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睿姝
宇宙星河,耀眼奪目,穹隆的晴空下,萬物自在寂靜地生長。孫頻的中篇小說《天體之詩》(《北京文學》2019年第1期)如同點綴在其間的流光,靜默地見證著世界的神秘和生命的永恒,故事在攝影機的無聲工作中緩緩展開。
在小說的開篇,“我”毫不避諱地展現(xiàn)了自己的窘迫。大學課堂里,講授的內(nèi)容被學生嘲諷不屑,神壇上的藝術(shù)從高處跌落。心灰意冷之際,“我”決定出走京城,拍一部說真話、有價值的影片。在此,我們初步可以判斷,這是一個內(nèi)心殘存著理想?yún)s在現(xiàn)實中屢屢碰壁的失敗者。于是,“我”作為讀者的眼睛,扛著攝像機,來到了灰暗的縣城交城,試圖透過冰冷的鏡頭,真實地記錄破敗的一切。
很快,神圣、枯寂、荒涼的工廠走進了鏡頭,恐怖的神秘吸引了“我”,在路人的指引下,“我”開始去尋找工廠當年的車間主任伍學斌。伍學斌在得知我要拍攝電影后,顯現(xiàn)出了異乎尋常的熱情。幾天中他不停歇地展示自己過去的榮光和恥辱,拼盡全力要成為影片的主角,在看出我的興致不高之后,借殺人案引我去找即將出獄的李小雁。直到這里,“我”都只是一個旁觀的看客。而在接到李小雁之后,“我”陪她回家探望母親,重回工廠,交流對談中拼湊出事件完整的真相。然后分離,告別,“我”的目光逐漸發(fā)生變化,不再是事不關己的探尋,而是深深的同情和理解。因此,拍攝的過程,也是一個文中人物自我覺醒的過程。
一、生命的渺小和脆弱
(一)死亡的永恒
死亡像是一道陰影,撒滿小說的各個角落。雪山路上的森森白骨,墓碑似的電線桿,血紅色的夕陽,荒冢一般的廢墟,陰森可怖地構(gòu)成了故事的底色。這些意象跳躍閃現(xiàn),彼此呼應,給小說籠罩上了灰色的暗云。甫一見面,伍學斌就對“我”說,工人下崗后不久,老人們就嘩啦啦死了一半,還有的人抑郁跳樓,人死和拍死一只蒼蠅一樣容易。在見到出獄的李小雁后,癡呆的母親雖然因病沒能當場認出女兒,但或許是血脈相連,老人不覺內(nèi)心釋然,沒過多久就撒手人寰。
在得知洗清十五年前的冤案無果之后,老主任選擇以撞死在車前的慘烈方式結(jié)束生命。出獄后的李小雁,安穩(wěn)生活不過一年,就罹患重病去世??梢哉f,每個人都不得善終。但假如時間倒流,抹掉死的選項,選擇活著的人是否會更幸福?作者告訴我們,不會。下崗后的工人們沒有了生活來源和謀生技能,為了生存,有的不得不靠出賣身體養(yǎng)家糊口。目睹廠長自殺的老主任,十五年里無數(shù)次想死,卻因為背負著揭開真相的使命和道德枷鎖,心懷愧疚地痛苦生活。監(jiān)獄里的李小雁,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卻也沒能自殺成功。無論生或死,他們都無法得到解脫。和浩瀚的宇宙相比,這些生命的流逝微不足道,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作者透過含義相近的意象的錯綜鋪排和人物命運結(jié)局的無情揭示,展現(xiàn)出死亡龐大的力量。不值一提,微不可聞,這就是人的終極歸宿。死亡的氣息無處不在,如同文中那些不同時地的意象,始終伴隨左右。
(二)存在的虛無
既然生與死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意義的屬性相近,那么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有一個聲音振振回答,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證明歷史的存在??v身躍向電解池的廠長,希望用自己離奇的死亡喚起社會的關注,不要拋棄這群可憐的人,不要讓他們在時代的洪流中被吞沒。老主任十幾年日夜煎熬,就為了有朝一日洗刷李小雁的冤屈,讓更多的人知道這起冤案,知道曾經(jīng)有一些螻蟻般的人存在過,而且他也希望能完成廠長的遺志。而作為記錄者的“我”,拍攝有價值的電影正是用來證明自己存在意義的手段。但可笑的是,所有人的努力都宣告失敗。廠長死后,李小雁毫不猶豫地認下殺人罪名,破案的過程無比順利,沒有引起一絲輿論的波瀾。老主任苦挨多年,到頭才知道時代早已改變,在信息海量、飛快更迭的當下,他的心愿根本無法實現(xiàn),沒有人愿意花精力去關注一樁十幾年前的殺人案。而“我”費盡周折輾轉(zhuǎn)拍攝的影片,最終也沒能上映,被永遠地關在了抽屜里。不同人身上相似的經(jīng)歷,似乎證明了一個道理:即便渺小的人類再怎么努力,痕跡也終究會消失殆盡。“整個世界就像一個幻象”,證明自己存在的命題毫無意義,死之必然,生之荒謬,人生總是處于兩難的困境之中,但是,有一個人卻另辟蹊徑,超越了自我,走向另一個維度的真實。
二、個體的偉大
“天體之詩”四個字,蘊藏著一種亙遠的浪漫。星河搖墜,縹緲神秘,靜默中包裹著巨大的溫柔。大多數(shù)的人選擇駐足仰首,遙遙慨嘆,而李小雁卻借著詩歌,通向了宇宙的絢爛之境。在她身上,豐富的詩意包裹其中。
第一層,學生時代,李小雁就喜歡寫詩,春天開花,天上落雨,在她眼里都是詩意,被語文老師斥責作業(yè)偷懶也不愿“悔改”。外出打工受到欺辱,走投無路時寫詩,回到工廠遭人恥笑也寫詩。詩歌是她在屢屢受挫的現(xiàn)實中唯一的避難所,逃離學習上愚笨刻苦卻沒有收獲的窘境,逃離生活中拼搏努力卻被羞辱的牢籠。在詩中她回憶故鄉(xiāng),春天的紅花,秋天的黃葉,飄雪的清晨,涓涓的小溪,都蕩漾著撫慰人心的暖意,讓她得以堅持,即使寫詩給李小雁帶來了數(shù)不盡的異樣目光。
第二層,寫詩讓她的個人欲望得到滿足。打工遭到老板惡意拖欠工資時,她渴望身旁有愛人的擁抱,給予她對抗惡意的力量,卻從來都是孤孤單單?;氐焦S后,理想的愛人———大學生趙金良出現(xiàn),愛慕又讓她清醒地看到自己的低微??梢哉f,在李小雁成年以后,她的情感世界始終處于孤獨無依的狀態(tài),而且是一種被異性排斥的難堪境地,被欺騙、被取笑、被躲避。正當?shù)那楦性V求無法得到合理的表達,于是她轉(zhuǎn)而通過虛幻的想象來實現(xiàn)內(nèi)心的平靜和圓滿,在詩中回憶過去的美好,在夢中構(gòu)筑起她和趙金良的二人甜蜜世界,彌補她內(nèi)心愛的空缺。
第三層,寫詩讓她得以生存。詩歌為她搭出一片理想的自我天地。當被冤枉為殺人犯時,她自我麻痹,告訴自己是因意念起作用而殺了人,以此逃離人們的議論指摘,忘記自己無處可去的可悲境況,否則她沒有借口走進監(jiān)獄。當她在監(jiān)獄里服刑度日如年時,可愛的八歲的兒子,血脈相連的至親,在另外一個空間的鐵板床上伴她度過一個又一個難眠的夜晚。及至母親去世,思念、悔恨、愧疚的情緒下,她又發(fā)明出一個寸步不離的“母親”,用自我欺騙的方法換來生存的希望。
在浪漫的詩歌、綺麗的幻想里,李小雁所有對美好的渴求都變?yōu)榱恕艾F(xiàn)實”。這個親手打造的安全之境,讓她得到了寬慰和救贖,在艱難的世道中獲得生存的勇氣。就像“我”所說,“幻想本身也許真的是另一種真實,只要給它填入足夠的感情和思念,它就確實可能獲得另一重維度里的生命呢?!崩钚⊙阋虼撕透艨障嗤挠钪嫣祗w在氣韻上實現(xiàn)了暗合,神秘、浪漫、恣肆,永恒。
而手持攝影機的“我”,在歷史的回溯中見證十五年前的殺人案時,無意中也成了當事人,從幕后走向臺前。十五年前和十五年后,時間悄然流逝,但命運卻在不同的維度重疊,間隔上演。
“我”的社會身份、文化程度、工作環(huán)境比之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國企工人,各方面都要高出許多,卻同樣面臨與時代脫節(jié)的難題,“我感覺自己拖著龐大而不合時宜的身軀置身于人群中間,就像一只正在表演馬戲的笨拙大象?!薄拔摇备惺苤粧仐壍墓陋毟小⑹涓?,在社會漂浮,羈旅無所,身無分文,靠前女友接濟,過著沒有尊嚴的生活。耗時良久拍攝的影片,也無法如期上映。而最終放棄公映的原因,正是我在與李小雁,與下崗工人們的接觸中,逐漸發(fā)現(xiàn)了彼此之間的歷史聯(lián)系,進而產(chǎn)生了共情。
第一次見到李小雁,她“枯瘦膽怯,不敢正眼看人,臉色暗黃,短頭發(fā)里夾著半頭白發(fā)?!笨梢哉f,她和人們口中的殺人犯形象相去甚遠,因此“我”不由產(chǎn)生了“我還是沒法把眼前的女人和想象中的那個對上號”的不解和疑惑。接著,李小雁提出想去看望母親。在弟弟家里,面對嚴重癡呆已經(jīng)忘記自己的母親,面對弟弟尖酸刻薄的責難,她默默承受,面容平靜而溫柔地打掃收拾房間。這時,“我看到了她眼睛里大片奇異的安詳和肅穆”。短短一天,我對李小雁的態(tài)度就發(fā)生了改變,由驚疑轉(zhuǎn)為同情。這種同情產(chǎn)生的前提是雙方擁有共同被排除的感受?!拔摇痹诖髮W校園里被學生嘲諷,李小雁在家中被親人厭惡,我們都有一種深深的異己感,被世界隔絕,無法確定自身所處的位置。因此在目睹李小雁的遭遇時,我的心中才會有所觸動,煩悶地用抽煙排解情緒。而當晚上按照最初的目的說出拍攝要求時,才會“感到自己像一個形容丑陋的軟體動物”。
在答應幫我拍攝電影之后,李小雁和我一起回到了破敗的工廠,在龐然大物般浩浩蕩蕩的廢墟里,她沉靜地訴說著過去。監(jiān)獄的夜晚,工廠的快樂,戀愛的甜蜜。漸漸地,兩人越發(fā)熟識,可“我”卻在月光的流淌中越來越感到絕望和徒勞。李小雁所說的一切和旁人口中的事實之間存在著巨大的縫隙,她說的話真假難辨,分不真切。被欺騙的屈辱感讓“我”內(nèi)心充滿憤怒和懷疑。在這里,憤怒來源于兩方面,一方面是她袒露的虛假的真相,讓“我”感到自己上當受騙,受到了愚弄。另一方面,是自尊心再次受到打擊。在見到李小雁之前,“我”的自尊心已經(jīng)接連受挫,京城教學時遭受學生冷嘲,走投無路之下接受前女友的幫助,而現(xiàn)在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取得了李小雁的全盤信任,可以順利取材,又發(fā)現(xiàn)對方滿口都是謊言。真誠相待換來這樣難堪的結(jié)果,“我”不得不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不值得受尊重,不值得被信賴。這種對心靈的打擊是最為致命的,何況“我”這樣一個有著一定的藝術(shù)造詣曾經(jīng)在高校擔任過教師的人。對自我的否定成為他憤怒的根源。
察覺到“我”的轉(zhuǎn)變之后,李小雁開始真誠地袒露自己。說她獨在異鄉(xiāng)時巨大的孤獨,她在監(jiān)獄想死不能的絕望,她對詩歌的熱愛,以及最重要的———殺人案件的始末。她把身上尚未結(jié)痂的傷口一寸寸地撕開,讓“我”看到里面的森森白骨。“我”的腦海中,悲傷的她漸次成形:愚笨,渴望溫暖卻始終得不到,沉浸在詩歌和幻想中彌補感情的空缺,為了逃避周圍人的眼光而選擇坐牢。在看清命運加諸李小雁身上的種種不公之后,“我”走向了更深層次的同情和理解。之前的欺騙也變得不值一提,并促使我?guī)椭钚⊙阒匦麻_始生活,將刻有她痛苦印記的影片獨自收藏。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是輝煌熱鬧的年代,市場經(jīng)濟蓬勃興起,整個國家像是裝滿了燃料的郵輪,氣勢昂揚地向前進發(fā)。經(jīng)商致富的巨大誘惑吸引著無數(shù)有膽識的人縱深魚躍,在商業(yè)的浪潮中盡情遨游,處處呈現(xiàn)出生機勃勃的繁榮景象。但另一方面,隨著國家市場化改革的逐步推進,效率低下、結(jié)構(gòu)臃腫的國企因為積弊叢生、發(fā)展滯后,紛紛破產(chǎn)重組,大批工人被迫面臨失業(yè)的生活困境。這是眾聲喧嘩的九十年代,有人壯志凌云大展宏圖,有人嗚咽低泣生活絕望。作者自覺遠離了波瀾壯闊的宏大敘事,而將鏡頭聚焦于蜷縮在角落里的人和他們背后的陰影,試圖在重重迷霧中感知微弱的底層呼吸。如今社會的經(jīng)濟體制已初步健全,回首看這些下崗工人的命運,我們或許可以不假思索地說一切都有其緣由,過得不好是因為他們落伍,跟不上時代的步伐,膽小保守、思維僵化,沒有一技之長等等,歷史從來都是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但這樣簡單粗暴的結(jié)論實質(zhì)上沒有任何意義。后現(xiàn)代歷史學瓦解了現(xiàn)代歷史學的確鑿性,強調(diào)文本的虛構(gòu)、敘述、遮蔽功能,否定人類認清歷史真相的可能性。這種觀點偏頗不可取,但在一定程度上啟發(fā)我們警惕“文本”中的歷史敘述。以現(xiàn)在的目光觀照過去,過去必定會被打上虛幻的陰影。只有不斷努力地還原“現(xiàn)場”,站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中考慮人物的行為動機,才能把握歷史的本質(zhì)。正如小說中的“我”,“穿越歷史”來到九十年代的工廠,產(chǎn)生了好奇、恐懼與疑惑,即便這里荒草叢生,巨大可怖,也純粹是一種生理上的直觀感受,沒有心理活動的參與。因為現(xiàn)在的工廠,僅僅是作為被拍攝的客體而存在,滿足“我”的電影的需要,至于它背后的因果糾葛,“我”無暇顧及。而隨著拍攝的深入,工廠和其間的工人在敘述中被填滿,那一片廢墟被銘刻上了深深的時代印痕。再次面對工廠,“我”就不再只是用客觀的目光去觀察,內(nèi)心也會不由自主地受到觸動。老主任的癲狂,李小雁的沉默,因為有了前因后果的鋪墊,故而獲得了存在的合理性。而最后“我”主動幫助李小雁,分別后的聯(lián)系,更是理解的結(jié)果。
作者將一個高校青年男教師作為整場事件的敘述者,藝術(shù)家的敏感多思和男性的冷靜理性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使得一個令人唏噓的時代悲劇得到了克制而不濫情的表達。倘若換作沉浸式的共情化敘述,無疑會使文本承載的情感過于厚重。事實上,這種“寓冷于熱”的筆法早在五四時期魯迅先生筆下就已經(jīng)運用純熟,他的《在酒樓上》《孤獨者》等篇,在漫不經(jīng)心的對談中揭示出五四大潮過后知識分子迷惘痛苦,不知何去何從的彷徨。越是感受真切,就越要拉開距離,“憂憤的深廣,沉郁的特別”自然寄寓其間。而延續(xù)了這一傳統(tǒng)的孫頻,在客觀歷史的回溯中將時代風云下的人物命運悉數(shù)展開,表現(xiàn)出對人類自身命運的深切關注和同情。
面對宇宙,面對日月,面對天河,面對社會,個人的存在微不足道,這是生活在其間的人類共同的困境。但是,星月流轉(zhuǎn),不舍晝夜,在浩大的天地間,星辰的靜謐溫柔,夢境的美好爛漫,詩歌的溫婉多情,似真似幻,總是能夠帶給我們無窮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