先是有人弱弱地脫口一句。大家立馬把頭轉(zhuǎn)向了王小毛,王小毛盯著那雙晶亮的眼珠子不知所措。眾人把王小毛圍成一個(gè)圈,王小毛一時(shí)反應(yīng)不過來,瞪大眼睛傻傻地站著。眾人說,像,一個(gè)模子。是我弟弟嗎?眾人說,是,是的??隙ǖ穆曇舢惓UR。王小毛不響,眾人的眼睛齊唰唰地瞄牢他,王小毛倒退幾步,一轉(zhuǎn)頭,又是一排整齊的眼光逼住他。弟弟,王小毛終于張開,逼尖喉嚨喊著。眾人的目光仍未散開,王小毛把聲音吊了上去:弟弟。眾人臉上浮出一道意味深長的笑容。王小毛索性邊喊邊向著海塘邊邁開了腿,越跑越快。

    王小毛,我看見你了。我禁不住那個(gè)夢境的纏繞,喊出了口。我被我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原來,憋在胸腔里的聲音,經(jīng)過鼻子的周折,剛才狂風(fēng)暴雨的擊打,現(xiàn)在百無遮攔地傳遞,居然這么大,滿山村的回音,回旋過來,又重重地打著每個(gè)人的耳朵。一眾人齊齊地回轉(zhuǎn)頭。

    我怎么會在這棵對上,想想也不可思議。

    事后,王小毛說,你身子左扭右扭,腳尖蹭著煙囪,一只腳用力地蹬著,煙囪的一面墻體紛紛剝落,你媽媽嚇壞了。

    王小毛問我,你怎么會在那?我仿佛還沉浸在那個(gè)睡醒的狀態(tài)里,我說,我做了一個(gè)夢,我夢見你了。

    噓,他向我豎起一根手指,兩只眼睛筆直地覷著指頭。你能看出來什么嗎?我能看出來什么?我對王小毛說,你的眼白真多。

    是的,眼睛會逃,它逃走了,你什么也看不到了。我現(xiàn)在就是看到白茫茫的一片。海與天,都是白茫茫的,其他什么都看不見了??墒俏覌?,不讓我這樣做。她說,這樣做,我也會逃走。

    我弟弟就是這樣逃走的。

    那,你看到我弟弟了嗎?

    王小毛一搭話,又把我扯回到那時(shí)。唉,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到底是早上還是晚上,若干年后,我因此得了嚴(yán)重的失眠癥,一次次徘徊在夢的邊緣而不能自拔。我淡淡一笑,一撇嘴,努力裝出一番痛苦神情。其實(shí),那天,我從樹下掉下來后,整整睡了三天。三天,我媽說的。在夢里,我看見王小毛邁開腿,向著山腳下跑去。他越跑越快,然后縱身一躍,居然攀住了云層,下面是蒼茫的大海,王小毛抓住云翼后,像蕩秋千似地晃來晃去。我看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我大聲地喊叫道:王小毛,別松手,翻上去。王小毛做了半個(gè)引體向上,頭頂快撐到云端了。我說,快啊,再使點(diǎn)勁,把身體翻轉(zhuǎn),腳掛上去。我急了,為什么王小毛這套熟練的引體向上,或者單杠動作做得這么蹩腳,你不是體育委員嗎?老師教你的動作你快使出來啊。王小毛努力地嘗試幾下,腿腳彎曲,像一只癩蛤蟆敞著肚子,喘著氣,可就是掛不上去。他的手開始松下來,一寸一寸地往下溜。王小毛,你難道不知道下面是海嗎?哎呦,不好,整塊云層,已飄向山頭。

    二毛,你哥拱上來了,你快捉住他的手。二毛笑呵呵地向后望著,眉目清秀。他笑盈盈地牽著那個(gè)婦人的手走了。風(fēng)一吹,那朵云飄走了。王小毛像青蛙一樣躍了下來。他在空中的姿勢保持不變,四腳張開,囫圇地下來.....

    我說,我以為你已經(jīng)死了。

    你才死了呢?王小毛比我還刻毒。我解釋道,我是在夢中看見你掉了下來。

    夢不夢我不知道,你就不會跳到房頂,再爬下來嗎?你那個(gè)樣子,真是笑死人了,上又不能上去,下又不能下來,僅干嚎,一個(gè)男人像小姑娘一樣。

    我回道:我也不曉得怎么回事就掛在那棵歪脖子樹上。

    幸好你抵住煙囪,不然,你真要掛下來。

    我們把你抱下來的時(shí)候,你都傻了。

    我問王小毛,你告訴我,那天是早上還是晚上?

    他定定地盯著我一會,說,你是真傻還是假傻?

    可那天,我什么都看不見了。

    是的,那天,我們都看不見了,那風(fēng)雨趕過來的速度,實(shí)在太快了。你不覺得那天的事,好像是種預(yù)兆嗎?怪不得前幾天老鼠出來那么多。王小毛若有所思地回道。

    你說是爛泥坎的老鼠?他肯定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前些天,王小毛和我去那兒玩,玩什么我已經(jīng)忘記了,反正最后我們直接躺在地上,嘴上銜著一根草,百無聊懶地望著天空。王小毛問我,為什么他們說,神龍見首不見尾?有誰見過首?龍首長怎么樣的?他漫不經(jīng)心地把問題一個(gè)一個(gè)拋出來,我一個(gè)也不曉得。我說,那個(gè)阿公,大概知道。

    李七爺?shù)哪?。他不知什么時(shí)候仰著頭,沖著我們,莫名其妙地笑著。

    我啊一聲,跳開。王小毛迎面頂住了李七爺?shù)哪槨蓚€(gè)人這樣望著,僵住了。

    李七爺嘿嘿一笑,做壞事吧?

    王小毛臉一沉,少來。

    李七爺說,膽子也真大,這種地方也敢來!

    王小毛說,別告訴我,這里就是龍頭的地方。

    李七爺說,我們小時(shí)候也像你們一樣經(jīng)常來,砍柴,采果,后來,來的人少了。

    王小毛退了幾步,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你想說什么?王小毛眼神游離,露出一絲怯意。

    李七爺用手指了指我們剛才躺著的地方,說,這里躺著的都是你們的兄長叔伯,他們當(dāng)時(shí)大約和你們現(xiàn)在的年紀(jì)一般大,或者比你們小。這里陰氣重,沒事少來。李七爺捻著幾根稀疏發(fā)白的胡須說。

    這個(gè)地方以前叫“六日頭”,夭折的孩子都埋在這里,無主無名,先人可憐,挑個(gè)好地方,算是做了一樁好事。沒人記得他們,我沒事的時(shí)候常來,經(jīng)常來看看他們,順便清理一下,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清理不動,荒草叢生,這個(gè)地方風(fēng)水好?。?/p>

    王小毛顧自一句:二毛。王小毛一喊,我跳起了腳,仔細(xì)一瞅,腳邊有幾塊墳起的小土堆,高矮不一。我心一悚,兩只腳高抬腿般地跳躍,恨不得像水上漂一樣地漂走。可腿還是不爭氣,腳尖落下來,我小心地彈跳,以最小的支撐點(diǎn)退出來,撞在了一棵樹上,頭火辣辣地疼,我管不了那么多,面前的樹像一個(gè)個(gè)面目不清的人繞過來。我繞不過,我一步步倒退。我聽到身后一個(gè)聲音喝斥:小畜牲,莫亂動,再動,連家都沒有了。

    王小毛對我說,你別信他,他純屬信口開河,亂扯一氣,年紀(jì)大了,講胡話。見我不響,王小毛揶揄道:真看不出來,你還能掛在那棵樟樹上。我雙手扯住頭發(fā),腦子又疼了起來,腦門別別發(fā)跳。我說我真搞不懂那是晚上還是早上。我做了一個(gè)夢,夢里的情景已經(jīng)跟你說了。夢醒后我就走到院外,就看到了昏天暗地的一幕。王小毛,我看見你真的掛在云翼之上,我喊你,你聽見嗎?你聽不見,我心急死了。那個(gè)小男孩在云層上對著我笑,我叫他抓住你??伤€是走了。那個(gè)小男孩的眼神太像你了。真的,簡直一模一樣。王小毛你怎么不相信我呢?

    王小毛淡定地跟我說,你睡醒了嗎?

    我火了,放你的屁,你到底有沒有聽我在跟你講!

    王小毛淡淡地一笑,說,后背山上死了一條白蛇。那么大,他比劃了一下,站起來:這么說吧,雙手合圍,比這還要粗,說是被雷電劈死的。

    你知道當(dāng)時(shí)的風(fēng)暴有多大,我們什么都看不見了,烏云慢慢地遮過來,隨即整個(gè)村子都看不見,我們都被罩在黑暗中。好端端的天氣說變就變,一會兒一道閃電,蜘蛛網(wǎng)一樣張開,多危險(xiǎn)啊。你說奇不奇怪,李七爺帶頭亂磕頭亂拜,說是龍來了。我從一群人中打量,你不在。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你不是要找我嗎?節(jié)骨眼上,你卻不見了。我一邊磕頭,一邊直嘀咕,你會到哪去呢?我知道你也許會到那口井邊去找我。我告訴你,前些天,我是去了井邊,你做的夢里情景,多半是真的。可我告訴你,那天,我正在家里洗臉。我這幾天,又偷偷地跑了幾趟山頭。李七爺說的龍脈真的在那里,山洞很深。我回來,準(zhǔn)備洗把臉,再去找你。可一會,就發(fā)生了這事。

    你說的,我也看到了,我沿著海邊跑了過去,可越跑越遠(yuǎn),一陣風(fēng),那片云層就不見了。

    我媽說,二毛已經(jīng)死了四年了,他大概是想我們了。其實(shí),那天,我也確定不了是不是二毛,他們都說像,你知道,我一開始沒有動,他們都定定地盯住我,好像我沒有表示,這關(guān)過不去。我就喊了出來,喊了出來,他們還在看著我,看得我心里一陣發(fā)毛,我沒辦法,只能跑了。

    你說二毛有一天會不會真從天上下來?

    你胡扯什么啊?你是不是也犯病了?

    天空是一面鏡子啊,它照著我們。把我們照了過去,也把那邊返了上來,我看見了龍的尾巴。

    王小毛不無憂慮地說,哎,你說,那條白蛇會不會是龍變的,我擔(dān)心那口井水自此后會不會枯竭。

    我立起來對王小毛說,你告訴我,你到底有沒有看到過龍尾。

    王小毛不響。我一急,差點(diǎn)又要哭了。

    王小毛像一只狗一樣在我旁邊嗅了嗅,轉(zhuǎn)悠了幾圈,說,是不是餓了,要不要叫你媽一下,她在李七爺家。王小毛的話很促狹,你媽可能在討藥方。

    你胡扯,你再胡扯,我告訴李七爺,你燒了他的洞。我怒了。

    王小毛伸手摸了摸我的腦門,真病了。

    王小毛看著我一直在笑,他一笑,我心里就緊一下,他一笑,我心里又緊一下。

    我說王小毛你別笑了好不好。我想哭了,可我不能哭,我怕一哭,又要招來那天的風(fēng)。王小毛幽幽地念叨:應(yīng)該沒事了,他們說那條蛇死了。

    李七爺來的時(shí)候,你告訴我一聲。

    你找李七爺干什么。

    你忘了那天的事?

    王小毛,你別兜圈子了好不好?你告訴我那天到底是晚上還是早上?

    兩碼事。他像狗一樣跑走了。

    喂,這天怎么這么暗啊。你告訴我啊。

    傻瓜,現(xiàn)在是晚上了,天當(dāng)然暗了。

    王小毛居然說現(xiàn)在是晚上了,可笑,我覺得王小毛雖然比我大二歲,但現(xiàn)在他哪像十二歲的樣子。說出來的話連三歲還不如。想到這我還是開心得笑了:王小毛只不過比我虛長了兩歲而已。

    我可不像王小毛一樣說話不算數(shù),既然我答應(yīng)了他,我得再等幾分鐘,李七爺來時(shí)我得告訴他。我索性蹲在地上了,呆了一會,心里總覺得有一件事不落實(shí),想王小毛說過的話,那天明明是早上啊。越想腦子越亂了,王小毛說他有個(gè)秘密要告訴我,我睡一覺,應(yīng)該是早上才對,王小毛居然說是晚上。我決心先把這個(gè)事情弄明白,我想我得走了,沒走幾步,就撞上了一個(gè)人。

    是李七爺。李七爺笑哈哈地說,你是不是在找你媽,你媽已經(jīng)走了。我說李七爺你也開我玩笑,說話這么不頂真,也想來誆我,怪不得王小毛你說不正經(jīng)。李七爺惱怒了,追過來想來打我。我撒腿就跑,一邊跑一邊高聲喊,王小毛,李七爺來了,王小毛,李七爺來了。

    現(xiàn)在整個(gè)村子一下亮堂起來,我聽到每戶人家都有人探出頭來,人們哈哈地笑著,這沒大沒小的。

    我看見他們在笑,覺得很開心,我想去瞧瞧身后的李七爺追我的樣子,剛一轉(zhuǎn)頭就被一個(gè)人撞上了。李七爺粗著嗓子道:王小毛,你到這里來干什么。王小毛含糊道,蛇,蛇,兩條蛇。他向我們指著下面的井:是蛇,是蛇。王小毛跑得飛快,我攥不住他。我感覺自己騰空般地飛了起來。

    現(xiàn)在我感覺天亮堂起來,我很高興,證明了我的判斷沒錯(cuò),可他們對天色是早上還是晚上一點(diǎn)也不關(guān)心卻一個(gè)勁地說,血,他流血了,快,快……

    我一下子偵破了王小毛的秘密了,我高興地像是又做一個(gè)夢,我想把一句話告訴李七爺。但我就是開不了口,我奇怪怎么一下子就開不了口呢。我想告訴李七爺,王小毛燒了你的……

    我們看見了王小毛蹭蹭地跳上了我家的房,然后又唰唰幾下爬上了那棵樟樹,很像我那天的樣子。我們都在下頭喊,王小毛,你下來,快下來。王小毛好像沒聽見,晃晃蕩蕩自由自在地在樹上朝著天空看。我們抬起頭一起朝著天空望著。

    【責(zé)任編輯朱個(g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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