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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

      2020-01-15 03:26:05十錦
      都市 2020年12期
      關(guān)鍵詞:小護(hù)士行李箱爺爺

      十錦

      這一切都來源于我對死亡的恐懼。

      榕城的火車站有南站和北站之分,南站在地鐵一號線的盡頭,北站就在鼓樓區(qū)內(nèi)。但是北站不叫北站,就叫榕城火車站。我老是記不清北站和南站的區(qū)別,林子跟我說,你看車票貴那么十幾塊錢的就是北站,于是我就分得清了。

      此刻我就拎著箱子站在出站口。面前來來往往的行人行色匆匆,從視線的這一頭消失在視線的另一頭,也許是為了趕上火車,也許是為了躲避這個嘈雜而又土氣的環(huán)境。出口處,照例有一些柱子一樣的人,他們穿著深色的厚重衣服,佝僂著,頂著灰色的腦袋,腳上布滿灰塵的皮鞋不斷地碾著地上已經(jīng)熄滅的煙頭。我甚至能看到他們那雙不愿意從外套口袋里伸出來的骯臟的手,冬天榕城的寒氣會鉆進(jìn)那些細(xì)微的骨頭縫里,開出名叫凍瘡的花。公平的是,他們也可以盡情打量我的那只粉色的坑坑洼洼的行李箱,甚至能看清上面遮擋劃痕的不規(guī)則的紙膠帶,還有穿著一件黑色的便宜大衣,正坐在箱子上的我。

      當(dāng)我們的眼神對在一起之后,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便緊趕著小跑了幾步?jīng)_了過來?!懊琅卟蛔??A學(xué)院和理工都去的!15塊錢!”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就差你了,我們坐滿人就出發(fā)了。”我不愛坐車,小時候一坐車就會哇哇地吐,那種皮革、煙草和密閉空間里滋生的所有混雜的氣味像記憶留在鼻腔里經(jīng)久不散。但是我很累了,我可能沒有力氣去等一小時才發(fā)一趟的遠(yuǎn)途公交車,也沒有力氣在人多擁擠的地方騰出一只手去照看那只笨重的行李箱。我從行李箱上跳了下來說:“那走吧?!?/p>

      于是這男人就像是得了戰(zhàn)利品一樣在前面領(lǐng)路,接受著所有站著不動的柱子們嫉妒的目光。畢竟拉滿一輛車,能賺不少的錢,同時也不必在寒風(fēng)中漫無目的地等待。男人看上去和我差不多高,從背影看非常像地痞流氓,我有點想笑。從北廣場走到南廣場還需要走一個地下通道,我看著幾十個臺階犯了愁,打算磕磕絆絆地把箱子拽下去,所以它的傷痕都是因為我是個勁兒不大的女孩子。男人已經(jīng)走下幾個臺階了,他猛地一個回頭,好像是怕我跑掉,又好像是怕箱子滑下去把他砸趴下。我實在忍不住了,就笑出了聲。男人疑惑地看著我,很快走了上來,一把奪過箱子,拎著就往下跑。我是沒有想到這個跟我個子差不多的男人會這么有力氣,只能大步跟在他后面。

      一路上,男人都沒有把行李箱還給我,這倒也沒什么,畢竟我行李箱里什么值錢的東西都沒有。輪子跟著他的步伐轉(zhuǎn)動得飛快。走上最后一個臺階,我就看到馬路對面那輛灰撲撲的面包車了,甚至能從黑色的車窗里看到一個女孩子頭正靠在玻璃上看手機(jī)。我不太清楚他們能在車?yán)锎嗑?,畢竟有些司機(jī)不拉滿最后一個人是絕不肯發(fā)動車的。男人拼了命把我這比常人還大一號的行李箱往后備廂里塞,甚至把一個小箱子像搭積木一樣搭在其他兩個箱子上。坐在前面的學(xué)生們沒一個回頭的,像是根本不在乎。他們齊刷刷低著頭看手機(jī),從后面看像一個個沒了腦袋的人。我又想笑了,并且笑出了聲。

      男人終于塞好了行李,好似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說該上車了,我說我有點暈車,我怕吐。于是他打量了一番,好像是在數(shù)我臉上有多少痘痘,或者在數(shù)我頭發(fā)幾天沒洗,或者他是在數(shù)我的眼鏡是幾百度的。我的眼睛躲在碩大笨重的鏡框后面,毫不掩飾地帶著沒有收起來的笑意。男人把手臂抬得高高的,把后備廂重重地拍回去?!澳悄阕瘪{駛吧,還能開窗戶。”副駕駛的空間要比后面一堆人擠在一起的空間好很多,我坐上去第一件事就是系好安全帶。它硬邦邦的,還沾滿了灰塵,我皺了下眉頭。男人扭著頭朝后面說:“來來來,都掃一下二維碼啊,正面微信,反面支付寶。15塊15塊。”我看著他后視鏡底下吊著的染成玫紅色的兔子玩偶,一根紅繩吊著它的脖子,它還別別扭扭地把嘴咧得很大。方向盤旁邊放著一個來回擺動的財神爺,但是腰部卻是彈簧,扭來扭去,財神爺下面寫著:一路平安。這種奇怪的組合讓我再次想笑,但是車已經(jīng)開動了,我趕緊搖下車窗呼吸了一口新鮮的冷風(fēng)。男人好像扭頭看了我一眼,也可能只是為了看后視鏡。

      其實,后來的事我不記得了,飛速向后退的綠色的樹,高樓,車輛,和所有的窗外的風(fēng)景都大同小異。我感覺到我在想別的事情,我的頭一直扭向窗外。我聽見男人好像說了一句話,然后就是巨大的撞擊。那根抹了我一手灰還硬邦邦的安全帶死死地攔著我,我才沒有被拋出去,但我的頭還是撞在了某種物體上,可能是前擋風(fēng)玻璃?那個瞬間,我似乎看到了那只嘴角上揚(yáng)到眼睛上面的兔子掙脫了紅繩飛出了窗外,我甚至聽見了它嘎嘎嘎的笑聲。然后呢?我閉上了眼睛,很快就睡著了。

      我是被疼醒的,腦袋尖銳的疼痛和抬不起來的胳膊,我動了動,是右胳膊。小時候被摔斷的是左胳膊,現(xiàn)在倒是左右對稱了。

      很顯然我是在病房里,因為隔壁床的哭天喊地和眼前消毒水漂過的白色天花板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我慢慢地挪動起來,靠在枕頭上看熱鬧。畢竟隔壁床的家屬哭成這樣,我還以為病人已經(jīng)去世了??墒菦]有,那個小伙子也哭得嗷嗷叫,一大家子跟著哭的、削蘋果的、怒罵的、安慰的、嘆氣的,還有兩個男性親屬叼著煙跑去了外面。一個嬌小的護(hù)士沖進(jìn)來開始攆人,“你們這么多人,打擾病人休息了,這病房你們家的啊,你看小姑娘都醒了!快出去待著去,哎哎哎!誰在這兒抽煙呢!醫(yī)院不讓抽煙啊,都給我掐了!”她尖聲尖氣地打斷了一屋子的聒噪,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身上。我沒法子一個個看回去,干脆低著頭盯著手背上青紫的淤痕,“姐姐,你看我這是不是腫起來了?”

      我被自己嚇了一跳,這嗓子就像是在碎石頭上碾過一樣沙啞。很快,隔壁床的家屬們一個個魚貫而出,小伙子也停止了哭泣。護(hù)士過來溫柔地幫我重新扎了一處血管,針拔出來的地方涌出好大一滴血。我用另一只手狠狠壓著針口附近的皮膚,那一滴血被護(hù)士擦掉了,很快又涌出新的一滴?!澳妹藓瀴褐?,一會兒就好了?!蔽艺f不用,我沒有感覺到疼。那一滴涌出的血很快膨脹到無法維持球體的形狀,彎彎曲曲,從手上流下去,最后滴在床單上。

      “小姑娘,我們還沒有通知你的家人呢。你坐的那個黑車啊,可真是害人不淺,一車的學(xué)生出個什么事,他哪個能賠得起?!弊o(hù)士念叨著彈了彈滴管,又說,“你是好孩子,還系了安全帶,傷得不是很重。有個孩子啊,被撞得頭破血流的……”門外有別的護(hù)士喊人,她急急地答應(yīng)了一聲出去了。

      滴液的聲音啪嗒啪嗒響個不停,也不知道那個小護(hù)士調(diào)快了多少。隔壁傳來鼻音濃重的問話聲,“你是車禍進(jìn)來的???”同人不同命,我想。“我是被人砍了一刀,從樓上滾了下去,然后腿斷了?!蹦莻€小伙子繼續(xù)自顧自地說起來,“我以為要死了,我活這么大第一次被人砍?!?/p>

      “被人砍?”我來了點興致,好奇地問道。

      “是?。 毙』镒拥恼Z氣帶了點微妙的驕傲,他說:“是被我前女友的姘頭砍的,我前女友當(dāng)時借了我好幾萬。結(jié)果我去找她,就被她姘頭給砍了。當(dāng)時我都想,管他錢不錢的,命要緊啊。護(hù)士說后背會留下很大的一道疤……”小伙子又想到了什么,嘆了口氣,“我是真的不知道那男人真的敢砍我,我是說現(xiàn)在都是法治社會。哪里會真的拿著西瓜刀砍人呢?還有小茶……我眼光是真的差,我家里就我一個兒子,可把我們家人都嚇壞了?!?/p>

      我說:“那個男人被抓起來了嗎?”

      “有人報警了,估計那孫子還在派出所里蹲著呢……你說,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為什么他要砍我呢?”

      “你現(xiàn)在是開始為他的行為做推理了嗎?”我好奇地問道,不過腦袋被紗布裹得嚴(yán)實,隱隱約約竟然開始刺痛起來。

      “就算是深仇大恨也應(yīng)該是我對那個男人,他搶走了我的女朋友,這算‘奪妻之恨!雖然我和小茶還沒有談婚論嫁,但是女朋友也算妻啊。怎么他居然砍我了呢?”

      我腦袋昏沉起來,像是有人拿著錐子妄想從我的腦海里鉆出來,就連隔壁小伙子的聲音也變得忽遠(yuǎn)忽近,我漸漸地聽不清小伙子說的那些愛恨情仇,車禍前最后的那一幕卻裹挾著疼痛和尖叫涌了進(jìn)來。“他要殺我!”氣泡在嗓子里咕嘟著,帶著血腥味的沙啞著的瘋狂,這句話是誰說的來著?是對面的司機(jī)嗎?可是這句話聽上去像雷鳴一樣清晰。是駕駛室里那個小個子男人嗎?可他看上去只是一個跑黑車的懦弱的司機(jī),有什么好值得搭上一車人的性命去讓一個人死的?啊……我的意識漂浮在整個病房里,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自己。是那只兔子吧,我想。我記得它飛出去的時候笑得非常開心。

      再次醒來的時候,床邊又換了一個小護(hù)士。小護(hù)士抬著頭看天花板,我睜開眼就能看到她口罩上面遮不住的一雙非常大的眼睛,像葡萄。小護(hù)士沒有低著頭跟我說“你醒啦”,而是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的眼睛跟著那雙手轉(zhuǎn)了轉(zhuǎn)。她問,你感覺怎么樣?我說,我感覺頭疼。她又問,你活動一下四肢,可以嗎?我試著動了動,它們都好好地聽從命令。我說右手不怎么靈活,小護(hù)士哦了一聲,說我的右胳膊被劃傷了,現(xiàn)在包好了,所以不好動。我點點頭,小護(hù)士又說,你應(yīng)該就是腦袋磕到了,輕度腦震蕩。我說,腦震蕩這么疼嗎?小護(hù)士說,不然呢?我笑了笑,但是那一定很難看。你的家人要聯(lián)系嗎?我說,不用啦,謝謝。

      我已經(jīng)滿18歲一年了,但是還沒有過19歲的生日。我堅決地認(rèn)為不過完生日就不算長了一歲,所以我還是18歲。18歲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我知道這意味著不需要監(jiān)護(hù)人來管我。小護(hù)士還是勸我,一個小姑娘,還是應(yīng)該讓家人知道。我依然說,不用啦,謝謝。

      我本能地認(rèn)為,在這種時刻,家里沒有多余的心情和人手來處理我的事情。

      爺爺死在一個雨夜,這個場景并不像是小說里寫的那么悲涼凄慘,南方的冬天很少下雪,過高的溫度讓雪花在飄下來的時候就化成了細(xì)密的水珠。我一直想去北方看看真正的鋪天蓋地的鵝毛雪花,那樣才痛快。爺爺就像是那場夜雨,死得悄無聲息。奶奶甚至在第二天起床之后,喂了雞、燒了飯才發(fā)現(xiàn),爺爺已經(jīng)停止呼吸很久了。她怔愣了半天,還是轉(zhuǎn)身去照顧鍋灶了。吃完早飯后,她摸出放在爺爺旁邊的老人機(jī),笨拙地按照姑姑曾經(jīng)設(shè)置好的快捷鍵,一個個地去通知大伯、姑姑、三叔和爸爸。打完這四個電話,她就走到家門口,吃罷早飯不能下地的老人們聚在門口談天說地,他們看著奶奶走過來,坐在小板凳上。

      奶奶說:“人走了?!?/p>

      左鄰右舍們頓了頓,說:“唉,也好?!比缓缶褪情L久的沉默,直到另外一個老頭夸了一句昨晚的雨,然后大家的注意力全轉(zhuǎn)到了天氣上。

      爸爸和媽媽在接到電話后就開始穿衣服,收拾回老家的東西。在我看來,他們簡直是爺爺去世后最難過的人了。這不是奶奶的錯,甚至不是左鄰右舍和姑姑大伯叔叔的錯,更不是爸爸媽媽的錯。爺爺病情的反復(fù)無常已經(jīng)把大家的情緒消耗殆盡,沒有人能夠抵擋住時間的消磨。媽媽眼含著淚水說:“快穿衣服,我們要回老家去?!蔽衣燥@詫異,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媽媽是如何背著爸爸吐槽爺爺奶奶的,她甚至有一回在剁肉餡的時候一邊罵一邊剁,現(xiàn)在卻哭得如此情真意切,像是在哭自己的親爹。

      我想了想問道:“可是我后天就要回學(xué)校了,現(xiàn)在回老家來得及嗎?”媽媽的哭聲戛然而止,她眼里的眼淚也消失得毫無蹤跡?!澳敲茨憔筒槐鼗厝チ?,我給你轉(zhuǎn)點錢。你到時間了自己回學(xué)校,路上小心。”

      爸爸一直沉著臉慢慢地把一件件衣服疊好塞進(jìn)行李箱里,那幾件衣服也許疊起來顯得很整齊,但是在塞進(jìn)行李箱之后,又變成了團(tuán)起的一堆。他沒有哭,不過看上去心情已經(jīng)非常不好了。媽媽忙著在家里亂轉(zhuǎn),爸爸的世界好像就剩下這么幾件衣服,他終于將最后一件衣服塞進(jìn)箱子里,然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你怎么不去收拾東西?”我知道他看見我了,更甚至于我能聽到他接下來會因為這件事情爆發(fā)。

      “你快來廚房看看!這些臘肉要不要給媽帶回去?”媽媽有些尖銳的聲音響起,救了我一命。爸爸的注意力果然放在了那些臘肉上,我趕緊回到自己的房間并反鎖了門。

      一扇薄薄的木頭門,阻擋不了衛(wèi)生間馬桶的抽水聲,說實話爸爸能一腳把它踹開,可這還是讓我感受到隱秘的安心,再說,家里很多的事情都是透過這扇門傳到我的耳朵里的。包括爸爸媽媽的爭吵,他們會因為今晚上稀飯里多加了咸菜而吵架,也會因為要不要把爺爺送到養(yǎng)老院去而吵架。

      爺爺老了,他們都說老也屬于一種病。他日漸衰敗,誰都認(rèn)為他下一秒會斷氣。姑姑是家里學(xué)歷最高的人,她帶著爺爺輾轉(zhuǎn)到北京、上海去看病,醫(yī)生們什么也查不出來。姑姑說,美國的技術(shù)最好,咱們?nèi)ッ绹?。爺爺拒絕了,那是在他還能做主的時候拒絕的,他說跟著姑姑去北京、上海已經(jīng)夠受罪的了,怕到不了美國就死在路上了。奶奶說,人就應(yīng)該落葉歸根,要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埋進(jìn)祖墳。大伯挖苦道,媽,現(xiàn)在國家不讓土葬哩,都采取火葬。叔叔趕緊打圓場,那也不能讓爸就這么死在家里,家里只有你們老兩口,媽你一個人不害怕嗎?爸爸從頭至尾沒有把那根煙從嘴里拿出來,繚繞的煙霧遮擋了他臉上的一切表情。結(jié)束這些沒營養(yǎng)的對話的,是暈過去的爺爺。

      那一天,爺爺?shù)膭屿o驚動了半個村子,為無數(shù)吃飽了沒事干的村里人提供了足足兩個小時的談資。他們都認(rèn)為爺爺要不行了,關(guān)系好的去寬慰留在家里的奶奶,關(guān)系不好的則偷偷在家里暢快地拍手。爺爺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個星期,又被送回了家,而后便失去了對自我的掌控。他少有清醒的時候,也不能說話了,斜著的嘴角還流著口水。我還記得小時候經(jīng)過奶奶家的那條小弄,強(qiáng)壯高大的爺爺走在前頭,就能把我所有的視線都遮住,他的頭甚至杵在天上。現(xiàn)在這個躺在床上的瘦骨嶙峋的老人是誰,他佝僂著,瑟縮著,赤裸得像是剛出生的嬰兒。就好像他的一生從嬰兒又回到了嬰兒,每個人都能從他身上預(yù)見到死亡。我不認(rèn)識他,我站定在床邊,他也不認(rèn)識我了,甚至沒能施舍我一個渾濁的眼神。

      爸爸說:“去跟你爺爺說說話。”

      說什么呢?我們在多年中形成了不說話的默契,我不擅長說話,爺爺也不擅長跟我說話。我們總是沉默著用一切非語言的方式對話,像演一出默劇。

      最后,我還是鼓足勇氣上前去拉了拉他的手,很涼,很硬。曾經(jīng)的他能一只手把我兩只手都包裹住,然后把我從小溪里拖出來?,F(xiàn)在他的手好像只比我的手大一圈,我毫不費(fèi)力地握住他的手。他還是吝嗇給我一個反應(yīng)。

      爸爸似乎又不滿了起來,“這孩子,你倒是說話啊!”

      “爺爺,你要好好保重身體,趕快好起來?!蔽艺f了一句沒用的廢話,但是爸爸卻眼含熱淚地點點頭。

      我松開了那只捂不熱的冰涼的手,我的手依然是火熱滾燙的。

      奶奶坐在門口的凳子上,她說:“人老了就是這樣的,也沒有什么病。不過是數(shù)日子,然后等死?!蔽覀兗也辉S小孩子老說死,那不吉利。我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吉利的,可也不會說。奶奶想了想,又說:“其實早早地去了,也不受罪?!?/p>

      “所以死,到底好不好?”我怕奶奶打我,那個字說得又輕又快。

      “對你們來說就不好,對你爺爺來說,就好。他時間夠了?!?/p>

      人從一出生就知道自己要死,即便不死于意外、自殺、疾病和他殺,也會死在時間的手上。奶奶說爺爺時間夠了,他已經(jīng)快九十歲了。我從那條長長的小弄走出去的時候比畫了一下,從前我以為這條小弄很寬,我還能側(cè)著身子跳繩,現(xiàn)在我伸展了雙臂,好像也就只能容納我一個人了。我憋著一口氣,慢慢地向前走去,直到走出去,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記憶里,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見到爺爺了。

      此后的爺爺,一次又一次地被親戚們抬出那條小弄,一群人在前,一群人在后,中間的擔(dān)架抬著爺爺。就連村里的人都不愿意再打量和猜測了,關(guān)系好的也不來了,關(guān)系差的也不拍手了,爺爺?shù)纳兊孟袷且桓雒骱鰷绲南灎T,照不出多少光亮。后來姑姑也不來了,只有大伯和叔叔輪流來。抬擔(dān)架的也變成了兩個人,一個人在前,一個人在后。大伯說,最后一次把爺爺送回家的時候,爺爺睜開眼睛了。他仰躺在擔(dān)架上,睜開渾濁的看不清瞳孔的眼睛看著小弄上方被割成長條的天空說,今夜沒有月亮。

      現(xiàn)在爺爺終于安靜地睡去了,沒有人為他的歸屬發(fā)生爭吵,也不必接受子孫們虛情假意的問候和眼淚。只等著活著的人去完成一個人死后的最后一步,安葬。

      我縮在床上,廚房離我的房間很遠(yuǎn),我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我只聽見爸爸重重地把防盜門摔得震天響,媽媽敲了敲我的房門說:“我們這次回老家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辦完,你自己乖乖去學(xué)校,一萬塊錢我給你轉(zhuǎn)到支付寶了。爸爸媽媽走了。”

      我說:“知道了。”

      我沒有什么大礙,小護(hù)士帶了兩個警察來給我做筆錄。我說我可以不用麻煩他們,小護(hù)士說出事的學(xué)生和司機(jī)都在這家醫(yī)院,一兩個家里有關(guān)系的轉(zhuǎn)去更好的醫(yī)院了,輕傷的都出院了。我說:“我還不算最輕傷的嗎?”

      小護(hù)士笑彎了腰:“你本來沒什么傷的,就是腦震蕩比較嚴(yán)重。”

      我說:“隔壁的小伙子呢?”

      “你們在一間病床里還處出感情了嗎?他去拍片子了。”

      “我只是……”我頓了頓,突然想不起來他是因為什么而住院的了。好像是摔傷?“沒什么,只是好奇他去哪里了而已?!?/p>

      這時,兩個很年輕的警察敲了敲病房門走了進(jìn)來,其中一個胖點的問我:“你是文沅嗎?”我點點頭,去摸身邊的那個小包,謝天謝地,它一直都放在我病床旁。我從包里掏出我的身份證和學(xué)生證遞過去,瘦點的警察對我笑了一下說:“身份證就可以了?!?/p>

      常規(guī)的問話無非就是如何出事的,那個司機(jī)是個什么人,最后就是教育我不能乘坐黑車,要對自己的生命安全負(fù)責(zé)。我認(rèn)真地聽著,但是卻關(guān)注著那個瘦點的警察。等他們結(jié)束問話要出去的時候,我問:“那我的行李箱在哪里呢?”

      “在交警支隊那里放著,等你們自己去取。”關(guān)門的還是那個瘦點的警察,他最后沖我笑了笑,關(guān)住了門。我才發(fā)現(xiàn)那個警察其實不怎么帥,只是笑起來有兩個酒窩,顯得很乖。

      我問小護(hù)士在哪里交費(fèi),怎么出院,要不要喝藥。只不過她也很忙,說話也是逮著一句說完就跑。我干脆換好衣服,自己去問路。車禍之后我的衣服就變得破破爛爛的,右胳膊非常別致地開叉到肩膀,褲子和外套都是灰撲撲的,沾著血。冬天的外套大衣都是長款的暗色系,臟點也看不出來。我所有的衣服都在行李箱里,但就算是這樣,我看起來居然也不是醫(yī)院里最難堪的。

      做檢查的人一如既往地橫向占據(jù)了走廊并且拐了個彎往后排著,誰也不想給從中間穿過的人騰個空。于是我從這人墻里穿過去,就必須忍受肢體的摩擦,以及說那一句“過一下,謝謝”。腦袋的疼痛還處在渾渾噩噩的惡心里,右臂的那道縫好的傷疤又開始陣陣作痛,每一塊肌膚都在對那些穿梭的針眼和線發(fā)出詰難。我站在收費(fèi)處目光迷離,直到前面柜臺的醫(yī)生喊了一聲:“你是迷路了嗎?”

      “不,我沒有迷路?!蔽野岩化B單子都交給他,然后說:“支付寶付款?!?/p>

      常常有人說,從醫(yī)院出來像重獲新生??晌液翢o感覺,就好像是我并沒有親眼在醫(yī)院見過真正的生離死別,也不能感受里面人們的悲歡離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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